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特根斯坦:應當像寫詩那樣寫哲學
編者按
今年適逢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逝世70周年。本刊特邀維氏著作《文化和價值》的譯者許志強教授撰文,介紹這位不無神秘的英國哲學家的思想輪廓和寫作風格,以饗讀者。
維特根斯坦(1889-1951)
一個難懂的哲學家
維特根斯坦的形象一直以來散發(fā)奇特的魅力。正如有論者指出,他對二十世紀哲學發(fā)展的巨大貢獻還不能完全解釋這種魅力;即便是不關心分析哲學的讀者也會覺得他引人矚目。這一點是很有意思的。
他是一個難懂的哲學家。例如,他把哲學視為描述性而非理論性的觀點,初看好像并不難解,但是讀相關著述,如果不具有心理學和數(shù)學的基礎,就根本讀不下去。那么,圈內人、專業(yè)研究人士,就能準確地理解他的思想了嗎?好像也不一定。1945年,維特根斯坦在為《哲學研究》所寫的序言中說,之所以考慮出版此書,主要是因為“我違乎所愿地了解到,我的成果在通過授課、打印稿和討論得到的傳布過程中,遭到多種多樣的誤解,或多或少變得平淡無奇或支離破碎,這刺痛了我的虛榮心,久難平復”。
而他去世后出版的著作,絕大多數(shù)是由他的學生編輯的,有些是講課筆記,有些是未定的打印稿,有些是札記、手稿的摘編,未經(jīng)作者本人審定和授權,究竟能在何種程度上準確還原他的思想當然是可以質疑的。這么說不是要貶低學者的工作努力(高水準的釋讀和翻譯豈容抹煞),更不是要把哲學家的思想描繪得一團神秘而難以觸及,而是說,維特根斯坦對他自己的人格、思想和品味提出極為嚴苛的要求;他對價值的降格、稀釋和敗壞常常感到難以容忍的失望,受到刺傷的何止是所謂的“虛榮心”。
作為語言藝術家的維特根斯坦
維特根斯坦有著常人不具有的神秘的意志力,一種超凡成圣的意志。他表達過這樣一個觀點:人們感到某一種學說難懂,這往往不是一個智力問題,而是一個意志問題。瑞·蒙克的《天才之為責任:維特根斯坦傳》給人的一個印象,便是傳主超乎尋常的求真、求完美的意志。他的氣質也是典型的藝術家氣質:酷愛變化的流浪癖,和貝多芬一樣的神經(jīng)質火爆脾氣(這是他的情人對他的描述)。這兩種意志——哲學家的嚴謹和恒定、藝術家的激情和厭倦如何協(xié)調,說來真是個有趣的謎,而這構成了維特根斯坦的傳奇的人生。
作為分析哲學家、羅素的愛徒,維特根斯坦同時也屬于西方哲學史上的意志哲學這一脈。他的思想受到叔本華、尼采、克爾凱郭爾的影響很深。這一脈哲人把藝術和哲學相提并論。以前的哲學領地中,藝術和哲學是并不平等的,柏拉圖的《理想國》里沒有藝術家的位置。亞里士多德、康德、黑格爾等大哲,對美學問題有系統(tǒng)研究,理念閎深,影響極大,但他們并沒有說哲學家同時應該是藝術家。唯意志論這一派出現(xiàn)后,搞哲學的方式發(fā)生了一個變化,不僅藝術(音樂)被視為啟示人生真諦的高等級存在——相較于語言文字的理性,音樂作為“前反思”的藝術無疑更具優(yōu)越性,而且哲學家成了文學家,是文體感出色、甚至頗富原創(chuàng)性的語言藝術家。叔本華、尼采、克爾凱郭爾、維特根斯坦等,他們個個都是如此。且不說尼采、克爾凱郭爾的文章著實影響了一部西方現(xiàn)代文學史(這一點在我們的歐美文學史教學中強調得不夠),他們著作的內涵(宗教、人生、美學、教育、愛欲、心理學等)和文學家處理的內涵是一致的,即便是著作中充斥數(shù)學等式和圖表的分析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也被視為語言藝術家,其作品的藝術價值受到關注。
赫爾曼·布洛赫說:“邏輯,如同數(shù)學,是無風格的?!奔热蝗绱耍S特根斯坦那些研究邏輯的著述如何取得令人矚目的藝術風格,這似乎是一個需要研究的問題了。它肯定不像我們談論一件服裝或一頂帽子的款式那么簡單。
《文化和價值》一書的編者馮·賴特教授曾聲稱,作為語言藝術家的維特根斯坦理應在德語文學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他堅信,《邏輯哲學論》《哲學研究》的文學價值不會湮沒無聞。
這個說法其來有自。哲學家本人就說過《邏輯哲學論》是文學作品。(“這項工作是嚴格的哲學工作,同時也是文學的,這么說并非胡言亂語?!保?shù)學家弗雷格給《邏輯哲學論》的作者去信說:“讀你的書的樂趣,不再是由于其已被知曉的內容,而是由于作者給予它的獨特形式。于是這書的成就是藝術上的,而非科學上的,和說的方式相比,書中說的東西是第二位的?!备ダ赘駥Υ藭恼軐W價值沒有積極的評價,但他看到其“獨特形式”的藝術性質。換言之,也許他未能理解維特根斯坦的思想,但未必沒有享受閱讀此書的樂趣。
順便說一句,弗雷格比當代很多學院批評家都更懂得藝術一詞的含義,即藝術是一種在“內容”已被知曉的情況下仍不喪失閱讀樂趣的東西。我們的學院批評家把“內容”的闡釋視為文學研究的中心任務,這不僅和弗雷格的認知有差距,和維特根斯坦的精神更是格格不入。維特根斯坦說:“對藝術說什么都是困難的,倒不如什么都不說?!保ā段幕蛢r值》)對于文學批評圈的那些理論家和闡釋狂,這倒是一個必要的警醒。
《文化和價值》:要求誠實的自我限定
諾爾曼·馬爾康姆在《回憶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一文中寫道,在劍橋舉辦的每周一次的家庭接待會上,維特根斯坦對“美學的論題可能提得最多”,他“關于藝術的深刻和豐富的思想是非常感動人的”。可惜馬爾康姆和其他人都未留下這方面的詳細記錄。要彌補這個缺憾,大概只能去讀《文化和價值》了。此書的內容駁雜,涉及哲學、宗教、歷史、科學、教育、心理學、邏輯學、語言學、美學、藝術、音樂、道德,等等。不少人(例如筆者)為此書吸引,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維特根斯坦對藝術和文學的評論。他談論貝多芬、勃拉姆斯、門德爾松、舒伯特、瓦格納、約瑟夫·拉博等,還有歌德、盧梭、莎士比亞、班揚、格里爾帕策、克萊斯特、叔本華等,而這在他的其他著作中是看不到的。
在他的其他著作中看不到的,還有如下的沉思性的札記:
這個樂句于我而言是一種姿態(tài)。它潛入我的生活。我把它化為己有。
生活的無窮變化是我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此也正是生活的習慣性特征的一部分。表情于我們而言端賴于難測性。如果我們確切地知道他會怎么做鬼臉,會怎么動,那就不會有面部表情,就不會有姿態(tài)。——但真是這樣的嗎?——我畢竟可以反復聽一首我(完全)記熟的曲子,它甚至可以由八音盒演奏出來。它的姿態(tài)于我而言仍是姿態(tài),盡管我始終知道接下來要奏出的樂句。事實上,我甚至會再次感到驚訝呢。(在一定的意義上。)
維特根斯坦經(jīng)常就美學論題提出一些美妙的問題。即便是他那些容易引起爭議的評論(例如他對莎士比亞和馬勒的質疑),其評論的視角也值得關注和體味。
《文化和價值》中譯不到十萬字,由格言警句式的短句子和短小節(jié)段組成。維特根斯坦的著作通常采用這種分行的札記體的寫法?!哆壿嬚軐W論》《哲學研究》也都不是長篇大論,遣詞造句體現(xiàn)其一貫的文體傾向和特點,即追求一種高度精確的口語化的風格,一種迷人的精巧和深刻,比喻極為講究。說他是一個出色的文體家,當非過譽。
維特根斯坦在札記中屢次談及他的“散文寫作”。他說,“我的風格像拙劣的樂曲”。又說,“我的寫作經(jīng)常只是結結巴巴而已”。而他在1933年寫的一條札記則說,“應當像寫詩那樣寫哲學”。什么意思呢?是說把哲學寫得富于詩意或是寫成美文嗎?并非如此。他解釋說,這樣寫就能清楚地標示出他的思考在時間中的位置,從而揭示出他其實“做不到那些自以為有能力去做的事”。
要探討維特根斯坦的寫作,這條札記恐怕值得玩味。他談的是表達背后的誠實的問題。他所謂的“拙劣”“結結巴巴”,包括他那種非體系化的論述風格(他自稱“稀疏的葡萄干”),等等,都是跟某種要求誠實的自我限定有關。他對“寫詩”的理解是耐人尋味的。
許志強,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文化和價值》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