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1年第3期|盧一萍:苧蘿懷古(節(jié)選)
1
諸暨是個小地方,如今僅一縣之域,但卻有勾踐范蠡、西施鄭旦、良價姚寬、王冕維楨、陳洪綬、蔡元培等霸主義士、美人高僧、大儒名臣、詩人畫家,因此是個人杰地靈的大地方。未去之前,就知道它難以消化;去后歸來,更是如此。十數(shù)日來,我沉浸其中,難以自拔。待提筆時,如向遠在天涯的戀人表達愛情,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在諸暨期間陽光濃烈,使原對江南嬌柔萬端的想象蕩然不存。人物乃山水所養(yǎng),我沒想到一丘苧蘿,高不過百米,一襲浣江,少有浩蕩之時,卻有如此大的境界和氣象。我所熟知的臥薪嘗膽、沉魚落雁、東施效顰、驚心動魄、情人眼里出西施這些詞語千百年來無時無刻不在影響中國人的精神操守和審美意趣。
而這些詞語都與西施有關。
我到諸暨自然是來看望西施的。之所以用“看望”這個詞,是我覺得她并沒有歸塵歸土,而是歸于千百年來代代人心。她是東方的阿弗洛狄忒。
希臘神話中,阿弗洛狄忒是掌管愛與美的女神,一說她是宙斯與狄俄涅的女兒;另一說是,克洛諾斯將他父親、天神烏拉諾斯閹割后,順勢把其父的生殖器扔進了愛琴海,從掀起的海浪泡沫中誕生了阿弗洛狄忒。她被認為是女性美的最高象征:
少女阿弗洛狄忒剛剛越出水面,赤裸著身子踩在一只荷葉般的貝殼之上,她身材修長而健美,體態(tài)苗條而豐滿,姿態(tài)婀娜而端莊,一頭蓬松濃密的散發(fā)與光滑柔潤的肢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烘托出了肌肉的彈性和悅目的軀體……
西施居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首,是美的化身和代名詞,但她與阿弗洛狄忒不同,她本名施夷光,有父母,春秋末期生于諸暨苧蘿村的農(nóng)舍之中,她是人,不是神,對她美的描述也是中國式的:沉魚。就兩個字,卻足以形容她的絕世之美。
當然,也有關于西施的傳說,但中國的很多神話與古希臘神話不同,我們的神多由人演化而來。關于西施就有“嘗母浴帛于溪,明珠射體而孕”之說。說西施本是嫦娥的掌上明珠,由五彩金雞守護,而金雞偷玩明珠,不小心明珠從月宮滾落,直飛人間。金雞大驚,趕緊去追。嫦娥得知后,也命玉兔追趕。玉兔穿過九天云彩,直追至諸暨浦陽江邊。這天西施的母親正在江邊浣紗,忽見水中有顆光彩耀眼的明珠,忙伸手去撈,不想明珠徑直飛入她的口中,進入體內(nèi),因此懷孕,十六個月后,產(chǎn)下一個光華艷麗的女孩,取名西施。西施逝后,化作珍珠,留在人間。這當然是為了增加諸暨珍珠的光彩而附會的故事。西施先是物、再是人、最終又化為物——不像阿弗洛狄忒,自誕生之時就是神,并且永遠是神。
2
中國古代的“四大美女”除了西施、貂蟬、王昭君、楊玉環(huán)這個說法,還有“笑褒姒、病西施、狠妲己、醉楊妃”這個版本,她們能留名青史或成為傳說,被反復書寫,讓后人無限想象,是因為貂蟬、王昭君是政治的犧牲品;褒姒、妲己、西施、楊玉環(huán)則與禍國、亡國有關,西施亡了吳,但她禍的是敵國,所以說,她以一人之力亡吳,應該算是美女戰(zhàn)士。
西施的父親鬻薪養(yǎng)家,母親采麻浣紗糊口,作為一個農(nóng)家少女,她也幫著母親干活,行走鄉(xiāng)野,所以傳說西施是大腳也是必然。她與我和廣大的農(nóng)家子弟有一樣的出身,所以對于她我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感覺她就是鄰家施姓女兒,到諸暨看她如同去探望一個鄉(xiāng)間親戚。
諸暨城西有陶朱山,十里,謂之“長山”。苧蘿是其支脈,山勢坦蕩,緩延至浣江邊上,難見山之常態(tài),只算丘崗。現(xiàn)在的苧蘿山殿堂亭廊占了大部分地方,林木蔥郁,仍可見叢生的苧麻,它們一直生長在這里。但苧蘿山已看不出鄉(xiāng)間的樣子,就連浣溪也是,它如今更像一個公園。唯一未變的,是西施的芳魂,以及這里的苧麻——似乎跟西施采割時無異。
苧麻是一種分布很廣的植物,在我的老家大巴山也隨處可見,它和人工種植的麻相類,但苧麻的品質沒有那么好,其纖細、桿直,高不過三米,葉闊,麻皮布滿纖維,將剝下的麻皮在水中浸泡一段時間后,用麻刀將非纖維除去,在水中反復漂洗,剩下的就是麻。西施浣紗,其實就是在江水中漂洗苧麻。苧麻可以織布,俗稱麻布,又稱夏布。苧麻又稱苧蘿,苧蘿山因此而得名。苧蘿村位于苧蘿山南坡,西施當年便是在這里成長、勞作,采割苧蘿,沿著依山小徑,來到浣江邊浣紗,直到與越國大夫范蠡相遇……
后人為紀念西施,依山筑有西子祠,歷經(jīng)數(shù)代,幾度廢興,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進行了擴建,囊括了整個苧蘿山體。進得山腳殿門,便可見于右任先生撰寫的“苧蘿山”碑,字體遒勁、灑脫。從碑后拾級而上,沿山體建有亭、閣、廊、碑。郁達夫在1930年11月1日曾到諸暨一游,寫下了《諸暨苧蘿村》,并集龔定庵、柳亞子句成“百年心事歸平淡,十載狂名換苧蘿”的對聯(lián)。
在西施殿,我看到了西施的雕塑,佇立良久,本想跪拜、問訊,卻覺得這樣做有些生分。作為塑像的她還是塑者心中的西施,雖已把美想象到極致,但我還不愿承認她就是西施,因為她并沒有打動我。又看了不同時期、不同畫家的西施畫像,也是各不相同,但打動同行人的都幾乎沒有。試圖塑造、描繪沉魚之美本就是愚蠢的想法,所以才有“情人眼里出西施”之說。只有情人眼里的西施才是最美的。即使在西施生活的時代,雖然她傾國傾城,雖然她的色相足以亡了吳國,但只有在吳王心中,她才是最美的人;吳王死后,她是范蠡心中最美的人。一個人的美只存于愛她的人心中。
于是便突發(fā)奇想,覺得該讓每個來到這里的人,有塑像才能的,按自己心中的西施來塑造西施的形象;有繪畫才能的,可按自己心中的西施畫出西施的容貌;有文學才能的,可以描述;沒有這些才能的,可以用嘴說出,制成音頻視頻;這樣下來,會成為一個個長久不衰的藝術項目,會成為一個有關西施形象的龐大藝術宮殿,為此而來的旅行者一定會絡繹不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