《北京文學》2021年第4期|夜魚:麻木
武漢三伏天的熱,像一床熱烘烘的毛毯,從頭到腳悶裹著。偶爾兜頭一場雨,被暴曬了一天的毛毯,經緯里的酸腐炙熱都給激發(fā)了出來。好在有空調,躲在空調房里,熱奈我何?但你終究會被一個電話給拽了出去。夜晚十一點多,就在你準備上床就寢時,手機鈴刺耳地響起,你一個激靈,完了,情況不妙。果然不出所料,母親出狀況了,醫(yī)院值班醫(yī)生通知:她今天昏睡迷糊了一天,懷疑腦梗,請家屬速來。
迅速而又胡亂地扯衣服往身上套,女兒在一旁惴惴不安,詢問是否把爸爸叫起來?
她爸爸當天加班到九點才回,吃了飯就睡了,此刻呼嚕聲震天響。你搖了搖頭說算了,自己叫車去。
“那怎么行?這么晚了,又下著雨,萬一有什么事,你都沒人商量沒人搭把手。”女兒不由分說,跑去搖晃她爹。呀,平時懵懂任性的十六歲花季小精怪,轉眼成熟變大人了。
但你沒時間欣慰,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和睡眼惺忪的男人一起匆匆換鞋出門。坐在駕駛座上的男人還有點發(fā)蒙。你有些擔心地連聲詢問:醒透沒?醒透沒?醒透了再開車。
他一言不發(fā)。你便不再作聲,放松地靠在座椅里。你習慣了他的八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狀態(tài),早就釋然,此刻甚至體會出好:還能有比酣睡中被揪起,隨你深夜奔波的男人更靠譜的男人嗎?年輕時茶飯不思的糾結,過盡千帆的等待,共剪西窗燭的期盼,如今看來幼稚又可笑,吃喝拉撒的肉體與精神追求之間的矛盾,逼著人放棄不著邊際的幻想,肉體才是根基,不堪一擊的生存,形而下的保障遠勝形而上的所謂深刻高遠。
結婚近二十年了,像這樣已記不清多少次,他陪伴著你,無怨無尤。
雨夜的街頭空曠潮濕,你漠然地望著濕淋淋的大街,努力控制著一陣陣襲上心頭的厭倦情緒。是的,厭倦。尤其這兩年,母親破碎的心臟像個燃著了引線的火藥桶,隨時隨地發(fā)作。住院、出院、再住院,沒完沒了地折騰。真的是久病無孝子?當病危通知書第N次遞到你面前時,你已習以為常,毫不猶豫地簽下拒絕傷害性搶救的意見。反倒是男人在旁輕聲提醒你,給兄姐打個電話說一聲。
深更半夜,吵他們干嗎?前段時間,一個做了視網膜脫離修復手術,一個做了摘除子宮囊腫的手術,母親整個住院期間就你在跑前跑后,再說之前關于拒絕傷害性搶救,你們兄妹三人早已達成共識,何必多此一舉?
你繼續(xù)和醫(yī)生交涉:能否轉入重癥病房?對方說早已聯(lián)系,重癥神經科醫(yī)生要先看腦部CT片。你有些不耐煩:“腦袋問題不大,去年年底她昏迷的情況更嚴重,幾乎不認識任何人,應該還是心衰?!?/p>
此話一出,值班醫(yī)生立即回敬:“可不能隨便下結論,她昏迷,嘴巴歪,大舌頭,口齒不清,這些都可能是嚴重腦梗的表現(xiàn),得等進一步檢查之后再判斷。”接著又指著監(jiān)控顯示屏,說某某項指標數值危險等等之類。你沉默了,下意識地撥通了姐姐的電話。
姐姐的焦慮比你重,厭倦情緒比你輕。她不顧你的阻止,放下電話就和兒子一起匆匆趕了過來。你不斷催促著聯(lián)系重癥。ICU不行,CCU也行啊。只要推進不許家屬進入的重癥病房,你就可以松一口氣了,然后就能坐車回家睡大覺。姐姐卻憂心忡忡:“實在進不去就算了,我感覺老娘時間不多了,今年是否能熬過去都難說,她最恨住重癥了,重癥室也確實太難受,轉不進去也好,能讓她舒服點,我們累些也無妨?!?/p>
你無限深沉地看了姐姐一眼,隨即無精打采地跌坐在椅子上,捂住肚子:“好吧,好吧,你們走,我留下守夜。就是忘了帶衛(wèi)生巾?!?/p>
你故意這么說,事實上,你已過了生理期最痛的時段。你的實際情況是:肚子有點餓,家里點的外賣夜宵還剩好幾串燒烤呢,但你不能說餓,按姐姐的脾氣,她肯定能想出辦法給你弄來吃的。
還好,你的外甥破天荒表示愿意留下守夜。好,你懶得講客氣,外甥是躺在床上的這個老人一手帶大的,理所當然。你如釋重負。在醫(yī)院熬夜守護的難熬真是讓人受夠了。
是夜,在強勁的空調冷氣里,你昏昏沉沉又無比奢侈地裹緊被褥。還能沒心沒肺地墜入夢鄉(xiāng),因為你覺得你已經做了該做的一切。
無比奢侈的還有第二天單位辦公室里的時光。
你一大早趕去醫(yī)院,換外甥回去。等醫(yī)生查完房,知道母親病情穩(wěn)定了,你又從醫(yī)院匆匆趕回單位大院,先跑去食堂狠狠吃了一頓。然后去辦公室,一如往常打開空調、電腦,燒好開水泡上茶。接著調出需要整理的文檔,你今天要集中精力把近兩萬字的討論稿刪改到一萬二千字左右。還需要和討論嘉賓們溝通,盡量取得他們的理解。兩個小時后,你終于刪改到一萬四千字。其間還答復了幾個作者的征詢,處理了幾件人際之間的雜事。這個過程里,你除了在喝茶小憩時,腦海里閃現(xiàn)了一下白色的病床,幾乎心無旁騖。氣定神閑的境界練出來了?好像是,忽然發(fā)現(xiàn)近年來,即便煩事如麻,你都能按部就班。是思慮太深的肉體,已經不可救藥地麻木了?
你的姐姐,是唯一能和你共同擔負照顧病母的人。大哥早已定居北京,鞭長莫及了??上Ы憬慵业那闆r比你更糟糕,你好歹有個跑前跑后的跟班,她的那位卻四海逍遙,撈不著人影。從他們談朋友時起,你就不斷打破他們,直到他們成家了,你還試圖勸離。老姐何其固執(zhí)啊,如今她碎亂在她的固執(zhí)里。她打坐修禪,說是為了靜心,手機里的禪樂提示音在你聽來怪腔怪調,一動不動的樣子也讓你感覺裝模作樣。你從來不屑這些,你認為心靜靠的是生命經驗,是對自我對塵世不斷提升的認知。
中午小憩的時間,看微信,發(fā)現(xiàn)又冒出無數針砭時弊痛心疾首的帖子,你的麻木在延續(xù)。突破道德底線?坍塌、破碎,這些曾經揪疼過你,讓你憤然不已的事,越來越密密麻麻時,微塵草芥般的你滋生出無能為力的麻木感。集體的淪喪,必有天來懲罰吧。曾幾何時,你對著一張張新聞圖片痛心疾首。
如果人類非要在自取滅亡的路上狂奔,就算上帝親自掙扎也是徒勞啊。一抹無奈又無聊的微笑溢上你的嘴角。
是的,死生之外無大事,憋著近在咫尺的死,你實在沒興趣管十里之外的亂。對,憋著,對誰也不能說,祥林嫂終歸讓人厭煩,時代風卷殘云地冷硬又快速,誰有興趣停下聽你嘮叨?不要做祥林嫂。你風輕云淡地和同事們說笑著。
下班后再趕去醫(yī)院時,母親已清醒,雖然說話仍然會掉字詞說不完整,但大意能表達了。問她感覺,她氣喘喘地回復:“我大概活不過今年了,心啊,難受得很。我要拜拜了?!?/p>
你曾大逆不道地想過,要拜拜就干凈利落吧,這樣熬著自己受罪,別人也跟著痛苦。甚至,你還想到自己老后,最好提前備下毒藥,絕不茍延殘喘累己累人。可此刻當你聽出好不容易又醒轉的母親話音里的不甘與憂懼,你又不忍了,脫口而出:“得了吧,這算什么呀,去年你的情況比這嚴重十倍,還不是挺過來了,拜拜啥?你外孫女后年考大學,你不是說考上大學給大紅包的嗎?你現(xiàn)在拜拜了,你讓我們到時候找誰要紅包去?”
母親細瞇著浮腫的雙眼呵呵傻笑,一臉天真的模樣,讓你鼻子一酸。
各種白色的橘紅的透明液體滴入體內后,母親又活過來了。望著已然消腫坐在床邊嗑瓜子的母親,你除了感慨針藥厲害,不禁又憤恨起來,當年那個私立醫(yī)院姓陳的醫(yī)生真混蛋!連一天的針藥保守治療都未施行過,就連騙帶哄巧舌如簧地將母親哄上了電鋸砍刀森森排列的手術臺。
十七年前,你第一次陪母親走進那家專科私立醫(yī)院,潔凈、疏曠、井井有條,醫(yī)護親熱溫煦,無微不至。大廳宣傳欄里的專家們資歷赫赫讓人眼花繚亂,讓你覺得將生命交付給他們,應該是靠譜的。那時你尚不知自己有孕,只知格外厭惡臟污之地,對漢口最繁華地段出現(xiàn)這么一處清雅之地充滿無限好感。要知道,那時候的公立醫(yī)院,嘈雜得到了讓人諱疾忌醫(yī)的地步。這家香港老板開的私立醫(yī)院標新立異,真是海市蜃樓般讓人難以置信的美好所在啊。
所以你那時并沒有堅定地站在大哥一邊。已經記不清母子家庭大戰(zhàn)的硝煙彌漫過多少回了,這一次的劍拔弩張不同往日。你的大哥不再是為自己據理力爭,他在為對方嘔心瀝血。不愧是理工科高才生,理智冷靜,在網絡并不發(fā)達的當年,他已經可以翻墻上瓦,遍覽世界心血管醫(yī)況,且人脈豐富,經過再三咨詢考察,他堅決反對母親未經保守治療就貿然手術。他說,無論如何應該先試試針藥調理,看看效果和發(fā)展再定,若能推遲幾年最好,醫(yī)學發(fā)展日新月異,微創(chuàng)技術沒準就能普及國內,動刀開胸太傷元氣,且效果難說,后續(xù)大量不得不用的藥,也存在著傷害其他器臟的隱患。
可惜被灌了迷湯的母親哪里聽得進去,聲嘶力竭,手指大哥的鼻尖:你不讓我手術,醫(yī)生說了我活不過兩年,你想讓我早點死嗎?
更糟糕的是她甚至搬來了她弟弟,一個幾近文盲的戇愚農人跟著幫腔:不孝?。∪艘v良心,不能做不孝的人。
那一天大哥家里正好來了幾個同事,大哥難堪之極,瞬間崩潰,他沖她喊道:隨你隨你,你愛咋的就咋的!
一個沖動盲目的母親生出了一個冷靜聰明的兒子。毫無疑問,矛盾將愈演愈烈。大哥的優(yōu)秀也許可以用知識改變人來解釋,但母親頑固迂腐的性格,你卻不知該怎么解釋。她也讀過幾年書,不是文盲,但暴躁易怒的她,只輕信所有除兒女之外的人言。極易被慫恿蠱惑,都不必太過設計,幾句花言巧語就能讓她跟著陌生人后頭走,你親自擋過多少回,每次都被她恨聲指責??尚Φ氖敲棵勘或_后,她又從不反思總結,下次同樣的陷阱,她又會一腳踏進去。她不喜歡分析思考,是接受的教育不多。但她封建固化的思維才是兩代人矛盾尖銳的重要原因,覺得兒女應是聽命于他們的,而從來都不是獨立的需要尊重的個體。太過親密的血緣反而稀釋了對兒女們的認知和信任。也許還有些別的什么原因。但有一點,卻永遠也撼不動那個年代的母親:兒女是必須不顧一切守護養(yǎng)育的。
所以她年輕守寡,孩子未成人堅持不再嫁,她可以自己餓著肚子,也要把最好的吃食省到孩子口中,節(jié)余下來的錢,可以毫不吝嗇地贈送給兒孫們。
一切都被大哥言中了。開胸搭橋換瓣膜手術七八年后,母親開始頻頻發(fā)作。搭了橋的血管重新堵塞,腎、肺、肝在長期術后用藥的毒性下,漸漸都出了問題。不能正常排尿,時常水腫,肺部脆弱不堪,天氣稍有點變化,就喘咳,然后肺部積液,進一步加劇心衰。
糟糕的是,這期間又因幾起嚴重沖突,講面子的大哥一氣之下調離了原單位,舉家搬遷到北京去了。母子間幾乎不再走動。
你和姐姐不忍母親愛恨糾結的叨念,嘗試過勸說大哥,都被頂了回來,只好從侄女那兒打破口子:奶奶從小帶你,不知道多疼你,現(xiàn)在奶奶病了,千錯萬錯,血濃于水,跟你爸爸說說吧。
侄女聰慧乖巧善良,勸說失效,給她爸丟下一句狠話:好啊,言傳身教,好榜樣呢,反正你咋對奶奶,我以后也咋對你。
哥嫂皆暗暗心驚。自此堅冰總算緩緩消融。六年前母親的一次暴風驟雨般的發(fā)作,他丟下工作,專程趕到。兄妹仨換崗守護的幾天里,你對大哥的了解又加深了一步,他有沉實的生命步伐,有對人世深入的研究感受,有理性不為人左右的獨立思考。你佩服大哥,同時為自己當年的猶豫與未堅決支持而后悔。
但你何以判斷大哥的正確醫(yī)生的無良?從網上獲取的信息和資料?這之后藥物治療的有效緩解?當然不止這些,對了,還有醫(yī)生與醫(yī)生之間的對比。江醫(yī)生,本市某綜合醫(yī)院心血管科威名遐邇的心腦血管專家,他在你的母親被某??漆t(yī)院拒絕后,救了你母親。他著名到你隨便打個車,談起他,大部分司機都能知道。其中一位還現(xiàn)身說法,說他有一姑母,已經做好了各項檢查,開胸手術方案都已確定,全家也都簽字同意的情況下,忽然被江醫(yī)生叫停。經驗豐富的江醫(yī)生仔細查看了最近一次的造影圖像,召來家屬說:情況有所改善,毛細血管大多被激開,開胸手術要謹慎,還是觀察一陣再說。他的姑母除了之后做過一次微創(chuàng)支架,情況良好,如今八十了,還能吃能睡。
你好一陣羨慕,為何當年不帶母親去找江醫(yī)生?而去一家剛開不久的私人醫(yī)院?
若干年后,當年無微不至如沐春風的假象,像涂抹著厚厚顏料油漆但已腐爛中空的門楣,稀里嘩啦倒塌了。人造的花團錦簇一旦散去,眼前的一切讓人瞠目。
一塵不染,靜謐安詳的掛號大廳,已和中國其他公立醫(yī)院毫無二致,成了人煙雜沓的紛亂之所。操著不同方言的病患家屬,掛著大致相同的焦慮表情擠在一起。求醫(yī)路途遙遠又住不起旅店者,啃著干糧,一到傍晚就在門診大廳的地磚上鋪上被絮。他們一分一厘積攢,有人甚至賣房賣地,不遠千里,這家以做心臟手術著名的專科醫(yī)院,生意越來越好了。
你的母親每半個月要來此開一次藥。一個月左右要驗血一次,要根據驗血結果調整控制凝血功能的藥物用量。你在陪伴的過程中,目睹著這家醫(yī)院的不斷更新變化,科技越來越先進,無微不至的人工服務卻大幅度萎縮,代之以各種電子機械設備的紅藍閃爍。
護士的抽血技術還保持了原有的水準。當然偶爾也會碰到技術不熟練的小護士,血管老化的母親,有時候會被戳上好幾針。因凝血功能極差,堵針眼的棉簽要壓很久才能拿開。好不容易等來了驗血結果,門診醫(yī)生卻只用幾秒鐘就把你們打發(fā)了,想多問一句都有可能招來白眼或嗤之以鼻。
母親無比信賴地固執(zhí)地掛著陳姓門診醫(yī)生的號,就是鼓動她做手術的那位。但母親第一次嚴重心衰,就遭遇了他的不耐煩:你在我們這兒做的手術已太成功哦,這樣的手術能活十幾年簡直罕見,你現(xiàn)在這個情況很正常,還要怎樣?住院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回去靜養(yǎng)吧。
你怒不可遏:什么話?你的意思是我們到了等死的時候?你們可以不管了?當年騙我們做手術的時候,你是怎么說的?
有醫(yī)護圍過來解勸:哎呀,不是這個意思,我們聯(lián)系過了,住院部床位太緊張,實在沒有空床,要不你們先回去等,只要有空床位就通知你們。
你還要爭,卻被母親拉住,算啦算啦,不要吵,就等幾天吧。
不行,不能拖延,我們去其他醫(yī)院。
可母親搖頭,堅決不肯。唉,她對這家醫(yī)院的感情簡直到了迷信的程度。那日深夜,你提心吊膽地聽著母親臥房里的動靜,好不容易迷糊了一陣,就被杯子摔地的碎裂聲驚醒,你跑過去,母親氣喘著正艱難地往身上套衣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行了,我難受,難受,上醫(yī)院。
上帝保佑,寒冷冬日的深夜,車子暢通無阻,二十分鐘不到就順利抵達醫(yī)院急診病房??粗t(yī)護迅速圍住急救床上的母親,你稍感安心,卻不能完全放松,緊接著交涉住院事宜。被告知,病情嚴重,要轉CCU病房。沒過多久第一張病危通知書飄然而至。
不可想象,如果只有你一人獨自面對這一切該是怎樣?還好有兄姐。但是分擔者的悲傷也會相互感染相互加劇,姐姐簽完病危通知單后,眼里忽然盈滿了淚水,你也忍不住啜泣起來。雖說生老病死是天命,母親也已過了七十,可一旦真的面臨生命的永逝,心,一陣陣的空虛。
CCU確實很厲害,穿刺引流胸部積液,消炎擴管,注射護心藥物,一系列治療措施,再加上母親強烈的求生欲望,半個月后,母親轉出了重癥病房。
普通病房并沒有門診醫(yī)生渲染的那么緊張,出出進進,每天都會有空床出現(xiàn),當然也隨時有新病人入住。你留心著那些及時轉進來的病人,以中青年居多,幾乎都是需要動手術的。呵呵,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床位并沒有緊張到要再三推拒明顯需要住院治療的重病患,只是既然是生意,那么保證每張床位的最大經濟利益,大概就成了門診醫(yī)生們考慮的因素。無法再次手術的母親,又老又不好治療,花功夫還賺不到什么錢,自然是他們拒收的對象。
如果這次不是通過急診通道進入,估計那個所謂的等通知,不知要等到何時?
你想起重癥病房探視時親眼目睹過的一出人世悲涼:母親鄰床的病人是位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他的妻子靠在床前哭,中年男子神情激動,鬧著出院。緩過勁來的母親管起了“閑事”,出言相勸,可男子說他不能讓沒工作的妻子再負債了。他真走了,被家人哀哭著推出了號稱擁有華中地區(qū)最先進技術和設備的重癥病室。那個只有八九歲的小女兒滿臉眼淚鼻涕,驚慌失措地跟在大人后頭,她無助惶惑的眼神刺痛著你的神經。
但你知道類似的悲劇,其實每天都會上演,不止這家醫(yī)院。在陪護母親的過程中,你見到太多太多,除了讓自己麻木,你不知道該怎么對抗如此眾多的人間哀傷。
就算渺小如草芥,沒有能力改變,總得做點什么吧,做什么呢?是不是該寫下點什么?然而,母親越來越頻繁的發(fā)作,你本就不高明的寫作方案便一次次擱淺。而周遭更多的荒誕卻以幾何級數增長,超出了你的文學想象,又或者你根本不具備批判現(xiàn)實的能力。
即便如此,你還是要記錄最后一次住進那家??漆t(yī)院的經歷。
這次進入急診后,卻一直被耽擱在觀察室,遲遲未轉重癥,焦躁地詢問再三,回答都是重癥沒有床位了。無奈之下只好轉普通病房。剛一入住,就遭遇了幾個不同醫(yī)護沒完沒了的詢問。當第三位醫(yī)護來問的時候,母親的昏蒙已越發(fā)嚴重,都認不出你是誰了。你急火攻心,忍不住發(fā)脾氣:你們到底要問多少遍?她是你們這兒的???,你們打開電腦,資料不都在里面嘛,以前住院不都是你們自己調取的嗎?
對方帶著職業(yè)性的隱忍,作著解釋:電腦系統(tǒng)經過幾次檢修更新和升級,到了年限的老舊資料都給清除了。
老舊?年限?人還在呢!你一下子氣血上涌,居然會有這樣的事?這可是母親大病重癥醫(yī)保的定點醫(yī)院,而且每月都會來開藥檢查,可他們居然將病人的所有資料給清除了?!匆忙趕來的姐姐比你還憤怒,揪住對方一連串質問,卻被你果斷攔住。那些上涌的血迅速被你控制。因為他們都不應該是你們發(fā)火的對象,醫(yī)護換了一批又一批,憑什么要這些辛勞工作的人,為十幾年前與他們毫無關系的醫(yī)療事件負責?憑什么要工作人員為整個國家整個醫(yī)院的制度與道德負責?沖他們發(fā)火并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影響母親的治療。
你冷靜下來,耐心地回答完病情咨詢,然后要求管床醫(yī)生盡快拿出治療方案。
兩天后,母親的病情絲毫未見緩解,更嚴重了,甚至出現(xiàn)了幻聽幻視,水米都難進了。管床醫(yī)生說病人除了心衰,還并發(fā)腦部神經問題,肝腎肺都有衰竭現(xiàn)象,即便請其他醫(yī)院醫(yī)生,也不是隨時都能趕來會診的。再說這是心臟??漆t(yī)院,其他臟器的藥物種類并不齊全。穿著白大褂的管床醫(yī)生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建議轉院。你和姐姐面面相覷,那一刻你們心照不宣,同時感到了一種再也無力在此掙扎的絕望。那些象征天使的純白與淺藍,此刻在你看來卻是不帶一絲生命希望的清淡與冰涼。
開往人民醫(yī)院郊外分院的120救護車上,駛離的那一刻,你望著窗外急急蜂擁而來的病患,心想他們注意過這輛救護車嗎,知道它包裹著無奈的忐忑與痛苦嗎?他們應該知道人的心臟不是獨立存在的吧?當然也許我們的情況只是個案,這家醫(yī)院畢竟也救死扶傷無數,否則患者們不會這么前仆后繼。只是這個案中的教訓,已讓一個家庭陷入疲于奔命的深淵。
……
張紅,筆名夜魚,武漢女詩人,祖籍江蘇東臺。作品散見《詩刊》《星星》《長江叢刊》《青年文學》等,出版詩集三部。曾獲首屆孫犁散文三等獎,人民文學征文優(yōu)秀獎,臺灣葉紅女性詩歌首獎,湖北新屈原文學獎等。現(xiàn)供職于湖北省作協(xié)長江叢刊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