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另一種“色彩”與“聲音” ——訪導演李少紅
從電視劇《大明宮詞》《橘子紅了》,到新版《紅樓夢》再到今日之《大宋宮詞》,李少紅獨特的美學追求為歷史表達涂抹了另一種“色彩”,其自覺的女性意識穿透時代煙云,引發(fā)了對歷史遮蔽的以及此后未知的更持久的思考,為歷史提供了另一種“聲音”。
許 瑩:作為中國電影第五代導演,您在上世紀80年代拍攝了《血色清晨》《四十不惑》《紅粉》《紅西服》《門》等電影作品,后來拍攝電視劇時,這種電影思維一直有所延續(xù),請談一談您對電視劇電影化的認識。
李少紅:我起初是學電影的,對使用電影思維拍攝電視劇這一方式會更熟悉。實際上電視劇和電影相比,除了篇幅長短有所不同,二者在文學性與視覺觀感上的追求并無太大差異。用電影的思維拍攝電視劇是件辛苦事,我的制作費并不比別人高,拍攝周期也不比別人長,基本是4—6個月的時間拍完一部劇。電視劇《紅樓夢》例外,50集大概拍了一年半,主要是受限于沒有任何實景使用,只能一邊搭景一邊拍。在差不多的條件下,用電影思維拍攝電視劇的難度大大增加,但是我認為這是值得的,美學展示上會更有層次感。比如在拍攝《大宋宮詞》時,我一再強調(diào)朝堂戲不要沉悶,我們用到了斯坦尼康,手持移動攝影的方法幾乎貫穿了全劇。實際上,手持移動攝影在電影中的使用較多,特別是電影中的動作戲,有時電影中的文戲也會使用到。但是電視劇中的文戲,更多還是使用固定機位拍攝,攝影師更多聚焦于構(gòu)圖。這種對主觀切換鏡頭意識的削減,使得整部劇更具電影化、人眼化,會讓觀眾感到你的講述更富運動感。這次我們用手持移動攝影的方法拍朝堂戲,這無疑提高了對攝影師的要求,構(gòu)圖之外,攝影師還要知道臺詞內(nèi)容、順序以及人物情感變化,朝堂上的大臣外表雖是靜態(tài)的,但大家各懷心思、內(nèi)心洶涌,手持移動拍攝能夠?qū)?nèi)心的矛盾沖突較好地表現(xiàn)出來。現(xiàn)場拍攝時,攝影師會把劇本架在攝影機旁,運鏡時還要考慮如何流暢地繞過大臣頭頂?shù)拿背?,做到無痕跡穿越,演員練戲的時候,攝影師也會跟著試拍,從而達到更好配合。電影化的拍攝方法使得朝堂戲不再沉悶死板,適宜的鏡頭語言使內(nèi)心戲得到了有效外化。
電視劇電影化,還在于我們嘗試電影化的敘事手法,例如《大宋宮詞》整部劇的結(jié)構(gòu)方式與其他平鋪直敘的電視劇不太一樣,在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上,會有局部的勾連與閃回出現(xiàn)。這種方法對于時間跨度較大的電視劇而言很重要,這種電影化的敘事手法能夠不斷加深觀眾對人物的理解與印象,為觀眾多維度審視人物的成長提供了契機。
許 瑩:說到閃回,您是從一開始設(shè)計時就想要通過這種方式交代人物歷史還是本意要按照正向敘事?
李少紅:原本設(shè)計時我們就有閃回,前幾集壓縮較多所以使得閃回稍顯密集,但是后面的壓縮較少,閃回的呈現(xiàn)就更加妥帖。
許 瑩:請結(jié)合您的作品談一談借用影視作品盤活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方面有哪些心得?
李少紅:我在表現(xiàn)歷史時,往往會從歷史遺存下來的樣本中尋找答案,如文字樣本、繪畫樣本等,或是從戲曲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拍攝《大明宮詞》時,為了更好呈現(xiàn)唐朝的歷史風貌,我們借鑒了許多敦煌石窟上的壁畫或晚唐流傳下來的畫作。到了拍《大宋宮詞》的時候,可以依據(jù)的歷史樣本更多了。比如《韓熙載夜宴圖》《瑞鶴圖》《聽琴圖》等名畫一度成為我靈感的來源。但是這些傳統(tǒng)文化元素不是作為一個浮于表面的符號被單純展示,而是同故事、人物等緊密貼合。比如《韓熙載夜宴圖》雖是五代南唐的畫作,但是與宋代距離時間不遠,且劇中秦王的境遇同韓熙載的境遇非常相似。劇中秦王大宴賓客、夜夜笙歌,就是為了讓皇上看到自己沒有謀反之心,但皇上還是不相信,他總是擔心別人在窺視著他手中的皇權(quán)。這一情節(jié)同《韓熙載夜宴圖》相似,南唐后主李煜懷疑韓熙載有謀反之心,就派人去打探,才有了這幅畫?!俄n熙載夜宴圖》共分為聽樂、觀舞、暫歇、清吹、散宴五部分,為了更好融入劇情,我們特意從左向右展開畫卷,有意識地讓劇中秦王像韓熙載一樣串在這五個場景里。再如我們把宋徽宗畫的《瑞鶴圖》用仙鶴降臨為大宋送火玉這出戲呈現(xiàn)出來,從而進一步加深觀眾對這幅歷史名畫的理解。還有像攆茶、沉香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也同人物做了有機結(jié)合。例如趙恒、李婉兒、潘玉姝三人做沉香時各有各的心思:趙恒做沉香,與他晚年的佛性禪心相吻合;李婉兒第一次侍寢,我們沒有展現(xiàn)她侍寢的過程,而是用李婉兒做沉香營造了一種意蘊與意境;潘玉姝與侍衛(wèi)有染被發(fā)現(xiàn),她做沉香時完全是慌亂的,她要通過制作沉香來掩蓋自己的復(fù)雜心情。
許 瑩:女性性別視角對您影視作品中的歷史呈現(xiàn)帶來哪些影響?
李少紅:女性性別視角使我能夠更加細膩地感受、呈現(xiàn)女性內(nèi)心意識、生活狀態(tài)、情感表露、態(tài)度表達等。我覺得這很可貴,如果女性導演不去做,就不會有人意識到,在歷史長河中那些女性的境遇、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或許并不是后來所記述的那樣,現(xiàn)實生活中也是如此。我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幫助女性樹立清醒的自覺意識。
例如大家都對貍貓換太子的故事很熟悉。在清代小說《三俠五義》中,借用貍貓換太子這個案件來凸顯包拯正直、公正的大臣形象,但是在塑造這一男性形象的同時,也犧牲和黑化了劉娥這一女性形象。包拯并不是宋真宗那個年代的,而是在宋仁宗時期做的大臣,所以他并沒有破過貍貓換太子這一案件。從女性視角出發(fā),我大膽推測了這段歷史的另一種可能,當然這并不等于為其定案,這案誰也定不了,只是我們不妨換一個視角去看這段歷史,去探尋還有可能是什么樣子:在歷史上,宋真宗與其兄弟相比,子女命薄,宋真宗原本有六個兒子,前五個兒子都是出生沒多久就去世了,只留下六子趙禎,加之從父輩的皇位傳兄不傳子到宋真宗這代子嗣相傳的改變,還有宋真宗身體不好,恐不能看到趙禎順利登基,因而在宋真宗看來,養(yǎng)育甚至大過生育,他希望這個孩子是劉娥生的,更希望這個孩子能由劉娥來撫養(yǎng)。我認為貍貓換太子這個被口口相傳的故事中,最重要的人被遮蔽了,被淡化了,那就是皇帝宋真宗,沒有他的意志,這件事關(guān)嫡嗣的事情是無法單純由女人來改寫的。那個封建集權(quán)的年代,女人承擔生育和養(yǎng)育的工具屬性是非常明顯的,劇中的潘妃、郭皇后等女性命運的悲劇收場,都可以歸結(jié)到這一點上。
從某種角度而言,在《大明宮詞》中,我也是把一個有可能被歷史曲解了的女性武則天搬上熒屏,讓大家重新看待她有可能具備的另一種精神面貌和精神世界,去探討她為什么要為了權(quán)力犧牲掉她作為女人所擁有的一切。
許 瑩:那如何權(quán)衡歷史真實與藝術(shù)真實呢?
李少紅:歷史真實與藝術(shù)真實要從兩個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前者是從歷史考據(jù)的角度,后者是從藝術(shù)化的角度。我很贊同劉和平在《從歷史劇的詩性品格出發(fā) 看正在被忽視的歷史劇的本質(zhì)特征》一文中所寫到的:“虛構(gòu)和想象必須符合歷史本質(zhì)的真實和歷史文化的真實。在這個基礎(chǔ)上,虛構(gòu)的故事更能照亮歷史,也能照亮現(xiàn)實。這正是歷史劇基本的詩性品格?!?/p>
許 瑩:堅持作者性的講述,對您個人而言有何影響?
李少紅:《大明宮詞》剛播出的時候也是爭議很大,因為它的敘事視角有別于過往同類題材,是女性視角出發(fā)。那時候沒有自媒體,互聯(lián)網(wǎng)也不像現(xiàn)在這么普及,但是你如果查閱那時候的報紙雜志,爭議還是非常大的,最后爭議能夠平息,是因為整部劇給觀眾帶來了很多新鮮的審美感受,最后給《大明宮詞》的定義是:另類,是這兩個字才使爭議慢慢平息下來??赡芟襁@樣一種非常作者性的講述,確實需要給觀眾一個理解的過程。有男性視角講述的歷史,也應(yīng)當允許女性視角講述的歷史存在,我想,堅持作者性的講述,至少可以讓觀眾看到歷史的另一種“色彩”,聽到歷史的另一種“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