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推出散文集《以文記流年》: 喜歡自己用頌歌的方式書寫了死亡
暮春時節(jié)花謝花飛,因嘆韶華易逝春光短。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阿來的全新散文隨筆集《以文記流年》恰在此時出版,透露汶川地震發(fā)生后始終無法提筆寫災難文學的原因,并用文字表現(xiàn)出一個寫作者與寫作相關生活的方方面面,讓讀者走近一個充滿人間煙火、充滿生活氣息的文學藝術家阿來。
《以文記流年》是阿來的全新散文隨筆集,這本書由“云中記” “讀書記”“出行記” “懷人記” “鑒賞記”“品酒記” “演說記”七個部分組成,是阿來第一次在作品中展現(xiàn)他的多元才華、學識、情感世界及日常生活。
地震發(fā)生時他在寫長篇《格薩爾王》
在《不只是苦難,還是生命的頌歌——有關“云中記”的一些閑話》中,阿來透露了汶川地震發(fā)生時自己的切身感受和所見所聞,及他多次重返災難現(xiàn)場,卻始終無法提筆寫作的原因。
那是在2008年5月12日,阿來坐在成都家中寫作長篇小說《格薩爾王》,在古代神話世界中徜徉。當天下午2時28分,世界開始搖晃,他抬頭看見窗外的群樓搖搖擺擺,吱嘎作響,一些縫隙中還噴吐出股股塵煙?!拔艺趯懙倪@個故事中的神或魔憤怒時,世界也會像人恐懼或掙扎時一樣劇烈震顫。我可能花了幾秒鐘時間判斷,這些震顫與搖晃到底是現(xiàn)實還是正控制著我的想象。終于,我確定震動不是來自故事,而是從地板從座椅下涌上來,差點把我摔倒在地上;不是陷入想象世界不能自拔時的幻覺,而是真實的地震?!?/p>
阿來表示當時他不會意識到這些,只是當搖晃停止,才和兒子沖到樓下,混入驚惶的人群。所有人都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通信已癱瘓。想再回家中,樓道已經(jīng)被封鎖,只有坐在街邊的車中,靜待消息。將近兩個小時,通信漸漸恢復,消息慢慢匯聚,大地震,震級八級,受災范圍綿延從南到北:汶川、北川、青川,嚴重破壞地區(qū)超過十萬平方公里,大量人員傷亡。
當這次大地震的面目初步清晰,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這時交通、電力、通信恢復正常,還是禁止回家,總是裝在車上的野營裝備派上了用場,阿來在公園支了一個帳篷,打開睡袋卻睡不著。地震震中汶川縣映秀鎮(zhèn),在他老家阿壩州的范圍,他等了許久才終于打通了家里電話?!拔覀兡莻€縣那個村也經(jīng)歷了劇烈搖晃,但房沒倒,也沒有人員傷亡。只有三妹妹帶車跑長途,她自己和一車乘客,地震發(fā)生那個時段,正在震中附近,妹夫已從成都出發(fā)徒步進山去尋找。”阿來寫道。
多次去災區(qū)探訪卻忘了有關地震的寫作
次日一早,阿來驅車前往震中汶川。平常成都到汶川兩個小時車程,現(xiàn)在近路斷絕,繞行的路線是八百公里山路,整整兩天。路上,余震不斷。他那輛車伴他穿行這些險象環(huán)生的山路,至今車身上還有兩顆落石砸中的傷痕,一處在風擋玻璃上,一處在引擎蓋上。修車時,他特意叮囑把大傷平復,小傷留下。
繼續(xù)前進,越靠近災區(qū),以前熟悉的道路越是損毀得慘不忍睹,四處都是房倒屋塌、人員傷亡的慘痛景象。遇到一位相識多年的老友,當時是阿壩州副州長,當時他眼含熱淚說,全州人民幾十年辛勤建設的成果就這么毀于一旦。確實是滿眼毀損:道路、橋梁、學校、電站、工廠、鄉(xiāng)村,人員也有死傷。阿來說,那也是他地震以來第一次流淚。大災發(fā)生,過了幾天,因震驚而麻木的感情器官才開始發(fā)生反應。
后來又去過許多災區(qū),一萬多人口的映秀鎮(zhèn)傷亡過半。山清水秀的北川縣城一部分被滑坡埋葬,剩下一多半全部損毀。再往北,青川縣東河口,山體崩塌,把一個村四個村民小組184戶人家、一所小學全部掩埋,700余人被無聲無息地埋入地下。阿來走在地震新造成的地貌上,踩著那些從地層深處翻涌出來陷腳的生土,不敢相信下面就埋葬了一個曾經(jīng)美麗的村莊。
那個時候,他全然忘記了自己的寫作,只是想盡量地看見,和災區(qū)的人民共同經(jīng)歷,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盡一點自己微薄的力量。
曾擔心寫地震作品會否帶上災民心態(tài)
那時很多作家都開始寫地震題材,阿來也想寫,但卻覺得無從著筆。一味寫災難,怕自己也有災民心態(tài)。這種警惕發(fā)生在地震剛過不久,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率一團作家來災區(qū)采訪,第一站就是到四川作協(xié)慰問四川作家?!拔彝蝗灰庾R到在全國人民眼中,四川人都是災民。那我們寫作地震題材的作品,會不會有意無意間帶上點災民心態(tài),讓人關照、讓人同情?那時,報刊和網(wǎng)站約稿不斷,但我始終無法提筆寫作?!卑碓谖闹袑懙?。
在他看來,許多可歌可泣的抗震救災故事,在新聞媒體高度發(fā)達的時代,這些新聞每時每刻都在即時傳遞。自己的文字又能在其中增加點什么?是黑暗之中的希望之光,人性的蘇醒與溫度,還是有脈可循的家國情懷?說說容易,但要讓文學之光不被現(xiàn)實吞沒,真正實現(xiàn)的確困難。
后來阿來又寫了幾本書:《瞻對》《蘑菇圈》《河上柏影》和《三只蟲草》,但都不是寫地震。災難還在發(fā)生,2013年蘆山地震,2017年九寨溝地震,兩次都離汶川地震發(fā)生地不遠。地震后也不斷發(fā)生地質災害,2017年6月24日,一個叫新磨的村莊被滑坡掩埋,60余戶人家、近百條生命瞬間消失。地質專家認為,滑坡是因為汶川地震后造成的地質應力改變。大地并不與人為敵,但大地也要根據(jù)自身的規(guī)律發(fā)生運動,大地運動時生存其上的人卻無從逃避。
“我不在災區(qū),但劇烈的創(chuàng)痛同樣落在我的心頭。而且,只是寫出創(chuàng)痛嗎?或者人的頑強?但這種頑強在自然偉力面前又是多么微不足道。我唯有埋頭寫我新的小說,唯一的好處是這種災難給我間接的提醒,人的生命脆弱而短暫,不能用短暫的生命無休止炮制速朽的文字。”阿來在文中傾訴著這種災難帶來的生命感悟。
地震十周年時他才動筆寫下生命頌歌
就這樣直到汶川地震十周年,他用同樣的姿勢,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寫作一部新的長篇小說。這回,是一個探險家的故事?!跋挛鐑牲c,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城里響起致哀的號笛。長長的嘶鳴聲中,我突然淚流滿面。我一動不動坐在那里,十年間,經(jīng)歷過的一切,看見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重現(xiàn)。”半小時后,阿來的情緒才稍微平復。他關閉了寫了一半的小說,新建一個文檔,開始書寫一個人,一個村莊。從開始,他就明確地知道,這個人將要消失,這個村莊也將要消失。他要用頌詩的方式來書寫一個殞滅的故事,他要讓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溫暖的光芒。
“我只有這個強烈的愿心,讓我歌頌生命,甚至死亡!除此之外,我對這個正在展開的故事一無所求。五月到十月,我寫完了這個故事。到此,我也只知道,心中埋伏十年的創(chuàng)痛得到了一些撫慰。至少,在未來的生活中,我不會再像以往那么頻繁地展開關于災難的回憶了?!卑肀硎?,因為這個原因,《長篇小說選刊》要他為《云中記》這篇小說寫創(chuàng)作談時,他不想寫。表面的原因是這些日子確實很忙,其實是他短期內(nèi)確實不想再去碰觸這個話題,也沒有什么小說觀或小說技法之類的話題要談。這只是一個年復一年壓在心頭的沉重記憶,終于找到一個方式讓內(nèi)心的晦暗照見了光芒。
所以,他在這里要說的,也只是如何讓自己放不下這段記憶的一些經(jīng)歷罷了。如果再多說一句,也只能說,他喜歡自己用頌歌的方式書寫了死亡,喜歡自己同時歌頌了造成人間苦難的偉大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