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尾:看不見的磁器口
不記得在哪看見過這么句話:每個人身上都存在三個自己,一個是別人眼中的你,一個是你自己眼中的你,剩下那個才是真實的你。這句話挺有意思,也有它的道理。我想,一座城市大概也是這樣。
比如,同樣是重慶,在一個本地人與一個游客眼里肯定是有不少差異的,甚至有可能相去甚遠。我呢,所沉浸與感受的又與他們略有不同。
我在重慶定居有18個年頭了,從天氣、食物到情感,都完全與這座城市相匹配了。但是,既不同于在這里出生長大的土著,也不同于一個浮光掠影的觀光客,在我身上,兼具了一種情感的主觀和客觀以及一種內(nèi)外部并存的視角。這種情感和視角,有一種奇怪又微妙的平衡,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游離,又不至于偏離。而這本身,就近乎一種文學化的視角。我想,這興許是我為什么寫起了小說并一直在小說里植入地域元素的緣故。
還有一種額外的視角。我從事過十多年媒體行業(yè),雖然寫起了小說,但其中融貫了許多我的職業(yè)經(jīng)驗,尤為重要的是,匯入了一種媒體的思維,在看待事物的方式上,多了一層濾鏡。
重慶有著強烈的空間感,這么立體的城市即使放在全球也不多見。它的重疊性也在暗中影響和支配著我的寫作,回頭審視,應(yīng)該是這樣。
不知不覺,我出版了四部小說:兩部小說集、兩部長篇,都跟這片地域密切相關(guān)。其中一部小說集我曾取名為《重慶奇妙故事集》,雖然最終沒用這個名字。第一部長篇小說,故事是從磁器口開始的,新出的長篇小說《相遇》,則直接將故事放在了磁器口。
《相遇》是一個帶點懸疑性的、講述男人之間重承諾講情義的故事,小說里除了錯綜復(fù)雜的線索與人物關(guān)系的糾葛,還有十分生活化的場景——碩大的黃葛樹、河壩邊的老茶館、長長的石梯和坡坎,還有一些重慶人也未必知道的冷門景點。我希望,讀者在讀故事的同時,還能順便看到這座城市游客們看不到的局部。
為什么執(zhí)著于地域性呢?得益于前面所說的差異化視角,這對我而言堪稱一種寫作的資源優(yōu)勢——對這座城市,我比本地人略為超脫,比外地人更加深入。
比方說磁器口,這是一座著名古鎮(zhèn),是重慶的地標,也是重慶的象征。它仍保留有老重慶的風貌,這是游客趨之若鶩的原因??墒牵罅坑慰蛠砹?,掃一眼走了,除了摩肩擦踵的擁擠感,幾乎沒留任何印象。于是很多人抱怨,不過是一條商業(yè)街罷了。真是這樣嗎?
在我看來,這座城市是多層結(jié)構(gòu)的,而這座古鎮(zhèn)也有兩個:一個是你看到的,一個是你看不到的。鱗次櫛比的臨街小鋪、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固然是古鎮(zhèn)的一部分,卻遠非磁器口的全部和本質(zhì)。也就是說,一座城、一條街區(qū),并不一定是你親眼所見的那些事物,更有看不見的事物在冰山之下。被你輕易忽略的,往往就是值得你去感受的那部分事物的內(nèi)在。
剝離商業(yè)喧囂,磁器口裸露出來的并不算長的石板路,其實融合了巴渝文化、沙磁人文、紅巖與抗戰(zhàn)文化……還曾是袍哥的水碼頭。它可以說是一個老重慶活著的樣本,是被歷史的風吹拂又能讓人看到“吹拂”的地方——感受到時間的更迭以及人們?nèi)绾闻c這片地域相互交織、侵染。如果你有一份必要的好奇心,還有一點敏感性,就會從你輕易忽略的背后發(fā)現(xiàn)寶藏。
這倒有點像寫作本身了。一個作家,不就是在這種縫隙、這種逼仄空間里努力開掘的工匠嗎?他或她所做的,正是把讀者自以為最熟悉的東西刨出一種陌生,從完全陌生的事物里給他們端來一種熟悉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