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xué)》2021年第3期|傅菲:嘉絨峽谷
1
他們每一個人,我都想緊緊抱住,當(dāng)我遠(yuǎn)遠(yuǎn)瞭望深秋山巔的薄雪。雪是凝固的云紗。雪灰白色,灰蒿枯死的那種灰白。雪白出了一圈,如一頂白帽子戴在山尖上。雪積在山頂相同的等高線上,形成一條淺白淺黃的雪帶。雪昨夜初落,山中驟冷。陽光飄落,也驟冷,黃如素簽。
山綿延,山峰如一頂頂斗笠。雪帶慢慢往上收縮,露出麻褐色的變質(zhì)巖。這是貧瘠的山體,草已枯萎,不多的灌木棘藤雜生,一叢叢。草深灰色,一副哀榮無動于衷的樣子。灌木或棘藤卻婆娑低矮,它們的根須扎入龜紋石的縫隙。石巖如一個個“石瘤”,在峭立的山壁隆起。山壁掛滿了“石瘤”,讓人覺得,山不再是山,而是一棵棵壯碩的石榴樹。龜紋石是一種很容易風(fēng)化的石頭。風(fēng)把巨大的石頭或石巖吹裂,石縫縱橫交錯,雨水滲入,石體慢慢開裂,成了碎石。多雨季節(jié),石體下塌,碎石紛紛散落,雨水匯集而成的山洪卷入山下。大風(fēng)來臨,碎石被風(fēng)掀起,形成拋石,飛落山下,牲畜若被擊中,當(dāng)即斃命。
馬爾康,我沿著梭磨河走,看見皸裂而散的石頭橫陳在河岸兩邊,密密麻麻。河灘成了石磧?yōu)?。磧礫或如棒槌,或如瓠瓜,或如錐鐵。更小的磧粒,成了沙石。梭磨河,是石磧之河,湯湯濁濁如齏粉之漿。河水是深深的灰青色,浪涌著浪,滔滔而不絕。
在南方,我從沒見過如此的山體。因億萬年的雨水沖刷和大風(fēng)的撕裂,石巖不斷下榻,時間把山塑造成了歲月的雕像:每一座山都有一條或幾條縱深斜長的溝壑,如山體的刀傷口;山上的林草地給人蒼莽、悠遠(yuǎn)之感,于是我們不免慨嘆人之于世,如齏粉之微??;石巖上的灌木格外挑眼,樹葉或紅如胭脂或綠如墨荷,它們生之越艱難,越顯蒼勁。
我一遍一遍地摩挲淤積的泥沙。梭磨河在松崗以半弧形向西南流去,在百公里外,匯入大渡河。河在開闊地形成一個灘涂,松崗人壘石筑墻,圍出一塊塊可耕種的土地。他們種菜蔬,種玉米,種青稞。峽谷深長而逼仄,山高且陡峭,山下可耕種的土地十分稀少,他們便四季耕種。沙地被他們種成了肥沃的黑土地,白菜結(jié)著厚實的葉苞,菜葉翠青菜莖雪白。一棵白菜,如一座暮春雪山。跳入我眼際的,不是一棵棵白菜,而是一座座聳立的雪山,樸素、純潔、盎然、生動。梭磨河在灘涂上淤積出一層層的泥沙。粉細(xì)的泥沙一圈圈,有了花紋,一圈深灰色,一圈深青色,一圈淺赭色,如海螺的斑紋。泥沙把大海帶到了我眼前。我翻出泥沙,在手上細(xì)致地摩挲,軟軟的,糙糙的。我似乎聽到了大海的呼嘯。一萬年前的大海在我手上呼嘯。
2
紅嘴鴉在河谷上空盤旋,有20多只。河谷300多米寬,北岸是松崗和柯盤天街,南岸是直波村。北岸為山之陰,南岸為山之陽。陰山斜緩,郁郁蔥蔥,有大片的冷杉和箭竹,村舍四周長有高大樹木,以核桃、白楊居多。陽山高峭,草伏地而生,瑟瑟枯黃,鮮有灌木,更無高大喬木,但見山如疊高的草垛。我仰著頭看紅嘴鴉。紅嘴鴉飛得并不高,略高于核桃樹,嘁嘁嘁地叫,叫得歡快而輕盈。它全身烏黑,烏鐵一樣黑,黑得發(fā)出青藍(lán)的金屬光澤。
“這是什么鳥呢?”有人問。
“小紅嘴?!庇腥苏f。
“紅嘴山鴉?!蔽艺f。我看見鳥喙紅腳赤。
“小紅嘴就是紅嘴鴉。紅嘴鴉就是紅嘴山鴉。它們一對一對生活,終生不離不棄。它們在藏族同胞的石屋里筑巢。”還有人說。
“還有白嘴鴉。”我看到了,一對棲落在蘋果樹上的鴉,喙白腳黑。白嘴鴉和紅嘴鴉混雜在這一條河谷生活。
我還沒見過這么多山鴉出現(xiàn)在同一個狹小的河谷。山谷小溪穿過村子,湍湍奔瀉。急流把山中的石塊沖了下來,溪床堆滿了磧礫,深灰色。挖掘機(jī)在清理溪中亂石,挖出狹窄的溪床。一對紅嘴鴉站在西邊的白楊樹上,看著挖掘機(jī)在突突突地挖石。紅嘴鴉是忠貞的鳥,剛烈、性猛,卻柔情萬分,一生堅守配偶,若配偶死了,另一只會消失。它和加拉帕戈斯信天翁一樣,對愛至死不渝。
在松崗村子里,有兩座高達(dá)30多米的石碉樓,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我在看碉樓時,數(shù)只紅嘴鴉落在碉樓旁的核桃樹上鳴叫?!班亦亦?,嘁嘁嘁?!彼鼈兌吨鵀鹾诘某岚?,翹著舵形的腦袋,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它們似乎在警示我們:“這是我的家園,你們別來搗亂?!被蛘咴谡f:“歡迎來到松崗,這里四季鳥語花香。”
有好幾棟古藏式民居,紅嘴鴉棲落屋頂,其中有一對紅嘴鴉飛進(jìn)了三樓窗臺。松崗處于梭磨河下游,在嘉絨藏語中,意為“峽谷上的官寨”,民居也是石砌房。紅嘴鴉藏身窗臺或墻洞安家。紅嘴鴉是當(dāng)?shù)貍髡f中的吉祥鳥,一棟民居既住人又住鳥,人鳥共屋檐。松崗人說,紅嘴鴉一生在一個屋檐下筑巢、安家,從不挪窩。
處于松崗鎮(zhèn)最高處的柯盤天街,可以俯視梭磨河兩岸。梭磨河如一張弓,環(huán)繞村前。在這里,我看到了更大的紅嘴鴉群,從山腳狹長的山谷,掠過白楊樹林,飛向古碉樓。山谷是另一種林相:白楊落盡了樹葉,高大樹干灰白,樹梢灰黑,從溪邊突兀而出,櫟樹依白楊林側(cè)邊蓬勃而起,有幾株樹葉飄紅的樹(我辨認(rèn)不出是什么樹)在低山地帶,烈火一樣招展。鳥適合在這里筑巢、覓食:山谷兩邊的高山遮擋了大風(fēng),溪邊林地食物豐富,高大樹木和茂密樹林可躲避天敵?;蛟S是,紅嘴鴉覓食之后,飛回古碉樓嬉鬧去了。
3
即使同一條河流,在不同的河谷,鳥的分布也不盡然相同,甚至差異很大。梭磨鄉(xiāng)是梭磨河上游,河道曲折且狹窄,地勢險峻高拔。山中高大樹木呈多樣化,山體被森林覆蓋。梭磨,嘉絨藏語意為“崗哨”。崗哨之地,必可遠(yuǎn)眺、關(guān)隘重重、地形復(fù)雜,頗具“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事實也是如此,河谷較寬處只有30多米寬,山坳突轉(zhuǎn),片石嶙峋。梭磨河上游一帶,山體以煤石、龜文石為主體,石層上覆蓋了并不厚的泥土、腐殖層、地衣。地衣如一張嚴(yán)實的地網(wǎng),罩住了泥土。樹木在土層上長了出來。
已是深秋與初冬交替之季,最顯眼的樹木是紅樺樹。山坡斜垂而下,最后零星的樹葉在紅樺樹梢孤伶地飄搖,葉斑褐色,已失去了水澤,山風(fēng)吹過,嘩嘩嘩,又落幾片。褐紅色樹皮慢慢翻卷,卷出巴掌大一塊,又慢慢脫落,露出淺紅淺灰的木質(zhì)。紅樺樹筆直挺立,比水杉、高山柳、含笑、櫟、烏桕等喬木更高,無論我們往哪個山坡看,紅樺齊刷刷地聳立在密密的喬木林中。它飽受風(fēng)霜鞭打的模樣,令人印象深刻。它像遭受了無數(shù)際遇的人,和善仁慈,又不得不默默忍受傷痛。
林相和海拔高度,決定了鳥類的生活。在梭磨河源頭的山谷,我并沒有看到紅嘴鴉。在我走入林邊草徑時,我沒有看到別的鳥,而是聽到了“咕咕咕咯咯,咕咕咕咯咯”的鳥叫聲。鳥叫聲來自半山腰的一叢高山柳樹林。這是雉科鳥在打鳴,高山勺雞在叫。我可以想象勺雞憨厚笨拙的樣子,在樹林草地,一邊覓食,一邊抖開翅膀在叫。它習(xí)慣在針闊葉混交林、密生灌叢多巖坡地生活,吃植物的嫩芽、嫩葉、花、根、果實及種子,一雄一雌出沒。勺雞棲息在海拔1000-4000米之間。梭磨河源頭在紅原縣查真梁子,海拔約3300米,是一條季節(jié)河,在豐水期,河水充盈又豐沛。梭磨河上游多巖林密,是勺雞理想的家園。我在林邊站了一根煙的工夫,另一只勺雞也“咕咕咕咯咯,咕咕咕咯咯”應(yīng)和地叫。我問一個收菜老哥:“這一帶是不是有很多勺雞呢?”收菜老哥露出滿口白牙,說:“你怎么知道呢?”
“叫聲從樹林冒出來了。我猜的?!?/p>
“勺雞很多。早上、中午、傍晚,勺雞四處活動。它們經(jīng)常來到村子菜地吃食?!?/p>
收菜老哥的話,讓我很受用。其實我沒有走入林中。菜園邊的林子太密,人很難鉆進(jìn)林子。樹杈交叉,樹枝與樹枝交錯。樹有小葉白楊、高山柳、青岡櫟、川滇高山櫟、地錦槭、樂山含笑、鵝耳櫪、高山松等。高山柳河鵝耳櫪,在根部和下部樹干,長出了很多地衣。這些地衣如地耳,淺青淺綠,失水時蛻變灰白色。我抓了一把,地衣灰末狀。春夏時節(jié),濕氣太重,樹干才有了地衣。
抓地衣時,搖動了樹枝,樹枝碰著樹枝,沙沙沙作響。一群紅脅藍(lán)尾鴝和樹鶯,在林中四飛。我惶惶然,一群小鳥怎么藏身在這里呢?我又驚喜萬分。
其實,當(dāng)我看到一個藏胞大姐在炒青稞時,我就知道這一帶有數(shù)量驚人的小鳥。藏胞大姐在屋邊,架了一口平底大鐵鍋,一邊添柴火一邊炒青稞。青稞是大麥屬經(jīng)濟(jì)農(nóng)作物,是藏區(qū)居民的主要糧食之一,可釀酒可煮粥,稈子可做燃料和牲畜飼料。在村子,除了麻雀,我沒看到別的鳥。有青稞的地方,就有蔚為大觀的鳥群,只是青稞已收倉,鳥入了山林。
梭磨河在翻滾?!吧钍悄嗌尘阆碌??!彼竽ズ右彩恰}敿y石每年都會崩塌,山體也會崩塌,只要多雨,泥石流就不可避免地危害當(dāng)?shù)厝松睿踔镣{生命。我看到有些山溝,整體往下塌陷,形成巨大的凹槽,雜草叢生。泥沙淤積而成的土地,卻十分肥沃。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人具有樂觀、堅忍的氣質(zhì)。動物和植物,也是一樣的。
4
馬爾康,嘉絨藏語意為“火苗旺盛的地方”。在我眼里,確實也是如此。河水是火苗,青稞是火苗,地錦槭是火苗,可耕種的稀少土地是火苗,紅樺是火苗,勺雞是火苗,雪是火苗。還有更多的火苗,藏在山中,藏在河中,藏在邊走邊唱的人心里。
高高的山長長的河,那是火苗誕生的地方。以火苗為馬,我們一起去溯源一條河流。一條純潔如處子的河。
梭磨鄉(xiāng)還孕育了另一條河,源頭為大青坪,名茶堡河,由東向西而流。茶堡在嘉絨藏語中意為“陽光普照的地方”。茶堡河是馬爾康北部主要河流之一。沙爾宗鎮(zhèn)米亞足村是茶堡河源頭之一。面對綿延無際的群山,大多數(shù)人是幼稚、無知的,因為,沒有深入其中的人,永遠(yuǎn)無法想象群山。我是其中之一。去米亞足的路上,我想,茶堡河與梭磨河,應(yīng)該沒有差別,湯湯濁濁,青白色。
峽谷彎轉(zhuǎn),路有些顛簸。車中有人暈眩,昏昏欲睡。我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車窗外。在茶堡河的龍頭灘,過一座公路橋,有悠長斜伸的峽谷,被兩邊屏障一樣的高山夾住。山林色彩紛呈,大紅大綠大黃,如畫布上的顏料板結(jié)。公路依河而行。河水清澈如碧珠如藍(lán)玉。這就是茶堡河。它把我從近似于“蒙昧”的狀態(tài)中喚醒。我的眼睛“忙碌”了起來。這一帶的山體和梭磨河兩岸的山體,有了很大的區(qū)別。
眼前的山,高大巍峨,山峰千轉(zhuǎn),如銀河的星斗。闊葉喬木和肥葉灌木把山全蓋住了。河邊,即使是嶙峋的巖石上,也長著聳入高峽的白樺、烏桕、麻櫟、荊條、冷杉、水松。白樺赤條條,大山里的男人一樣高拔壯實。巖石不再是龜紋石,而是石灰石。石灰石硬度大,石體大,任憑風(fēng)雨雪霜,難以摧毀。
米亞足是沙爾宗最僻遠(yuǎn)的一個村,海拔已達(dá)3000米。雪山在望。斜緩的山坡有大片的地錦槭和三角楓、烏桕。這類高大樹木都是落葉喬木,樹葉翻紅,赤焰般從森林中噴薄而出,涌起熱浪。清早出門時,幾點(diǎn)稀稀冷雨,給人恍若隔世之感。太陽跨過了馬背一樣的山梁,陽光鮮艷欲滴,如墜在枝丫的砂糖橘,汁液豐沛色澤飽滿。畚斗形的山谷漸漸收攏,只剩下一條谷中森林羊腸小道。潺湲的溪流代替了奔涌的茶堡河。
看不見溪,溪聲叮叮咚咚,銀鈴般不絕于耳。溪邊蓬勃的森林墨綠。雪山罩著淡霧。淡霧不飄散,歌謠一樣漫漶,但遮擋不了雪光。雪光瑩白。雪是薄雪,如白紗巾披在山巔。
這是人跡罕至之處。四野寂靜。人的聲音、呼吸、氣息,會被森林吸得干干凈凈。人如同兔子、山鼠、地錦槭、水滴,成為毫不起眼的山野之物。寂靜是風(fēng)暴止歇之后的那種寂靜,是大雪初融陽光澆灌的那種寂靜——一種脫離凡塵的境界。我問藏胞大哥:“山上有狼嗎?”
“有很多狼。狼在山上活動,很少下山。我們經(jīng)常在夜里聽到狼嚎。黑熊來過村里,吃黑豬吃牛羊?!贝蟾缯f。他的臉黝黑清瘦,雙眼炯炯。
堅固的山體,茂密的林木,給予茶堡河干凈的靈魂。在山下的哈休村,茶堡河緩緩而流。水青藍(lán)。陽山被灌木和草覆蓋。一蓬蓬形似灌木的,是黃連。黃連是多年生草本植物。黃連和蓮心是苦中至味。蓮是水生植物中的貴族,婀娜多韻。黃連卻生于苦寒,蓬頭垢面。陰山之巔,有兩棟石屋,已有200多年。村人,一個見過世面的年輕貨車司機(jī),指著山頭對我說:“從這里上山,我們要爬兩個多小時。石屋無人居住,那一帶有狼群和黑熊。”
“在石屋,可以住上一個月,該多好。”我說。
“太高了,只有野獸出沒。”
“可以看見猛獸,住一個月也是值得的?!?/p>
“你看見了猛獸,估計會渾身打抖。你是個書生,猛獸會讓你恐懼?!?/p>
我相信他的話。我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勇敢??謶峙c好奇皆與生俱來。而我們對恐懼的體驗,非常之少?,F(xiàn)在我才想起,在梭磨鄉(xiāng)毛木初村,我見到當(dāng)?shù)匾晃淮蟾纾槻考∪馓轿s,如曬干的柚子皮——在他年輕時,狼啃食了他的臉。
一棵四人合圍的白楊在哈休村前,如一個時間老人。茶堡河與馬爾康其他百余條河流一樣,屬于冷水河。峽谷開闊,收割了的玉米地素白素黃,翻卷著暖陽的氣息。
年輕的貨車司機(jī)說,夏天河水上漲,水獺逐浪上來,弓著身子游泳,很會捕魚。我驚訝地看著他,問:“你看過河貍嗎?”
“小時候看過。水獺經(jīng)常看見,每年都會看見好幾次?!彼ζ饋?,兩撇胡子翹起來,像動畫片中的阿凡提。
茶堡河有水獺,是我意料之中的。茶堡河是哲羅鮭在川西的主要棲息地之一。哲羅鮭屬于冷水魚,是魚中“猛禽”,以鳥、蛙、魚、蛇、蜥蜴等動物為食。在新疆喀納斯湖,我見過它,扁長厚實的體型,牙齒如鋼鋸,青黝黑。水獺以魚為主食,也吃鳥、蛙、蛇,鮮吃植物性食物。水獺是一種分布十分廣泛的哺乳動物,但對水質(zhì)有著嚴(yán)苛的要求,且食物豐富。凡水獺生活的河流,必?zé)o任何污染。
水獺是穴居動物,晝伏夜行,反應(yīng)靈敏,四季交配,棲息于河流、湖泊、溪流,善游泳和潛水,捕食技術(shù)精湛。巢穴藏在河邊灌木叢或蘆葦叢中,洞口在水面底下,難以被天敵發(fā)覺。在我七八歲時,我見過水獺。村前河流多魚,密林叢生。漲水了,水獺豎起身子,踩著水,左搖右擺,嬉戲玩耍。因為早年森林被大量砍伐,河水污染,在江西,已很少有水獺了。
也只有這樣在馬爾康流淌的河,給了水獺歡樂家園。
5
到陌生山野之地,遇上一個健談的人,是一種福緣。年輕的貨車司機(jī)很是健談,吸著鼻子,說,感冒了,鼻子抽得厲害。但絲毫不影響他說話時快速的語調(diào),彈簧顫動起來的那種語調(diào)?!澳憧匆娔强脴涔诤诔梢粓F(tuán)的樹嗎?”他指了指公路邊的陰山山腳,說,“你知道那是什么樹嗎?”
一團(tuán)墨綠,樹腰粗糙,樹葉婆娑,樹冠如大圓蓋。我說,千年柏樹。他豎起指頭,晃了晃,說,是柏樹,但還不準(zhǔn)確。我與樹相隔了百余米,看不清楚。即使看清楚了,我也說不清樹名——對一座山而言,我的知識十分匱乏;或者說,面對一座高山,沒有人可以狂妄,必須謙卑。
“岷江柏,100多里長的茶堡河,兩邊的山,只有這一棵岷江柏。你說,奇怪不奇怪?”
我一時無言。岷江柏生長在川西、川北、甘肅南部一帶的高山(海拔1200—2900米)干燥陽坡,葉鱗形,細(xì)枝斜長,交叉對生。讓我驚訝的是,如他所言,百里群山,只有這一棵樹,為什么?我想,很可能是在百年前,這一帶有很多這樣的樹,現(xiàn)在只留下了一棵(分雌雄如香榧),已無法繁殖了,成了茶堡河流域岷江柏的活化石。事后,我了解得知,在川西,馬爾康梭磨河下游、茶堡河及大渡河上游,是岷江柏保護(hù)區(qū),岷江柏保護(hù)得特別好。
白樺樹和杉樹、小葉楊樹、竹子,占領(lǐng)了陰山。山蒼郁,如一張美麗的屏風(fēng)。山高林密,人已根本無法上山了。山中野狼野熊常跑下山,偷襲家畜。
在大藏鄉(xiāng)春口村,有一位藏胞大姐,于2019年夏,目睹狼群獵殺家牛。春口村是大藏寺所在地,海拔3500米。這是一個高山草甸,坡上有幾株水杉,郁郁蔥蔥,樹葉積著殘雪。路邊柴垛也堆著積雪,約5厘米厚。雪在消融,水珠滴嗒滴嗒。站在山巔之上,看見嘉絨峽谷如一架水車,臥在群山之間。草伏地而生,根須交錯。小檗結(jié)出鮮紅的小漿果。在朝陽開闊的坡上,長了很多一蓬蓬的小檗(至好的腸炎中藥)。松鼠在樹叢拱著嘴巴。無論哪一座山,松鼠都很多,簌簌而動。紅嘴鴉在坳谷、草地、屋舍之間飛來飛去,三五成群。
大藏寺門口,有藏胞大姐開了一間雜貨店。她穿著棉襖,臉上有陽光的釉色,靠著門框,和人說話。我問大姐:“這里有狼嗎?”她指著山巔之側(cè)的一片白雪覆蓋的杉樹林說:“那里有很多狼。去年有狼群,吃了我家的牛。來的狼群,有13頭狼,這么大的狼群,很少見。平常都是三五頭狼下來,吃雞吃羊。”
她說,她家牛羊放牧在草地上,吃了午飯,她去看看,走下林子,去草地,看見一群狼在吃牛。一頭牛被吃得干干凈凈,剩下一堆血肉模糊的白骨。她說起這件事,一點(diǎn)也不吃驚,很平靜,似乎這是一件司空見慣的狼吃家畜事件。
春口村,只有不多的幾戶人家,我也只看見了幾個居民。山脊如牛背。向北而望,是莽莽青山,山巔披著薄雪,黑黃黑黃的樹林在雪覆之下,變得斑斑點(diǎn)點(diǎn)。向東遙望,是更高的綿延的雪山,白雪皚皚。雪山,一座比一座高聳。雪山疊著雪山,最高的雪峰隱匿在白云之中。陽光變成了白閃閃的金色。那是無人之境,是雪豹和狼的祖居之地。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山形。大姐的雜貨店背后,是千仞之高的陡峭山坡——山體也不是塌陷,而是整體凹下去,形成一個十余平方公里的高山盆地。山坡如壁,森林墨綠。積雪在樹梢沙沙沙抖落的聲響,震徹山谷,讓人震撼。這是人無法行走的山坡。
在下山時,汽車給摩托車讓路,在彎道口停了下來。我抬頭望著迎面的山坡,被眼前的景象意外地震驚了。那不是山坡,而是一幅壁畫:紅樺退盡了樹葉,樹皮赭紅,白雪蓋在地面的樹葉上;水杉墨綠蔥油,剪出一幀幀挺拔的側(cè)影,如一群穿藍(lán)衫默誦經(jīng)文的人;風(fēng)吹翻烏桕黃葉,欲飛欲落;矩鱗鐵杉呈塔狀,蒼翠濃郁,像高山最后的貴族;白樺佇立,靜默地仰望著群山……層染的山,一座毗連一座,蜿蜒,逶迤,幽深的峽谷是一個被珍藏的神秘世界。群山如大地隆起的肌肉,峽谷如縱橫交錯的經(jīng)脈,河流在經(jīng)脈里奔流。而嘉絨峽谷,橫亙馬爾康南北,綿延無際,令人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