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1年第3期|趙越:那年我們差點去了北京
趙越,山西忻州人,1990年生。大學期間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文學期刊,有小說曾入圍過豆瓣閱讀征文大賽決賽單元。
01
當我第二次參加高考,依然不出所料地名落孫山后,我知道,等待我的將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夏天。
太陽即將直射北回歸線,天亮得越來越早,睡懶覺已成為奢望。某個小孩在院子里以70到75分貝的尖叫來表達自己是奧運火炬手,因此必須去買一支火炬雪糕,這樣的因果聯(lián)系顯然是牽強的,他的家長不答應也在情理之中。
準備復讀第二年的大頭正站在高度為3.5米的房頂上背誦26個英文字母,他居然是按著電腦鍵盤上的順序讀出來的,也真難為他了。隔壁“耗子”的母親又在用鋁鍋炒菜,食用過量的鋁會增加罹患老年癡呆癥的可能性,這是個化學常識,我曾語重心長地提醒過她。她說:“我吃菜,不吃鍋。”
透過裂了縫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巷口柳樹下正打牌的那幾個即將下崗的工人。他們光著膀子抽著煙晃著腿,惹得某個工人家里那口子皺了眉頭,指指點點地說:“你們就混吃等死吧,好啊。”那工人說:“對么,人家電視里有個‘敢死隊’,我們幾個組成個等死隊?!惫と藗兒靡魂嚧笮?,他們各自的汗水揮發(fā)成臭烘烘的熱氣——哦,揮發(fā),這是一個物理現(xiàn)象。
天哪,我知道這些知識有什么用?我還是考不上那該死的大學。因此,我每天起床后,只覺得對一切事情都意興闌珊,總是帶著如夢似幻的癡笑度過漫長的一天又一天,然后再倒頭大睡特睡??磿鴽]勁,不看書也沒勁,醒著沒勁,睡著還是沒勁,就像一部電影還是電視劇里說的:“什么都他媽沒勁。”
照這樣下去,我變成癡呆指日可待。
這天上午,我在吱吱呀呀的電扇前稀里呼嚕地吃了一盆方便面,把那本2008年4月出版的《扣籃》從第一頁翻到最后一頁,然后像模像樣地模仿科比的投籃動作,整套動作以碰倒窗臺下的臉盆架而告終。我氣喘吁吁地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那塊如老樹年輪一般,由漏雨洇成的水漬。
不知過了多久,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翻起來,在廠區(qū)大喇叭的早間播報聲中,我做了一個決定。我不能再這么頹廢下去了,我要做一件大事!
我對著鏡子刮了胡須,甩了一下頭發(fā),就出了門。我迅速穿過一排又一排縣紡織廠職工宿舍的平房。
撲街哥在街上賣vcd光盤,我必須找到他,沒有他,這個事弄不成。撲街哥生長于一個單親家庭,他的母親早些年跟著一個賣牛仔褲的個體戶私奔了。他被粗心的父親勉強拉扯大,他手上那道疤就是由于父親的疏忽而形成的,否則,5歲的他怎么能把手伸向轉(zhuǎn)動著的電風扇呢?而他7歲那年,如果不是被工人們發(fā)現(xiàn),他恐怕早已被煤場上傾瀉而下的煤渣活埋了。他好歹長到18歲時,他父親由于下崗失業(yè)一蹶不振,遂沉迷賭局。賬債欠下一河灘后,這個男人拋下兒子,一個人躲到了天涯海角。撲街哥只能輟學做生意,否則他要餓死。
我在平房區(qū)的盡頭看到了房頂上的大頭,他告訴我,他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奧秘,這英文字母有的大寫和小寫形狀不同,但有的卻是相同的,只是大小不同而已!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大頭讀了這么多年書,一出口仍是如此業(yè)余,我只能對他說:“厲害啊,大頭!”
大頭問我去哪,我謊稱去職工醫(yī)院弄點藿香正氣水。我的大事怎么能讓他知道?這雖然是個體力活,但也需要一定的智商。此時,一群灰色的鴿子正從我們頭頂飛過。大頭見狀,不由得情緒高漲,他手一伸胸一挺,正要謳歌一番自由的鴿群,但只動情地喊出一聲“啊”,接著便是一聲無奈的“哎呀”。原來,某只鴿子經(jīng)過時恰好需要方便一下,排泄物一瀉而下,命中了大頭圓溜溜的腦袋。稍一琢磨,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頭在很多情況下都首當其沖,比如水房的一個暖瓶爆了,瓶塞飛將出來,就打到過他的后腦勺上,再比如那年廠里飛鏢比賽,一支脫靶的飛鏢也曾飛入觀眾席扎中過他的腦門。針對這個現(xiàn)象,大家曾展開過激烈的討論,得出的結(jié)論是大頭的頭太大,頭大了以后,就會吸引諸如暖瓶塞、飛鏢之類的物品。地球大,所以吸引萬物,太陽更大,所以吸引地球轉(zhuǎn)圈圈,就是這個道理。
我急于去找撲街哥,來不及向大頭闡述這個萬有引力的原理,就忍著笑跑開了。我七拐八繞,經(jīng)過無數(shù)狹長的窄巷后,視線陡然開闊,前面是宿舍的鍋爐房,再往前走,是一個小花園,然后是宿舍的樓房區(qū)。穿過樓房區(qū),我就出了職工宿舍的大門。
我在街上轉(zhuǎn)了四十分鐘,終于在富豪大廈后面那個背陰的巷子里找到了撲街哥,他一邊吃黃燒餅,一邊指著他三輪車上的碟片教導我:“大學是個×,還不如賣碟,誰不看碟?打工的看碟,他大學高材生也要看碟,這買賣,鐵飯碗么。你看咱們爹媽那一代人,以為進個紡織廠就一輩子安身立命了,該塌火還是要塌火。現(xiàn)在這社會,你得跟上時代哩……”
我打斷了撲街哥的話,遞給他一支煙:“今年8月,有個大事,你知道是什么吧?”
撲街哥一拍大腿:“你不說我差點忘了,工程隊8月份來拆除廠房,到時候會有不少生意哩,工人們哪個不看碟?”
我再次打斷他,眉飛色舞地說:“我說的是北京奧運會,關(guān)于奧運會,你能想到什么?”
撲街哥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著,說:“美女!就拿花樣滑冰來說吧,嘖嘖!那女的,那服裝,那身材……”
我搗了他一拳,說:“滑冰是冬奧項目!”
撲街哥撲哧一聲笑了,噴出幾粒燒餅渣子。
我嘆了口氣,對他說:“你咋會想不到哩?那幾年,咱們?yōu)榱丝碞BA,翻了多少次學校的墻頭,你還記得兩年前么?大家攻占了牛姐的飯店,就為了看那場湖人跟猛龍的比賽……奧運會??!科比會來中國??!”
說完后,我感到臉頰發(fā)燙,進而全身都像是過了一道電流,不由得氣喘吁吁,用炙熱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埋頭吃餅的家伙。
撲街哥咽了一口餅,只是呆滯地應了一聲:“哦。”
我急得跺了下腳,手舞足蹈地對他說:“你忘了你為什么叫撲街哥啦?當時在校隊,你搶籃板是最牲口的,甚至那些完全沒指望的出界球和地板球,你都撲著去搶,你有多少次橫著飛出底線或邊線,球救了回來,你卻一個馬趴摔在地上……你防守也太兇了,我們都說你那哪是防守,簡直是堵炮口!你咋變了?你就是他媽的變了……”
接下來,我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瞇縫著眼,指手畫腳地對撲街哥描述了我的計劃。最后,我又用力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這個事要是弄成了,咱們就有錢了,就能去北京五棵松體育館看到活的科比啦!”
撲街哥也是瞇縫著眼,有那么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但就像風中的燭火,那火苗迅速熄滅了。他緩緩低下頭,突然又抬起來看了我一眼,而后又緩緩低了去,最后又奮力抬起來,對我說:“這個事算我一個,要是弄成了,我也……就有錢開個音像店了。是不是?。颗?,對了,咱得把耗子也叫上,一是用得著他,二是免得他游手好閑,再出去耍流氓?!?/p>
我用力點頭,依著籃球場上的習慣,跳起來跟他擊掌。
這幾年,寂靜的夜里,我時不時會被那清脆的擊掌聲驚醒。在一團漆黑中,我的眼前會慢慢出現(xiàn)無法忽視的光亮,逐漸地,我就會又一次被2008年的陽光緊緊包圍。
2019年端午節(jié)前后,距離北京奧運會已經(jīng)十多年了,我?guī)е夼亓艘惶丝h城老家。我在熙攘的十字街頭又遇到了撲街哥。他上身穿一件蹭了泥漿的灰色西服,下身穿一條女式黃色運動褲,腳上分別穿兩只不同品牌的舊運動鞋,一只紅色,一只綠色。
他正從富豪大廈外的垃圾桶里,撿起別人丟掉的半塊黃燒餅“吧唧吧唧”吃著。
我把車停在路邊,走到他身前一把將他抱在懷里。
我說:“你這二年耍得油??!”
他掙脫開來,看著我,神秘地一笑。然后,這個家伙掀開西服,露出藏在里面衣兜里的幾張破舊碟片,對我說:“買碟么?”
02
2016年3月,我在單位組織的籃球比賽中摔斷了左膝十字韌帶,同時又撕裂了該條腿的內(nèi)側(cè)副韌帶和半月板外側(cè)前角,但是天可憐見,我的右腿以及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得以保全。
手術(shù)后,我就在家休養(yǎng)。一個月不理發(fā),也懶得刮胡子,惹得當時四歲的女兒拿著一張動物卡片對我說:“爸爸,你就是只黑猩猩?!?/p>
4月中旬的一天,耗子來家里看我。耗子當然不是耗子,他只是一個長得酷似耗子的人。他進家后,我聽到他先在客廳風風火火地轉(zhuǎn)了一圈,又去廚房碰掉一只飯勺,最后他毫無必要地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把我正在刷牙的女兒嚇得吱哇亂叫。當他終于來到臥室時,他看著躺在床上的我說:“哦,原來你在這里?!?/p>
我指著佩戴支具的傷腿,說:“我還能去哪?”
耗子一把掀開我的被子:“起來!”
無論我怎樣抗拒,都是徒勞的,耗子把我拽起來。我單腿站立,身體像舊城區(qū)廢棄的電線桿那樣,歪歪斜斜,隨時準備倒下去。
耗子把墻角的拐杖扔給我。
我撐著拐杖跟耗子來到客廳,他扶我坐在沙發(fā)上。
我說:“我女兒在家,你就不能穿條褲子?”
耗子一臉無辜地說:“我這不是褲子嗎?”
我說:“你那是條該死的短褲!你上街看看,哪個正常人四月份穿短褲呢?”
耗子不理我,他打開電視機,一屁股坐在我身邊,說:“今天科比退役,最后一場比賽,你不看?”
我撓著氈片一樣的頭發(fā)說:“是嗎?今天幾號?”
耗子不用說話,他的眼神已經(jīng)告訴我,他為我變得如此白癡而震驚。
我記得那天的情況,電視里的兩個解說員一反常態(tài),摒棄了西裝革履,而是分別穿上科比的8號和24號球衣。
當科比前面幾次出手都未能命中,終于投進一球后,耗子尖叫一聲,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腿。我發(fā)出了比他更尖利的大叫,因為他拍的是我的傷腿,在火辣辣的疼痛中,我的激情被點燃了。
此后,我們不斷尖叫,擊掌,渾身抖得宛如觸電,惹得我女兒數(shù)次跑過來說:“你們不要發(fā)神經(jīng)好不好?我在背英語呢!”
我和耗子終于不敢大叫,我們由于激動而手足無措,只能在沙發(fā)上前后揉搓,此起彼伏。我們看著科比收起持續(xù)了一整個賽季的慈祥微笑,重新像猛獸一般露出嗜血的獠牙。我們看著他得到20分,30分,40分……直到比賽的最后時刻,這個倔強的男人帶著跟腱重建手術(shù)遺留的傷疤,如靈蛇出洞持球跨進三分線往里一步的區(qū)域,起跳,出手,命中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一記標志性跳投。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運動戰(zhàn)得分。與此同時,我在耗子驚異的目光中“噌”地一聲站起來,傷腿吃痛,我隨即一個趔趄又跌回沙發(fā)。暫停時間,科比坐在板凳席上止不住瑟瑟發(fā)抖,這是體力透支后的必然結(jié)果。不過,他的眼睛里早已閃爍起久違的熾熱光芒,這光芒足以撕裂時空,讓年輕時的自己在此刻靈魂附體。暫停結(jié)束,對方采取犯規(guī)戰(zhàn)術(shù)??票茸呱狭P球線,調(diào)整了呼吸節(jié)奏后,連續(xù)命中罰籃,把個人的得分定格在60分。他此生最后一次得分,并非絢爛華麗的轉(zhuǎn)身跳投,也不是氣貫長虹的暴力扣籃,而是像一個孩子,像我們每個人最初接觸籃球時那樣,穩(wěn)穩(wěn)地站在罰球線上,把球拋向籃筐。我看著電視機里的籃球在空中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那球飛了好久,似乎飛躍了我整個青春歲月,最后它輕輕掉入了球筐,就像一粒石子掉入平靜的湖面。
逆轉(zhuǎn)取勝后,科比緩步走向觀眾席,跟他的老伙計們告別。那一排站起來的人中,有跟他恩怨纏綿了好些年的奧尼爾,有執(zhí)教水平一般,花邊新聞不斷的費舍爾,還有職業(yè)生涯暮年“棄惡從善”,不惜改名換姓的慈世平,甚至連垂死病中驚坐起的奧多姆也來到了現(xiàn)場。然后,科比的妻子和女兒們奔跑著撲向他的懷抱……
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科比的告別演說,他剛發(fā)出一聲拉長了音調(diào)的“嗨——”,現(xiàn)場觀眾就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與此同時,我身旁的耗子眼里亮晶晶的,他哽咽著說:“我們那年,差一點,就去了北京。”
我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年。
我說不出話,一直盯著電視機,直到解說員說完結(jié)束語。我只感到頭皮發(fā)麻,心里空蕩蕩的。
我依然在呼吸,人們依然會在四月酥軟的空氣里上班,上學,吃飯,睡覺。這顆藍色的星球依然會載著幾十億人,繞著那顆巨大的火球轉(zhuǎn)個不停。
耗子站起來說:“咱們就此別過吧,我要去海南賣香蕉呀,現(xiàn)在就走?!?/p>
我說:“你就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成個家,然后再賣你的香蕉?”
耗子一擺手:“海南是一定要去的,香蕉是一定要賣的,成家這個事是一定不能強求的,而你,是一定不能變成個‘路不平’的?!比缓?,耗子一臉莊嚴肅穆地捧起拐杖,他把拐杖遞來時就像是在交接一個神圣的法杖。他還不忘殷切地點點頭,欣慰地看著我拄拐的站姿,并矯揉造作地模仿球隊教練的口吻,鼓勵我走兩步,放開了走,快走多走每天走。折騰了好一陣,他去廚房拿了兩塊蛋糕和一瓶酸奶,說了句這下我可真走啦,就出了門。那是別人看望我時拿來的禮品,耗子這家伙進門時兩手空空,出門時手卻沒閑著。
耗子走后,我撐著拐杖找出刮胡刀,輕輕吹掉上面落下的灰塵,對著鏡子慢慢刮掉胡須。
妻子下班回來,她扶著我坐在椅子上,并在我胸前披了一張白床單。然后,我感到妻子柔軟的手觸摸著我的頭皮,她拿起剪刀修剪我亂蓬蓬的長發(fā),如同打理野蠻生長的盆栽。我看到鏡子里的我生出許多肥肉,雙下巴已然無處遁形。遮著我眼角的頭發(fā)被清理掉了,我眼角的皺紋如同干涸土地上龜裂的紋理。我的眼睛紅了,更紅了,兩行淚順著我一臉的橫肉馳騁。妻子用手帕輕輕拭掉我臉上的淚。我的淚卻又流出來了。
此后,我不再睡得昏天黑地,我開始恢復這條傷腿。重建的韌帶與肌肉發(fā)生了粘連,我必須強行讓膝關(guān)節(jié)打彎,每天拉伸和彎曲1000次,常常疼得咬破手臂。我的大腿肌肉也發(fā)生了廢用性萎縮,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的左腿快比手臂細了,這還了得!我在小腿上綁了沙袋,不斷地高抬腿,恢復肌肉。
經(jīng)過一個月鬼哭狼嚎的鍛煉,我終于可以無需拄拐而走出房門了。其間,鄰居曾多次上門交涉,說我練腿時的喊叫讓他們快要神經(jīng)衰弱。
當我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那樣,扭扭捏捏地來到室外時,我感覺可以稱為重見天日。
又過了三個月,8月份了。一天,雨過天晴,我一路看著車窗外七彩的云霞,從居住地回到了金鼎縣。
我走到了縣城外環(huán)路的丁字路口,這里曾有一座存在了半個世紀的國營紡織廠,多年前被拆除了。我看著路邊灰色的殘垣斷壁,不知不覺間來到原職工宿舍的區(qū)域。我走到當年鍋爐房前的那片空地,如今已是一間超市的停車場。
我在這片積著雨水的停車場里轉(zhuǎn)了幾圈。
2008年夏天,為了籌集去北京的錢,我和撲街哥、耗子(后來大頭也摻和了進來),我們幾個職工子弟就是在這片空地上揮汗如雨的。我們用了48天的時間,修建了一座籃球場,整個場地長28米寬15米,罰球線的長度為3.6米,三分線是一個半徑為6.25米的半圓……
我站在這片不復存在的籃球場上,心情如同這時的空氣一般,潮潮的。
我漫無目的地繞到了超市(原鍋爐房)的后面,我頭一偏,就看到了后墻根下橫放著的那兩根楊樹桿。
我該死的傷腿突然疼了起來,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到墻根下。
這兩根粗壯的樹桿高度都超過了4米,是用來做籃架的。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和耗子,還有大頭,我們都光著膀子,擁在撲街哥的三輪車旁,吼喊著把這兩根樹桿從車上抬下來。就是在這里,我們累到虛脫,彎著腰看著地上的樹桿傻傻地笑個不?!?/p>
后來,人們大概覺得這兩根桿子礙手礙腳,但又懶得搬運,于是就把它們放倒,又推到了超市后的墻根下。
如今,樹皮發(fā)了霉,上面到處都是小蟲筑的巢,不過,我看到每根樹桿接近地面的部位,都長出了黃澄澄的野蘑菇。
03
王笑這個人,我比較抵觸她,然而我卻總是能遇到她。
我早晨去跑步,每次經(jīng)過她家樓下,都能見到她戴著耳機,穿一身運動服屁顛屁顛地跑出來,無論我怎么加速,她總是跟在我后面,陰魂不散。就連我在小花園的墻上壓腿,也能在墻上的鏤空孔洞中看到她,她就在這該死的墻的另一面壓腿,把腿抬得比我還要高。
我餓了一個下午,好不容易去牛姐的飯店吃頓飯,結(jié)果她早就坐在一張桌子旁,居然還向我招手,好像我會跟她一起吃飯似的。她難道都忘了嗎?她那年非要給我洗紅領(lǐng)巾,結(jié)果把我的紅領(lǐng)巾跟她的綠色手套放在一個盆里洗,紅綠相融,我的紅領(lǐng)巾幾乎成了一塊黑色的抹布。莊嚴肅穆的升旗儀式上,我是怎么被人嘲笑的!還有那次,她非說花園地面的一個土洞里有寶物,我將信將疑地把手伸進去,結(jié)果被蛇咬傷,險些英年早逝。至于她告發(fā)我偷藥房的葡萄糖,害得我被廠醫(yī)院的胖護士拿著針頭“追殺”的事,以及她誘騙我去職工食堂的房梁上采蜂蜜,我的頭被蜜蜂蜇得比大頭的頭還要大。這些我都懶得提。
我跟每一個紡織廠的職工子女都親如兄弟姐妹,甚至包括大頭那個白癡,但唯獨王笑是個例外,我為我們的陣營中有這樣一個人而悲哀。
然而,2008年夏天,我為了能夠去北京奧運會的現(xiàn)場,卻不得不和伙伴們一起,為滿足王笑的心愿而修建一座籃球場。
當我在烈日下光著膀子打夯時,我想起了她在2006年秋天的所作所為。當時的體育課上,學校男籃和女籃的隊員比試罰球,大概是因為我和王笑都打二號位,教練把我們分到了一組。我的急停跳投可以威震全校,但罰球是軟肋,所以那次十投三中,也在情理之中,但女籃隊員一陣嘰嘰喳喳的哄笑,就讓人有些難堪了。王笑卻雪上加霜,她在罰球線上十投九中,呡嘴一笑,輕描淡寫地羞辱了我。
我罰球輸給王笑的消息在全校傳播開后,我們迎來了縣體委舉辦的中學籃球比賽,我們的對手是志誠中學。比賽本來打得順風順水,還剩兩分鐘結(jié)束時,我飆中一記頂弧三分,我們領(lǐng)先了10分。這時我突然聽到場邊傳來王笑的尖叫:“防守!壓節(jié)奏!”
看來女籃的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否則王笑怎么會披著訓練服,脖子里搭一條毛巾,站在我們的場邊聒噪呢?我看到她手舞足蹈,一跳一跳地在場外跟著我們的退防節(jié)奏跑動,她發(fā)梢的汗水甩在金秋清爽的空氣中。
我一慌神,對方后衛(wèi)投進了搏命三分,這該死的王笑!
我方進攻時,我剛持球,對方一個隊員就在我臂上狠拍了一掌。我走上罰球線,深呼吸幾次后,第一罰球彈筐而出。我苦笑一聲,投出第二次罰球,球在筐上一彈,對方后衛(wèi)拿到籃板,運球奇快,如一把剔骨尖刀直插我方籃下。此后,對方或推或拉,或踢或絆,不斷送我上罰球線,而我越投越離譜,居然投出兩次“三不沾”。王笑跑到教練身邊,不斷指著我喊:“對方是犯規(guī)戰(zhàn)術(shù),快把他換下來!”
志誠中學趁機迫近比分,比賽只剩30秒時,分差只有一分。
如她所愿,我終于被換下了。我面紅耳赤地跑到場邊,抱頭坐到替補席上。王笑遞來一塊毛巾。我忍無可忍,把毛巾往地下一摔,離席而去。
紡織廠經(jīng)營不善,一部分廠區(qū)租給志誠中學這所私立學校后,我們職工子弟在課余時間唯一可以自由使用的一塊球場,被一堵圍墻隔開,屬于了志誠中學。我無法忘記那個心碎的下午,我們看著工人們一點一點地砌起嶄新的紅磚墻,球場,籃架,籃網(wǎng),球筐……一點一點地消失在視線中。我,撲街哥,耗子,以及王笑,我們站成一排,看著太陽落下,看著新墻砌起來。王笑居然扁著嘴哭了,虧她名字里還有個笑字呢。我厭惡地對她說:“哭個錘子,志誠中學不是囂張么?比賽時,我一定會贏他們!”
然而那次我被換下后,志誠中學把比賽拖進了加時,以4分險勝我們。
我們無法阻止球場被“霸占”,我們也無法阻止輸球,事實上,我們什么都無法阻止。
輸球以后,我和撲街哥、耗子進行了激烈的討論,都對我稀爛的罰球視而不見,我們一致盲目地認為,都怪王笑在場邊大吵大鬧,擾亂了我們的心神,才導致我們飲恨體委大院。我不乏自信地想,如果不是她提醒教練換我下場,以我人球合一的狀態(tài),一定會投中一記漂亮的絕殺。
此后,我對王笑的意見更大了,我故意成群結(jié)伙去學校,把她落在鋪滿落葉的林蔭道上。2007年春天,我跑步經(jīng)過王笑家樓下時,突然看不到她了,我頓感一身輕松。后來,得知她生病休學了,我不禁感慨,真是蒼天有眼啊!
2008年,我和撲街哥去耗子家跟他商量修建球場的事。我們計劃,用撲街哥的三輪車運輸做籃架的楊樹以及其他必要的工具,耗子的焊接技術(shù)用來制作籃筐。
耗子正在吃梨,露出尖利的門牙。
我和撲街哥問他,上次他為了去奧運會現(xiàn)場看科比而英勇地找王笑借錢時,王笑怎么說的?
耗子瞪著小眼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嗎?那家伙說除非我給她在廠區(qū)建個籃球場,她才考慮借給我錢,這不是開玩笑么?我干脆給她辦個NBA得了?!?/p>
我掐著他的肩膀說:“我們就給她建個球場!”
耗子嘶嘶地吸了一口氣,摸著尖下巴說:“且不說這個事有多難,王笑悶在家里不知道,咱們還不知道么?整個廠區(qū)包括職工宿舍不久就要拆了,到時我們都要搬家,建個球場有什么用?最終還不是個拆?”
我說:“管他拆不拆呢,到時我們弄到了錢,一拍屁股早去北京啦!”
耗子這個那個地還在啰嗦。
王笑的父親原本是廠里的技術(shù)員,下崗后做生意做成了全縣著名的企業(yè)家,家里有的是錢,雖然給王笑治病據(jù)說花了不少,但幾個人去北京的路費和門票錢對她家來說仍然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正因為如此,鬼靈精耗子才一門心思地找王笑借錢。
“只要咱給王笑辦成這件事,王笑不是個耍賴的人?!蔽医K于說出我對王笑的感覺。
“你敢保證?”耗子盯著我問。
“嗯,我敢保證?!蔽矣X得我已經(jīng)把全部的賭注押在了對王笑沒來由的信任上。
耗子快速地來回彈撥了幾下手指,仿佛在彈琴鍵,又似乎在撥打算盤,然后握緊了拳頭。
“好,咱一起賭一把!”耗子終于點了點頭。
我們?nèi)齻€臨出門時,耗子媽問他:“你又往哪里死去呀?”
耗子吹了聲口哨,說:“噢,我再去耍個流氓?!?/p>
耗子上次借錢未遂后,他就纏上了王笑,每天抱著吉他站在王笑樓下,啞喉嚨破嗓地演唱《灌籃高手》的主題曲。他甚至披星戴月,偷偷采摘花園里的鮮花,上門獻給王笑。他還把半瓶發(fā)膠抹在頭發(fā)上,像賭神一樣把頭發(fā)背在腦后,試圖即使犧牲色相,也想借到去北京看比賽的錢。
然而錢沒借到,他在廠里卻得到一個耍流氓的名聲。
我們勾肩搭背地走在盛夏炙熱的陽光下,臉上、身上都滲出一層薄汗。
耗子說:“不知王笑那個病要不要緊,我上次聽她的聲音不如以前硬氣……”
我和撲街哥發(fā)出一陣噓聲,我們壞笑著調(diào)侃耗子是不是真對王笑有意思?
我說:“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她一定沒事的。”
我們說說笑笑地來到王笑家的陽臺下。
耗子說王笑的家人不想讓外人進家,怕帶進去細菌,他每次也只能隔著門縫跟她說話。
我們懶得爬樓梯,就在樓下陰陽怪氣地喊她的名字。
不久,我們看到王笑走到了陽臺的窗戶前。她本來就高,生病后又瘦了很多,看上去像一根搖搖欲墜的竹竿。
天氣炎熱,但她卻戴著一頂針織的粉色帽子。
我們踮起腳尖,用手箍成喇叭放在嘴邊嚷嚷著,說我們要給她建球場啦。
王笑把頭貼在窗玻璃上看著我們。
我該死的眼睛那時已經(jīng)開始近視,看不清她的眼神和表情,我只知道平時一直臥床休息的她,那次卻在窗戶旁站了很久。
04
耗子身上時常裝著一臺破舊的計算器,說他在南方做生意,離不開這玩意。
參加了一次高考后,我和大頭選擇了復讀,耗子卻無心戀戰(zhàn),他背了一卷鋪蓋,就南下了。
在兩廣一帶折騰了一年,他父母打電話讓他回來幫忙搬家,因為職工宿舍要跟廠區(qū)一起被拆除。于是,耗子就帶著衣錦還鄉(xiāng)的驕傲表情出現(xiàn)在了職工宿舍,他在林蔭道上抽搐不止,時不時用顫抖的手裝模作樣地輕撫路邊的垂柳,他只說了一聲“?。」枢l(xiāng)……”,就被我沖過去一把撲倒。我們“如膠似漆”地在地上滾來滾去,我說你狗日的還知道回來?
耗子絕對不會想到,他一個堂堂的“生意人”,竟會跟著我們汗流浹背地修建一個注定會被拆掉的籃球場。
動工之前,耗子坐在他家那扎出了好幾根彈簧的沙發(fā)上,拿出計算器,一邊猛烈地戳著一邊說:“一方洋灰(水泥)最便宜也要180塊,整個球場最少得30方洋灰,還有沙子,洋灰和沙子的比例大概是1比4,這么加起來一算……廠里基建隊剩的那點料連個零頭都不夠,我們買不起洋灰,那么……”
我打斷他的話:“我知道,誰說咱們要用洋灰?我們用夯錘,把鍋爐房前的松土地夯實,再抹一層膠泥,就差不多啦。咱們只要騙到去北京的錢,管那么多干啥?走,你跟我們?nèi)グ鸦@架拉回來?!?/p>
我和撲街哥拉著他往外走。
我們來到宿舍的樓房區(qū),經(jīng)過王笑家樓下時,耗子仰起頭喊了幾聲王笑的名字,王笑來到窗前。耗子讓她打開窗戶,然后把一本《扣籃》投進二樓敞開的窗戶。夜色朦朧中,我看不清王笑的樣子,只看到那本卷起來的雜志劃過一道讓人心動的拋物線。
耗子一直訂閱《扣籃》雜志,他對籃球有著狂熱的癡迷,奈何身高停滯不前,屢次被校隊無情地拒絕。他那年為了長個子,從一個藥販子手里買了幾包所謂的增高藥,結(jié)果吃得上吐下瀉,一場痢疾下來,身形反而又瘦小了些許。這件事,我們難道會忘記么?
耗子木樁一樣站在王笑樓下,我只能把他拖走。我倆蜷縮在撲街哥的三輪車里,鬼鬼祟祟地往北關(guān)村去了。
燈泡廠前兩年已經(jīng)拆掉了。我和撲街哥已經(jīng)踩過了點,北關(guān)村的原燈泡廠宿舍里,有兩棵砍倒的楊樹,樹干筆直,是做籃架的好材料。我們打算用三輪車把它們拉回來,但燈泡廠的職工子弟中有個綽號叫鋼炮的女生,是我們學校女籃的中鋒。她為人兇悍,作弊逃課,打架斗毆,無惡不作,所有燈泡廠的子弟都唯她馬首是瞻。一次班對班籃球賽中,鋼炮在籃下翻江倒海,背身單打無人能敵。然而,某個回合中,當她把防守的中鋒轟出底線,正要起手上籃時,補防的王笑突然神兵天降,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了她一記蓋帽。此后,王笑一直像膏藥一樣貼身防她,她粗壯的身體竟然甩不掉這個瘦高個,下半場一分難求。鋼炮得知王笑是紡織廠的職工子女后,燈泡廠和紡織廠的梁子就結(jié)下了,鋼炮經(jīng)常帶著人在放學路上對我們圍追堵截。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怎么敢明目張膽地去燈泡廠的地盤偷樹呢?更棘手的是,雖然燈泡廠的職工大多已搬離宿舍,但鋼炮留戀故土,仍然時不時地帶領(lǐng)她的手下在曾經(jīng)的地盤上做懷舊之旅。
我們只能寄希望于夜幕的掩護,企圖速戰(zhàn)速決,但我們顯然低估了鋼炮。
撲街哥用鋸子鋸掉那兩棵楊樹多余的枝杈,我和耗子正準備抬樹裝上車時,身后突然傳來一個可怕的聲音。
“呀,我當是誰,原來是紡織廠的阿貓阿狗?!蔽宕笕值匿撆诠室饧氈ぷ余青堑卣f。
我們?nèi)齻€慢慢回頭。
鋼炮穿著肥大的籃球服,叉著腰站在不遠處,身后跟著七八個兇巴巴的家伙。
一個看上去智商跟大頭有得一拼的胖子問鋼炮:“老大,要不我去揍他們一下?”
鋼炮一擺手:“不急,看他們怎么說?!?/p>
我們仨面面相覷,撲街哥和耗子這兩個慫貨誰都不敢開口,最后,我只好畏畏縮縮地說:“王笑……對,都怪王笑,她想在我們廠里弄個籃球場,我們只好來尋籃架,對不起,我們錯啦!”
鋼炮看著我們冷笑了一聲,遂又嘆了口氣,然后對那個胖子說:“幫他們裝上車,放他們走吧!”
我們差點驚掉了下巴,都不敢相信地看著鋼炮。
對面那個胖子撓著頭說:“為什么?老大,我不懂?!?/p>
鋼炮慢慢搖了搖頭,指著我們說:“他們紡織廠也要拆了,怎么說來著?也算是同病相憐吧,咱們這次不打他們。”
胖子一知半解地走過來幫我們裝車,他對撲街哥說:“你是賣碟的?”
撲街哥一看似乎來了生意,笑著說:“想看啥?”
胖子瞇著眼,抖了抖眉毛:“有黃片兒嗎?弟兄們想觀摩一下?!?/p>
撲街哥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過,他馬上收斂起猥瑣的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有是有一些,不過我那是教育性質(zhì)的,跟你說的兩回事?!?/p>
胖子一臉迷茫地說:“教育?能教育到什么程度?”
撲街哥支支吾吾道:“什么程度?呃,怎么說呢……這種事主要還是靠悟性,‘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靠個人么’,我送兩盤給弟兄們看看就是了?!?/p>
胖子一拍撲街哥的肩膀,鉚足勁地幫著裝車。
我們推著車正要走,鋼炮說:“這個人,也還給你們吧。”
我們看到她身后的弟兄們讓開一條道,人群的盡頭居然是大頭。
耗子問他有沒有事?
大頭傻樂著說:“他們沒打我,只是象征性地恐嚇了幾句。”
撲街哥蹬著車,我和耗子、大頭扶著車上的樹干,四個人心有余悸地離開燈泡廠的地盤。
我們已走出一段距離后,鋼炮突然叫我們站住,一陣讓人不安的靜默后,他說:“我知道王笑病了,你們給她捎個話,讓她趕快好起來。我不服,還要再跟她打一場球!”
一路上,大頭不斷跟我們說著他的驚魂時刻,他說他看我們悄悄離開,感到好奇,就一路跟著我們,沒想到剛到燈泡廠宿舍,就邂逅了鋼炮一伙英雄。
我們仨懶得理他。我們沉浸在自己的興奮當中,離去北京又近了一步。我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科比跑出球員通道,正向看臺揮手致意,而我就站在后排,舉著他的海報尖叫。
05
時至今日,縣中學復讀次數(shù)記錄的保持者依然是大頭,試問誰可以像他那樣,復讀7次呢?他從北京奧運會那年的高考考場上下來后,一鼓作氣,在復讀班摸爬滾打到了巴西世界杯那年。
當他又一次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復讀班時,一頭烏發(fā)的班主任早已兩鬢皆白。老師不停作揖,甚至險些下跪,懇求大頭千萬不要再來拉低升學率,何必一條道走到黑呢?你大頭也該去外面闖一闖,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么。
于是,25歲的大頭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高中校園。
我們一直以為,大頭那點可憐的智商根本無法填充他那顆碩大的頭顱,但令誰都想不到的是,他多年來闖蕩考場,居然也總結(jié)出不少經(jīng)驗。
他一出社會,便辦了一個課外班,據(jù)說專門傳授獨門秘籍,從他班上走出來的學生無不昂首挺胸,神清氣爽。一些學生的學習成績優(yōu)秀,但心理素質(zhì)極差,一上考場就緊張得手足無措,恨不能口吐白沫,從而導致發(fā)揮失常。大頭就專門服務這些學生,幫他們克服對考場的恐懼。
論起對考場的熟悉,誰能比得過大頭呢?他走進考場,就像走進自己家。
最近幾年,大頭的肚子吃起來了,隨著肚子的壯大,他的大頭就顯得不甚明顯了。他經(jīng)常腆著肚子找我喝酒。
他醉意朦朧時,往往要講經(jīng)說法。
“搞教育,尤其是在當今國情下搞教育,你就得劍走偏鋒。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孔圣人(其實是孫武)說得對?。 ?/p>
這就是那個整天皺著眉頭,迷迷糊糊的大頭嗎?他在2008年夏天稀里糊涂地非得跟著我們做苦力,他說我們做的事很刺激,很有意義。
有一次,他大談教育經(jīng)時,我問他還記不記得2008年夏天發(fā)生了什么?
大頭迷惑地眨眨眼,說:“什么?我忘了?!?/p>
他糟糕的記性讓我感到一絲失落。
那個火辣辣的夏天,我們光著膀子用卷尺仔細丈量了鍋爐房前的土地,然后用粉筆勾畫出籃球場地的輪廓。
籃球場需要彈性,原本的地面較為松軟,必須夯實。做戲就要做全套,否則,怎么能應付得了那個精明的王笑呢?
我們用了一個下午,好不容易拿鐵絲撬開基建隊庫房的鐵鎖。當我們推開大門時,大頭卻英明地指出,我們其實用不著撬門,因為窗戶上的玻璃已經(jīng)被人打碎了,我們本可以從窗口進入啊。
耗子白了他一眼,說:“你能把夯錘舉到窗戶那么高嗎?夯錘怎么出來?”
大頭這才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我們走進庫房,一股嗆鼻的土腥味讓我們接二連三地打起噴嚏,打噴嚏的過程中,每個人的頭都被蛛網(wǎng)纏繞上了。
我揪扯掉臉上的蛛絲,才發(fā)現(xiàn)庫房里的鐵鍬、釘耙等輕便的工具早被洗劫一空,只有重達90公斤的夯錘孤獨地倒在墻角。
誰都知道紡織廠要拆了,整個廠區(qū)亂糟糟的,每天有不少生面孔,其中大概有不少人是來趁火打劫的。大頭的父親是廠里保安科的科長,現(xiàn)在只剩他一個光桿司令了,每天只是穿著短褲喝酒抽煙,遛貓逗狗。
我們喊著號子抬起呈四棱臺狀的夯錘,沒想到這家伙比我們預想的重多啦,只能移動一步的距離,就必須停下來喘息。我們四個人中,只有我和撲街哥身體壯碩,耗子身材瘦小,大頭不長力氣,只長頭圍。
我們齜牙咧嘴地移動夯錘,用了二十來分鐘,才把它抬到門口。
我們橫七豎八地倒在撲街哥的三輪車旁,氣喘得像風箱,衣服濕溻溻地貼在身上。
大頭喘著粗氣說:“刺激!”
蚊蟲在頭頂盤旋,蟋蟀發(fā)出口哨一般的聲響,夜已經(jīng)像墨一樣濃。
我和撲街哥站起來,又揪起癱在地上的耗子和大頭。我們四個兩人一組,分站在夯錘兩側(cè),握緊夯錘的把手,鼓足了勁兒往上抬,終于將夯錘抬上三輪車。
第二天早上6點,我們四個準時出現(xiàn)在這片空地上。在一縷縷簇新的陽光下,我們沿著白色的邊線一下又一下地舉起夯錘砸向地面。
每砸十下,我們就必須躺倒休息一分鐘。一個小時后,我們的體力已漸透支,每砸五下就需要歇三分鐘。一次休息時,撲街哥說:“他媽的腿肚子,比剛干完那種事都累!”
耗子一個激靈翻起來,說:“那種事,你干過?”
撲街哥咂著嘴說:“他媽的腿肚子,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撲街哥的話使大家浮想聯(lián)翩,我們不由得熱血沸騰,又“哼哧哼哧”地干起來。
我們從一側(cè)底角旁的邊線開始移動,干到中午熱起來后,才抵達另一側(cè)邊線,若照這樣的工程進度,竣工會遙遙無期。其間,有不少下崗職工經(jīng)過這里,他們要么煞有介事地盯著我們瞧一會兒,要么好奇地詢問我們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有的還給我們出主意:“直起腰來啊,喊上號子!”
我們看著空曠的場地,不免垂頭喪氣。我的手掌已經(jīng)磨起血泡,想必他們也比我強不了多少。撲街哥更辛苦,他中午還要見縫插針地去賣碟。
我回家吃過午飯,力氣也就回來了。我四仰八叉地午睡了兩個小時,醒來第一眼就看到墻上科比的海報。我一拍大腿,翻起身走出門去。
當我迎著刺眼的陽光精神抖擻地來到鍋爐房前時,撲街哥和耗子正用微笑著迎接著我。撲街哥蹲在地上,嘴里叼一根青草,耗子雙手抱在胸前,叉開腿站在他旁邊,大頭挺尸一般橫臥在另一邊。
我到來后,一起嘰嘰喳喳地叫著撲在大頭身上,把他揉醒。他一臉埋怨地說他剛夢到自己考上了大學,還沒來得及高興一下,就被我們這幾個王八蛋攪和了。
我們戴著大頭帶來的手套,繼續(xù)干活。
由于疲勞的積累,下午更容易累,我們只能不斷地躺下來,看著幽藍的天空,讓汗水揮發(fā)在熱烘烘的空氣中。某次休息時,我問躺在身邊的大頭:“我和耗子是為了弄到一筆錢去看科比,撲街哥是為了拿錢開個音像店,你跟著我們瞎摻和什么?”
大頭看著天說:“籃球什么的,是玩物喪志,我不感興趣,我只是為了跟你們多待一段時間。廠子拆了以后,我們誰不搬家?以后見面就不容易了……當然,如果能跟你們能走趟北京,我也不反對。”說完后又補了一句,“開學后我要發(fā)奮苦讀,哪里還能再跟你們胡鬧?”
我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想不到大頭這么令人作嘔。
撲街哥壓在大頭身上說:“你要是想考大學,只能走作弊一條路。你還記得嗎?初中時咱們幾個叱咤考場,里應外合,抄答案抄得正在興頭上時,是誰告發(fā)了咱們?”
我冷笑了一聲:“還有誰?王笑么!”
于是,我們一邊咬牙切齒地喊王笑的名字,一邊舉起夯錘繼續(xù)干活。
“王笑!王笑!王笑……”她的名字成了我們打夯的號子。
晚上回家時,每個人手上的水泡都擠爛了,膿血和手套粘連在一起,只能忍著疼痛,抽筋作怪地脫掉手套。
我們每天如此,從不中斷,堅持了一個半月。8月4號,我們終于修整完整片球場,并在表面抹了一層紅膠泥,乍一看就像是塑膠地板。我們的家長都說,整個金鼎縣,恐怕再找不出跟我們一樣的幾個二貨啦。實在閑得沒事干,你們咋不去洗煤炭呢?
四個人的皮膚幾乎曬成了科比那樣的顏色。每個人平均磨爛三副手套。手上厚實的老繭就像一層盔甲,我們因此獲得了徒手拍核桃的神技。我們把夯錘送回基建隊的倉庫后,每個人的手臂都松松垮垮地吊著,似乎再也抬不起來了。晚上睡覺,都像烙餅一樣翻來覆去,無論哪種睡姿,都無法緩解肢體的酸痛。但是,我們離成功又近了一步,像贏得了NBA總冠軍一樣興奮不已。
第二天,我們準備解決籃筐的事。
拆除廠區(qū)的工程是不等人的,推土機已經(jīng)推倒了職工食堂,我們建球場的工程進展顯然落后了太多。你拆吧,你越拆,我們越要建!
這個時候,建球場已然不止是為了滿足王笑的心愿,也不完全是為了去看科比或是開音響店,我們似乎激起了一股子倔強。當我們自然而然地想起原來那片球場被志誠中學“霸占”的事時都義憤填膺。我們發(fā)誓,要在拆除鍋爐房之前絕殺掉這個球場工程。
我們從轟鳴的推土機前跑過,在一片廢墟中摸索出一根鋼筋。
這時,就需要用到耗子的手藝,他父親原來是廠里的焊工,他從小就纏磨著父親教了他一些基本的技術(shù)。
我們趁著夜黑風高時,拿著鋼筋來到焊工組的工作間門前。我們已有過上次的經(jīng)驗,早已提前預備了一根撬鎖的鐵棍和一塊砸鎖的石頭。當我們你推我擠地折騰那把鐵鎖時,我們身后突然射來手電筒的光束。
我們遮著眼睛回過頭去,原來是大頭的父親又一次履行起保安的職責。他穿著洗得褪色的保安服,腰里的皮帶上掛著一大串鑰匙,腳蹬一雙打著劣質(zhì)鞋油的舊皮鞋。他正用手電一一掃過我們的臉。邊掃邊說:“你們這回不要撬鎖了,我給你們鑰匙。這鎖是1977年換的,我每年都給鎖孔里上油,至今從來沒壞過……”
大頭顫抖著從他爸手里接過一只鑰匙,他爸揚起手,大頭嚇得縮起了脖子。然而那手,并沒有發(fā)出響聲,只是溫和地摸了摸兒子巨大的頭顱,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耗子看著我們一笑:“閃光對眼睛不好,你們就別進去了?!?/p>
耗子大踏步走進工作間,像一個熟練的工人。
我們聽到“轟隆隆”的爐火的聲音,這是加熱鋼筋,以便塑形。
然后是“嘎嘣嘎嘣”的聲響,耗子用老虎鉗剪下多余的材料。
緊接著,好一陣“叮叮當當”的擊打聲,我們知道,耗子正在將鋼筋打造兩個直徑為45厘米的圓環(huán)。
打擊聲一停,我們就看到操作間閃爍起煙花般絢麗而短暫的火花,與此同時,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這是關(guān)鍵的焊接工序。
此時,每個人心里都出現(xiàn)了一種幻覺,仿佛工作間有無數(shù)工人正在熱火朝天地干,遠處的織布車間里似乎也閃爍起燈火,織布機好像也震耳欲聾地響起來了。下班的紡織女工頭戴白帽,嘰嘰喳喳地涌向食堂。然而,很快,一切歸于平靜,早已停產(chǎn)的紡織廠死氣沉沉。
焊接完成后,我們走進工作間,耗子正拿墻角的掃把清掃地面,連操作臺下的角落都不肯放過。這又是何必呢?這間房馬上就要拆了,到時候里面的工具入庫的入庫,遺棄的遺棄,誰還會在意這里的衛(wèi)生狀況?
大約十分鐘后,耗子用鑷子夾起那兩個焊好的籃圈,“嗞啦”一聲在清水盆中浸過,說:“走吧?!?/p>
8月6日,大頭在垃圾堆里找來廢棄的棉紗,我們四個人坐在小花園的樹蔭下,滿頭大汗地照著手工課本上的示例編織籃網(wǎng)。編織時,從這里剛好可以看到王笑家的陽臺,我低頭編一會兒,就揉著酸痛的頸椎抬起頭,惡狠狠地盯著她家陽臺的窗戶看一會兒。
這時,對王笑的怨恨又占據(jù)我們的頭腦,為了她我們受的這是什么罪???
大頭困惑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棉紗,說:“我編的怎么像內(nèi)褲?”
撲街哥哈哈大笑:“像帽子,你戴頭上吧?!?/p>
我也笑著說:“哈哈,怕是戴不上,頭太大?!?/p>
我們勉為其難地做了一整天手工,終于在日落時織成兩個差強人意的籃網(wǎng),盡管它們看起來像圍脖。
8月7日,我們在拆除的辦公樓前找到幾張廢棄的辦公桌,耗子把桌面鋸成兩塊長1.8米、寬1.2米的籃板。我和耗子把籃板搬到鍋爐房前時,大頭和撲街哥已經(jīng)用白漆在球場畫好邊線、底線以及罰球線和中線,他們正比劃著畫三秒?yún)^(qū)。
我們把兩根竹竿綁在一起,把它裁剪為6.25米。我和耗子以竹竿為半徑,畫好三分線的輪廓。大頭和撲街哥用白漆把三分線刷好。
我長嘆了一口氣,場地的工作已完成,接下來還有釘籃板、釘籃筐、掛籃網(wǎng)、栽籃桿這幾個項目。大頭說歇歇吧,用手托著頭蹲了下去。我一抬眼,看到西邊塵土飛揚的工地上,工人們正熱火朝天地拆除織布車間。
我脫掉上衣,低吼一聲直起腰來,大家跟著我歪七扭八地活動筋骨,然后開始輪流作業(yè)。我們用鐵鍬在球場兩端挖出兩個1.5米的深坑后,耗子在那兩根楊樹干上畫好刻度,籃桿入地1.5米,籃板下沿距離地面2.9米,籃筐距離地面3.05米。這些數(shù)據(jù)耗子早爛熟于心。
我和耗子把制作好的籃網(wǎng)拴在兩個籃筐上。
籃板以10厘米的鋼釘與籃桿相連,籃筐用U型釘與籃板固定。
做完這些后,耗子跳上撲街哥的三輪車,回家取高凳子去了。
他們返回來時,順便在垃圾堆上撿了兩把椅子,耗子說王笑來了可以坐。為此,我們又好生取笑了耗子一番。
撲街哥爬上高凳子,我們一起合作,把兩根籃桿埋進深坑,用腳把松土踩實。
終于完工了。此時日已西沉,我們四個人肩并肩地坐在新建的球場上,每個人的嘴角掛著勝利的笑容。
紅色的場地,白色的線條,筆直的籃桿,橘色的陽光穿過搖曳的球網(wǎng)。有那么一瞬間,我突然感到心里空空的。過去的一個月中,我每天都像打了雞血一般沖到這片場地上,幾人打夯時的嘶吼似乎還在耳畔回蕩,而這緊張而充實的勞動卻已然畫上了句號。
但我失落的心情馬上又變得激情澎湃起來,我們建好了籃球場地,王笑有什么理由能不借給我們錢呢?我一挺身站了起來:“走,我們?nèi)フ彝跣?!?/p>
我們正要出發(fā),卻發(fā)現(xiàn)場外慢悠悠地走來一個戴著眼鏡的斯斯文文的年輕男子。這人走近后,笑瞇瞇地對撲街哥說:“我找你找得好苦哦?!?/p>
撲街哥也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啊,你終于還是來了?!?/p>
那人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撲街哥讓他等一下。
撲街哥走向三輪車,從車座下拿出他那顆磨損嚴重的籃球。
耗子脫口叫道:“原來你狗日的還藏了顆球!”
只見撲街哥持球大踏步走進球場,在中線附近停下來,他抬頭看著籃筐,然后咬緊牙關(guān),手臂上青筋暴起。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他在校隊時曾多次嘗試扣籃,奈何起跳高度總是差一點,每次都把球磕在籃筐的前沿。但這一次,看他的架勢,情況似乎有所不同。
我看到撲街哥運球加速,像一頭牦牛奮力起跳后,龐大的身軀瞬間遮蔽了西天的紅日。他手臂下壓,“當”地一聲,籃球在籃筐前沿一彈,飛向遠方。
撲街哥落地后揉著震麻的手腕,輕嘆一聲:“他媽的腿肚子,還是差一點?!比缓鬄t灑地向我們揮一揮手,說他有事要辦,就跟著來找他的人離開了。
我們怎么能知道,那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文弱少年居然是一個暴力討債團伙的成員。撲街哥坦然奔赴的,是我們無法想象的地獄。他們把撲街哥控制起來后,逼問他父親的下落。撲街哥拒不開口,他們就采用了殘酷的逼供手段,折磨的他可想而知的夠嗆。但至今,雖然那個團伙在掃黑除惡的行動中被鏟除,我們卻并不真正知道撲街哥在城外的那個瓜棚中經(jīng)歷了什么。總之,他重獲自由后,精神就不太對勁了。
那天,我們以為帶走撲街哥的,只是一個買碟的顧客。
我和耗子隨即帶著大頭來到王笑家樓下。
我們扯著嗓子喊叫了她很久,始終無人應答。
我氣憤至極,帶頭沖上樓去捶打她家的房門,卻仍然無人回應。
鄰居探出頭來,對我們說:“別捶了,家里沒人。娃娃病得重了,都去省人民醫(yī)院了。”
我們面面相覷。
鄰居問明我們來意后,遞出一個裝錢的信封,說是王笑的父親留給我們的。
我頓時心花怒放,接住信封捏了一下厚度,少說也有一兩萬錢。
我蹦跳著跑下樓去,拆開信封,里面除了錢,還有王笑父親寫的一張紙條。他寫道:“你們四個做的事我看到了,我們一家很感動。謝謝?!?/p>
我把紙條胡亂往兜里一塞,就跟耗子和大頭商量北京之行。
這些錢除去撲街哥那一份,剩余的足夠我們仨在北京吃喝玩樂,以及看比賽。開幕式和許多男籃比賽的門票雖然早已售罄,但世界上有一種職業(yè)叫黃牛,我們難道會不知道?
我們打算第二天,也就是8月8號一大早就出發(fā),到北京后正好趕上奧運會開幕式。
我喜形于色地回到家,到了晚上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入睡,似乎不是因為激動,也不是因為勞動導致的腰酸背痛腿抽筋,而是因為我心里一咯噔,想到了正在醫(yī)院的王笑。
我唉聲嘆氣,輾轉(zhuǎn)反側(cè),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不是討厭她媽?我總不至于開始可恥地關(guān)心她了吧?
我睜著眼躺到天明。
我剛起床,大頭就一頭闖進了我家,劈頭蓋臉問我:“你知道頁習吧?”
我瞪著他說:“夜襲?誰夜襲?夜襲哪里?”
大頭用手比劃著說:“就是那個霸王嘛,他的女人叫吳臣,他后來自殺了嘛。”
我歪著頭想了半天,對他說:“孩子,那是項羽和虞姬,你是故意說錯的吧?想學秀才認字啊?!?/p>
大頭說:“不管啦!總之那個霸王嘛,他得到一個叫曹無力(其實是曹無傷)的人給他報信,說劉邦要反他嘛,結(jié)果霸王得了人家的幫助,在鴻門宴上轉(zhuǎn)過臉就把人家曹無力給出賣了。我在《史記》里看到的……人家?guī)椭嗽蹅?,咱們總得回報吧……耗子和我商量過了,人家王笑給了咱們錢,就相當于曹無力嘛,我們總不能做霸王呀,雖然咱們不是出賣她……但是……所以……”
我打斷語無倫次的大頭,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p>
我跑出門去,大頭緊跟著我。我們跑向自己的球場,耗子一定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了。我越跑越緊張,王笑突然住院了,別他媽的出什么事啊。無疑,她是個討厭的人,但我們這一群人中,少了她也挺沒意思的。
我?guī)缀蹩煲贿^氣來,這也許是我跑得最快的一次。
王笑,我們居然為了她,要在球場拍幾組照片。
我們居然放棄了今天的北京之行,而要去省人民醫(yī)院,把拍好的照片送給她看。
06
耗子連借帶搶地弄來一部相機,擺開架勢在球場的不同角度拍了四張照片。大頭聯(lián)系了親戚開的圖片社,將照片加急洗印后,我們?nèi)齻€就拿著照片沖上開往省城的汽車。
原來,王笑的肺上長了一個該死的腫瘤。關(guān)于她為什么如此年輕就會得這樣的病,有人說是因為她父親下崗后郁悶不已,天天在家抽煙,讓她吸食了太多的二手煙。也有人說,是因為她父親做生意的原始資本,來源于他從車間偷出的布匹和棉紗,他的第一桶金賺的是昧良心的黑錢,因此他家遭了天譴。不過,具體原因連醫(yī)生都說不清,人們又何必胡亂揣測呢?
總之,這個病一得,王笑就告別了她鐘愛的運動。據(jù)說,她生病后曾經(jīng)步履蹣跚地走到縣高中的門口,想看一看那片熟悉的球場,但無論她怎么賠笑臉說好話,剛正不阿的門衛(wèi)都不為所動,校園怎么能隨便進去呢?只有在校學生才可以進去的。王笑只能氣喘吁吁地走到體委大院,但這里的球場除非有比賽,否則是不對外開放的。她最后失望地回到職工宿舍,看著志誠中學建起的那面圍墻好一陣失魂落魄,圍墻的另一側(cè),是曾經(jīng)屬于我們的那片球場。這大概是人們最后一次見她出門。
我們?nèi)齻€抵達省城后已是中午,大頭說他餓了,必須吃飯,我們就胡亂吃了碗面。省城的道路太過復雜,我們像白癡一樣問東問西地找到省人民醫(yī)院時,已是下午四點半。
我們分頭去打探,約定5分鐘后在醫(yī)院大廳碰頭。當我像無頭蒼蠅一般轉(zhuǎn)了兩圈,一無所獲地回到大廳時,見耗子已經(jīng)候在那里了,他無奈地向我聳一聳肩膀。大頭風風火火地跑過來說:“我問到了,我問到了,護士說王笑在后面住院部11層,好像是呼吸科的CPU還是UFO?”
我捶了他一拳:“那叫ICU,是重癥監(jiān)護室,英語課本的附錄上有介紹這個的縮寫,你不知道啊?”
我們跑向電梯時,大頭不停地撓著頭喃喃自語:“是嗎?英語課本還有附錄?……”
我們來到住院部11層的走廊,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撲鼻而來。
王笑的父親蹲在樓道的墻根下,看到我們后站起身來。他的頭發(fā)更加稀疏,眼角通紅,眼袋凸起。他說:“哦,你們有心啊……”
耗子詢問王笑的情況。
王笑的父親聲音嘶啞地說:“醫(yī)生說就是這幾天的事,想見的抓緊時間進去見一見,她隨時……隨時有可能……”
他說不下去了,又一次蹲下去。
我頓時感到所有內(nèi)臟都在收縮,五臟六腑擠壓在一起,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5點鐘開始,有半小時探視時間,每次只能一個人進入監(jiān)護病房,等上一個人出來后,下一個方可進入。我們仨商量了一下,決定讓耗子做代表,拿照片進去,我和大頭就不用進去了,把時間留給她的家人吧。
開放探視后,我們來到病房旁邊的家屬陪護室,幫耗子穿上綠色的隔離服。窄小的陪護室內(nèi),許多家屬都在窸窸窣窣地換裝。王笑的母親半躺半坐地斜靠在一張折疊床上,向我們微微點一點頭。
耗子換好隔離服后,又穿上拖鞋,戴上口罩,我把裝照片的信封交給他。他走向那扇藍色的感應門,門一開他就進去了。
我走出陪護室,靠著走廊的墻壁站著,大頭站在我對面,大腦袋耷拉著。
大約過了5分鐘,感應門“嘩”地一聲開了,耗子邁著軟塌塌的步子出來,一雙小眼睛濕漉漉的。目光找到我后,對我說:“她叫你進去?!?/p>
我吃了一驚,腦子里嗡嗡地響,在我來不及反應時,耗子和大頭已經(jīng)笨手笨腳地給我穿上隔離服。
我戴了一次性口罩,換上拖鞋,走進門去。
一眼望去,病房里大約有七八張病床,每個病人都蓋著白色的被子,我一時竟看不到王笑在哪里。
從門口數(shù)第二張床上有人沖我揮了揮手,我走過去,床上的人正是王笑。
由于化療,她的頭發(fā)幾乎全部脫落了,她似乎怕我看到她鹵蛋一樣的光頭,正努力用一只手戴上那頂針織帽。她瘦得脫了相,眼睛奇大,顴骨突出,整張臉呈現(xiàn)出又黑又紅的顏色。她的床頭柜上放著一臺呼吸機,一條軟管從機器里伸出,軟管盡頭是一個呼吸面罩,正扣在她嘴上。她一只手上插著針管,正在輸液。手指上夾一個夾子,應該是為了監(jiān)測血氧。她身上似乎還插著兩根較粗的軟管,不知是作何用處。
王笑戴好帽子后,摘掉呼吸面罩。她看著我只是笑,也不說話,想必我綠袍加身的模樣很是滑稽吧?只一瞬間,她呼吸就不甚順暢了,她又把面罩戴上。
我手足無措地彎著腰站在她床邊,我看著她說:“哎呀,你不是牛掰嗎,怎么搞成這樣?等你好了,我們?nèi)ゴ蚧@球,體委要舉辦三加二籃球賽呀!三個男的加兩個女的,別說我們不帶你玩啊。我們有了新場地,可以在家門口練球啦!還有,那個燈泡廠的鋼炮,你還記得么?她也要和你再比試一場呢。”
王笑幅度很大地點點頭。她又一次摘掉面罩,喘著粗氣看著我說:“其實我本來也沒那么喜歡籃球,我是因為……你喜歡,我才去學的。我想,我們都打籃球,有了共同語言,你……你就沒那么討厭我了吧?”說完,她又戴上面罩,深呼吸幾次后,又摘掉面罩繼續(xù)說,“我就喜歡跟著你,上學啊,跑步啊,去牛姐的飯店吃飯啊……你不理我,我也歡喜得很……我還沒化過妝,聽說女人化了妝就會好看,你……看了我化妝的樣子,就不討厭我了吧?”
我聽著王笑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直到她再次戴上面罩,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跟我說了這么一席話?她發(fā)燒燒迷糊了嗎?
我的手在空中比劃著說:“我……你……他們……這個……呃……你看我穿著這長袍,像不像課文里的孔乙己?”
最后,王笑又一次摘掉面罩,淺淺地一笑:“傻瓜,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從那時起……人家心里……心里就……”
她一陣劇烈地喘氣,再也說不下去了,趕緊又把面罩扣上。
我一直努力回憶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是怎么回事,但一時無法想起來。
我見王笑再不說話,就對她說:“那我先出去啦,你歇著吧,我們在新球場等你……你……你還有什么事,我可以為你做么?”
我說完后,王笑舉起她的右手向我伸過來,她伸出食指在我面前輕輕晃動著。
我實在參不透她是什么意思,于是又問了一遍。
她還是說不出話,只是伸出手,晃動著手指。
我?guī)е苫笞呦蜷T口,她這又是什么謎語?穆托姆博嗎?NBA賽場上,穆大叔封蓋對手后,就喜歡搖手指。她喜歡穆托姆博?不對吧,她不是也喜歡科比么?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走到感應門的門口。按照此前的經(jīng)驗,人只要一站到門口,門就會自動打開,但這次卻不知為什么,我已在門口站了快一分鐘,那門還始終紋絲不動。我心里不由得緊張起來,我難道困在了病房里?這可不太美妙。墻上有個強制開門的按鈕,我猛戳了幾次那按鈕,門卻依然緊閉。我急得轉(zhuǎn)了一圈,眼角余光一掃,不由得怔住了。我看到躺在床上的王笑一直偏著頭,目不轉(zhuǎn)瞬地看著我。
又過了一會兒,門突然就開了,我疑惑不解地走出去。
王笑的母親接過我脫下的隔離服,走進病房。
我靠墻站著,感覺身體總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我不斷回憶往事,第一次見面,第一次……我終于想起來了,那年我12歲,剛從農(nóng)村老家搬到職工宿舍。有一次周末,我跑著穿過職工宿舍平房區(qū)的羊腸小道,在一個轉(zhuǎn)彎處一轉(zhuǎn),前面突然倒著一輛自行車,自行車下壓著一個穿著夏季校服的女生。她連人帶車,擋住我的去路,球賽馬上就要開始,我急著趕去撲街哥家看球,這還了得。
我只能一把扶起自行車,又把自行車的主人也拉起來,讓她貼墻站好。我甚至來不及看她長什么樣子,就一溜煙地跑了。她好像在我身后說,她叫王笑。
回首往事,我的心里越來越不是滋味。門一響,王笑的母親淚眼婆娑地走出病房,她氣若游絲地說:“娃在我手心寫了個‘渴’字,水,水……但醫(yī)生說不能喝水……不能喝……”耗子抱頭蹲在一邊,大頭不斷輕拍他的背。王笑的父親正用手機打電話,他的另一只手里提著一個黑色的袋子,里面裝著提前預備了入殮的衣服和鞋帽。
我突然拔腳就跑,就跑就自作聰明地想,王笑搖手指的意思只能是穆托姆博啊,否則還能是什么呢?我要去買一張穆托姆博的海報。
在大頭和耗子的呼喊聲中,我已經(jīng)跑上了電梯。
我一頭沖到街上,才發(fā)現(xiàn)太陽就快要落了。正趕上交通晚高峰,省城的人行道上就像趕集一樣熱鬧,我無法全力奔跑,只能東竄西竄,躲避人群。我一路打聽,終于找到一個文體用品店,問老板有沒有穆托姆博的海報?
老板說:“啥?誰是摩托蘿卜?”
穆大叔并非這個時代的超級巨星,老板當然不知道。
我?guī)缀醴榱说昀锼械暮?,終于找到一張是截自比賽畫面的,科比正在扣籃,遠處的背景里有穆托姆博。
我買了海報轉(zhuǎn)身就往醫(yī)院跑。
暮色中的省城華燈初上,我卻無暇欣賞。我突然聽到了人們的歡呼聲,循聲望去,一座大廈的巨幅屏幕上,正在直播奧運會開幕式。可我沒有停留,只是奔跑。
我以為我足夠快了,然而我還是差了一點。當我扶著腰跑進住院部大樓,來到電梯口時,電梯門正好緩緩打開了。
我看到,王笑的父親萬念俱灰地推著一張帶輪的病床,病床上躺著的是王笑,床單遮著她的臉。
耗子和大頭分站兩側(cè),扶著王笑的母親走出電梯。
我看到王笑被推走了,她的一只手吊在被子外面,一晃一晃的,手背上還遺留著輸液時扎的針眼。我想去把她的手扶起,卻再也沒了力氣。我撲在一個垃圾桶上,嘔出了中午吃的面條。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因為沒有趕上最后的時刻,沒能讓王笑看到海報而后悔。后來,我一遍又一遍地回顧王笑伸手指的動作,我似乎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即使我跑得更快,把海報拿到她面前,又能怎么樣呢?她伸手指并不是指穆托姆博。當時在病房,我對她說我們會在新球場等她,我強調(diào)的是“我們”。
王笑伸出一只手指,意思是說,我希望你一個人來。
那天離開醫(yī)院后,我和耗子、大頭跟隨王笑的家人來到她的老家,她的葬禮需要人手,大頭拍著胸脯說我們義不容辭,他終于用對了一次成語。
耗子哭得死去活來,哭聲甚至比王笑的父母還要洪亮,我和大頭都覺得不合適,我們就勸他。我們說,耗子啊,你看,你這么哭,讓村民們以為你也是王笑的家人呢,你這叫越俎代庖——不對,這個成語不對,總之你過分了,你讓王笑的父母怎么辦?人家尷不尷尬?勸著勸著,我和大頭也哭了。
整個葬禮期間,我一直精神恍惚。我總是想起2006年1月23號發(fā)生的事情,那天科比在對陣猛龍隊的比賽中拿到驚為天人的81分。當時,我們本應放寒假,但“萬惡”的學校卻仍在安排補課。撲街哥建議我們逃課去看球,我和耗子舉雙手同意。當我們騎上墻頭時才赫然發(fā)現(xiàn),有幾十個同學早已跳過墻去,浩浩蕩蕩地向?qū)W校旁的小飯館跑去。飯館的老板娘姓牛,年逾四旬還風韻猶存,我們便不要臉地喊她一聲牛姐。我和撲街哥,還有耗子爭先恐后地跑向牛姐的飯店。我們快要追上人群時,猛然發(fā)現(xiàn)一個高個子女生在人群中一馬當先,她不是王笑,還能是誰呢?她居然比男生跑得都快,我們不禁感慨,這也太他媽牲口了。
我們緊跑慢跑,還是沒能占據(jù)有利地形,飯店中早已擠滿四圈人,最靠近電視的人全部坐在凳子上,好不安逸,王笑就在這群人之中。后面一排集體站立,盯著電視機,一個個倒也得意洋洋。再往后的人只能站在凳子上,否則哪里能看到轉(zhuǎn)播畫面。最后一排人尤為過分,全部站在了桌子上,居高臨下,對比賽一覽無余。我們幾個擠不進飯店,只能踮起腳趴在窗戶上,透過人群的縫隙,勉強把比賽看個依稀仿佛。
飯店里人聲鼎沸,完全掩蓋了解說員的聲音。我們不知比分,心癢難耐,不由得嫉妒起王笑來。她倒好,舒舒展展地坐在前排,時而振臂高呼,時而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地出謀劃策:“這球給科比呀!快給!早給不就完了嘛!”
由于大家攻占了飯店,店里的生意就沒法做了。這種時候,有人還惦記著吃飯?沒門!牛姐的丈夫氣不過,一把扯掉了電視插銷。一屋子人頓時鼓噪起來,險些把他生吞活剝了,最后牛姐只能笑嘻嘻地把插銷重新插上。
這次獨特的看球經(jīng)歷在我的記憶里以慢鏡頭的形式回放起來,我仿佛看到人群的縫隙中王笑的手臂一次又一次地慢慢舉起,她潔白的手腕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起柔和的光。
看完那場球后,王笑在校園里組織募捐,她說大家應該出一點錢,補償牛姐飯店的損失。我們當時對她的行為頗感不屑,這是裝的哪門子相?
如今,就是這個活力四射、又漂亮又善良的女生,我們居然正在將她安葬。我和大家一起在選好的方位挖掘墓穴,我時不時就會抬起頭看一眼藍幽幽的天,四下里傳來蟬鳴鳥叫,不遠處的山包上開著紅黃相間的小花。這依然是平平常常的一天,與昨天似乎沒什么分別,明天大概也是這樣吧?然而,當我們把一具雕花靈柩放入墓穴后,我才清楚地意識到,從這一刻起一切都變得跟以前不再相同了。
葬禮前前后后持續(xù)了五天,我們返回職工宿舍后,不知他們怎么想的,我卻突然感覺自己長大了好幾歲。我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這一點確鑿無疑。
所有住戶都已得到通知,這兩天必須搬家,職工宿舍就要拆了。我在渾渾噩噩中跟著家人把家當陸續(xù)搬到了西關(guān)村的出租屋。宿舍區(qū)的街道上,人們進進出出,亂紛紛的。耗子家搬到了南關(guān)村,大頭也丟盔卸甲地幫他家人把家搬到了北關(guān)村。
最后那天,我回到職工宿舍收拾一些零碎東西,同時想再看看這個地方,因為次日推土機和卡車就將開進宿舍區(qū)大門。
我在小花園的池塘邊看到了耗子和大頭,他們癡呆呆地看著我。
大頭用柳枝抽打著池水,耗子嗑著瓜子。
一切如同昨日,這好像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相遇。
大頭一臉困惑地說:“這許多天,怎么不見撲街哥了?”
我說:“他不經(jīng)常神出鬼沒,估計是去進貨了吧?!?/p>
我們像以往那樣勾肩搭背地走出花園。
耗子說:“我明天又去南方做買賣呀,再見啦,同志們!”
我說:“咋這么猴急,你到底做些啥買賣?”
耗子精神一振:“嗨,難道我在中緬邊境做那個生意也要講給你們聽嗎?”
我推他一把:“吹牛逼去吧你?!?/p>
時間過得真是快,一晃奧運會都快閉幕了。
大頭說:“我明天也要去補習班呀,要開學啦。”
我們又取笑了他一番。
聽人說,王笑的父親這幾天拒不搬家,只是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我們怕他與宿舍同歸于盡,就決定去家里看看他。
我們到了王笑家之后,正趕上她父親處于哭與笑的間隙,神情木然地盯著墻面。墻上掛著的,是一張計劃生育模范家庭的獎狀,這是廠里當年頒發(fā)的。
王笑的母親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就等著她爸動身。
我從懷里掏出一沓錢,輕輕擱在茶幾上。大頭和耗子的想法也跟我一樣,他們都把各自的那份錢以及留給撲街哥的錢還了回來。王笑的父母起初不肯收,一致表示這錢給我們了,以后也不用還。我們說王笑今年的生日還沒過吧?不管她人在與不在,我們的禮得到吧?就當是隨了份子。我們以前從沒給她慶過生日,她在天上知道了,還不得樂瘋了?最終,王笑的母親含淚把錢收下了。
又過了一會兒,王笑的父親也終于同意搬家了,他長出一口氣說:“走吧,走吧,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我們幫忙搬東西下樓,我抱著王笑的一堆書,大頭抱著電風扇,耗子提著兩個裝衣服的大包袱。突然間,從一本書里滑落一張照片,我彎腰拾起后,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這張照片一定是王笑偷拍的,就在我們跟志誠中學的那場比賽上,王笑脖頸里搭一條毛巾站在場邊。她一定是趁我不注意舉起了相機。照片里,王笑的臉離鏡頭很近,笑得如桃花般燦爛,畫面的后方是我的背影,我正持球全速推進。
這是我們唯一的一張合影。
不過,由于我正在高速跑動,我的影像是模糊的,如果不是球衣背后的號碼,打死我也看不出那個人是我。
我們幫著把東西搬上一輛工具車后,耗子和大頭就都離開了。
我來到我們建好的球場,一個人轉(zhuǎn)悠到了太陽西沉……
07
我該怎么評價我的婚姻呢?我的妻子勤勞善良,溫柔賢惠,雖然稱不上沉魚落雁,卻也足夠端莊秀麗。當然,我又何嘗不是儀表堂堂?因此,我們攜手走在街上,實在是羨煞旁人啊。
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女人,我能跟她結(jié)婚,也算老天爺對我的眷顧。
毫無疑問,我會像呵護風中的燭火那樣一直守在她身邊。
然而,我們的生活觀念卻不甚吻合,說句南轅北轍有些過分,但起碼是南轅東轍或是西轍。比如說,我始終認為人在滿足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之外,還應該具備一定的精神追求。我的妻子卻只強調(diào)民以食為天。當我看書時,她總是頗不以為然,會委婉地提醒我不該玩物喪志,應該利用空余時間搞點副業(yè)。我看球賽時,她總要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描述她怎樣在超市搶購了一堆促銷的衛(wèi)生紙和襪子。我說,你看,比賽正到了關(guān)鍵時刻,這個時候怎么能聊衛(wèi)生紙和襪子呢?她說,你那比賽天天都有,每天都是一群人跑過來跑過去的,有什么可看的?哦,對了,她也不是純粹沒有愛好,她喜歡看一檔傳授日常生活小妙招的節(jié)目,比如怎樣把舊衣服改造成儲物袋,如何將玻璃杯制作成插花瓶之類的。每次陪她看這種節(jié)目,我都昏昏欲睡。
不過,這也不要緊,飯一口一口吃,日子一天一天過。也好,我很知足,不能苛責我的妻子。我自己又是個什么玩意兒呢?自從大專畢業(yè),我就在一所民辦職校上死氣沉沉的體育課,至今浪蕩半生,一事無成。
剛結(jié)婚時,年幼無知的我跟大頭聊起婚姻方面的話題,現(xiàn)在想來,我說那些話真是太混蛋了。當我編排自己的妻子時,我難道忘了我當初是怎么死皮賴臉地追求人家的嗎?人家是編制內(nèi)的正式教師,本來可以嫁給一個體面的公務員,如果不是因為我天天胡攪蠻纏,人家怎么會上了我這條賊船呢?
我說:“大頭啊,你看,好多事情距離完美總是差那么一點點,我們那年的北京之行就不說了,就拿我娶的這個媳婦來說吧,她跟我算是情投意合嗎?情很投,但意卻不太合?!?/p>
大頭說:“哦,說起這個‘差一點’,我當時也是差一點就考上大學了。”
我拍一拍他的肩膀:“不,你離考大學差得很遠,你他媽只是差一點把老師氣死?!?/p>
大頭說:“我再說一個,耗子當年差一點就跟王笑好了,這總沒錯吧?”
我瞬間沉默了。
2008年,紡織廠拆除后,我搬到了新家,但不知為何,我突然感到世間一切都索然無味了。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王笑在病房說的話,只是一個人在心里反復琢磨。反復琢磨的終點往往是一團壓抑的迷霧,為此我精神萎靡不振。我再次變得無聊起來,每天機械地起床,吃飯,睡覺。
家里人提議,讓我再去復讀一年。我也不反抗,只是說:“好?!?/p>
我低頭走進教室,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大頭坐在一起。
通過第二次復讀,我好賴考了個大專,也算不枉十年寒窗苦。后來,我參加了工作,有次我校組織了一場在編老師的計算機技能講座,我坐在教室門口,負責聽課教師的簽到工作。我看到一位女老師在簽到表中簽了“王笑”這個名字,至此方才精神大振,我要娶她為妻。我拿著簽字表拍案而起,笑瞇瞇地看著她。再后來,她當然成了我的妻子,不過她并不叫王笑,而叫王芙,因她簽字潦草,讓我將“芙”錯看成了“笑”。
當年,我在復讀班混了兩個月后,已到金秋時節(jié),失蹤了很久的撲街哥突然出現(xiàn)在紛飛的落葉中。我和大頭歡天喜地地向他撲過去,然而他卻像不認識我們似的徑直向前走去。我在他身后一直喊:“撲街哥,撲街哥……”
他頭也不回地走向賣黃燒餅的糕點鋪。
路邊一群小學生聽到我的喊聲,哈哈笑著說:“居然有人的名字叫撲街哥?!?/p>
我沖向那群小學生,瞪著他們說:“好笑嗎?”
其中一個不怕死的小學生回答:“是有點好笑。”
我伸手要打他們,他們瞬間作鳥獸散。
由于職工宿舍被拆,撲街哥無家可歸。拆宿舍時,大頭已經(jīng)幫著把撲街哥家里的物品全搬到他家去了,因此這次也由他家收留撲街哥。但只過了一天,大頭就慌慌張張地表示,撲街哥已經(jīng)離家出走了。
撲街哥留下一張字條,說球場建好了,他要去找王笑。
王笑再不可能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只是十多年里,他一直不知道。
他在尋找王笑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漸漸地,他的行蹤就飄忽不定起來,我們再也不能輕松地把他領(lǐng)回家了。撲街哥開始了浪跡天涯的人生,就像一只自由的鳥,通常會飛出去很久,在毫無征兆的某一天,又突然現(xiàn)身于縣城的十字街頭。
還記得那次嗎?我開車帶著老婆孩子回鄉(xiāng)祭祖,在十字街頭看到了撿黃燒餅吃的撲街哥。
他拒絕了我的擁抱,只問我買不買碟?
妻子抱著孩子從車里出來,催我快走。
我始終看著撲街哥,感到自己的眼睛開始灼燒。
妻子看著這個衣衫不整的乞丐,問我這是誰了?
我說:“他是我兄弟。”
妻子從兜里慷慨地取出兩百塊錢,硬塞給撲街哥。要知道,她平時買菜時,因為兩毛錢都要和小販爭個面紅耳赤。
撲街哥歡喜地拍著手,把懷里的碟片都拿出來,對我妻子說:“都給你!”
妻子微笑著說:“我不要?!?/p>
這時,從十字街東北角的富豪大廈前傳來一陣尖叫聲。
幾個高中生正圍著一個清瘦的女生欺負,他們大聲嬉笑著,不斷用籃球砸向那個女生的身體。
撲街哥“嗷”地一聲沖了過去。
我和妻子也小跑著跟上他。
撲街哥張開雙臂,護在那女生身前,轉(zhuǎn)頭對她說:“王笑,快走!”
那女生一臉蒙圈,隨即抹了把眼淚站在一邊。
撲街哥目光如炬,一一掃過那幾個高中男生,他朗朗一笑:“籃球不是這么用的?!?/p>
那幾個小子對視幾眼后,將籃球一扔,一擁而上,對撲街哥拳打腳踢。
撲街哥雙手護著頭臉,偶爾還擊一兩拳,他馬上被踢倒在地了。
這時,那個被撲街哥救下的女生看著他挨打時,居然在捂著嘴笑。
我大喊:“哥,她不是王笑,你快跑啊!”
撲街哥渾然不理我的勸阻,他在地上扭動,躲避著拳腳,伺機出拳。我把衣袖挽起頭,正要投入戰(zhàn)斗,妻子一把拉住了我。這時撲街哥一聲咆哮,翻身躍起,一把撲倒一個對手,抱著那小子的臉咬起來。其他人的拳腳如雨滴般落在撲街哥身上。
撲街哥身下那小子大喊:“停!停!你不是說籃球不是這么用的嗎?你會打籃球嗎?有種就跟我們比一比。”
撲街哥聽后站起來,走向球場。富豪大廈為了防止小販在樓前擺攤,在門口建了半個籃球場。
一對一斗牛的規(guī)則,撲街哥是知道的。對手派出一個壯碩的中鋒,那中鋒籃下動作粗糙,只是憑借渾圓的脊背撞擊撲街哥的胸口,擠出空間后,把球輕松打進去。幾個回合后,撲街哥吃了不少苦頭,他臉色煞白,一邊喘氣一邊撫摸著胸口。他無數(shù)次被撞倒,但他總是一拍地板就站起來,咬著牙沖上去。對方終于有一球不進,輪到撲街哥進攻。他久疏戰(zhàn)陣,一運球,就把球拍到了腳面上,球順勢滾出界外,惹起好一陣哄笑聲。此后,撲街哥又進攻了兩次,一次投籃不中,另一次突破到籃下,卻腳步一軟,險些撲街。
撲街哥累到渾身發(fā)抖,呼吸節(jié)奏一亂,幾欲窒息,但他仍然死死纏繞著對手。可是對手已經(jīng)進了9個球,再進一個比賽就結(jié)束了。撲街哥再次進攻時,他拼命調(diào)節(jié)呼吸,然后持球背身單打,他一個前轉(zhuǎn)身虛晃,緊接著向后一轉(zhuǎn),一個大幅度的后仰跳投,籃球應聲入網(wǎng)。撲街哥重心不穩(wěn),“咚”地一聲坐倒在地上,他看到球進后,奮力揮拳慶祝。
我大喝一聲彩:“好!厲害!但別打了,小心受傷!”
撲街哥向我撲過來,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我看到他神采奕奕的表情后,突然覺得他似乎認出了我是誰。他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最輝煌的是什么時候?我不知道,而我就是現(xiàn)在了!”
這是《灌籃高手》中的臺詞。
撲街哥一轉(zhuǎn)身,把汗水拋灑在炙熱的空氣中。他又跑回球場,接過球后張手就投,我一看球劃過的弧線,就知道此球必進。
果然,那球空心入網(wǎng),我大喊一聲,不禁感到血脈賁張。
我咬著手背蹲在場邊,喘著粗氣關(guān)注賽況。
撲街哥連續(xù)進球,他甚至突到籃下,如蛟龍戲水般玩了一招海底撈月,那球在籃筐上涮了兩圈,然后掉入筐中。
場外擠了一圈觀眾,有賣水果的,有修車的,還有配鑰匙和釘鞋的。撲街哥每進一球,大家就爆發(fā)出熱烈的喝彩聲。誰能想到,這個狗日的叫花子居然身懷絕技。場邊那個背著一把寶劍的人不是牛姐么?她看來不跳廣場舞,而是喜歡練劍了,不知她是否還在開飯店?我還看到,以前學校女籃的鋼炮也扶著自行車在人群中跟著吶喊,她的兒子正揪扯著車籃中的菜葉。撲街哥聽到喝彩,就像科比那樣把食指放在唇邊輕噓一聲。
撲街哥把比分迫近到6比9時,一個罰球線跳投不進,將球權(quán)送給對方。
對方惱怒已極,頂著撲街哥的身體推進到籃下,勢必要投進絕殺。
撲街哥左右騰挪,始終守在對方的行進路線上。對手投籃時,撲街哥怒吼一聲,給了對方一記雷霆萬鈞的封蓋。
我用力拍打地面,趴在場邊作餓狼撲食狀。
撲街哥里突外投,又是連進三球,將比分追平。他的手背已被抓破,一條細細的紅線蜿蜒到食指的指尖。最后,他在頂弧離三分線尚有一步的距離時赫然出手,球便如離弦之箭飛向籃筐。我閉上眼睛,不敢看這記絕殺,結(jié)果很可惜,我聽到了球彈筐而出的聲音。
四下里響起一片嘆息聲。
對方進攻時,撲街哥玩命頂防,對手像扛著炸藥包一樣向籃下推進,撲街哥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已決定慷慨“就義”。我不由得大喊:“頂??!頂??!防他左路,封死底線!”
然而,對方扛開撲街哥的身體暴起出手,在被犯規(guī)的情況下仍然將球送進籃筐。兩人的身體在空中“砰”地一聲對撞,同時摔落下來,又是心驚肉跳的兩聲巨響,卻重重地拍在地板上。隔了好一會兒,撲街哥率先站起來,又伸手把對方拉起來。
比賽結(jié)束了。
撲街哥瞪著眼睛繞場而走,大喊不服,你們再來!
那群學生顯然沒了底氣,說要上課,抱著球離開了。
撲街哥說:“王笑!王笑呢?你看啊,是我厲害還是你厲害?”
那個被他救下的女生卻早已不知去向。
這天是距2008年十多年后的2020年1月27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樣起床、刷牙、洗臉,然后站在窗口長久地盯著地面上的殘雪發(fā)呆。那雪像極了舊棉襖上翻出的棉花,這里一片,那里又一片。
我昏昏沉沉地點亮手機,翻閱那些免費推送的無聊新聞。
突然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瞬間清醒過來,不由得渾身顫抖。
我看到這樣一條新聞:著名籃球運動員科比·布萊恩特先生在幾小時前的一場空難中不幸喪生,享年41歲。據(jù)悉,這次在墜機中罹難的還包括他13歲的二女兒吉安娜·布萊恩特。
我馬上得知,科比是在去往球館的路上遇難的。
我喪魂失魄地走進女兒的房間,把她緊緊抱在懷里。
吃早餐時,我稀里糊涂地把牙膏當成果醬抹在了餡餅上。
妻子已經(jīng)吃完飯,她正要出門買菜,看到我的舉動后,她把我拉進臥室,問我怎么了?
我給她看了那條新聞。
讓我意外的是,這次她沒有像平常那樣對這條有關(guān)籃球的新聞不以為然。她撫摸著我的頭,哽咽地說:“我本打算,等咱再攢點錢,就和你去現(xiàn)場看他的比賽呢?!彼⒉恢溃票绕鋵嵲缫淹艘?。
聽妻子的話,年逾而立之年的我像個孩子一樣撲在她懷里。
我們在這天早晨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她問我的傷腿還疼不疼,我說她的痔瘡該割就得割。她說她以后會跟著我看球,我說科比歿了,還看他媽什么球?我要跟她看《家有妙招》,看八點檔的電視劇,看她喜歡的小鮮肉。
外面的積雪還沒有融化,我說你這會兒去買什么菜?當心路滑,干脆中午暖和了我和你一起去?,F(xiàn)在,我給你講講以前的事情吧,你可不要吃醋。于是,我的妻子耐心地坐在床邊,饒有興致地聽我講起2008年夏天的故事。
最后她說,那年你們多帶勁啊,差一點就去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