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星期二》:二十年多前談論生死的“雞湯”,還香嗎?
手里的這本《相約星期二》是2020年11月面世的,版權(quán)頁上寫著:第30次印刷,印數(shù)348350。面對這兩個數(shù)字,我愣了半晌。
1998年版的《相約星期二》
1998年12月,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了由米奇·阿爾博姆創(chuàng)作、吳洪翻譯的《相約星期二》,封面上寫著:“一個老人,一個年輕人,和一堂人生課。”上海譯文出版社以譯介出版頂尖的國外社科類和文學類作品聞名,突然推出了這樣一本又輕又薄、既歸不進社科類又難說是小說的《相約星期二》,難免為人所非議。隨著這本書多次登上暢銷書榜單,一些人便酸道:那是當時極具市場號召力的余秋雨所寫的序言為該書帶來的紅利??墒牵瑢τ诤芏嘣J真地拿起這本書來讀過的人,很可能就在不自不覺中變成了莫里教授的又一個學生。
莫里教授到底賦予了這門人生課什么樣的魅力,當課堂上的唯一一名學生米奇·阿爾博姆將課程書面化后,竟然能一路凱歌地贏得那么多讀者的青睞?
我們以閱讀《相約星期二》的方式成為莫里教授的學生之初,他已經(jīng)要靠別人像搬運沙袋一樣地搬動他了,嚼咽食物也已經(jīng)很困難。這樣狀態(tài)下的莫里教授,被動消極地等待著死神的降臨,然而,“他要把死亡作為他最后的一門課程,作為他生活的主要課程。既然每個人都有一死,他為何不能死有所值呢?他可以讓別人去研究。他可以成為一本人的教科書。研究我緩慢而耐心的死亡過程。觀察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一切。從我這兒學到點什么”(《相約星期二》,第12頁)。我們借助米奇·阿爾博姆的記錄跟隨莫里教授度過他生命的最后十五個星期,當讀到葬禮這一章,我們仿佛身臨其境地目送著教授的肉身離我們遠去,我們又切身感受到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精神都不曾萎頓過。
“死亡不應該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他要竭盡生命最后的能量將他的思考傳遞給他的學生—— “死亡不應該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這大概也是簡體中文版的《相約星期二》于1998年出版后能引起廣泛關(guān)注的原因之一。在我們這個國度,與死亡相關(guān)的詞匯幾乎都帶著強烈的負面情緒,奄奄一息、吹燈拔蠟、一命嗚呼、死去活來……。對死亡的認知如此灰暗,使得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沒有辦法直面死亡,最常見的例子就是,當至親罹患絕癥的時候,我們會想方設法地避免當事人獲悉真相。我們忌憚談論死亡,更不要說直面了,所以,當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上映時,坐進電影院觀賞這部動畫片,就能聽到一些觀眾在悄聲質(zhì)疑:他們死得那么快樂,怎么可能?
我曾就《尋夢環(huán)游記》關(guān)于死亡的態(tài)度在朋友圈里做過一個小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不能認同電影所宣揚的生死觀的,多半年齡較長。而90后以降,對此幾乎沒有異議。或許,死亡對年輕人來說太過遙遠使得他們感知不到死神的陰影?但我更愿意這樣理解并冒昧地大膽揣測,1995年以后慢慢長大并成為圖書市場消費主體的人群,已經(jīng)不需要有人來告訴他們“死亡不應該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生命觀也在演進中。
《相約星期二》以后,上海譯文出版社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版了作者的另外5本書,以出版時間為順序,分別是《你在天堂里遇見的五個人》、《一日重生》、《來一點信仰》、《時光守護者》和《你在天堂遇見的下一個人》。無論是紀實的《來一點信仰》,還是虛構(gòu)的《你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一日重生》、《時光守護者》、《你在天堂遇見的下一個人》;無論是傳統(tǒng)寫法的《一日重生》,還是頗具幻想色彩的《時光守護者》,米奇·阿爾博姆采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并不紛繁,總是在過去和當下之間來回穿梭;相比之下,他筆下人物的個性則豐富得多,他們中有的為愛情愿意舍棄生命,有的為曾經(jīng)忽視過父母之愛而痛悔不已,有的在至愛死于事故后選擇寬懷一度……可掩卷沉思,米奇·阿爾博姆筆下的他們,都殊途同歸在了同一個主題上,亦即如何積極地活和如何從容地死。在他的成名作《相約星期二》后出版的虛構(gòu)類作品《你在天堂里遇見的五個人》中,米奇·阿爾博姆塑造了一個名叫艾迪的游樂場維修工。在艾迪八十三歲生日那天,為了保護就要被沖出軌道的游樂車砸中的八歲小女孩,死了。艾迪的靈魂在天堂漂蕩的過程中,先后遇到了藍皮人、上尉、父親、死于癌癥的妻子瑪格麗特和一個名叫塔拉的小女孩。亦真亦幻的與五個人相遇的場景,用艾迪出生、5歲、7歲、8歲、17歲等數(shù)個生日的記憶貫穿起來,米奇·阿爾博姆時空騰挪地拓展了作品的視野,在寬廣的語境下跟讀者探討了這樣幾個問題:什么叫長大?什么叫相愛?什么叫衰老?什么叫死亡?這幾個如此巨大的問題,一本小書如何給出令人信服的回答?所以,米奇·阿爾博姆讓艾迪在天堂里遇到的第五個人、那個名叫塔拉的女孩,有點像他在戰(zhàn)場上看見過的死于戰(zhàn)火的小女孩,又像是被他從瘋狂了的游藝機下保護下來的小女孩艾米或者安妮。如此構(gòu)思,作者似乎是想告訴讀者,就算那是些永遠不會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也值得為之殫精竭慮。在后來問世的《時光守護者》中,米奇·阿爾博姆再一次專注于生與死的思考中。
薩拉·雷蒙是一個傻姑娘,伊森為贏得面子故意撩撥她,她以為那就是她的初戀,就飛蛾撲火般地投身其間。真相大白后,羞愧難當?shù)乃_拉打算以死來懲罰伊森……
維克多·迪拉蒙特是一個億萬富翁。每每想到少年時因為貧窮而被人侮辱的往事,他就會用想方設法賺取更多的錢來向周遭證明自己的價值??上В恢沃Y令他將不久于人世,這位不愿意死去的富翁打算嘗試一種新技術(shù),就是先將自己冷凍起來,一直等到能治愈他疾病的藥物問世……
多爾是時間之父。這位在洞穴里等待上帝解禁的地球上最年長的人,每天傾聽著世界上每一個和時間有關(guān)的請求。時間之父獲得自由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卻得到了新的指令,他必須先拯救薩拉和維克多,然后自己才能得到救贖……
薩拉、維克多、多爾三個人的生和死,被交織在了一起,他們時而各行其是,時而互相守望,最后的結(jié)局是,被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的薩拉日后成了受人敬重的醫(yī)生,事到臨頭維克多改變了主意輕輕叫著妻子的名字安詳離去,多爾則將自己的愛情故事用形狀和符號刻印在了洞穴的墻壁上以告訴后人,他來過。
回望過去也好,暢想未來也罷,透過米奇·阿爾博姆為《時光守護者》特別編織的彩衣,我們發(fā)現(xiàn)他探討的還是怎么生如何死的問題。以《相約星期二》成名并成為專業(yè)作家以后,米奇·阿爾博姆一下筆似乎都在圍著這個問題打轉(zhuǎn)——20年前就已經(jīng)離去的莫里教授,用生命最后時光為他定制的課程,始終在影響著他,以至于再怎么虛構(gòu)或者非虛構(gòu),都不能窮盡生死之間的玄機。生發(fā)于西方傳統(tǒng)文化的生死觀,雖然在《相約星期二》中被相對淺顯化了,卻也因此更易于被普通讀者接受。穿過這六部作品,再反觀《尋夢環(huán)游記》時,我們還會疑惑片中人物死得快樂嗎?我們再讀E.B.懷特的經(jīng)典童話《夏洛的網(wǎng)》,還會覺得老紳士為了讓這頭名叫威伯的小豬活下來,動員了朱克曼家農(nóng)場里的所有動物,當然還有那只名叫夏洛的蜘蛛,僅僅是為了唱一出動物狂歡曲好讓孩子們看得歡天喜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