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1年第2期|胡學文:夜酒館(節(jié)選)
他蹲守的地方叫四門洞。明宣德時的建筑,青磚砌就,東南西北均為巨大的門洞,中間是鐘似的蒼穹。春夏之日,燕子飛出飛進,猶如利箭,是堡子里最惹眼的風景?,F(xiàn)在是深秋,燕子早已不見,四門洞外的攤販天黑不久便收工了,行人漸少,所以守在那里,他和他的腳踏三輪車一樣孤零零的。他在紅背心外套了件灰夾克,怕行動不方便,沒敢穿太厚的衣服。太陽剛落山那會兒還好,入夜就像被扒光了,冷得直哆嗦。終于承受不住,他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然后撩起三輪車上的苫布,試圖尋些御寒的衣物。他躬腰摸了摸,一團繩子,一根木棒,還有兩片白菜葉子,再無其他。他重新將苫布蓋上,回到原先的位置,抱了膀子蹲下。吳有住在堡子里,無論從哪個方向回來,四門洞都是必經(jīng)之地。
他跟蹤了吳有一月有余,已摸清了他的活動規(guī)律。當然,還有別的。吳有早就離了婚,孩子歸女方,他和老娘住在一起;吳有有個做鹵肉生意的相好,兩人每周約會一次。吳有從不在女人家過夜,無論多晚都會回到堡子里。也正是這樣,讓他有了下手的機會。
不知誰家的電視突然開大了聲音,豎著耳朵的他不由偏了偏頭,持續(xù)了幾十秒,聲音低下去,接著是女人的斥喝,比電視的聲音持續(xù)的時間久,像破水龍頭,滴嗒了好半天。水龍頭關上了,夜復歸寂靜。偶爾有人經(jīng)過,看到四門洞里的他,放慢腳步,但并無停頓,很快,腳步聲遠去了。他沒抬頭,那不是他要等的人,他知道。
終于,他聽見了自行車的嘎吱聲。那時,他雙腿澀木,臉如枯枝。加上腹中饑餓,擔心沒等吳有回來他就會倒在四門洞。那聲音讓他振奮,頓時渾身發(fā)熱。沒有旁人,那絕對是吳有。他迅速起身,由于動作過猛,也由于雙腳麻木,他差點摔倒。扶著墻定了一下,然后撲跳到三輪車旁,揭起苫布,將木棒握在手里。起先他帶的是錘子,臨出門改成了木棒。一擊致命并不是他的目的,木頭鈍,穩(wěn)妥些。他躺在四門洞的中央,蜷縮著身子,發(fā)出顫抖的呻吟。吳有繞不過去,若他俯下身,木棒便能穩(wěn)穩(wěn)當當擊中他腦袋;若吳有不朝不理,從他身上邁過去,他突勾他的雙腳,將他絆倒,不等他爬起,他便騎到他身上。不是腦門,就是后腦勺,在這個秋日的深夜,吳有的腦袋逃不掉棒擊。他在腦里演練了兩百多次,確信萬無一失。
吳有如他料想的那樣停住了,但沒有上前,站在四門洞外朝黑暗中的他張望。幫……幫我一下,他呻吟著說。好一會兒,吳有大聲問,怎么了?他沒回答,重復剛才的話。然后,他聽到吳有支自行車的聲音。如他猜的那樣,吳有走過來,俯下身,他聞到了吳有嘴巴里的酒氣和鹵肉味。
但木棒并沒有飛起,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吳有雖瘦,個子卻是長的,他的三輪車不足一米五,根本裝不下,除非將吳有折疊。你怎么了?吳有再次問。他又蜷了蜷,順勢將木棒塞到腋下。求求你,送我回家……明德北……我被人打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如果吳有送他,那就好辦了。進了院,合上門,就由不得他了。
他不是導演,事情沒有朝他想象的方向發(fā)展。這樣啊,你等著!吳有掏出手機,打了報警電話。吳有和警察通話時,他冒出一個又一個念頭。腦亂如麻,沒有進一步動作。被警車的燈光攫住那刻,他說不出的沮喪。這半夜凍算是白受了。
杯已見底,羅邦的臉像燙熟的蝦,不同的是,沒有縮,反脹了許多,比喝酒前大了一圈,臉上的皺紋被擠掉,這使他的眼睛更小了,有一瞬間,我以為他要睡著了。我瞅了瞅表,已是午夜,這就是說,我和他已經(jīng)對飲三個多小時。我撿了一?;ㄉ?,慢慢嚼著,仿佛第一次吃,不知花生米什么味道,又仿佛借著咀嚼在思考什么。我不直視他,或許他的眼睛真就閉上了。但我的算盤落了空,我再次夾花生米時,他竟也將筷子伸進碟子。只剩一粒,兩雙筷子碰在一起,我立即縮回,他嘿嘿笑著,將那粒花生米丟進嘴巴,沖柜臺揚了揚手,老板娘,再來盤花生米。
酒館三間房大小,十幾張桌子,除了一張桌子空著,其余均有人占著。劃拳的說笑的,大聲打電話的,鄰桌一對食客神情嚴肅,像在進行什么秘密談判,始終達不成一致。電視在播球賽,不時有驚呼響起。聲音說不出的雜亂,因此羅邦喊了兩聲,老板娘也沒有理會。她可能聽見了,也可能沒聽見。羅邦嘟囔著罵聲媽的,欲起身,我立即道,我來!他便坐下。
服務員正好給別的桌送菜,我招招手,她走過來。我說來一碟花生米,她說好嘞。酒,沒酒了!羅邦敲著桌子說。服務員看我,她也就十七八歲,還沒長開的樣子。羅邦加重語氣,沒酒了,上酒!我說,喝了不少,差不多了吧。我阻止不了他,只能和他商量。你可以不喝,別管我,羅邦的眼睛大了許多,血絲也明顯了許多。那就來個半斤裝的,我對服務員說。一斤!羅邦叫。但服務員已轉(zhuǎn)身離去,羅邦氣哼哼的,說,惹惱我,我將酒館砸了,你不信?我說,當然信,你說什么我都信。羅邦盯住我,似乎從我的語氣里嗅出別的味道。眼球有蟲子在爬。半晌,羅邦問,你真相信?我笑起來,不知何人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像在為我的笑聲伴奏。若不相信,我早把耳朵堵上了。羅邦往前探探身,壓低聲音,我保證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有幾條蟲子爬到臉上,癢極了,我輕輕地捋了捋。
精心謀劃的綁架失敗了,然他并不氣餒。這說明他想得不夠透,許多意外沒有考慮進去。他這一生中碰到的意外太多了,托媒人說親,結(jié)果媒人相中了女方,待他知道消息,媒人和女的已經(jīng)定了親;春節(jié)放二踢腳,沒等飛離便炸了,食指和拇指都炸傷,食指更重一些,指甲蓋都掉了;當然,也有意外之喜,不過都是小喜,像買彩票中大獎之類,從來沒在他身上發(fā)生。有那么幾年,他經(jīng)常光顧彩票店,在繚繞的煙霧中盯著墻上的數(shù)字,最多的一次也就中了四百元,遠低于他的投入。他當過工人,賣過紅薯,收過廢品,還當過三天的群眾演員;拉桃的卡車側(cè)翻,他與那些人哄搶過,但實施綁架還是第一次。連他祖上算在內(nèi),恐怕也是頭一遭。所以,他并不覺得錯失了良機。只要吳有還與他老娘住在一起,每天要經(jīng)過四門洞四次,何愁機會?
雖失敗,但也是有收獲的。以前只想著將吳有擊暈,再把他弄到三輪車上,力氣他是有的,卻忽略了三輪車不夠長這個事實。萬一不能將吳有折疊,那就麻煩了。他不能叫出租車,不能找任何人幫忙,只能一個人干,他能用上的就是他的三輪車。
人死了,尸體就變得僵硬,肯定折不回去,這個他懂。但昏迷的活人是否可以折疊,他沒有任何經(jīng)驗。也沒法咨詢和實驗。冥思了兩個晚上,他放棄了突然襲擊的做法。那太冒險了。既然不能擊昏,那就另辟蹊徑。
他從窗臺上挑了兩顆南瓜,一顆灰皮的,一顆黃皮的。那是最大的兩顆,是他留的籽瓜。日頭西斜,他蹬著三輪車到了四門洞,車內(nèi)仍然放著木棒和繩子,還有那兩顆南瓜。沒誰在意車內(nèi)的繩子和木棒,路過的人紛紛夸他的南瓜,一位婆子還問他賣不賣。某一刻,他沉浸在醉意中,但想到這么好的南瓜將進入?yún)怯械淖彀?,又有隱隱的灼燙感。管他呢,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安慰著自己,不停地摩挲南瓜。在他心里,那就是他的孩子呢。
黃昏時分,他等到了吳有。他迎上去,說你回來了。吳有有些愣,問他是不是認錯人了。他說你不記得了,你救過我啊。吳有更愣了,問他什么時候救過他。他就講了,別看是黑夜,他只在燈光里溜過他的臉,但依然記住了吳有的相貌。吳有哦了一聲,上下打量著他,說看來傷不重。他遲疑了一下說,就是嚇了一跳。吳有說,那就好。他攔住欲離去的吳有,我是來謝你的。吳有一笑,本就沒肉的臉看起來更瘦了。不用,不用,吳有擺著手說。他扯住吳有的自行車后座,說,必須要謝,不然我睡不踏實。吳有哎了一聲,略顯無奈,你這人!他松開手,從車上抱起兩顆南瓜,我自己種的。吳有說,一顆就夠了。他說,我?guī)砹耍荒茉倮厝?。他將黃皮瓜塞進吳有的車筐,把灰皮瓜放在吳有的后架上。吳有一手抓車把,另一手扶住瓜,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對了,他突然想起什么,叮囑,你得把籽給我留下,不好意思,這籽我還有用。生怕吳有改主意,他蹬了三輪就走。
計劃的第一步,比他想象的順利,沒有任何意外。
五日后的一個黃昏,他又一次守候在那里。天曉得這幾天他是怎么熬過來的,胸腔里的火呼呼燃燒,每天睡覺前都得用毛巾沾了冷水拍打數(shù)次。吳有以為他是來拿瓜子的,竟有些難為情,說瓜太大,剛剛吃完一顆。他說不要緊,啥時吃完啥時給我,我今兒來是請你吃飯呢。吳有瞪大眼,請我吃飯?隨即撥浪鼓似的搖頭,那可不行!他及時抓了吳有的胳膊,你先聽我說嘛,你救過我,請你是應該的,還有,主要是我那老婆子想見見你,整天嘮叨,我耳朵都起繭子了。吳有說,那也不行,受用不起。他說,若老婆子能動,我就拉她過來了,不勞你跑一趟。我不能把一個癱瘓的人弄到車上,你說是不?吳有沒說話,看得出來,他這番話起了作用。也許,吳有想起了他的老娘。其實我也沒幫你什么,不過打了個電話,受之有愧。吳有一副商量的口氣,要不我去一趟,飯就不吃了,實在是——。吳有上鉤了,他拼命壓制著洶涌的喜悅,說,那也好,我那婆子,你不知她多固執(zhí)。吳有讓他前面帶路,他問不用和家里說一聲嗎?吳有搖頭,問他在哪塊住著,然后說,用不了一小時。
他蹬著三輪車在前,吳有騎著自行車跟在后面。他的腿在顫抖,心在狂跳,一切朝他預想的方向發(fā)展,但愿沒有意外。他暗暗祈求老天。
他住的地方在黃土場,大部分房已經(jīng)拆除,沒拆的也在墻上用紅漆寫了拆字,并用圓圈勾住,仿佛宣判了死刑。那是去年冬天寫上去的,不知怎么回事,自春天開始,再沒拆過。他舍不得那個院子,一拖再拖,沒想一年過去了也沒人催他。他知道早晚要拆,但住一天算一天,多住一天多賺一天。在這個“遠離人煙”的住處實施他的計劃,再好不過了。
他將三輪車停在門口,吳有也支住自行車。他打開門,讓吳有先進,吳有也沒客氣。他麻利地從三輪車上拎起木棒,緊步追上吳有,吳有似乎有所覺察,正要回身,但沒等轉(zhuǎn)過來,腦袋便發(fā)出悶響。
劃拳那桌發(fā)生了爭執(zhí),其中一個揪住另一個的衣領。動手者臉上濕漉漉的,可能被潑了酒或茶水什么的,他叫嚷著要擰斷對方的脖子,被揪那人也不示弱,罵他藏奸耍賴。你他媽的什么都奸,劃個拳也是,要不要臉?若不是同伙拉拽,就打起來了。老板娘走過去,兩邊兒勸說。兩人重又坐下,少頃又劃起來。
酒館只在夜間經(jīng)營,在皮城,絕無僅有。跑夜車的司機、失眠者、流浪漢、下夜班的工人、過路客、醉漢、坐臺女、譫語者,當然還有我這類角色。食客雜,發(fā)生什么都不奇怪。
羅邦哼了哼,滿是不屑。我從不劃拳,不是怕輸,是怕贏,若誰贏誰喝,那倒合意,沒準我會劃上幾拳,你劃嗎?羅邦的臉紅得像刷了漆。我搖搖頭。羅邦說,那就對了,喝酒是為了痛快,罵罵咧咧的喝個什么勁兒?他嘬了一口,故意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很痛快的樣子,似乎他與他們多么的不同。這夜酒館的食客,說話或高或低,但哪一個沒揣著心事呢?哪一個是痛快的呢?
半斤酒已下去一半。羅邦有些酒量,但遠不如他吹噓的那樣。其實,他已半醉,眼僵舌硬,說話極其費勁,但他沒有閉嘴的意思。我盯著他赤紅的耳根,擔心灌進肚的玩意突然從他嘴里噴射出來。我的擔心給他造成了假象,他以為我急等下文,結(jié)果,他也急了,他的急是真的。急起來,他的大腦成了空白。我說到哪……來(啦)?最后一個字,我聽得不是很清楚。我提示了一下,他立即道,對對,你別再打岔,一打岔我就忘了???,反倒怪我了。
他把吳有綁在椅子上,從胸到腳,一圈又一圈。用了兩條繩子,捆得很結(jié)實,吳有跟粽子一樣。他還不放心,又將椅子與床腿拴在一起,就是吳有長出翅膀,也飛不起來了。
吳有睜開眼,已是深夜。他坐在餐桌邊,正一口一口地喝茶。他泡得濃釅,續(xù)兩次水了,泡出來仍是褐紅色。他要審訊吳有,濃茶可確保腦子清醒。餐桌上放著擊昏吳有的木棒,必要時,他還要用木棒撬開吳有的嘴巴。吳有骨頭再硬也硬不過木棒。
也許腦袋仍在疼痛,又或是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吳有的臉抽搐了一下,眼睛瞇成縫兒,復又睜開,瞪得圓了些,然后直視住喝得有聲有響的他。
你為什么捆我?吳有問,他試圖動彈,但試了試,放棄了。他沒有馬上回答,被茶氣熏蒸的臉漸漸變冷。吳有生氣了,你為什么捆我?這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他說,我當然知道,犯不犯法與你無關,捆你自然有捆你的理由,這一天我等好久了。你他媽怎么回事?吳有叫,我可是救過你。他冷笑一聲,那天就想收拾你的,我心軟了,讓你多活了幾天。吳有環(huán)顧一圈,你婆子呢?讓她出來!他說,她三年前就去世了,見她,得到陰曹地府。吳有又被擊了似的,臉肌突跳幾下。原來你設了個陷阱,可為什么呀?他反問,你說為什么?吳有大叫,我不知道!放開我,你這個瘋子!他哈了一聲,罵得好!不錯,我是瘋子,今兒讓你嘗嘗瘋子的厲害。吳有奮力搖晃,雙腳扭踢,因咬牙,他的臉徹底走形,左眼歪斜,右眼珠則鼓凸得要飛出來。終是徒勞,吳有連半寸也未能挪動。但吳有卻沒罷休,大聲叫喊。他知道吳有的用意,說,省點唾沫吧,你吼破嗓子也白搭,前后左右都搬走了,不是空房就是破磚爛瓦,你喊給誰?吳有沒有理會,仍大聲叫嚷。他被吳有嚷煩了,抓起抹布,硬生生塞進他嘴里。吳有嗚嚕著,再也發(fā)不出音了。我倒不怕你叫,可我的耳朵受不了,他說。
他出院撒了泡尿,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夜空中有星光。好久沒見到這么亮的星星了。他凝望了一會兒,蹲在院子里吸了支煙,發(fā)了會兒呆,直到秋風竄進褲角。
吳有臉上的怒氣消散了許多,肌肉明顯松弛了,眼睛也沒那么圓了,射出來的不再是箭,而是枯黃的草,透著頹然和暮氣。還喊不喊了?吳有嗚嚕著晃晃腦袋。他將抹布拽出,吳有長長地出了口氣,發(fā)出一陣干嘔。水,給我口水喝。他說,你也餓了吧,忍忍,一會兒有你吃的也有你喝的。吳有說,我渴得不行了。他猶豫了一下,舀了半杯水,又往回倒了些,喂吳有喝了。
他在桌邊坐下,錐子樣的目光扎住吳有,我有些問題問你,如果你老老實實回答,天亮前我就放了你,若你?;?,甭想見你老娘了。吳有點頭,不過,我能先問你一個問題嗎?他說可以。我認識你嗎?他差點笑出來,認不認識你自己不清楚?吳有說,我不認識你,那么,你認識我?他板了臉,兩個問題。吳有急切中帶了一點諂媚,求你,我想知道。他說,不錯,我認識你。疑問滑過吳有的眼,我怎么——他喝令,閉嘴!你沒有資格問我。吳有嘟囔,我不能稀里糊涂的。他怒瞪著吳有,吳有的眼皮垂耷下去。
你哪年離的婚?疑惑再次從吳有眼底泛起,這和你有關系嗎?他擊著桌子,回答我的話。吳有頓了頓,六七年了。他加重語氣,六年,還是七年?吳有說,六年零九個月。他問,為什么?吳有說,沒什么,合不來。他問,僅僅是合不來?吳有說,是,她脾氣太爆了。他問,離婚前,你背著她干壞事沒?吳有叫,天啦,你是她——他喝,不要打岔!吳有說,沒有。他問,你是不是有個相好?吳有搖頭。他冷笑一聲,你一身鹵肉味,哪來的?吳有愣怔住,你知道?他反問,你說呢?吳有的眼底浮起一絲探究的意味,你和她——你不會是——他問,真想知道?吳有拼命點頭。他說,我不認識你老婆,和賣肉的女人也沒關系,我問你,是想知道你嘴里的真話多,還是假話多,你讓我失望了,滿嘴胡言。吳有叫,我沒有胡說,只是,有些事記得不那么清楚。他罵,你他媽前幾天還和賣肉的女人鬼混來著,這么快就忘了?吳有的臉忽青忽白,被反復擠壓似的,沉默了數(shù)十秒,吳有說,要問什么,你直接問好了,別繞圈子。他盯住吳有,目光如釘。他沒有上來就問,也是從電視上學的,先搞心理戰(zhàn)。吳有不會輕易招供的,他知道,所以得先摧毀他的意志。吳有已經(jīng)露出了可憐樣,火候差不多了,他猛拍一下桌子,正式的審訊就此開始。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一條短信:睡不著,又開始疼了。我沒有回復,不知說什么,千里之外的她未必等我回答,她常常深更半夜發(fā)一條或數(shù)條短信給我。
怎么?羅邦身子前傾,老婆催你了?我搖搖頭。羅邦抓起酒瓶,我說我來,他用胳膊擋了一下。瓶見底了,羅邦舉著照了照。怎么這么不經(jīng)喝?他有些懊惱,他們怕是做了手腳,根本不夠半斤。我說瓶蓋封得好好的,你放心好了。羅邦用手半掩著嘴巴,生怕他人聽到,他們鬼著呢,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的舌頭越發(fā)地不好使,就像粗硬的棍子。當他問你信嗎時,我覺得那棍子已經(jīng)捅到我的臉頰,我往后仰了仰。
羅邦的手也顫了,那顆花生米夾了五六次,好不容易才夾住,可沒遞到嘴邊就掉了。他悻悻地罵聲媽的,沒等他再夾,我將碟子放到他面前。他說那怎么行,我說我夠得著。他朝柜臺招手,叫老板娘再上一碟花生米。他不叫服務員,只沖老板娘喊。服務員過來,羅邦不理,大聲說,讓老板娘過來,什么態(tài)度!我叫服務員再來盤花生米。服務員應聲離去,羅邦瞪我,叫老板娘來!我說算了吧,沒看她正忙著么。羅邦哼了哼,我早晚要砸了這破地方。酒呢?酒也要上!我說差不多了,頭都大了。羅邦說,你不喝我喝,天亮還早著呢。
……
胡學文,1967年9月生;著有長篇小說《有生》,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二十余部;曾獲《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十八屆百花獎,孫犁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現(xiàn)居石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