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1年第3期|白庚勝:屋后海棠
我家南樓后邊,種著一排海棠。種它的是我的母親,種它的時間在蓋成南樓后不久,種它的目的主要是防風(fēng)護(hù)院,也出于美化家園的考慮,并供家人日后賞花、品果、入藥、作饋贈。
我的母親,出生于離我們村一百里外金沙江邊熱水塘村的一個漢族農(nóng)家。她本是愛上了一個鄰村的納西族漢子,卻被外公按“漢家人只能嫁漢家人”的家規(guī),強(qiáng)行嫁給了也同為“漢家人”后裔、后來同化成了納西族的白家。好在我父親還是個聰慧英俊、有情有義的人。
嫁入我家,母親的一生便嫁給了貧窮、困苦、災(zāi)難。起初,全家只有爺爺、父親、母親三人相依為命,地?zé)o幾壟,房屋僅有一棟祖?zhèn)鞯呐f平房和兩間畜廄,生活來源主要靠爺爺?shù)氖呈炙?,一切都得白手起家。但是,母親是個從不叫苦、也不怕苦的人。她總是笑對艱辛,以苦為樂,從不自怨自艾,抱怨命運的不公,而是積極面對生活,把上山砍柴與拉松毛、下地播種和收割,以及廚藝、女紅、制豆腐、做涼粉與嘎拉皮、釀酒、熬糖、幫別人接生等十八般武藝展示得樣樣精彩,名滿周邊的十里八村,使我們家財產(chǎn)漸豐、人口漸多。于是,起房蓋屋以寬敞、舒適、體面地生活,便成為爺爺與父母的迫切需求與最大愿望。
終于,至母親生下第四個孩子那年,爺爺和父母含辛茹苦、節(jié)衣縮食,在院南蓋起了一棟二層騎廈樓,既讓三房一照壁的院落初具規(guī)模,也樹立起了一個普通農(nóng)戶的自尊、自信與尊嚴(yán)。
然而,由于在砌好土坯后無力加蓋石瓦,即用石灰泥漿固定瓦片,從而在號稱“團(tuán)山風(fēng)口”的拓東村村頭,稍有風(fēng)起,樓房頂就瓦片翻頁,遇上下雨就“床頭屋漏無干處”。到了秋冬,樓頂?shù)耐咂浅31豢耧L(fēng)掀至院內(nèi)砸碎,使人、禽、畜受傷受害的可能性大增。
為了保護(hù)這座樓房不受狂風(fēng)侵害,以及人畜安全,母親便與爺爺、父親相商,決定在樓房外側(cè)墻緣栽種一些樹木與大風(fēng)抗?fàn)?。至于種什么樹,他們嫌棕樹長得太慢,楸樹枝葉過于扶疏,桃李不經(jīng)風(fēng)狂雨驟,最后一致選定海棠樹作屏障。于是,一排海棠樹便開始挺立在我家樓房外側(cè),陪伴著我的母親又連連生下四個子女。
到我這個幺兒記事時,這排海棠就像一撮撮孔雀羽翎聳立在樓房后側(cè),并與樓脊相齊,整整護(hù)佑了我們這個家園二十余年,目睹了家鄉(xiāng)的一系列社會巨變,并先后送走了爺爺、父親和五個哥哥姐姐西歸。母親亦歷經(jīng)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一天天步入老邁,還因一次醫(yī)療事故失去了一只眼睛。由于長期與大風(fēng)搏斗,這排海棠樹亦未老先衰,樹皮不再細(xì)致柔軟、光滑青灰,而是布滿累累傷痕、重重斑跡,只有樹干如鋼似銅、不屈不撓。
關(guān)于海棠的知識,母親比誰懂得都多。她告訴我,海棠在納西語中叫“多利”,的確是一種利好多多的果樹。在納西人的習(xí)慣中,它一般種在房前屋后,而不植于廳堂前兩側(cè)顯山露水,也不需要施肥上糞。只要種活,它只有一生的奉獻(xiàn),別無所求。它一般都一本多干,筆直挺拔,雖不像蘋果樹那樣婆娑,卻葉、花、果與之極為相似,只是個兒比蘋果小了許多。它的花是“三多節(jié)”前后觀賞的上品,它的果既是“燒包節(jié)”(中元節(jié),或盂蘭盆節(jié))上與核桃、梨子、毛桃、蘋果、李子一起必有的供品,又是平時招待客人、饋送親友的佳品。前者一般投于火堆焚燒,后者則是將果實曬成“多利幾補”(果干)或蜜餞后供人們品嘗。另外,它還常常被入藥治病。遇到手中無錢之際,它更可以拿到古城去賣海棠干、海棠蜜餞,以買回急用的鹽、茶、針、線。
母親不僅長于講述,而且還在我的整個童年階段不斷演繹著她有關(guān)海棠的知識才藝,使我那苦澀的童年有了許多關(guān)乎海棠的故事和情趣。
我記得,初春,海棠是繼梅花、杏花、迎春花之后最先開放的花卉之一。那時候,它的枝丫上,以及我家樓房后撇的瓦壟上,盡是一簇簇櫻花般粉里透紅的花團(tuán)。一旦暖風(fēng)吹來,其花瓣飄然而下,滿地粉紅粉紅,引來千蜂飛逐,萬蝶起舞,滿庭清香。這時,母親總喜歡在勞作之余撿起些許花瓣,用唇相吻,以鼻相聞,并提醒我要珍惜這經(jīng)秋歷冬才迎來的良辰美景,切不要搖晃它的枝干,不能踐踏它的繽紛落英,更不能去折枝損梢,使海棠的花香、花色受到傷害。
隨著夏日來臨,且日甚一日,一樹樹墨綠中的海棠果,也在我的期盼中一天天變大。它們先青硬,后灰綠,壓得枝梢重重垂下,然后再綠中泛紅、發(fā)朱,及至最后完全成熟,單等著“敬果羅”鳥(漢稱不詳)的啄食和家人來采摘。
在我七歲那年的“燒包節(jié)”前一天,我見母親仍戴著白孝,為“迎接”剛離世一年的父親“魂歸省故里”,以及爺爺奶奶等祖先“回家”而忙得不可開交,遂心生自己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念想,試圖助母親一臂之力,便趁母親外出汲水,偷偷繞到樓房后去摘海棠果。我雖人小體矮,但機(jī)警靈活,三下兩下就順著樹干攀緣而上,得意洋洋地把采摘到的海棠果投往剛鋪在樹下的簸箕中。心想,等一會兒將它們?nèi)紦炱鸾唤o母親,一定會樂得她直伸大拇指,夸我“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剛過一會兒,我突然從“嘀噠噠”“嘀嘀噠噠”的落果聲中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 “那不是我的八江嗎?”接著,剛汲水歸來的母親便循聲在海棠樹下夸起我來:“你可真是個大膽的英雄,都長大成人,能幫媽媽干大事了?!蔽倚睦镆粺?,心怦怦直跳,媽媽卻沒有繼續(xù)夸獎,而是一邊說海棠果已經(jīng)夠用,讓我下樹吃午飯,一邊沉著地指揮我左右手相協(xié)同、左右腳交替著踩住樹干爬下樹來。等我下到地面上,母親竟喜極而泣,一下將我摟在懷中大哭起來:“我的兒子,你太不懂事了。你怎么能不吭一聲就爬那么高的樹?萬一有個閃失,明天你爸爸‘回來’,我可怎么向他交代?。∷]眼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個身如瘦猴的老幺怎么長大成人哪!嗚嗚嗚——”媽媽哭得那么傷心,簡直就是悲痛欲絕,令我至今內(nèi)疚不已,并深深感受到了我健康地活著、成長對于她的意義。我一邊抹淚一邊喃喃地說:“媽媽,媽媽,我今后再也不爬樹了,再也不讓您傷心了。原諒我吧?!贝藭r,我身后的海棠默默無語,只有一樹樹的果實為我羞紅了臉頰。
五年后的“燒包節(jié)”前后,又是一個海棠果如火如荼壓滿枝頭的時節(jié)。已是師范學(xué)校學(xué)生的我,于一個周五下午正在微雨中與同學(xué)們一起踢球,卻見一個身背趕街籃、身穿納西族服裝的婦女從城區(qū)方向朝我們走來,然后在球場外放下趕街籃駐足觀看了良久。待我們即將人走球散,這個婦女才壓低嗓子喊了一聲我的乳名:“八江——”這天使的歌唱一般柔美的聲音,除了我的母親還能有誰呢?我定睛一看,果然是我的母親,那個披星戴月、命運多桀、一心盼著她的老幺通過讀書走出大山改變命運的農(nóng)民媽媽。我飛也似的跑過去,要把她接到宿舍,可母親說什么也不肯,說,“我這身打扮、這副模樣,還瞎了一只眼,怎么能給你丟人現(xiàn)眼?更何況我還要趕回去喂牛喂豬、燒火做飯。我是來給你送錢的。你不是與別人換衣服缺五元錢嗎?媽都給你帶來了?!闭f著,母親從斜開的衣襟中掏出一把錢交給我:“這是我今天賣海棠果的全部收入,一共五元多。多余的,你就去城里買一盤炒肉補補身子?!闭f完,她又把特意留下不賣的一把海棠果塞進(jìn)我的衣袋里:“拿上,讀書累了就吃幾顆。它能生津、止咳、潤肺、長精神?!?/p>
這下,我才醒悟過來,原來是上周六回家省親,我曾向母親談起,因?qū)W校背倚雪山、旁有寒泉,冷得我常常鬧肚子,很想與一個同學(xué)換件短棉襖,對方卻要我外加五元錢的事。而當(dāng)時,家中的情況是:無分文存款;雞得瘟病死光而致無蛋可賣;兩只雪白的兔子也被野貓叼走;母親背上生了個桃子般大的惡瘡卻無錢去醫(yī)治。在母親的心中,要弄足這筆錢的唯一希望,只能是隨著日月無聲的行進(jìn),光陰又接近“燒包節(jié)”,期盼著、等待著海棠果由綠變紅,由紅變朱……
我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錢,只覺得它們被捂得很暖很暖。于是,一種莫名的憐憫與感恩油然而生,我不由得在心底呼喚道:媽媽啊媽媽,您何苦忍著瘡?fù)幢骋换@子海棠果走二十多里路來城里賣呢?我再冷再寒也不能讓您如此忍辱負(fù)重,吃那么大的苦頭?。≈幽缒?,母親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忙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有的是治瘡的辦法。在瘡?fù)馓滓粋€竹圈,那點小毛病不就解決了?沒事的?!蔽抑?,所謂的“套竹圈”,是母親對付生瘡的一種土辦法:用干竹皮擰一個直徑十厘米許、高五分許的圓圈,套在膿包周圍,把壓在背上的籃子或柴火等墊得高高的,就免去了膿包被擠壓致疼致破的危險,既省了錢看病找藥,又不誤干活勞作,只是自己的肉身要忍受更多的疼痛罷了。啊,為了堂上的公公,為了長期犯病倒床的丈夫,為了嗷嗷待哺的兒女,我的母親何曾敢有什么休息、療身、養(yǎng)病之妄想?她的一生,幾乎就是一部不知停息的永動機(jī)。
見我眼含熱淚,母親莞爾一笑,說:“別哭,別哭。媽媽不要緊,你倒是要好好感謝咱們家那幾棵海棠樹。要是沒有它們,媽上哪里去弄錢幫你御寒?好在你就要成為國家干部,領(lǐng)薪水了,我們的苦日子也要到頭了?!闭f完,母親戀戀不舍地與我相別,又背上趕街籃緩緩消失在煙霧朦朧的歸途。只有她那披肩上綴繡著的日月與北斗七星在我的眼前忽閃忽閃,并留下一路的海棠果香。于是,淚眼模糊中的我,從衣袋里掏出一顆海棠果使勁咀嚼起來。那熟悉而又清涼的果汁,猛地一下順著喉管慢慢沁入我的心頭。我覺得我這一生再也沒有吃過比這更五味雜陳的水果了。
話又說回來,每每到了秋冬,樓房后的海棠樹便會在蟬蛻聲中逐漸脫去一身身綠裝,但見原本果實累累、含情脈脈、點頭頷首的樹尖,反而在寒風(fēng)中昂起了頭顱傲霜斗雪,一樹樹的枝干盡管赤裸,卻變得那樣威武雄壯、剛強(qiáng)不屈。它們那細(xì)小的樹梢,也如同一張細(xì)密的網(wǎng)罟張掛在樓房后捕捉著狂飆的粗野與蠻橫,盡全力減弱隆冬的風(fēng)力對房屋、瓦片的沖擊,以及寒流對院落的襲擾,使我們物質(zhì)、精神、肉體上的損失降到最低的水平。更重要的是,海棠還以干果、蜜餞的形式,讓我們在隆冬里造血,有客時行禮,節(jié)日慶典上作供品,饋送親友時當(dāng)贈物,尤其讓我養(yǎng)成了在寒冬臘月里嚼著被母親一剖為二的海棠干,盼望一輪又一輪春華秋實的習(xí)慣。
正因為這樣,在離開家鄉(xiāng)上大學(xué),以及留在北京工作之后,母親也沒有忘了讓我的生活與屋后的海棠斷線。每當(dāng)有親友來首都出差、出游,她都要托他們帶來一些海棠干給我,讓我與遠(yuǎn)在天邊的故鄉(xiāng)、親人藕斷絲連。在我于上個世紀(jì)末考取公費留學(xué)資格,即將到日本深造前夕,我收到了母親最后一次捎來的半袋海棠干。她托人叮囑我:到了海外,見了櫻花不要忘了屋后的海棠花,吃上山珍海味不要嫌棄家鄉(xiāng)海棠果的酸澀與甘甜。
可是,就在二十年前,母親永遠(yuǎn)離開了我,最終埋葬在看得見她親自建造的樓房、她親手栽種的海棠樹的祖墳,再也沒有人給我捎過海棠干和海棠蜜餞。而在十年前,已成為老宅新主的侄子亦擴(kuò)充庭院,修建起裝修華麗的小洋樓,使那一排曾經(jīng)為我遮風(fēng)擋雨,給過我許多快樂、夢想、愛戀,甚至生命的海棠樹轟然倒下,并最終消失在時代發(fā)展的塵煙之中,正可謂“夜聞馬嘶曉無跡”。
從此,我的家園已經(jīng)變成一個沒有海棠樹作伴,沒有海棠花可觀賞,沒有海棠果可以品味,沒有海棠干寄來,沒有老母親倚門守望的存在。它,還是我那稔熟的故鄉(xiāng)嗎?然而,對于我,那樓房、那海棠、那母親,怎能遺忘?那情、那意、那愛、那恨,又怎能一刀了斷?
作者簡介
白庚勝,1957年2月14日出生于云南麗江一個納西族農(nóng)民家庭。文學(xué)博士。曾任中國社科院民族文所副所長、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長、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主席、中國文聯(lián)主席團(tuán)委員,現(xiàn)任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紀(jì)實文學(xué)學(xué)會會長。
涉獵廣泛,成就多樣。僅就文學(xué)領(lǐng)域而言,長期從事民間文學(xué)收集、整理,并作文學(xué)創(chuàng)作、評論、編輯、研究。已發(fā)表民間謠諺、長詩、故事傳說翻譯整理作品數(shù)百件,以及《我是大?!贰稓q寒青?!贰都{西頌歌》《麗江禮贊》等詩歌、散文、辭賦、隨筆、評論數(shù)百件,出版有論文集《民族文學(xué)新聲》丶隨筆《納西文鈔》、散文集《金秋拾穂》、詩集《玉壁金川》、民間詩歌集《長歌短吟》、詩文集《白庚勝作品選集》等10余種,參與撰寫《中華文學(xué)通史》等近10項國家重大學(xué)術(shù)項目,發(fā)表論文《江南稻作起源傳承研究》《〈黑白戰(zhàn)爭〉象征意義辨》等5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