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2期|張之浩:追南逐北
馬頭琴拉著。春天到夏天,蒙古人的袍子下的草枯黃又綠,牧馬奔馳,蒼鷹盤旋,在弦與弦的纏綿之間,我聽到了時間的流逝。若要說二胡,那是老人的琴,唯有這塞外的樂器,是牧馬少年從格桑爛漫拉到白雪青山,從年少拉到白頭,卻有那么多的故事,怎么也說不完,也說不夠。
當我終于由南向北,安靜地降落在北方一隅,我看著南方的年少時光,覺得那更像是一場經(jīng)年的綺夢,火紅的榆葉梅盛開,江水在夜色中倒映出城市的光影,川流之上,霓虹閃爍,城市像是一座搖搖欲墜的天堂。我曾無數(shù)次騎著單車,隔著橘色路燈看江水,群山在另一岸的黑暗中遠去,變成不可知的龐然大物,我曾一直猜想那山嶺間行走的鬼魅,會不會點起一盞走馬燈,我在某一處角落撞見它,并將這一切拋下,前往未可知的秘境。
但我還是沒能找到那條通往桃花源秘境的河流。我在俗世浮沉,在南方人情世故的河流里上下掙扎,腳感受不到力的支點,別人的言語變作沒頂?shù)囊后w,吞噬著我聲嘶力竭的求救。南方生活像是一座迷宮,無數(shù)的少年假死在半途,留下生活的行尸走肉。我卻在不斷突圍,還記得高三寒假的前一夜,寢室其他人已經(jīng)走空,我靠著陽臺給江江打電話,彼時的我們早已遠離家鄉(xiāng),躲在南方的另一個城市,等著幾個月后不同的命運。南方冬天很少見到雨,那天大約是雨夾著雪,我從鐵網(wǎng)望出去,新修的二環(huán)高架消失在天的遠方,機場偶爾起落一兩架紅眼班機,而遠處的高樓化作城市夜色中的巨人,陪伴著這些人造的孤鳥,他們被禁錮在這座水泥的森林里,無法逃脫,徹夜不眠,唯有那閃爍的紅燈像是整座城市的眼睛,在這被人遺忘的深夜里,凝視著這些孤獨的班機和寂寞的人影。
電話里,江江問我高考之后要去哪?我說北方,往北去!只要不在這里。我曾聽過一個采訪,那是發(fā)生在北方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們,歷經(jīng)了生活中最瑣碎的折磨,在互相送彼此去念書之時,走在前面的那人,從奔涌的人群中回頭,看到了那人久久站在原地,目送著他離開這座已經(jīng)生活小半生的城市。那則訪談構建出了我最早的北方印象,那里代表了生活的承諾,是天長地久的安穩(wěn)和生活的溫馨,情人在平凡的世界中等待白頭,生活慢,卻有著舒適的節(jié)奏,這是我追尋的桃花源,那是南方早已失落的秘境。但南方從來都不是天堂,更像是亂世。這里萬物瘋長,透支著已定的生命,他們過早地盛開,過早地凋謝。這簡短的時間里,我很難說生活與生存的區(qū)別。我們像是動物,由本能驅使,追隨著向上攀爬的欲望和戰(zhàn)勝對手的好勝心。江江周旋在各路獎項中,她得體地向每一個“前輩”微笑,轉身在無人處脫掉皮鞋。我則應付在各種試卷中,不知意義。那夜,我翻墻出門,刷了一個單車,向她學校奔去,我第一次看到了凌晨三點的這個城市,安靜而又空闊,很難想象白日車水馬龍的場景,像是上帝輕輕揮手收掉了棋盤上的棋子,留下的只是精致的禁錮。我在大街上歌唱,吟唱變成嘶吼,聲音撞在玻璃的墻面上,響徹了我的南方歲月。當我站在江江的學校門口,她在拐角處叫我,穿著運動鞋,畫了妝,那是我第一次見她化了妝,我倆騎著電動車,將速度加到最快,穿過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大聲開玩笑,雨水打濕我們的頭發(fā),濕潤感讓我誤以為在流汗,這種酣暢淋漓感,將我從河流中打撈起,我終于能呼吸。在胸腔開合間,生命變成了實在的快感。終于,我們在天亮前停下,揣著手,等待著一家面店開門。那家面店開了很多年,招牌一角都已經(jīng)被油煙熏黑。江江蹲在雨棚下,逗弄一只橘色的肥貓,在南方的熹光中,來來往往買早飯的人搖動著自行車上的鈴,“叮叮當當”。貓咪翻滾著,伸出了一只粗短的腿,江江的食指與它肥肥的肉墊相觸,江江笑了起來,化作了一抹柔軟的南方煙火氣。
記憶中最后有關南方的片段,我看到自己靠在高鐵的窗前。那些瘋狂生長的亞熱帶喬木變成一道向后的墻,我觀察著它們在眼前不斷坍塌。我看著夜色中的榆葉梅,火紅地盛放著,像是搖搖欲墜的天堂,橋下川流不息,河水畢竟東逝,我們寬大的襯衫在南方的風里飄搖,像是一只快要飛起的大鳥,我們在路燈下起舞,瘋子般的大吼大笑,南方的深夜,游魂都躲進了黑色的天幕和云層中,我們隔著橘色的路燈看江水,群山在黑暗間若隱若現(xiàn),唯有一點漁火,照亮了我們還沒有熄滅的眼眸。每一個南方人,大概都有那么一件寬大的襯衣,上面花紋繁復,下擺寬松,它們在南方的風里吹拂著,像是一只永不停息的鳥,飛呀飛呀,穿過我的春與夏。
南方生活像是一場常年不斷的陰雨,潮濕和陰冷常常令人反感,人情世故變成地下的暗河,溺死了許多少年。那時我們都還沒有長大,街道還種著許多小葉榕,這種屬于南方的喬木,終年都青蔥翠綠,繁茂葳蕤。我們騎著黑色的自行車,穿過那被切得稀碎的陽光,斑斑點點照在洗得發(fā)白的棉T恤上,一路明明暗暗,耳機里的流行歌總是不斷地翻新,自行車后座偶爾會多一個站著的人,我們在日復一日中長大。這些青翠碧辣的顏色,是我過往二十年被焚燒的顏色。我開始悼念,我是什么時候開始厭倦南方的生活?我想起我深夜站在成都的街頭,寬闊的十字街口,人流不息。而那高大的寫字樓還在涌出疲憊的人群,地鐵口徘徊著眾多等待回家的人。水泥森林給人壓迫的感覺,像是把頭淹沒在礦泉水中,在蔚藍的色彩里看到零碎的繁星和極光,那些代表著優(yōu)渥生活的泡影,浮在這座城市的上頭,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美好,我倚靠在天橋上,星巴克的咖啡杯壁上凝結著水珠,每一顆都包含著這個城市的一隅縮影,我在車流中看遠方,遠方是遙遠的商業(yè)圈,行人走過我的身邊,我在人群中迷路,我想要逃跑,逃往何處?
那便狂奔,一路向北去,像是一場豪賭,拋下過往二十年熟悉的一切,來到完全陌生異域。漫天飛雪,滿大街米其林輪胎一樣的羽絨服,我看見過新月頂下起落的鴿群,虔誠的人走過寬闊的橋,我背著父母,做了一份小小兼職。那些曾經(jīng)張揚的衣物,奇怪的飾品放在了南方的衣柜深處,任憑它們沉浸歲月的霉味。我開始學著成為一個老師。
馬崽總是和我一起進入教室,他嬉笑著和我說學校一天的趣事,大多是他又和誰摔跤了,或者田徑選拔入選校賽。身處南方,我二十年從未見過少數(shù)民族的人,生長于漢族人的圈子,那樣澄澈的,像極了川西高原上的湖泊和溪甸的眼睛,令我深陷,我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個民族的孤獨和流浪史。馬崽是活潑得過頭了!負責他的阿姨總是很苦惱,也踢他打他,卻在背過身之后收走他的臟衣服,給他揉掉衣角的污漬。他的活潑并未給他帶來理想中的關注,反而惹得其他小朋友不親近他。馬崽也不大愛聽我的話,作業(yè)做得很馬虎,常常是所有的人都走盡了之后,他搬個小凳,坐在我的身邊,慢慢聽著我講題,因為馬崽,我總是回去得很遲。我不喜歡他時,也會戳他兩下,他總會呆呆地抬著頭望我。
那是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天空有些飄雪,馬崽同我說,他將代表班級去參加校賽的田徑比賽,他問我能不能去看看他跑,他說他跑得和飛機一樣快,鵬鵬笑他吹牛,說他跑不過他們班的巴音,馬崽趁我不注意,扭頭推了鵬鵬,兩個傻小子扭作一團,直到我將他們分開,一人坐一邊,挨個訓了一頓。那天晚上,馬崽的媽媽依舊沒能準時接他,她仿佛習慣了兒子總是走得很遲,在那間教室里,白燦燦的燈光下,馬崽因為解不出一道數(shù)學題,將那頁練習冊撕下。我開口欲訓他,他撲在我懷里,大聲地哭泣,清澈如湖泊的眼睛被決堤的淚水淹沒,長睫毛被沾濕,像是雨中的飛蝶,撲棱撲棱,卻難以負重飛行。他哭著問我相不相信他跑得比飛機還快,他說同學們沒有一個相信他。
我是在那天懂得了生活在北方的真諦,南方給予我的,不過是肉體凡胎的成長,北方給我的,是真正人格意義上的獨立。成長,是變成一個給予別人信任的人。我那晚沒有說話,只是抱著他的頭,感受著他的慟哭,我感受到他的顫抖和悲傷,那種綿密的傷感,夾雜著父母的忽略,學校老師的輕視,同齡人的不接受。我想逃,但我知道我必須承擔。他的悲痛,快要把我搖碎了,我能給他的,也只有微薄的信任和一個短暫放肆的懷抱。他最終還是要走回到那個戳傷他的環(huán)境中,他眼中的湖面會慢慢結冰,春天被白雪覆蓋。而那個飄雪的夜很冷,很冷。直到他的母親把他接走,他站在那白熾燈下,回頭看我,卻干凈得像一灣湖。
后來,他跑了第一,我離開了那個工作。在北方的校園里,常??匆娫S多背著吉他的少年,馬崽常常說他曾看到他父親玩吉他,他和弟弟也因為弄斷過弦而挨打,這使我想起我在南方的時候,也曾像他們一樣。那時,我背著大黃的吉他向前走,大黃提著音響,空氣中混合著各種味道,面包或者燒烤,隔三岔五,我會陪著大黃去街邊路演,湊夠買啤酒的錢,或者湊不夠,自己掏點,站在三十幾度的四川街頭喝冰啤酒。大黃是一個有理想的青年,想出專輯賺錢,拿賺的錢帶女朋友去旅行。可惜大黃的歌并不火,但沒有關系,他的女朋友很喜歡那些簡單的吉他調(diào)子,他常常抱著吉他半夜給她錄歌,這些都是我們在喝冰啤酒的時候閑扯。有一次,我倆唱著民謠,站在街邊自我沉醉,有許多妹妹圍著我們跟唱,吉他套子很快就裝滿了十幾塊的單錢,突然有個小男孩,匆匆忙忙跑過來,拿著一張五十塊卷著一朵玫瑰,飛快扔給了我們,大黃問他要聽什么,他臉紅紅的,和我們說他女朋友即將和他碰面,希望我們能唱謝春花的《借我》,算是他給女朋友的一個驚喜,大黃飛快拿手機切了歌,讓他給我們打手勢,準備好了就唱。
其實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只是那一天,大黃讓我撥通了他女朋友的電話,一首《借我》唱給兩個人,那是大黃唱得最好聽的一次,后來外出讀書,大黃和我也很少去路演,年少的輕狂逐漸消磨在時間里,徒留下當時一地的熾熱和啤酒瓶,我和大黃的南方故事也落幕,只是偶爾走過張公橋街頭,看到路演的少年,在每一個年復一年的夏天里,重復著我們的故事,我們也會給他們一瓶冰啤酒的單錢,聽他們唱他們的歌。
故事里的少年,彼時已經(jīng)在北方?;丶視r,同學們總是會大驚我的變化,那些張揚的時光化作我航班經(jīng)過的云氣,南方代表的感情來得比亞熱帶的植物辛辣和爽快,南方也是一個沒有生活的世界,它遠不如北方那般厚重和沉穩(wěn),反倒是站在北方裸露著黃土的土地上,俯瞰著滿布傷痕似的草原,那些原本波瀾壯闊的生活變得比沙礫還渺小,人在風中長大,唱的歌謠換做低吟,牧馬少年搖搖頭,又拉起了悲戚的長調(diào)。天南地北的人兒,不斷變化著方向,追逐著遠方,以為自己能歷經(jīng)世事不變少年模樣,卻不知不覺中,任歲月之河奔涌而去。
作者簡介
張之浩,四川人,2000年出生?,F(xiàn)就讀于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