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新勢力 | 林培源:寫小說從來不是一個涇渭分明的過程
編者按:
3月30日至4月1日,大益文學院與中國作家網(wǎng)聯(lián)合主辦“新青年?新勢力”中國青年作家峰會,13位青年作家與8位文學導師,聚焦我們這個時代青年寫作的歸途與來路,航標與遠方。
中國作家網(wǎng)特邀13位青年作家進行獨家專訪,探索屬于他們的青年成長,傾聽他們的文學故事。
林培源,1987年生,廣東汕頭澄海人,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美國杜克大學東亞系訪問學者(2017—2018),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小說敘事研究。曾獲兩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作品入選《2019短篇小說》《2019年中國短篇小說20家》等。2019年出版短篇小說集《神童與錄音機》。2020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小鎮(zhèn)生活指南》,獲評《亞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小說。
林培源:寫小說從來不是一個涇渭分明的過程
小說是林培源的烏托邦,真實和虛構纏繞、生長,形成一個存在于現(xiàn)實之外的世界。盡管兩者姿態(tài)和色彩不同,近作《神童與錄音機》(2019)、《小鎮(zhèn)生活指南》(2020)卻都發(fā)軔于同一個“原型故鄉(xiāng)”,林培源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偏愛的、為之“迷狂”的潮汕。
作為一個從潮汕走出來的小鎮(zhèn)青年,林培源的生活軌跡與同齡人大同小異,如果非要找出不同,那大概是“選擇了寫作,選擇了文學”。十幾年輾轉(zhuǎn)求學的經(jīng)歷,讓他在地理距離上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卻在情感上與它越來越近——林培源說,“寫小說從來就不是一個涇渭分明的過程,虛構、真實、現(xiàn)實和藝術,總是會有疊加、交融和互相激蕩的時刻”,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這些時刻仍與無盡的潮汕有關。
向著文本中存活的人、事、物寫,才是最重要的
中國作家網(wǎng):你的社交圈是怎樣的?你認為如今被頻頻提到的“破圈”是必要的嗎?對文學來講,“破圈”是個有討論價值的真命題嗎?假如文學“有圈要破”,那該是什么?
林培源:我的社交圈還是以寫作者、文學研究者為主?!捌迫Α逼鋵嵤莻€老話題了,80年代的先鋒小說家的作品借由電影走向大眾也是一種“破圈”?!捌迫Α庇斜匾?,但那一定是建立在好作品基礎上的“破圈”,沒有好作品,再怎么破圈,都會適得其反。
中國作家網(wǎng):你的寫作習慣是什么?
林培源:小說的話,一定是想好了開頭才往下寫,每寫完一部分,隔天會從頭看起,對標點、字詞、節(jié)奏等做修改,滿意了再繼續(xù)寫。小說完稿后,放一段時間,發(fā)給信任的朋友看,接收反饋意見,再接著改。其他類型的寫作譬如文學批評、書評這些,習慣是在讀完書、做好筆記、摘錄的前提下,有了想法再一氣呵成。
中國作家網(wǎng):寫作時你心中會為讀者畫像嗎,你認為這種潛在的交流是重要的嗎?
林培源:實際上,我認為在寫作的時候,我們和讀者的交流已經(jīng)暗中完成了。但這不是寫作最根本的目的,我的文字、語言最主要的是向著文本、向著文本當中存活著的人、事、物,只有他們,才是最重要的。
中國作家網(wǎng):談談你的閱讀習慣吧。
林培源:讀小說的話,如果是長篇、而且文本和故事相對復雜的話,我會在書頁邊角用鉛筆寫批注,寫下閱讀時候的感受,或是貼上便簽紙,在上面涂涂寫寫;讀學術著作、理論著作就更不用說了,除了貼便簽紙寫批注外,還會在電腦上用軟件做筆記和摘錄。這是讀碩、讀博期間做學問養(yǎng)成的習慣。這樣看書很費勁,也很慢,不過就像老話說的,“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一本書讀厚了,再讀薄,有了筆記,今后基本可以不再翻,即使丟了也沒關系。
當我們談論一部小說,是將之作為一個完整的藝術品審視
中國作家網(wǎng):當我們談論一部小說,最可能會談到的有語言、結構、節(jié)奏、故事、氣質(zhì)等等,你最在意小說的哪個部分?請談談你對小說的看法。
林培源:如果是從寫作者的角度來看,我讀一篇小說,或者自己寫小說,首先映入我意識的是小說的技巧層面,譬如“視角”、“人稱”和“聲口”這些。也就是說,你通過什么樣的角度在觀察故事(視角)、是什么人在“說話”(人稱),還有這個小說的敘事聲調(diào)、聲音、語氣是怎么樣的(聲口);其次是小說的故事層面,故事講得通不通,有沒有硬傷、邏輯上的矛盾和漏洞?小說寫了哪些人物,這些人物彼此的關系是什么?這些人物在故事中起到什么樣的作用?他們的對話寫得如何,貼不貼切等等。最后,就是這篇小說的語言配不配得上故事,形式上有什么巧妙之處,哪些細節(jié)是著重處理了的,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作為一個完整的藝術品,它能不能立得起來?
中國作家網(wǎng):你的小說語言辨識度很高,有時像一位急于講完故事的人懷著迫不及待的心情傾吐,有時又用相當長的段落去表達人心復雜的情緒,請談談你是如何掌控書寫的節(jié)奏的?
林培源:敘事節(jié)奏的調(diào)整從文本上來看,取決于你是用“講述”還是“展示”,講述一般會加快節(jié)奏,因為你會用說書的口吻,把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清楚交代,敘事人、作者的聲音,相對響亮,而展示則會讓時間慢下來,這時候敘事人會躲起來,作家的聲音也會相對隱匿,為了傳達場景、刻畫人物,就不得不動用描寫、甚至是繁復的、冗長的深描。當然,調(diào)整節(jié)奏的方法還有很多,譬如小說里的“省略”。但在我看來,書寫的節(jié)奏和人稱的使用關系也很大:如果我用第一人稱在寫,會不知不覺加快敘事的進度,讓故事寫起來很暢快,像水流一樣,這是因為,我們的心理習慣、潛意識就像河床,第一人稱就像河水,它是貼著河床流動的;但如果換成第三人稱,那么作為寫作主體的人,他和故事、人物之間就有了一定的距離,因為有了距離,就不得不花多一些筆墨去寫人物的行動、心理和意識的流動等等。當然,這并不是說用第一人稱的時候,就不需要寫這些。這些都取決于個人的寫作習慣。有時候,一則小說寫的幾乎全是人物的行動,心理是隱藏在行動背后的,這時候,行動的推進,也會讓故事節(jié)奏加快。讀者無暇去顧及和思考,人物此刻的心理是什么,只能任由行動帶著他往前走,直到小說結束,人物的行動終止或者暫停。
目之所及的未來,仍與無盡的潮汕有關
中國作家網(wǎng):目前最滿意的是自己的哪一部小說?對未來的寫作有怎樣的期待?
林培源:最滿意的其實是2019年出版的《神童與錄音機》和2020年的《小鎮(zhèn)生活指南》(獲《亞洲周刊》2020年十大小說),它們是兩部獨立的小說集,但從我個人的寫作歷程來看,卻是同一個小說觀的不同側面。我在一份創(chuàng)作談里提到,這是“反常識”(《神童與錄音機》)和“常識”(《小鎮(zhèn)生活指南》)的寫作。前者帶有一些傳奇、寓言和實驗色彩,同樣寫的是潮汕,但試圖從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中提煉出某種抽象的、甚至帶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東西;后者,則用的是相對克制、樸實的“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老老實實講故事,小心地寫人物,試圖傳達某種更為鮮明的地域色彩,在小說中,也會加入一些潮汕方言作為人物的標志。
《神童與錄音機》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9年8月出版
《小鎮(zhèn)生活指南》 中信出版社 2020年7月出版
未來的寫作,還是會把目光聚焦在潮汕,但相比之前兩部小說集較為單一的人物和故事,我會把重心放在寫不同階層、身份背景的人物,注重拓展故事的復雜性,把小說的格局和視野打得更開一些。事實上,我已經(jīng)在這樣嘗試了。
中國作家網(wǎng):把相當長一個時期的寫作集成《小鎮(zhèn)生活指南》可以視為對生長土地的回饋嗎?除了絕大多數(shù)對故土的書寫蘊含著思念和回味以外,你小說中的土地也好,人也好,文化也好,顯然也包含了諷刺、批判,亦或同情,怎么恰當?shù)氐嗔啃≌f的溫度和反思?作為已經(jīng)離開家多年的人,怎么做到“站在外面”回頭看待當初那個地方?寫作是你再認識熟悉事物的方式嗎?
林培源:談到小說和故土的關系,魯迅當年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里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鄉(xiāng)土小說的書寫和興起,源自那些居住或者遷徙到城市中的“僑寓者”。小說家如何面對故土、如何書寫故鄉(xiāng)?某種程度上,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困境和五四一代的“僑寓者”們類似,不同在于,在時代變遷和時間的洗刷下,我們所要解決的問題不同了,寫作的對象也不盡相同。寫小說的時候,我不會預設一個特定的立場,譬如這篇小說是要批判,哪篇小說是要諷刺,這些其實都應該首先“懸置”起來,小說最主要的還是人,在我看來,“人”永遠大于“故事”,也大于“小說”,當我把目光落在我要寫的人身上的時候,我體會到的是他們的悲喜、苦悶和希望……具體到如何寫,如何拿捏尺度,就是小說技術層面的問題了,當然,背后是你的小說觀在決定,在支撐。
如何“站在外面”回望“最初的那個地方”?成年以后,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地求學和生活,基本上只有寒暑假才回潮汕老家,這個時段對我來說特別寶貴,因為這是我和故鄉(xiāng)重新“聯(lián)結”的過程——以一種在地的、身心相連的方式,不過除此之外,我和老家的聯(lián)系也沒有完全斷裂。我現(xiàn)在在廣州生活,平時也經(jīng)常能遇到老鄉(xiāng),這種被“包圍”的感覺是很奇妙的。我覺得寫作者應該一直保持某種陌生化的觀感和觸覺,熟悉的事物不一定就能寫好,就像貼在視網(wǎng)膜上的物體,看起來一定是模糊一片。所以,保持距離、保持某種抽離的視角對寫作者來說是有幫助的。經(jīng)由寫作,熟悉的、陌生的人和事,會和你的生活體驗,或者如普魯斯特區(qū)分的“自覺”和“非自覺”的記憶融合在一起。寫小說從來就不是一個涇渭分明的過程,虛構、真實、現(xiàn)實和藝術,總是會有疊加、交融和互相激蕩的時刻。
在遷徙與變動中,我們自身經(jīng)歷著從內(nèi)到外的“改造”
中國作家網(wǎng):你有過海外交流的經(jīng)驗,簡單說說你觀察到的交流中的中國文學。
林培源:說來好玩,我在Duke的時候(曾于2017-2018年在美國杜克大學東亞系訪學),導師Carlos Rojas帶的做中國研究或者中國文學、東亞研究的碩士生,大多是來自大陸,或者是臺灣、香港的人,面對同一個文本,其實大家的觀感、態(tài)度是很不一樣的。中國文學處在何種位置,這是一個很龐大也很難回答的問題,有一次我去西校區(qū)逛書店,看到了書架上Chinese Literature一欄上有格非老師的《隱身衣》英譯本,也有魯迅和其他當代作家的書,但總體而言,買的人、看的人特別少。我們也在積極推動中國文學走向世界,但真正能獲得巨大關注的,似乎并不多。
中國作家網(wǎng):有人說我們處在一個“文藝泛濫的時代”,有不少與文藝相關的概念被解構,意義上出現(xiàn)了與過去大相徑庭的理解,這是時代帶來的。這些變化在青年一代身上體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比如,今天人們對“文藝青年”這個詞的理解并不單純。你是文藝青年嗎?在我們的時代,你怎么理解文藝和文學?
林培源:如果按照慣常的解釋和定義來看,我理所當然會被劃分到“文藝青年”的標簽下面,譬如對小說的癡迷啦、對電影的熱愛啦,對有關的文學話題的敏感啦,等等。不過在我看來,人都是復雜的,單一的、固化的標簽無法完整地概括一個人,我也反感用某某標簽來定義某個人。對寫小說的人來說,這種刻板化的、簡化的思維也是需要警惕的。我理解中“文藝”的范疇要大于“文學”,可反過來說,二者并沒有那么清晰的界限,它們的關系,就像“文藝”和“青年”,有交叉、重疊的部分,也有相互背離的部分。我覺得不管是文藝、文學還是青年,最重要的還是“生活”。離了生活,文藝就是死的,文學也是死的。
中國作家網(wǎng):還是一個關于時代發(fā)展帶來變化的問題。鄉(xiāng)村和城市已經(jīng)不再像過去一樣界限分明——鄉(xiāng)村青年背井離鄉(xiāng)到城市討生活、某種程度融入城市,或者有的村鎮(zhèn)進行了整體搬遷、過上了與傳統(tǒng)認識中的鄉(xiāng)村生活不一樣的日子……這都是我們能夠見到的現(xiàn)實。在你看來,這對于生活本身意味著什么,對以鄉(xiāng)村生活為觀照對象的那部分寫作者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林培源:實際上,我本人也處在這樣一個大變動、大遷徙的過程中,求學對我來說是一個流動的過程:如果沒有考上大學,或許我的生活就和其他生活在鄉(xiāng)鎮(zhèn)、村里的青年人沒有多大的差別,可能會外出打工,也可能在某個領域混出名堂,但這些都是我現(xiàn)在無法想象的那個“可能的世界”。在從鄉(xiāng)村走向城市的過程中,經(jīng)驗在變化、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也在改變,尤其是多年的寫作生活,已經(jīng)幾乎把我從內(nèi)到外都“改造”了,一方面我借此獲得了兼顧本職工作和業(yè)余寫作的平衡,擁有了寫我生活的潮汕小鎮(zhèn)的“資格”;另一方面,又好像是“失去”了什么。這種獲得和失去,我甚至找不到標準來衡量到底是好是壞。
出離患得患失,寫下去,剩下的交給時間
中國作家網(wǎng):我注意到你曾經(jīng)接受過不少媒體的訪問,其中除了平面媒體,也不乏以文學或?qū)懽鳛橹黝}的線上直播,以及“一席”這類較多受到青年群體關注的意見表達平臺。在與傳播媒介的接觸中,你對傳播作用于文學和寫作者的影響有怎樣的看法和思考?對豆瓣、微博等更注重以不同人群喜好為評價標準的社交和意見表達環(huán)境,你的態(tài)度和參與度如何?過程中有什么印象深刻或有趣的事?
林培源:我從2009年就注冊了微博,一直使用至今,豆瓣是2008年注冊的,現(xiàn)在它們變成了我最經(jīng)常使用的社交媒體,我在上面和讀者交流,分享生活、閱讀和寫作,也在上面收獲了來自陌生人的暖意。在新媒體的時代,很多時候,我們是靠這樣的方式和素不相識的人取得聯(lián)系的,在文學無法抵達的地方,媒體提供了一個相對便捷的渠道。包括我和一些寫作者,也是在豆瓣或者微博認識的,后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面,成了很好的朋友。眼下,有些原本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者,通過豆瓣這樣的平臺“出道”,被讀者大眾所認識,我覺得對寫作者來說,這是很公平的,不像十幾年前我開始寫作的時候,給雜志投稿,被退稿,有一個很漫長的“等待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
“一席”的演講,也是這樣機緣巧合的情況下促成的,我和節(jié)目策劃人在豆瓣上“互關”,互動了很久,某天他們給我發(fā)來邀請,讓我受寵若驚,后來才答應下來去演講。整個過程,特別難忘,是很新奇的體驗。
中國作家網(wǎng):你有獲得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獎項的經(jīng)歷。與“快男超女”等一夜成名的選秀行為類似,當時“青年寫作者在獲獎之后可能迅速成名”,積攢相當?shù)娜藲猓@類經(jīng)歷對青年寫作者的影響是什么?如今,獲得人氣好像越來越成為一件無法被準確預料的小概率事件,那么你認為今天還會有同樣的情況發(fā)生在文學新人身上嗎?如果這種可能性仍然存在,你認為它發(fā)生的契機是什么?
林培源: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個寫作者造夢的時代。2007、2008年的新概念之后,我還參加了The Next文學新人選拔賽,這個比賽更像“快男超女”,當時我還在讀本科,因為參加比賽,被很多讀者認識,經(jīng)常有讀者在微博上給我留言、發(fā)私信,也有人給我寄信,我還回了信。2019年在鄭州松社書店做《神童與錄音機》活動的時候,有個讀者專門帶了我大概十年前給她回的那封信,讓我特別感動。這樣的經(jīng)歷其實有好有壞,一方面它給足了你寫作的信心和勇氣,另一方面,在剛開始踏上寫作之路的階段,巨大的關注和目光,容易讓人迷失自我?,F(xiàn)在回望這段經(jīng)歷,我反而變得更平靜了,當你經(jīng)歷過巨大的榮譽,被眾多目光關注之后,你反而能從那種灼熱中退出來,保持冷靜和客觀,更專注于你的寫作,而不是患得患失。畢竟,沒有好作品,獲得再多關注都是虛的。
眼下這個時代,這種情況在新人身上還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要么從某些平臺上被發(fā)現(xiàn),然后進入所謂的“主流”文學圈,受人關注,發(fā)表、出書;要么就是走傳統(tǒng)的路子,在期刊上發(fā)表作品,一步步踏上寫作之路。說回來,“一夜成名”的背后,都是無數(shù)的努力和沉默。我的看法是,首先要寫出好作品,剩下的,就交給時間。
(采訪:中國作家網(wǎng) 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