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巖《中國軌道號》四人談:科幻小說的科學、文化與教育價值
對談嘉賓:
劉慈欣:科幻作家,“三體”系列作者。
徐德霞:兒童文學評論家,原《兒童文學》雜志主編。
饒 駿:航天專家,參與中國載人航天工程 歷次飛行任務。
周 群:北京景山學校正高級語文教師,全國青少年科普與科幻教育推廣人。
文學氣韻與科學精神的結合
康春華:能否總體談談《中國軌道號》帶給您怎樣的閱讀感受。這部作品有何特別之處?
劉慈欣:《中國軌道號》是一本很獨特的科幻小說,作者用生動筆觸描述了特定時代背景下孩子在部隊大院中的真實生活,展現(xiàn)出在科技想象狀態(tài)下的一種生活。《中國軌道號》中部隊大院社會形態(tài)、人的精神世界的展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等,確實是上世紀70年代的社會特征。但另一方面,書中展現(xiàn)的是用想象力加工過的時代,加上了一層玫瑰色的浪漫色彩。真實的歷史更沉重和殘酷,但任何人的童年時代,不論其所處的真實歷史如何,都是值得回憶的,是籠罩在玫瑰色的浪漫濾鏡之中的,本書也不例外,有很強的個人回憶色彩。把真實的時代背景用自己的想象力進行了改編,產(chǎn)生出現(xiàn)實主義文學所沒有的魅力。我很早就知道吳巖老師在寫一本講述“文革”時期中國載人航天的發(fā)展歷程的小說,我并沒有看過這部作品,當時只是對這個想法很感興趣。假想某個落后時代存在一種在科幻方面更新的可能,這對科幻作者而言,確實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想法。這個想法也推動和促成了我創(chuàng)作“三體”系列。
徐德霞:在我看來,《中國軌道號》有幾大看點:一是當代部隊航天科技大院的神秘生活;二是北京的魅力;三是和航天、和中國軌道號相關的高科技;四是科學家們的神秘生活;五是部隊子弟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總之,內(nèi)容豐富而新奇,充滿了神秘感和閱讀的快感,讓人不忍釋手。這是近年出現(xiàn)的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中的又一部精品力作,是一部內(nèi)涵豐厚,具有文學大氣象之作。它集兒童性、文學性、科學性于一身的,是文學氣韻與科學精神的完美結合,是兒童生活與成人生活高度融合,是輕與重、大與小、深與淺拿捏得很好的一部力作。
饒 駿:第一次閱讀書稿時,往事歷歷在目。因為25年前,我聽吳巖說要寫一部與中國載人航天有關的小說,當時的名字叫《中國軌道》。而那一年在北航科幻協(xié)會成立大會上,吳巖還為北航幾百號科幻迷做了一場“航天與科幻”的專題講座,對太空及中國航天的發(fā)展,表達了高度的關切和認知。如果當年那一撥人還在航天戰(zhàn)線的話,現(xiàn)在應該大都是鋪筑“中國軌道”的中堅力量。后來在中國載人空間站深化論證期間,我邀請吳巖參加了一個有關空間站地面系統(tǒng)運營的內(nèi)部研討會。吳巖從空間站的社會效益層面提出了一些珍貴的建議,甚至專門發(fā)來書面材料供我們參考,我梳理后納入了空間站的總體論證方案。我覺得,吳巖應該算是為我國載人空間站工程提出比較完整的科學教育和公眾傳播方案的第一人,有些理念和建議具有前瞻性。作為航天人看這部作品,總感覺作者打破了第四面墻,《中國軌道號》中的那個“小巖”主動進入到實際航天任務里,在故事之外身體力行,個人情懷與家國責任一點點交融起來。所以,這樣一部幻想穿透現(xiàn)實的作品,無論對于親歷者還是讀者,感覺都是非常奇妙的。
周 群:我贊同徐德霞老師的看法。《中國軌道號》兼具少兒科幻對于科學的神思遐想,又包含兒童文學關于童年、成長、思考與教育等相關主題的表達。我也想到我的同行、山西省運城國際學校的申宏偉所說,這部作品中存在著“兒童題材與科幻題材”“宏大主題與個人敘事”“上世紀少年與新世紀少年的情感”的“三個貫通”。作者用30年的漫長準備期,調(diào)動個人生活素材,尋找適合的創(chuàng)作技法與表現(xiàn)方式,在其中嚴肅思考了兒童天性與心理、兒童價值觀、兒童與成人的關系以及理想的生活等重要問題,也進一步思索著科幻作品對于科學教育的作用。
“這是一部假想的自傳”
康春華:《中國軌道號》自帶文體多元性的特征,有人認為這是典型的“少兒科幻”作品,有人認為這是科學背景下的兒童成長小說。各位老師是怎樣的看法?理由是什么?
劉慈欣:我認為《中國軌道號》是一部科幻小說,有著科幻小說所有的特征。作為一種文學體裁,科幻小說的內(nèi)涵和范圍是豐富多彩的,具體到《中國軌道號》,書中涉及很多科學想象,也對特定時代中人與科幻的關系、人與科學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等做了很生動、很充分的描寫,帶有濃厚的想象色彩,故事圍繞著具有科幻色彩的創(chuàng)意想象進行,所以我認為這是科幻小說。我知道這本書在中小學以及科幻教育領域非常受歡迎,大家都覺得是一部很好看的兒童文學作品。小說中有很多少兒文學的要素,比如生動的情節(jié)、鮮活的人物,很質(zhì)樸、純粹、清新的敘事方式,返璞歸真,這些都很容易讓少年讀者接受。但因此定義這是一部少兒文學或者少兒科幻,我并不這么認為。認為這是一部少兒文學作品,毫不擔心孩子們是否能夠完全去理解和體會其中的內(nèi)容,是不妥當?shù)?。我覺得,少兒讀者很難體會到其中復雜的歷史感受和歷史情結,而《中國軌道號》所傳達的內(nèi)涵要比小讀者們能讀出來的復雜和深邃得多。因此我認為《中國軌道號》不是少兒科幻和科普性科幻作品,雖然承擔有少兒文學的功能,但其內(nèi)涵復雜得多。吳巖把個人對童年的美好回憶,覆蓋到一個很嚴酷很沉重的時代,兩者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產(chǎn)生出獨特的魅力。
徐德霞:我閱讀時是把它當成小說來看的。既然是小說,就允許故事內(nèi)容、時間地點、人物以及童年生活的虛構成分。他在后記里說,“這是一部假想的自傳,是給我自己重溫過去的”?!凹傧搿迸c“重溫”,其實一點兒也不自相矛盾。吳巖說,這是他第一部兒童小說,10年前已動筆,因不得法而擱置??梢姶俗髟谒闹斜P桓醞釀已久,厚積薄發(fā)。藝術無定規(guī),文學創(chuàng)作不是用機床車零件,講究分毫不差。這部作品在文體上就帶有不確定色彩,是科幻、科普、還是文學?似乎都有點兒,因此引起爭論在所難免。另外,四個章節(jié)四個故事,像同一個人物在同一地點上的四個系列故事,這并非作者在某種文藝理論指導下的自覺創(chuàng)新,他只是遵從內(nèi)心的召喚,憑著感覺寫,發(fā)揮出多年從事科幻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優(yōu)勢。文學閃出了科技之光,那些信手拈來的科學知識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新名詞、新概念,猶如靈光乍現(xiàn),閃耀著作者智慧的光芒,不僅滿足了讀者的閱讀快感,同時也充實了閱讀者的大腦,開闊了眼界,豐富了知識,整個故事也因此變得充盈而豐滿,妙不可言。
周 群:《中國軌道號》兼有兒童文學和科幻文學的雙重屬性。結合《中國軌道號》所呈現(xiàn)出的兒童觀和其中的科幻元素,我認為,作者創(chuàng)作的底層邏輯是著眼于兒童的全面發(fā)展。作品體現(xiàn)了作者對兒童的理解、尊重與呵護,也釋放出了成年人之于兒童一代的最大善意和美好祝愿。這是令我非常贊嘆的一點,也引發(fā)了我作為教育工作者,重新思考“我們應當向兒童學習什么”的問題。在后記中,作者說他不懂小說創(chuàng)作,但花了相當多的時間重溫他喜歡的兒童文學名著,“曹文軒的《草房子》、林海音的《城南舊事》、宮本輝的《螢川》、中尾明的《宇宙島少年》、朱諾·迪亞茲的《冬季》……還有數(shù)不清的當代作家的作品”。這個細節(jié)中蘊含著創(chuàng)作之道:兒童文學與科幻文學不是二元對立的關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成關系。因此,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既有的成熟經(jīng)驗,理應成為少兒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的養(yǎng)料。而在探尋兒童文學可能的深度和廣度方面,科幻文學也有自己獨特的價值,已經(jīng)或正在做出不可替代的貢獻。
科學、理想與文化懷舊色彩
康春華:不少科幻迷從本書中讀出了作者對中國科學發(fā)展回望與致敬的情懷,一些讀者迷戀小說中描寫部隊大院子弟“陽光燦爛的日子”,如何看待《中國軌道號》中的這種理想主義情結和文化懷舊色彩?
劉慈欣:上世紀70年代確實有廣泛而純粹的理想主義情結。在科學技術方面,國家可以集中全部力量去辦一件事情,在這個前提下,中國科學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取得了讓人印象深刻的發(fā)展,例如“兩彈一星”等成就。但另一方面,那并非是科學技術發(fā)展的理想時代,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它并不很值得回憶。但不論處于何種時代之中,每個人的童年都有美好的回憶,當回憶起童年的時候,肯定會加上很多自己的生動想象。《中國軌道號》把科學幻想疊加到真實時代中,構成了一個既真實又虛幻、處于真實和虛幻之間的想象世界,讓人回味和感慨。其實,書中出現(xiàn)了很多當時不可能出現(xiàn)的科技,比如生物計算機、紅微子、新的衛(wèi)星觀測技術等,這種把極其超前的技術科學用科幻想象放置在一個封閉落后的時代,構成了獨特的科學幻想的世界。
饒 駿:如同劉慈欣所言,《中國軌道號》將一段對平行時空的懷舊,穿透到我們這個主宇宙,用孩子的視角印照那段篳路藍縷的歷史。這樣的題材比較難寫,也不太討好已經(jīng)被美式太空歌劇慣壞了的科幻趣味。而我們的太空探索征途盡管可歌可泣,但事前一直都是高度機密,事后基本都是傳說,資料素材封閉又匱乏,很難把真實的人、真實的情感、真實的技術細節(jié)代入到現(xiàn)場。而一旦完全架空,可能就是歷史觀、價值觀甚至家國觀偏離真實可信、可預見、可實現(xiàn)的未來,無法用未來引領現(xiàn)實,無助于解決現(xiàn)實需求。從這個意義而言,盡管作者之前看了不少航天技術書籍,但《中國軌道號》其實并沒有去套軟科幻或硬科幻的標簽,而是用作者自己對歷史的理解和對現(xiàn)實的感悟,去展示我們的登天之路,依靠的不僅僅是技術,還有無數(shù)航天人不畏犧牲、百折不撓、堅忍不拔的信念和勇氣。無疑,在當前青少年越來越沉湎于數(shù)字娛樂空間的大環(huán)境下,《中國軌道號》是引導他們更多關注、喜愛和探索更廣闊、更真實的物理世界和未知時空最急需的精神食糧。
徐德霞:《中國軌道號》確實獨具特質(zhì)。張之路、肖復興、葉廣芩、史雷、王苗這些當代作家寫的是老北京不同時期、不同階層的市民以及孩子們的生活,而吳巖立足于北京的航天研究所大院里的生活,從孩子的視點,探查了老北京的城市建筑和歷史。作者很好地把握住了兩個典型環(huán)境:北京和軍裝所。北京有著600多年深厚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而軍裝所又是一個知識分子成堆、科研氛圍深厚的地方。作者不遺余力地營造了濃郁的科學文化氛圍,為展開故事、塑造人物打下了良好的基礎,讓一個輕薄的兒童故事始終充盈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和科學氣韻。《中國軌道號》的創(chuàng)作提醒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者們,不僅要不斷學習科學文化知識,有開闊的文化科技視野,而且還要立足當下,立足現(xiàn)實。很多兒童文學作品不是失之于生活積累不夠,而是作者文化修養(yǎng)和底蘊不夠。不論寫什么題材的作品,都要觀照現(xiàn)實,讓歷史的光芒照進現(xiàn)實,與當代讀者心氣相通,這樣的作品才有生命力。
康春華:《中國軌道號》描繪了一代中國人為首個載人航天工程付出艱辛努力的實踐過程,這激勵和影響著主人公“小巖”和他的伙伴們。2021年被譽為航天大年,中國載人空間站即將發(fā)射和建造,站在如今的成就之上回望歷史,航天科技工作者有何感想?
饒 駿:載人航天無疑是最體現(xiàn)科技實力、最具國家威望、最有科幻感的太空活動。而當前中國航天的成就,也為中國的科幻創(chuàng)作提供了高代入感的時代背景。所以,中國的科幻作品最該做的就是讓“00后”以及再往后的人在閱讀時,能夠自然而然地,有依托、有底氣、有信念地去平視星云獎、雨果獎,平視星辰大海。那么,書寫人類命運共同體在太空的存在,在星際拓荒中傳遞協(xié)和萬邦的王道文化,教化那些只信奉實力地位的強權蠻夷,輸出我們的哲學和價值體系,建立人類太空文明的新規(guī)則,應該不僅僅是中國航天人的職責,更需要我們的文化文藝工作者,共同承擔時代賦予的重任。
科幻教育呼喚優(yōu)質(zhì)科幻讀物
康春華:《中國軌道號》為何引發(fā)了眾多一線教育工作者的興趣?這本書的教育價值體現(xiàn)在何處?
周 群:這其中既有外因,也有內(nèi)因。外因是科幻教育近年來取得了一定發(fā)展,促使中小學對優(yōu)質(zhì)的教學資源產(chǎn)生了一定的“剛需”。內(nèi)因則是《中國軌道號》本身具備豐富而深刻的教育價值,客觀上能夠滿足中小學對優(yōu)質(zhì)的教學資源的“剛需”。
當討論一部作品面向青少年的教育價值時,我們通常會關注它的精神引領作用和語用價值,在少兒科幻這個維度上,又會強調(diào)作品對青少年科幻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思辨力以及科學興趣、科學精神的引導作用。在我看來,《中國軌道號》兼有這兩種屬性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作品的教育價值也因此更加豐富和深刻。小說在精神引領方面是多元豐富的:兩代人的航天夢、家國情懷與科學精神、勇敢探索與責任擔當,以及成長、溝通、尊重、包容……作者賦予作品積極、深刻的童年精神內(nèi)涵,使整個作品的“精神體量”夠大。從實踐活動反饋來看,小說成功地激發(fā)了孩子們的閱讀興趣,使他們有許多自主發(fā)現(xiàn)。而且小說還點燃了孩子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他們好奇于作家是如何構思這部作品的,追問會不會有續(xù)集,想知道自己怎樣才能成為一名作家……老師們則認為這部作品很“接地氣”,貼合學生的心理特點和現(xiàn)實生活,所以從小學到初中,利用這樣的作品展開教學的空間都很大,老師可以帶著學生品讀作品,梳理故事情節(jié),尋找書中設置的懸念,揣摩人物的情感,培養(yǎng)批判性思維,甚至開展續(xù)寫等創(chuàng)意寫作活動。
康春華:隨著中國科技發(fā)展與綜合國力的提升,科幻文學發(fā)展方興未艾。而一些偵探、懸疑、恐怖題材的少兒科幻作品,對少年兒童的閱讀刺激有余,知識涵養(yǎng)卻明顯不足。應如何看待當前良莠不齊的少兒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與出版市場?科幻教育呼喚怎樣的優(yōu)質(zhì)科幻文學讀物?
周 群:我確實擔心粗制濫造的作品充斥市場,給學生帶來文學修養(yǎng)與精神方面的負面影響。作為教育工作者和科幻教育推動者,我認為閱讀活動一旦涉及教育,就需要“高門檻”,設立“準入”的高標準。
在科幻閱讀推廣方面,我把包括科幻作品在內(nèi)的教學資源以課堂教學為原點進行層級的劃分。能夠在課堂上使用的資源是核心資源,即“優(yōu)質(zhì)的教學資源”。文字作品基本上要達到教材或準教材選文的級別;學校圖書館的藏書,或教師推薦學生閱讀的作品,屬于“次核心資源”,至少要達到青少年讀本選文的級別,必須經(jīng)過教師的遴選、把關,甚至分級。在閱讀推廣方面,教師在開發(fā)與整合的過程中要擔責任。書店里銷售的書則屬于未經(jīng)轉化的普通資源,老師主要是給一些方向性的建議,倡導讀好書,但更多的自主權在學生手里。
閱讀關乎個人審美體驗以及審美能力的培養(yǎng),所以教師會對優(yōu)質(zhì)科幻文學作品有很多期待。當前從事少兒科幻創(chuàng)作的作家太少,堪稱“優(yōu)秀作家”的更少。特別是與成人科幻創(chuàng)作相比,少兒科幻作家的創(chuàng)作力量比較薄弱,這意味著科幻教育優(yōu)質(zhì)資源不足。不過,似乎有了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在中國科幻過去40年中,先行者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出大批原創(chuàng)作品,加上國外引進的科幻作品,要加強資源整合,挖掘評估教育價值,盡可能多地做轉化工作,為老師們提供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除此以外,非常期待作家能為初高中學生“量身定做”作品。青少年群體能夠接受成年人的作品,不意味著他們對青少年文學沒有需求,只是這類作品因創(chuàng)作難度太大,以至于太過稀少,沒有能力構成閱讀的重要組成罷了。所以,在此我也想呼吁作家為青少年多創(chuàng)作富有想象力并具有培養(yǎng)與教育價值的科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