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1年第4期|蘇迅:貔貅必須微笑(節(jié)選)
出世
1
時光如流水,世事多更迭,按照歷史的慣常,不會因為某一人某一物的缺位,世界就停止發(fā)展。但是如果對于具體的個體足夠重視,也許可以發(fā)現(xiàn),哪怕只是任何一點小小的異樣,也終將產(chǎn)生出另一番因果與必然。
2
當時,崇寧路地攤已經(jīng)被取締,城中公園里開出了花鳥市場,經(jīng)營戶搬遷進店面,節(jié)假日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臨時地攤則照常,都被集中到公園里一片廣場上,市場開始有了點規(guī)范的氣象。這個行業(yè)都說“一放就亂,一抓就死”,現(xiàn)在比以前規(guī)整多了,卻絲毫沒有死的跡象,還是那樣活活潑潑,還是那樣興旺。趕上了好時代呀,誰說不是呢。各地都在大拆大建搞基礎(chǔ)建設(shè),不要說荒郊野外興修高速公路、拓建工業(yè)園區(qū)這樣的基建項目要挖出多少古墓遺跡,就是在城市中,多少古街古區(qū)成片被改造或拆遷,又有多少舊族老宅的古物遺存流散出來,流通進了市場,成為地皮客古玩商手上奇貨可居的尖貨,成為鑒賞家收藏者書齋里的名件、心頭好。百年難得一見的歷史性機遇,趕上是你運氣,抓住了機會也是命里該著。沒趕上?甚至有些人看著機遇擦肩而過轉(zhuǎn)瞬即逝?命里無時莫強求,也是你活該!
說是花鳥市場,其實品類繁雜,并不囿于花鳥寵物和玩具雜物,市場的主角倒是那些今天開門明天不開門、吊兒郎當?shù)墓磐娴辍D阋慌杌ㄒ恢圾B能值多少錢?蘭花炒得熱了吧,可一苗好蘭花到底能賣多少?上萬的算高級貨了吧,十幾萬一苗聽是聽說過啊,可并不在這種市場里啊,對于這市場里的人來講也不過就是茶余飯后的傳聞,過過嘴癮罷了。要說真金白銀做大交易,當然只有人家古玩店:人家那行話怎么說來著?一百人民幣叫作“一塊”,一萬現(xiàn)大洋只不過“一百塊”,口輕飄飄的,人民幣就像是西瓜皮,媽的!
如果單位事情不忙,他下午兩點來鐘多半會去花鳥市場逛一圈。機關(guān)里開會一般都在上午,如果安排在下午則一點鐘、至遲一點半肯定開場。到了兩點,腳頭松的人已經(jīng)編著理由“外出”了,而中午溜出去打牙祭的同志怕還在基層單位食堂里面“檢查工作”,辦公樓里人就稀松了,每個處室確保都開著門亮著燈,有那么一兩個人留下來接接電話就行了。誰溜誰留,各自在長期的實踐過程中會約定俗成養(yǎng)成一定之規(guī),都是些頭頂拍拍腳底板會響的人,誰心里不記著一本賬,誰肯吃虧呢。這種單位里,明面上是由各種規(guī)章制度在管著,可暗地里起到約束和平衡作用的,還是人心。誰都不可能也沒有辦法做得太過分,要講偷懶,大家基本上也就是勻著來輪著來,否則怎么擺得平。但是行政辦公室的工作有點特殊,按照慣例是局長沒到你該先到,局長沒走你不能走?,F(xiàn)在的這位局長就說過“辦公室工作無大事,辦公室工作無小事”嘛,他本人是從市政府副秘書長職位上下派的,對這個部門的工作理解很深透。
他在行政辦公室好幾年了,卻發(fā)現(xiàn)這個部門其實也有點特性。就以他本人的工作來說,局長一般找他吩咐文稿任務(wù)都是在上班之前或者下班以后,一點到下班前的那段時間,他可以彈性控制。反正坐在辦公室里人來人往電話不斷也沒辦法落筆寫稿子,索性溜出去逛逛,透透氣,正好可以逃避不少閑事和閑話。那機關(guān)占據(jù)的是一所清朝末年的官僚園林,這個百年的園子實在是太陳舊了,特別黃梅天里它揮發(fā)出來的陳腐氣息更是無孔不入經(jīng)久不散。這樣的地方,外人看來是精致高雅的,但是長期身處其中的人其實非常悶氣無聊。他有時候在池塘邊的回廊里踱步,旁人認為他是在替局長構(gòu)思文稿,不由得暗中感佩他的敬業(yè)精神。實則他是逃避屋子里的鉤心斗角,無聊爭寵,寧愿低著頭反復一遍遍去數(shù)方磚的數(shù)額。也數(shù)了好幾年了,其實閉著眼睛也清楚,那回廊里是橫四塊、豎六十三塊。大家也都知道,這秘書其實是個苦差,是份熬夜的活,再說了除局長本人好像也沒人合適去管他,因此也就不會有人來攀比。
他自小喜歡古物,家里原也有點底子,好在那時市場正處于緩慢孕育時期,一切都沒有后來那樣喧囂浮躁,他慢慢摸索也玩得頗有聲色。在機關(guān)這種環(huán)境,想要超身事外又不至于顯得過分消極,有一個業(yè)余愛好是很不錯的分身術(shù),其實也是一種障眼法。他于是毫不隱晦自己玩玉的熱情,身上隱蔽處隨時佩戴著十余件寶貝,還川流不息隨時更迭。平日很少有情致跟同事領(lǐng)導談?wù)搯挝焕锏娜嘶蚴?,但是只要一聊到玉器古玩,便眉飛色舞,滔滔不絕。時間長了大家也就見怪不怪,都說這是個書呆子、玉癡子,甚至局長閑暇時候心情好,也會拿他調(diào)侃幾句,話里話外倒是沒有任何心機和成見,帶著點由衷而起的善意的。都知道他有一個好人緣。特別是在這種文化機關(guān)里,有文化畢竟還是受人尊敬的,對一個癡氣的書呆子,總不能過分苛刻吧。
3
那個機關(guān)離城中公園很近。他從云薖弄穿出來就是最熱鬧的商業(yè)街中山路,走到商業(yè)大廈門口排幾分鐘的隊,兩塊五買只新出爐的滾燙牛肉餅,用牛皮紙包著先咬開一個口子,讓里面的熱氣散出來,其間他不斷換著手抓住熱餅。裹挾在人流里從斑馬線上匆匆穿過中山路,迎面就到了城中公園大門口。走進公園,在林陰道的條凳上坐下來,絞著腿把餅慢慢吃完,掏出餐巾紙擦擦嘴,然后朝花鳥市場那棟樓走過去。機關(guān)里有些人已經(jīng)買了手機,摩托羅拉的,他則還是腰里別著BP機。倒不是為了別的,他怕這手機,太便捷了,這便捷甚至帶著要反過來控制主人的危險,有了它得生出來多少事情?就像此刻他在花鳥市場閑逛,局長或辦公室主任抽冷子一個電話過來,旁邊是狗叫鳥叫或者市場里其他嘈雜的聲響,這電話你接還是不接?BP機多好,像一只風箏,看著遠在天邊,卻是有一根隱形的線連著,人跟人的距離不遠也不近。反正局長的電話號碼他記得,轉(zhuǎn)身回到局里也不過一次大解的時段;其他電話拷他,可以回也可以不馬上回。
說是一個花鳥市場,花鳥寵物的攤位設(shè)在附樓裙房,雖然有通道相連,跟主樓是分著區(qū)的。兩層主樓里都是經(jīng)營古玩工藝品店鋪,底樓的鋪面內(nèi)容蕪雜,樓的里面門對門分割成兩排幾十間,朝南外墻那一圈又破了墻開出鋪面,跟對過一排臨時搭建的簡易房形成面對面的兩排。這四排店鋪大多也掛著匾額立著字號,貨品是駁雜一些,有的店無非圖個老,民國細瓷、白銅手爐、雜木家具甚至陳年的月份牌,但凡有點年份的舊物都上了架,充其量只能稱是舊貨鋪。有的店主要經(jīng)營新件玉器之類,但是擺不滿鋪面呀,也需要另拿出早年收的那些翡翠花片、金戒指、銀圓、銀酒器或者當代字畫撐撐場面。這駁雜從鋪面門前的過道其實就能鑒察,這里每家門口多少都堆疊著一兩件破損的家具、石墩石槽或者其他粗笨大件古舊器物,那些缺了靠背的櫸木扶手椅、斷了隔板的雜木茶幾上,可能還擺放著幾盆吊蘭或者金錢草,因為水澆得勤,植物倒很青翠鮮活。有的家具雖然殘損或許多少還有點市場價值,店主便拿一根細鐵鏈子環(huán)繞起來,捆鎖于門框一側(cè),表達一下主權(quán)的意思了,誠心要偷的話是毫無困難。這些店面雖然狹窄簡陋些,卻也一規(guī)一制,暗地里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門道。
二樓被分隔成較為敞亮的幾大間,那時可沒有哪家私人古玩店、工藝品店能夠撐出這樣大的排場。每個大間里面由關(guān)系密切的幾個老板共享,每人安放幾節(jié)柜臺,各自出貨等待買主。每個老板又都有明確的經(jīng)營重點,或明清古玉,或青花瓷器,或文房雜件,也有專門做海派鄉(xiāng)賢字畫的。這二樓環(huán)境整潔,柜臺里貨品少而精,價格自然不菲。因為店主多半是術(shù)業(yè)有專攻的行家,你在他們手上很少會買到假貨,但是也很難撿到便宜。當時造假尚未興起呢,他們?nèi)胄性纭⒀酃舛?、?jīng)驗豐富,實戰(zhàn)水平還遠遠領(lǐng)先于時代。
他偶爾也去二樓玩玩,但去得并不多。有次看中一塊白玉長命鎖,到代的乾隆工,兩面淺浮雕榴開百子圖案,工好還在其次,那樣精白的料子實屬難得。尤為可貴的,這玉色白不說,質(zhì)地還細潤得沒一點結(jié)構(gòu),就是以新玉標準來衡量也是高級貨。他心里暗自估算著價格:這種清中期長命鎖在北京、上海的大拍上都能過萬,一般南京、蘇州國營文物商店里標價也得這個數(shù),找熟人最多打個八五折。私人店鋪出現(xiàn)這種品級的貨色一般可以開個四五千,也要三千來塊才能夠成交,高低個幾百塊價錢也屬正常,要看來路、成本和貨主的心氣了。但那一般都是青白玉質(zhì),而這一塊卻是純白玉細料,怎么說也得是翻倍價格。當他指著玉鎖詢價,店主開出一萬二,還是把他嚇了一跳。他沒吭氣,店主卻多話:這也就做成了一塊長命鎖,如果當初雕刻成兩塊子岡牌,現(xiàn)在值多少?瞧瞧這厚度,如果再切薄一點,甚至可以做成四塊玉牌子!一萬二不貴,你們也就一年的收入。他是從來不愿得罪人的,這個行業(yè)也有很多老規(guī)矩在那里擺著呢,不接口笑笑也就過去了。
更多的時候,他是在底樓那些店鋪之間閑逛,逛久了就有點固定下來,總是在那幾家貨品翻新快、價格相對實惠的店鋪坐坐。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玩家也是分著類群的。其實市場里這樣的店鋪并不多,也就三五家的樣子,不過對他來講也已經(jīng)夠了。跟這些老板結(jié)識,往往是由一樁上門生意作為開端的。他在這里買到不少小巧而精美的古玉,一塊雕著山水詩文的白玉帽正,一個巧雕的漁翁得利的圓雕,一塊透雕花卉蔓草紋帶板,又或者一枚帶著紅皮的白玉扳指,都是在這里淘到。跟他們熟悉之后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好貨并不一定在店面上,老板收到東西經(jīng)常是先戴在身上盤著玩著,自己先得點趣頭,順便把包漿盤出來,那賣相就自然上了一個臺階。他們雖然實力有限,不可能一次性購進很多貨品,但是出手一件很快又購入一件,源源不斷地細水長流著,說明他們多年浸淫其間也暗存著廣博的人脈與門路呢。
同時,他們的眼力也是各有高低,因人而異。有次一位老板拿出個雪白小童子給他看,說是去杭州岳王路出攤,撿了同行的漏。因為料子過于白凈,沒人敢認,他則將錯就錯三百元到手。藏在袖管里摸了幾個星期,包漿變得水光油滑,玉上還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淡黃色的桂花沁,但那玉色卻白中開始泛黃。千年的白玉轉(zhuǎn)秋葵嘛,現(xiàn)在變得十分開門了。他幾次盯著老板想買,老板卻因為已經(jīng)泄露了成本,又不好意思加價太猛,反而不方便賣給他,只好推托說自己也喜歡,想暫時留一留。過些時日他發(fā)現(xiàn),終究還是被老板出手了,一千三。此后老板就像欠了他人情似的,有些別扭。直到后來,便宜收到一副明代白玉絞絲小連環(huán),沒加多少價就轉(zhuǎn)讓給他,算是彌補了前面的虧欠。這個看似雜亂的市場里,因為還是秉持著熟人社會的舊傳統(tǒng),總能讓人心得到一點溫暖和寧靜,于是就會產(chǎn)生出相應(yīng)的精神上的依賴感和滿足感,令人流連其中,十分享受。
4
他走到一家熟識的店鋪門口,卻發(fā)現(xiàn)卷簾門緊閉。正打算反身走人,對門那家老板恰好站在門口澆花,主動點頭跟他搭訕:今天對門好像打烊,請進店里來喝口茶?經(jīng)??匆娝鋈胧袌?,知道是個玩家。他有點猶豫,這家店里以前也曾粗粗瀏覽過,東西實在不敢恭維,坐進去怕過路的人看見誤以為自己跟他是一路呢。但是招架不住對方的笑臉呀,這情形怎么好意思扭頭就走,那不是打人的臉嗎?他只好點著頭,含著笑坐進去。
估計店里很久沒有像樣客人了,老板十分客氣,泡出了很濃的宜興紅茶,兩人不咸不淡閑扯著。這個行業(yè)里,客戶不問商品來路,商家也是不問客戶身份的,彼此又各懷著戒心,因此如果相互不很熟悉的話,往往就沒什么話好深談。這個老板年紀雖然不輕,卻主動攀談著,并沒什么忌諱。很多不該問的他也問,不該提的他也提,其實問了也是白問,人家是不會接你的口,即便敷衍幾句也未必就是實話真話,他卻一點知覺也沒有。有的人就是如此,哪怕在這領(lǐng)域里已然時日不淺,可其實他從來也沒有真正走進過這個行業(yè)的內(nèi)里,多少年也只能算是個外行——可老板卻覺得自己在這行業(yè)里有一定資格,并且所知甚多,閱歷甚廣。他保持著笑容,等著喝完兩開茶,好起身告辭。
老板說現(xiàn)在是小輩英雄的時代了,很多年輕人的眼光比那些老藏家、老玩家還老辣。他說著就從柜子上搬下一個碧綠色玉跪人來,說,一次有位年輕人就一眼看懂這件是商朝的東西,很多老人卻連什么材質(zhì)也看不明白!他看著這件綠瑪瑙雕件心里一陣發(fā)笑,這熱水瓶似的一件仿貨,比安陽婦好墓出土的原件可放大了十倍都不止。原件收錄在《中國玉器全集》里,這書是最基本的玉器圖錄。他沒搭老板的話,推托說自己玩明清玉器,對高古玉器所知有限。老板聞言用手指指進門處的那節(jié)玻璃柜臺:里面有些明清玉器不錯,請隨便看看。他乘機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柜臺那邊去觀看,準備意思意思就乘勢抬腿出門,那樣便可以完美地“抽簽”離場了。
柜臺里面小零碎玉器層層疊疊,都是些地攤上收來的河南貨,灰塵撲撲的,似乎在訴說主人長期以來的灰心喪氣。他看了一圈,剛打算一只腳朝外面邁出去,忽然余光瞥過,發(fā)現(xiàn)角落里一只青白玉小獸昂首挺胸,十分有神。那只腳不由自主就往里縮了回來,老板發(fā)現(xiàn)了他的神情,馬上湊過來,得意道:我說還值得看看吧。
他用手指了幾件玉器,老板一件一件拿出來放到玻璃柜臺上面。
他也是一件一件拿在手里看,看到那只小獸時候,只是簡單地掃了幾眼就放下。其實看似漫不經(jīng)心,關(guān)鍵之處已經(jīng)觀察清楚了:這是一只仿六朝造型的貔貅,齜牙奮目,扭臀闊步,頭、身、尾三點呈流水S形,富于動感。眉毛都用陰刻線絲絲縷縷刻畫出來,尾巴不是漢魏六朝時期常見的兩股分叉,也不是明清時期常見的絲毛長尾,而是分成五股緊貼在尾根部,像一朵盛開的菊花。每股上都精細地絲著毛,跟唐代石像生的處理方式有點接近,饒有古意了。它昂著頭,嘴齒部用管鉆對穿,又碾磨出唇齒線條,牙齒一粒粒都做出來,兩對獠牙也蒼勁有力,在咧著嘴笑呢。東西是件小東西,可做得精到,線條沒有一點蹦茬,均是純熟的古代砣具手工所為,這是件乾隆時期宮廷工藝的仿古杰作。畢竟也兩百余年的歷史了,貔貅前胸有一綹淡黃的汗水沁色,前腳處有一點小小磕碰,略微有灰塵沁進去,不仔細看都不容易發(fā)現(xiàn)。因為質(zhì)地是最緊致細密的青白色和田籽料,工藝又是如此精細,造型十分罕見,這貔貅乍一看就跟新的一樣。
老板蹺起大拇指夸對方眼光好,說挑出來的這幾件都是真品、精品,他則每件都問一問價,老板逐一作了回答。貔貅開價是一千,他心頭一顫,沒聲張。
這時,他們同時聽見一陣清亮的蟋蟀蟲鳴,老板覺得奇怪,四下張望尋找秋蟲身影。他從皮帶上摘下BP機一看,是局長的電話,連忙打招呼:領(lǐng)導找了,得趕緊回單位。老板眼看生意就要有眉目,卻橫遭突變,倒先有點急了,連聲道:優(yōu)惠,可以優(yōu)惠!
他隨手拿出貔貅,那先買個小東西玩玩,實價?
八百,八百!老板張開拇指和食指,使勁搖了一搖。
好!慌亂中他似乎無心戀戰(zhàn),立馬同意了。
老板眉開眼笑,終于成交了一筆。
他一摸口袋,卻發(fā)現(xiàn)錢沒帶身上,只掏出一把十塊、五塊的鈔票。老板臉色一僵,站定在一旁,等待著他繼續(xù)掏。他卻把鈔票往口袋里一塞,拔腿往門外快步疾走,一邊回頭問:明天幾點開門?我上午就來付錢。
老板眼睛里的光頭頃刻渙散,挺直的腰板一松,低頭漫口應(yīng)聲道:九點。連他自己都沒把握對方到底有沒有聽清楚。
這樣事敗垂成被放鴿子,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老板深感沮喪,一屁股坐回到里面茶桌旁去了。
5
第二天早晨,老板撅著屁股正拿鑰匙捅地鎖孔呢,驀然一側(cè)臉,覺察身后晃著個人影,倒猛吃了一驚。定睛看去,卻是他,笑容隨即浮上臉龐,脫口笑道:你真的來啦?
怎么會不來呢,一夜沒睡好,早就來了,轉(zhuǎn)了好幾個圈了,看見老板的身影這才走近來。他點點頭,沒多話。這個時候話越少越好。
老板沒來得及去開燈,馬上“嘩”地拉開柜門,拿出昨天那只貔貅來,塞進他的手中。他則緊緊攥住,沒動聲色,另一只手掏出一卷預備好的鈔票遞過去。
老板被感動了,實話實說:昨天以為你要放我鴿子,沒想到這么誠信,開張生意,再找你五十!
他沒肯松手,接過一張五十元鈔票說,謝謝,謝謝。
老板頓了一下,說:這件玉器我可不打包票啊,你是行家,東西要你自己看好,我賣的可是新貨的價格。——心里發(fā)虛,把丑話先說前頭了,其實也是個聰明的人。他笑笑:我心里有數(shù),就買個喜歡。
此時,老板才感覺生意是鐵定成交了,遲疑著欲言又止。他問老板有何見教,老板卻反問道:這件玉器,你看是新是老?
他也是明人不做暗事,把玉器藏進口袋,笑著答:我看是清朝東西,但大多數(shù)人會說是新貨、假貨。
讓你說著了,老板拍了記巴掌,道:這才是真懂的行家!也不必瞞你,這件東西在我手上前后賣出過兩次,被退貨了兩次,一次賣得比一次低,我都完全喪失信心了,今天才算碰到個識貨的明白人。老板說完又有點后悔,怕對方反悔,微斜著目光窺測了一陣對方神色,發(fā)現(xiàn)并無異樣,才定心。他總算是管住自己的那張嘴了,要請他進去喝茶。
他說等會兒單位里有事,不敢長久耽擱。正準備轉(zhuǎn)身離去,老板搶上一步,拉住他手握住,又使勁抖了好幾下,說:這件東西我心里明白,肯定是老玉!我前后跑了好幾趟蕩口古鎮(zhèn),從一位八十多歲老人家手上親自鏟出來的,可是世人不識,樓上那幾位行家都搖頭,我又有什么辦法?
……
作者簡介
蘇迅,男,70年代生于江南小鎮(zhèn)。壯年進城謀生,先后在國有企業(yè)、政府機關(guān)和事業(yè)單位工作。從1996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于多家報刊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出版文學作品集兩部,作品被《小說月報》《海外文摘》《讀者》《人民日報?海外版》等轉(zhuǎn)載?,F(xiàn)居江蘇無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