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之下,文學何為? ——卡米耶·庫什內(nèi)《大家庭》評析
《大家庭》法文版封面
卡米耶·庫什內(nèi)
2021年伊始,《大家庭》(La Familia grande)猶如一枚重磅炸彈,震驚了法國文壇和政治學界。作者卡米耶·庫什內(nèi)(Camille Kouchner),45歲,大學法律教授,《大家庭》是她的第一部作品。一位新人的處女作何以掀起如此波瀾?究其原因,這本書揭露了少年時期繼父對雙胞胎弟弟進行性侵的亂倫丑聞,而繼父奧利維·杜阿梅爾(Olivier Duhamel)還是政治圈的耀眼人物,他早先在高校擔任憲法教授,曾擔任國家政治科學基金會主席,去年年初,被任名為世紀俱樂部主席,該俱樂部聚集了法國金融、政治和媒體界的精英。因此,無論是作品話題的敏感度,還是其涉及人物的社會影響力,都足以讓這本書成為這個冬天法國電視廣播報刊繞不開的話題之一。
全書以母親的葬禮開始,喚起了作者對兒時的回憶,時間倒退至20世紀80年代。作者6歲那年,親生父母分開,各自重組家庭,孩子跟隨母親開始新的生活。繼父比母親小10歲,相似的法律專業(yè)背景,知識分子間的默契,彼此眼中的柔情,加之繼父待孩子熱情貼心,視如己出,很快繼父代替了父親的角色。每年夏天,一家人都會到繼父擁有房產(chǎn)的薩納里度假,并邀請許多好友來家中聚會,宛若一個“大家庭”。不僅繼父擁有很多光環(huán),母親艾芙麗納·皮西爾(Evelyne Pisier)也絲毫不遜色,公共法律專業(yè)教授、政治學家、法國女權(quán)主義的先鋒人物,年輕時曾是古巴領(lǐng)袖菲德爾·卡斯特羅(Fidel Castro)的情人。母親的妹妹瑪麗-弗朗絲·皮西爾(Marie-France Pisier)還是法國著名影星。這樣一個“大家庭”聚集了眾多耀眼的左派人物:哲學家呂克·費里、律師吉恩·韋伊(西蒙娜·韋伊的兒子)政治家伊麗莎白·吉古等,堪稱當時左派精英的縮影。這些人年輕時都經(jīng)歷過法國1968年“五月風暴”,他們鼓吹自由,其中包括女性主義強調(diào)的“性自由”,在南法盛夏一個個熱鬧非凡的晚上,演繹著獨特的“后68年代式的”生活方式。然而,自由的旗幟之下是病態(tài)的環(huán)境:成人和孩子在泳池嬉戲,彼此赤裸著身體,無所忌憚,繼父還會拍攝女性的胸部和臀部,并且把照片張貼在房間的墻上。只是以作者當時的年紀,還不會分辨“自由”的真正含義,只是多年后回頭看這一切,才意識到不妥之處。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1986年和1988年,母親的雙親相繼自殺離世,由此拉開了悲劇的序幕。母親難以承受噩耗,依賴酒精打發(fā)時日,沉浸在痛苦中無法自拔。于是繼父成了孩子們的支柱,卻沒有想到成了噩夢的開始,繼父在弟弟13歲到15歲期間多次對他實施性侵。在接受“大書店”節(jié)目的訪談中,作者表示她永遠記得弟弟來向她求助的那一幕:一天,弟弟把“我”叫到房間,告訴“我”繼父對他做的那些事情。弟弟先是轉(zhuǎn)述繼父的話,媽媽的雙親都自殺了,她現(xiàn)在非常累,“我們”就不要再去給她添麻煩了。弟弟讓“我”保守這個秘密,并且求我?guī)退麑^父說“不”??墒恰拔摇睕]有。在“我”眼里,繼父是那么充滿魅力,讓人仰慕?!拔摇痹吹竭^繼父和其他女性打情罵俏,可是母親告訴“我”說:“那是我們的自由?!蹦暧椎摹拔摇辈幻靼住白杂伞钡倪吔?,更無法理解“亂倫”的概念。繼父對弟弟的行為也是允許的嗎?那個時候, “我”的困惑沒有人解答。之后,繼父每次去弟弟的房間,“我”都知道,“我”能聽見他的腳步聲,他開門進入弟弟的房間,在沉靜中“我”想象著那個房間發(fā)生的事情。結(jié)束后,繼父總會來到“我”身邊,告訴“我”,現(xiàn)在的每一天對媽媽來說都是一次勝利,所以“我們”最好不要去打擾她。他總是拿媽媽做借口,他也知道“我”對他的信任,他料定“我”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的確,“我”什么也沒有說。罪惡感就像一條蛇,從那時起,它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罪惡感與日俱增,小蛇變成了多頭蛇神,在心底深處起舞,洋洋得意。因為“我”選擇了沉默,仿佛意味著“我”默許了這件事的發(fā)生,“我”感覺自己變成了同謀。
多年后,“我”和弟弟都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2008年,終于,“我”決定不再沉默。然而,說出真相后,母親的反應卻令人出乎意料,她責怪“我”為什么當時沒有告訴她,不然她就會離開繼父。而現(xiàn)在,一切都太晚了。她甚至責怪弟弟,認為都是弟弟的錯。為此,小姨和母親大吵一架,分道揚鑣。2011年,瑪麗-弗朗絲·皮西爾在家中身亡,死因不明,作為法國新浪潮電影明星,她的離奇死亡在當年引發(fā)了各種各樣的議論。直到2017年,母親去世,30多年來飽受折磨的“我”,決定將這一切寫下來。《大家庭》以母親的葬禮開篇,以一封寫給過世母親的信結(jié)尾。在這封信中,作者對母親復雜矛盾的情感躍然紙上:一方面是曾經(jīng)對母親深深的愛,另一方面是對母親行為的費解和怨恨:“你要記得,我們也是你的孩子?!碑斈辏艿茏尅拔摇辈灰堰@件事說出去,“我”沒有說?!拔摇睕]有說,不是因為信守這個承諾,而是對于當時弱小的孩子而言,父母看起來是那么高大,怎么會做對孩子不好的事情呢?是父母讓孩子沉默、噤聲。無疑弟弟是受害者?!拔摇睕]有保護好他。可很久以后“我”明白,“我”也是受害者。因為繼父的行為和舉動,“媽媽,這些年來,罪惡感、悲痛感和憤怒感壓得我喘不過氣”。直到寫完這本書,“我”仿佛終于可以擺脫心中的多頭蛇神了??滓焓矁?nèi)認為,無論哪個階層,都存在亂倫。而這個敏感的話題,由于觸及家庭深處最隱秘的部分,會動搖整個家庭的根基,所以受害者往往難以啟齒。她希望可以為無數(shù)因為害怕、恐懼、內(nèi)疚、負罪而沉默的兄弟姐妹發(fā)聲,讓更多人關(guān)注這個群體。
近幾年,在文學界或影視界,也不乏其他人和卡米耶·庫什內(nèi)一樣,勇敢地打破禁忌。法國作家克莉絲汀·安戈(Christine Angot)在13歲至16歲之間多次遭到父親性侵,先后以此為題出版了《亂倫》(L’Inceste,1999)和《不可能的愛》(Un amour impossible,2005)。導演安德麗·貝斯孔(Andréa Bescond)9歲時被父母的一個朋友性侵,她將這段成長經(jīng)歷改編成電影《不能說的游戲》(Les Chatouilles),于2018年上映。去年,出版人凡妮莎·斯普林莫拉(Vanessa Springora)在其作品《默許》(Le consentement)中指控作家加布里埃爾·馬茨涅夫(Gabriel Matzneff)在其14歲時對她實施性侵,書籍出版后同樣在文壇引發(fā)了不小的轟動。當沉默被打破,隨著越來越多的受害者選擇發(fā)聲,性暴力這一話題受到了更多的關(guān)注。2017年秋天發(fā)起的“MeToo”運動,揭示了女性所遭遇的性暴力,而后,關(guān)注的弱勢群體也開始向兒童和青少年延伸,大眾對這一敏感話題的認知和意識也隨之覺醒。據(jù)統(tǒng)計,在法國,1/5的女性和1/13的男性曾在童年時期經(jīng)歷過性暴力,而1/10的法國人都曾是亂倫的受害者?!洞蠹彝ァ芬粫霭婧?,社交平臺上涌現(xiàn)出“MeTooInceste”(我也是亂倫受害者)等話題標簽。一場法國版的“MeToo”運動正在上演。繼父奧利維·杜阿梅爾對弟弟的性侵案因為過了法律時效期而變得棘手,但“杜阿梅爾事件”足以震動法國知識分子和精英階層。迫于輿論和抗議,繼父辭去了所有職務,與其相關(guān)的人也相繼離職,比如巴黎政治學院的校長弗雷德里克·米昂,因早前知道杜阿梅爾性侵一事卻保持沉默,被抗議的學生圍堵在校園門口。
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用細膩的語言、繁復的比喻和精妙的修辭,刻畫了溢滿孤獨與絕望的“房思琪式的強暴”,撕下了“李國華們”丑惡又虛假的嘴臉。伊藤詩織在《黑箱》里揭露司法體系的弊端,與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抗爭。香奈兒·米勒作為受害者,在《知曉我姓名》中回顧當年的“斯坦福大學性侵案”給自己造成的傷害,以及為此討回公道時遭受到的不公與侮辱,她同其他性侵受害者站在一起,告訴世人:為罪惡付出代價的應當是施暴者,而不是被侵犯的人……暴力之下,文學何為?對于卡米耶·庫什內(nèi),寫作是自我療愈的過程,同時也是為千千萬萬受害者同胞發(fā)聲的機會??死蚪z汀·安戈表示,不乏一些受害者想發(fā)出聲音,卻苦于找不到途徑。而文學將這些血淋淋的事實鮮活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大眾得以通過閱讀引發(fā)思考,比如,如何采取必要的立法手段來填補法律實效性這方面的空白,從而對施暴者予以懲戒,對受害者加以保護,這些在今天都極具現(xiàn)實意義。當文學和現(xiàn)實的邊界變得模糊,當二者的關(guān)系愈發(fā)緊密,文學觀照現(xiàn)實,可以推動社會進步?;蛟S這就是暴力之下,文學能起到的作用與力量,也是非虛構(gòu)文學受到越來越多讀者擁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