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錨的美國夢 ——美國亞裔文學(xué)史脈絡(luò)下的任璧蓮及其《典型的美國佬》
任璧蓮
《典型的美國佬》中英文版
自1970年代邁入繁榮發(fā)展時期以來,美國亞裔文學(xué)經(jīng)歷了漫長的探索過程。起初,出于特殊的歷史文化語境和身份認同訴求,以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為代表的老一輩作家,在其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作品中極力主張認據(jù)美國(claim America),以積極爭取美國亞裔身份的合法性與合法化。他們以美國亞裔(Asian Americans)自居,非難美國白人視美國亞裔為永遠的外國人的種族主義偏見。1965年《移民法》的實施改變了美國的族裔生態(tài),大批亞洲移民涌入美國,主張多元文化的呼聲隨之高漲。在這種社會氛圍下,一批五六十年代出生的美國亞裔作家逐漸意識到認據(jù)美國的局限性并開始在他們的作品中深刻反省盲目追逐美國夢所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9·11事件后,以美國越南裔作家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為首的“70后”“80后”新生代美國亞裔作家更是敏銳地覺察出認據(jù)美國所蘊含的根深蒂固的民族主義和帝國主義本質(zhì)。在《環(huán)太平洋地區(qū)與美國亞裔文學(xué)》(“Pacific Rim and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這篇文章中,阮清越一針見血地指出:“認據(jù)美國雖并不排斥對世界的認據(jù),但也并不鼓勵這樣做。它對美國秉持的孤立態(tài)度、美國例外論和唯我獨尊的信仰是普遍接納的……對生活在美利堅合眾國的亞裔而言,認據(jù)美國所認據(jù)的實際上就是一個美利堅合眾帝國?!?/p>
在這種從認據(jù)美國到對認據(jù)美國的反省的轉(zhuǎn)變當(dāng)中,美國華裔作家任璧蓮(Gish Jen,1955- )是承上啟下的一位重要作家。她的小說具有濃厚的世界主義色彩,體現(xiàn)出一種跨越文化界限的特征。為此,在身份認同的問題上,她主張的是一種雜糅的身份觀,在創(chuàng)作中淡化小說的族裔標簽,“淡化與族裔有關(guān)的因素”,重在呈現(xiàn)個人真實的美國經(jīng)驗。在她的作品中,我們能夠看到的絕不是烙有鮮明族裔印記的唐人街和華人圈,而是“一個廣義的美國社會”,這誠如有評論所言:“任璧蓮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大步跨越了在中國的風(fēng)景中流連忘返的境界而步入了嶄新的少數(shù)族裔意識。作品中找不到一塊麻將牌的影子,有的只是妙趣橫生的美國故事。”
任璧蓮的處女作《典型的美國佬》(Typical American,1991)就是這樣一個地地道道的“美國故事”,講述的是拉爾夫·張及其姐姐特蕾薩還有他的妻子海倫移民美國后的奮斗史。在追逐美國夢的艱辛中,他們不僅體會到了美國夢帶給他們的自由和幸福,也意識到了美國夢所蘊含的限制和痛苦。這既是任璧蓮對美國夢的肯定,也是對美國夢的反思。她“企圖把握住‘美國夢’復(fù)雜性中的一部分”,“消解了美國夢的輝煌”。
眾所周知,“1920年代,美國初步形成消費社會,消費文化也逐步轉(zhuǎn)向享樂主義。汽車作為一種新型交通工具,較好地滿足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對高效率出行方式的需求,因此受到眾多消費者追捧,其承載的符號價值也成為表現(xiàn)‘美國夢’的符號之一”。任璧蓮在反思美國夢時,汽車這一意象自始至終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伴隨著拉爾夫的成功與失敗,“汽車在拉爾夫的眼中就是物化的美國夢”。小說一開始,汽車就粉墨登場了。當(dāng)時,拉爾夫還是個6歲的孩子,他的耳朵“鼓起來就像是城里唯一的一輛轎車的側(cè)鏡——這輛唯一的轎車是他父親的”??梢?,拉爾夫從小就與汽車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將拉爾夫的耳朵比喻為汽車的側(cè)鏡則在一定程度上將拉爾夫與汽車等同了起來,為小說的情節(jié)留下了懸念、做好了鋪墊。到達美國后,汽車是拉爾夫在公園與姐姐特蕾薩巧遇時首次亮相的。當(dāng)時的拉爾夫窮困潦倒,被生活逼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蔀樗徒憬闳メt(yī)院,他“想叫一輛出租汽車,這件事他從未做過”。對出租車的敬而遠之分明反映了美國夢的遙遙無期,囊中羞澀的拉爾夫怎敢有實現(xiàn)美國夢的奢望呢?但與此同時,還是這輛出租車,“載著他正式開始向美國夢的遷徙”。在朋友老趙家的聚會中,汽車又一次閃亮登場,這是一輛“1950年產(chǎn)高級雪佛蘭牌轎車,奶黃色。它有全方位的鉻鋼護柵,白胎壁輪胎,擋泥板,按鈕收音機,新的爐栓6個引擎和一塊黑色遮篷,所有這一切運轉(zhuǎn)起來就像夢一樣”??吹竭@輛夢幻般的汽車,拉爾夫不禁感嘆道,“我希望有一天會有一輛這樣的車”。隨后,拉爾夫坐著格羅弗駕駛的這輛雪佛蘭轎車一路向正西方向駛?cè)ァR宦废蛭魇谷寺?lián)想到美國歷史上從東向西的移民運動。這一運動“通常象征著獨立、自由、自我實現(xiàn)的機會以及社會的更新”。在此,自然象征的是拉爾夫踏上了追尋美國夢的征程。在高速的行駛中,拉爾夫完全被格羅弗俘虜了。他注意到,格羅弗在駕駛中,“方向盤似乎就是手的自然延伸”,他“只是看,通過,看,通過”。格羅弗已然“成為了汽車的化身……一路狂飆完全改變了拉爾夫·張對自由和美國的認識”。這次無拘無束、放蕩不羈的高速駕駛也使“拉爾夫錯誤地認為他也能像格羅弗一樣隨心所欲地操縱汽車,通過自我奮斗獲得財富,實現(xiàn)美國佬的美國夢”。在餐廳用過餐后,格羅弗叫了輛出租車送他們兩人回家。坐在出租車里,拉爾夫已經(jīng)不像第一次乘坐出租車時那般局促不安,他“像格羅弗一樣,將雙腳蹺在活動座椅上”,美國夢對他而言,不再如往常那樣遙不可及。在拉爾夫和特蕾薩雙雙獲得博士學(xué)位后,張家的生活有了重大的起色。他們搬離了以前的那套墻上有裂縫的公寓。這次,“拉爾夫租了一輛車。他們多么開心??!”不過,“他們也出乎意料地感到擔(dān)心和傷感”。一方面,這輛出租車將載著他們揮別拮據(jù)的生活,追逐物質(zhì)至上的美國夢;另一方面,這種擔(dān)心和感傷不僅僅是懷舊使然,更多的則是對未來生活不確定性的恐懼,或是對未來生活悲劇的某種昭示。毫無疑問,“對好房與名車的占有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皆是實現(xiàn)美國夢的標尺”。但同樣不容小覷的是,對渴望成為真正的美國人、實現(xiàn)美國夢的華人移民拉爾夫而言,“對汽車的過度消費,非但不能獲得身份認同,反會陷入夢想與現(xiàn)實沖突的精神焦慮”。果然,為了證明他的美國化,為了實現(xiàn)他的美國夢,拉爾夫從老趙那兒買了一輛二手車。在他的第一次駕車經(jīng)歷中,他載著全家穿過中央公園、駛向第五大道、來到唐人街、駛過一間鮮肉鋪、經(jīng)過他導(dǎo)師的家門,駛過哈萊姆、然后又來到他們以前的居所。這一路上,拉爾夫的駕車路線使他重溫了初到美國時的艱難與貧苦。而那座坍塌的公寓樓則預(yù)示著他與過去的決裂。如今的拉爾夫,開著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對家人的勸阻完全充耳不聞、不管不顧,“拒絕接受建議”。在此,任璧蓮又一次恰如其分地將拉爾夫與汽車聯(lián)系了起來,闡明了耳朵和汽車側(cè)鏡之間的相似性。拉爾夫從小就時常捂住耳朵,對父母的教訓(xùn)置若罔聞,“聽不見”成了他的人生哲學(xué)。到美國后,他像許多美國人一樣只顧美國夢所蘊含的無限可能,卻對其局限性充耳不聞,“聽不見”直接導(dǎo)致了拉爾夫“盲目追求美式的自由及成功”。而車鏡呢,就如同拉爾夫的耳朵般形同虛設(shè)。他雖然明白“用鏡子很重要”、“行動之前,先向后看”的道理,卻依然我行我素,像格羅弗一樣只是一味向前,“看,通過,看,通過”,直至開到了格羅弗居住的地方。對拉爾夫而言,他追逐美國夢的過程就是一味向前的疾馳,他完全忘記了貧苦潦倒時家庭成員的互愛互助和助其安身立命的文化傳統(tǒng),忘記了在前進之前“先向后看”。這是他最終失敗的本質(zhì)原因。借助車鏡的隱喻,任璧蓮旨在表明,要想徹底融入美國社會,就必須“回歸傳統(tǒng)文化,但這不是簡單的倒退,而是有所取舍,去糟粕取精華……并能以同樣公正客觀的態(tài)度鑒別吸收東西方文化”。拉爾夫的第二次駕車經(jīng)歷是為了逃離那間窄小的教室。行駛在路上,拉爾夫“感受著自己的好運。自由和正義取代了一切,美國真了不起”,這正如王守仁在《汽車與50年代美國小說》一文中所說的,“汽車擴大了個人自由行動的空間和范圍,可以制造出絕對自由的幻覺”。于是,他駛上了高速公路,加大油門駛離了城市,開向象征著美國夢的郊區(qū)地帶?;氐郊液螅牡谝痪湓捑褪恰败囎訅牧恕?。從這一刻開始,他的美國夢開始出現(xiàn)了裂縫:他聽從了格羅弗的安排,決定經(jīng)營炸雞店生意。拉爾夫的第三次駕車經(jīng)歷則完全是毀滅性的。當(dāng)時,他逼迫妻子海倫說出與格羅弗的私情,如瘋子般駕駛著車子在山坡上穿行,然后又向山下沖去。這種幾近自殺式的駕駛最終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特蕾薩被撞成了植物人。面對昏迷不醒的姐姐,拉爾夫悔恨不已、如夢方醒。在他的頭腦中,“想象已讓位于思舊”。那個一度如格羅弗一般對美國夢充滿狂熱幻想的幻想家拉爾夫徹底從迷夢中蘇醒了過來,重新復(fù)歸了家庭,體悟到了家庭的重要性。隨之,特蕾薩奇跡般地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他們又成了親密無間的張家佬。在這團圓的時刻,小說的場景似乎又倒回到故事開始時特蕾莎拯救拉爾夫的一幕:在公園里,穿著黑色外套的特蕾薩為尋找弟弟,扭傷了腳踝。拉爾夫攔了輛出租車將姐姐送到醫(yī)院。特蕾莎被很快地送進了一間雪白的房間。而在尾聲部分,特蕾莎被拉爾夫撞倒后,又被送進了白色的急診室,拉爾夫獨自坐在急診室外的黑椅上焦急地等待。特蕾莎蘇醒后,拉爾夫坐著出租車去醫(yī)院探望姐姐。這種首尾呼應(yīng)的結(jié)構(gòu)無疑是對拉爾夫從家庭到美國夢,又從美國夢復(fù)歸家庭的一種獨具匠心的暗示。拉爾夫在認同美國文化、美國身份、美國夢的同時,漸漸領(lǐng)悟到,“他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一個人就是他自己限度的總和,自由只不過使他看清了自己的限度所在?!倍@也恰如汽車一樣,“它在給予個人極大行動自由的同時又對自由加以必要的規(guī)范和限制”。
縱覽美國亞裔文學(xué)的發(fā)展歷史,任璧蓮無疑是一位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家。對多元文化的包容、對雜糅身份的認同無不為美國亞裔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指明了嶄新的方向?!兜湫偷拿绹小肥侨舞瞪彽拈_山之作。除對傳統(tǒng)身份觀的顛覆外,這部小說在對美國文學(xué)的傳統(tǒng)議題——美國夢的闡釋上亦頗有見地。其中,任璧蓮巧妙地將汽車作為美國夢的象征,以主人公拉爾夫?qū)γ绹鴫舻你裤?、追逐及其美國夢的幻滅為主線,深刻揭示出美國夢的局限與絕對自由的虛妄。美國夢這輛高速飛馳的汽車,雖然炫麗迷人,但假使操縱不當(dāng)、超速行駛,隨時都有可能拋錨、可能報廢。通過這部在美國亞裔文學(xué)史上具有轉(zhuǎn)折意義的小說,任璧蓮旨在引導(dǎo)人們對美國夢的神話予以思考、加以反思,“因為我們這個國家是不喜歡談?wù)撓薅鹊摹覀兿嘈艧o限制的擴張,無限制的表達我們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