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山隊》
《巡山隊》
作者:索南才讓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1月
ISBN:9787521211375
定價:45.00元
德州往事
一
那時候,我爹蒼老、膽怯、如僵尸般不討人喜歡。但他對我挺狠,在去往德州收拾羊糞期間,揍了我?guī)状?。他不讓我去瞧那些蒙民和藏民女人,怕惹禍。他很滑稽地認(rèn)為是個本分的男人都會遵循他那一套準(zhǔn)則:對女人保持不欣賞、不說話、不打聽的態(tài)度。他說過這么一句話:知道那人吧?就是因為女人而被打成那個樣子,他們連自己人都不放過更何況是你?你會完蛋我告訴你,到時候我也要完蛋!
他說的到底是哪個人卻一直沒說清楚,我不敢問,一問準(zhǔn)挨揍。但那些女人又不是小蝴蝶小蜻蜓,可以隨意從我眼皮子底下飛逝。她們活生生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花枝招展。我如何能視而不見?我管不住我的
眼睛。
我爹帶著我,還有那把禿光光的完全就是廢品但他舍不得扔的掃帚,我們要到那個草原黃得相當(dāng)純粹的地方去收拾一些羊糞,然后用馬車?yán)丶胰?。對于我家來說,羊糞的用途主要有三點:一可以當(dāng)柴燒,既不要錢又暖和;二可以用來煨炕,這是它最棒的用途,再也沒有比羊糞燒炕更好的東西了;第三,能當(dāng)肥料,把它往地里一撒,地就肥了,種地種菜都很棒。所以當(dāng)冬日還沒有深入嚴(yán)寒之際,爹埋頭思考了三天——他在糾結(jié)去哪里更劃算,會有意外的收獲。我爹他這些年為了省錢,將牧區(qū)熟悉到了無以比擬的程度,當(dāng)然也做出過很多不要臉的事。我聽了都臊得慌,但看他的模樣似乎不甚在意,仿佛那些事不是他干的。
他念念叨叨地準(zhǔn)備了三天,到第四天清晨,他把我拽出暖洋洋的被窩,命令我拾掇東西出發(fā)。
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離家有五十多公里,但他又說是六十多公里。這事全按他的心情,沒個準(zhǔn)。在半路上爹害怕,他對我說,常娃,要是他們不給羊糞那可咋辦?咱爺倆晚上住哪兒呀?他狠狠地沉下臉又說,要不咱倆回去把那半麻袋洋芋背上吧,也好說個話?
他在走之前將那半麻袋洋芋背起放下地折騰了一個小時,我吃完飯他還在折騰,最終也沒狠下心來背上。我們走的時候,他囑咐我娘把洋芋重新背回窖里去,不要讓風(fēng)給打綠了?,F(xiàn)在,他又這樣說。我很是鄙視他。我說要去你去,我不回去。他說那到了你去說說,興許人家看你一個毛頭小子怪可憐的就答應(yīng)了。
我無語地撇撇嘴,只有傻瓜才會同情我,再說我不需要誰的同情。
我和爹每人背著一個包裹,他的那個里面全都是些無用的玩意兒:橡皮筋、雨衣、棉褲、大針、一把壺以及一捆塑料繩子等,東西雖然多但不那么沉。不像我背的,盡是吃的和穿的,死沉死沉。我建議換過來背,不料被他踢了一腳,罵我白白浪費了好身板,就是個傻大個。
他穿著二十歲高齡的棕色棉衣,表面已經(jīng)糟糕透了,仿佛一碰就會碎成渣渣,他尖尖的腦袋上挑著一頂同樣顏色的賊娃帽,也在茍延殘喘著;他的鞋是正宗的軍用品,穿了三年,頭兩年舍不得穿,被珍惜得不得了。只有在他認(rèn)為重要的時候才穿。到第三年那股新鮮勁一過,他就不脫了,做到了鞋不離腳腳不離鞋。現(xiàn)在盡管沾滿了泥巴,但一眼也能瞧出與眾不同。我爹他對這么一雙破鞋翻來覆去地贊美:軍用品就是軍人用的東西,就是牢固。看看,現(xiàn)如今哪有這樣的東西?還是軍人好啊,用的都是頂好的東西……
后來但凡買東西他都想買綠色的,但凡買綠色的他都得買軍用的。是軍用品嗎?他總是這樣問一句。
我從來都不和他一起上街。
我爹他從來不穿襪子。按他的說法那簡直多此一舉。他的腳皮糙肉厚,頂?shù)米∈艿昧巳魏握勰?,從來不曾聽他說過腳怎么怎么了。事實上他渾身上下都沒有問題,就算有也會被他變成沒有。
我爹他輕飄飄地在前面帶路,我腳步沉沉地跟著。望著他的后腦勺,想著他鼻子下、嘴唇往上的胡髭:那一小撮東西他辛辛苦苦攢了兩年多,才長出一指寬的、稀稀落落的幾根,也不黑,焦黃,仿佛被火燎似的。他格外稀罕那撮在我看來無比滑稽的東西,在人前會故意不停地用手去捋。別人說起他的胡髭他會格外高興,反之就很郁悶。而讓他惱火和掃興的是鮮有人關(guān)注他那東西,除了他的小舅子??伤男【俗又砸峒八⒉恢圹E地贊美一番是因為想從他的手里借點錢花,或占一些別的便宜。這招屢試不爽,我爹在他面前簡直就完啦,像白癡
一樣。
他的小舅子狡猾如狐。他雖也是我的舅舅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我從不跟他打交道。
我和我爹在路上不怎么說話,主要是因為一說話他就不停地告誡我,讓我煩不勝煩。不聽還不行,每每說到一定程度他便會反問:你記住了沒?我都說了些什么呀?
后來,我就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堅決不和他一并走。
那天下午,他將背上的掃帚取下來,說怎么都礙事。我建議說可以橫著固定在背包上面,那樣絕不會礙手礙腳。他說,既然這樣,那你來吧……我不答應(yīng)他就又揍我。而且我還不能躲,我一躲就完啦。他非得揍一個小時才肯罷休。
當(dāng)天傍晚,我們路過好幾戶人家,從其中一戶大門近前過去,紅色大門半掩著。我和爹朝里面賊兮兮地張望,盼著出來一個好人,把我倆留宿在這棟漂亮的房子里。我和爹慢吞吞地在大門口磨蹭,弄出一些響動,并做出隨時展露笑臉的準(zhǔn)備。爹還特意搓了搓那張大臉,他的臉天生僵硬,冷不丁要用時就會誤事。不過我們做什么顯然都是多余的,那大門之中別說一人,連個鬼影也沒有出現(xiàn),靜得一塌糊涂。爹還格外有心,他重新走了一遍,最終失望。他扭頭望了一眼壓著山頭的落日,最后的光線到處灑開著,灑到我爹的臉上,映出一片紫金色,連眼睛也變了色。爹他一轉(zhuǎn)身,就聽見身后有人喊,干嗎呢干嗎呢?那家沒人。
爹嚇得一哆嗦,我也嚇得夠嗆,共同朝前猶如兔子般蹦出去老遠(yuǎn)。這才回頭,露出早就蓄謀已久的但還是略帶驚慌的笑容,我爹他不管年齡地招呼了一聲哥哥!接著又招呼了一聲兄弟。然后紅著臉,咧著嘴,齜著牙,惶惶地站在那里不動。靜看著那人嘟嘟囔囔地回身,進(jìn)院。大門砰砰啪啪地一陣響后再無動靜。盡管是在一個院庭并不十分密布的牧區(qū)的村子里——家家戶戶之間的距離在農(nóng)村足以滿足三戶人家居住——但我還是在那一瞬間覺得仿佛自身就在放個屁隔壁都能聽見的農(nóng)村而不是在牧區(qū)里。世界是如此地不安詳,可馬上又是如此地安詳。
我爹不露聲色,默默地繼續(xù)走路。但我覺得他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天一黑,四野蒙蒙,極好地掩蓋了所有的不堪。這時候,爹他居然來了勁,健步如飛。我跑步追上他。他說常娃,咱倆睡在一片野地里吧!
二
我和爹掃完第一家牧人羊圈里的羊糞,裝在甚是牢固的麻袋里,背到羊棚外面的一個角落整整齊齊地碼好。這是一個長年彌漫著酒氣的人家。不見女人,有兩個男孩和一個男人。男人天天喝酒,夜夜大醉。我瞧見兩個男孩從男人的口袋里偷出錢,商量著誰去買花生糖。后來大一點的那個去了,回來還給了我兩枚。我是極想吃的,但我爹他在一旁監(jiān)視。在他毒辣的目光中我還是不舍地還給了他們。
昨天下午我們第一站來到這里。醉漢對我父親說,沒問題,你想要多少都可以。爹說那等明天你醒了咱們再說。醉漢說我不醒,你愛掃不掃,你掃不掃?爹說那就掃吧。醉漢說晚上喝酒……照我說,糊里糊涂的人難以糾纏,不如算了。但爹說,德州人愈加地難以相處了,還是掃吧,啥時候能找到下一家呢!
到了第二天傍晚,我和爹收拾完了羊圈里所有的羊糞。我們沒住醉漢家里,連夜趕路,穿過馬路,穿過好幾個產(chǎn)羔時母羊吃的草場(爹說的),來到了一戶人家。我爹說在此他有交情。我倆站在窗戶外,站在煤油燈照不到的地方。爹醞釀了一番,開始呼喊,他叫了一個長長的名字——鬧思日·大葉登·登知布。
他極為笨拙地喊了一遍,然后直接喊登知布了。
當(dāng)他喊到第五遍時,那扇看著極為厚重的木門吱吱地打開,出來一個矮漢子。身披黑漆漆的衣服,猶如夜的同體。他徑直走到爹的眼前,歪著腦袋瞅了半晌,一連問了好幾聲你是誰。他問得既急促又不留空隙,根本不給人回答的機會,仿佛故意如此。我爹笨嘴笨舌地終于在第三聲之后做出回答:哎,我是晁家旺哎,晁家旺!
我爹繼續(xù)說,就是去年幫你在水峽趕了牲口的那個晁家旺。
“哦……哦……哦……”那人瞎叫了一大堆“哦”后使勁揉著后腦勺,強迫自己正常下來,當(dāng)他認(rèn)為差不多了這才慢悠悠地說:“晁家旺,是你?。繉?,就是你,你怎么跑這兒來了?”但不等爹回答他就嚷嚷:“先進(jìn)屋,進(jìn)去說。你咋來了……”
我和爹終于坐在炕上了,頭頂有了遮天的土瓦,四周有墻和窗戶。再沒有風(fēng)像昨晚那樣朝我們的衣襟里面鉆,再不會凍得頭發(fā)都奓起來……我暗自埋怨爹跑了多年的江湖那臉皮依然還是不夠厚,昨晚我們是不該睡在野地里的。像今晚這樣有熱的茶熱的飯,多好!
登知布的老婆和女兒為我們重新做了飯,是我從來沒吃過的一頓飯——名字始終沒搞清楚——做法就不一一陳述了,總之米飯里面有肉粒、胡蘿卜、白蘿卜、土豆、蔥和肉腸,或許還有別的東西??傊浅?煽凇?/p>
登知布的老婆和女兒在地上忙碌的時候,我爹和登知布盤腿穩(wěn)坐在炕上。我跨在炕沿上,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他倆聊天,一邊端詳著那道細(xì)挑的身影。我覺得她忙活的時候很賞心悅目。我爹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用拳頭搗我的腰,拿眼珠子瞪我。
登知布叫花姆添茶——原來是叫花姆——然后拿酒來。
花姆先給爹的碗里添滿了茶,又給我添了茶。似乎驚異為什么我連茶葉也喝了,她特意瞅了我那么一眼。
我爹和登知布有說有笑地聊著。我繼續(xù)觀察著她。試圖找出拙藏的不安分和躍動,假正經(jīng)背后的沖動和齷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