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3期|周李立:分水嶺(節(jié)選)
關(guān)于山的迷思
“大巴山腹地,對,它在四川,不過離重慶更近,對,我們講的是重慶話呀。不,是在四川呀,重慶直轄的時候,把我們劃給四川了呀?!?/p>
多年來我費力地為大巴山做如上說明,聽者多數(shù)似懂非懂地點頭,目光中繚繞著的,是“不是太明白,但這個事就算不明白又如何”的暗示。何況我也確實沒有那么多自信將大巴山的地理位置用三言兩語概括,讓腦子里不一定有一張中國地圖概貌的對方頓時就明明白白——我以為這事兒非得我們一起升到半空,讓視線如導(dǎo)航定位衛(wèi)星般遼闊才方可。
事實上有人在幾百年前就這么干過,不過那個小人兒在半空俯瞰的是靠近北極圈的瑞典的國土。《騎鵝旅行記》的作者塞爾瑪·拉格洛夫擁有超前的智慧,她讓小人兒飛上高空的意義正在于讓觀察點改變,這就讓作家獲得了極大的敘述的便利——要展現(xiàn)瑞典這樣地理區(qū)劃狹長的國家的山川平原、礦場河流究竟是如何布局的,還有什么方式比在高空俯視更便捷嗎?
印象極深的一段,是小人兒陰差陽錯騎在了一只小鷹的背上,它們往瑞典北部飛行。鷹的飛翔能力比大鵝要超越好幾個檔級。它們的差異就仿佛播音飛機與小型直升機的差別,一個平穩(wěn),晴空高蹈也如平地悠閑漫步,一個躁動,必得一刻不停旋轉(zhuǎn)螺旋槳——對鵝來說,則是扇動翅膀。鵝扇動翅膀的動作,總是因為頻率過快而顯得吃力和窘迫,像下肢短小的人類在一百米賽跑時必要比旁人更頻繁地邁步,一句話,是力不從心。
還是說到那個坐在小鷹的背上去追趕鵝與大雁的小人兒尼爾斯,他是個一路騎大鵝的小人兒,所以當他騎坐在小鷹的背上時,他只覺得自己是靜止不動的——鷹沒有動,他也沒有動,動的是身下的山川土地,是房屋森林,它們紛紛往南方退去了。火車也是靜止的,因為尼爾斯與火車同步,它們相對靜止,竟是火車站臺在奮不顧身地朝著火車奔迎而去;流水也是靜止的,是河岸拋棄了河水,一廂情愿向遠方款款離開。
奇妙啊,所以我想,若非有騎大鵝的小人兒的高度,我怎么能斗膽指畫出大巴山的確切的定位?
然而我們?nèi)祟惏l(fā)明了地圖,又用經(jīng)緯線將地球分割,或捆綁,如纏裹一枚粽子——為的是得到一個坐標。那一串數(shù)字,代表一個地方、一座山、一片土地,但我懷疑是否真的有人能夠通過一串密碼電文般的標示經(jīng)緯度的數(shù)字去想象一個地方、一座山,乃至一片土地?最害怕的是文章中出現(xiàn)經(jīng)緯度,因為對讀者的想象無益,徒增困擾。那是人類為自身方便而發(fā)明的數(shù)字游戲。若非身處太空,要不有誰能證明經(jīng)緯度標志的那一個點,的確正是我腳下這片沙灘、這方綠蔭?于是童稚時代的我經(jīng)常困惑并進而懷疑,地理課程是否根本是一場大騙局?用以欺騙我背誦經(jīng)緯度以及默畫地圖崎嶇的邊界線,以增加考試的難度以及應(yīng)試教育的淘汰率??紤]到那時我抬眼望去的大巴山高不可攀,我的質(zhì)疑也情有可原,所謂“井底之蛙”,正好可描述我的困惑。不過就地球的體積而言,人類中又有誰不是井底之蛙呢?
甚至那高不可攀的山峰之后,隱約還可望見更高不可攀的山峰的輪廓線——那道線分隔開天空與山峰,也分開了明與暗、空靈與沉重,讓這大自然中密度最小的云朵與密度最大的山石,在它的兩側(cè),涇渭分明。天氣晴好的日子里,山的輪廓線會清晰一些,但遠山總是比眼前的山更淡,仿佛遠山也被天空稀釋了,努力讓負累過重的自己輕盈一些——至少它看起來,確實是輕盈一些了。
那輪廓線經(jīng)年累月被我凝視,其形狀猶如復(fù)印般刻畫在腦子里,等到每年夏季暴雨來臨的那幾日,水與霧在天地之間布置好它們的天羅地網(wǎng),遠山就完全隱匿了,仿佛根本不曾存在過。但這時,我依然能在腦海中還原山與天交接的那一根曲折的線條——那是它們糾纏了千萬年之后,終于都認可了的“三八線”——仿佛我在地理課上終究還是能熟稔地默畫地圖。也許山峰的形狀本就是地圖,另一種意義上的地圖。但就算我腦海中這一條輪廓線,實質(zhì)也并不牢靠,它千變?nèi)f化——只要我多走幾步,再抬頭看山時,會覺得它完全成為了另一座山,畢竟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只緣身在此山中。
聳立如斯的山、高到完全拒絕了人類的山,怎么在地圖上就濃縮為一個紅色的小小的三角形了?我想也許立體的地圖能稍微改觀一下紙上地圖的盲目姿態(tài),讓地圖從蒙昧自大的時代中警醒,進入略為靠譜的成年時代。
我理解不了,至少我還沒有這樣的睿智。我連大巴山的確切位置都很難對旁人說得確切,那還是我所有成長記憶所牽系的地方——越熟悉便越難描述,這是寫作者時常面臨的困局,大巴山對我來說也如此。但無論如何,那也絕不可能是一串數(shù)字。
很多年以后人類確實擁有了立體的地圖,人造衛(wèi)星將地球表層的三維圖像塑造,如動畫影像栩栩如生。又如同畫像照片中的人影閑庭信步,走出紙面,讓人驚嘆其原本就具備的如許縱深。于是山峰相對山谷的優(yōu)勢就昭然若揭了——它們就算在地圖上也可以因其高拔而脫穎而出。更高的主峰就像我們集體合影中個子最高的那個人,無須任何修飾,它也是所有目光的焦點,眾望所歸。
對大巴山而言,這個眾望所歸的主峰并不在四川,而在神農(nóng)架,在湖北。
這自然又給我不著三四的說明增添了一重難度。我在四川,大巴山卻不止在四川,它橫亙于四川、陜西、湖北、重慶四省市相鄰的那片地帶。
哦,我終于描述出了它的所在,借助“四省市相鄰”這種模糊的說法,然而四川與湖北并沒有交界,兩省之間還隔著重慶市往北伸出的一個小角,仿佛一只小腳丫,插進大巴山的溝壑里,穿越了山重水復(fù),終于夠到了陜西往前邁出的一只大腳掌——啪,它們仿佛鼓了一下掌。
而“橫亙”,也是一個經(jīng)不起推敲的詞匯。橫,是相對地圖而言,大巴山可并不覺得它自己是橫的。如果你在山里面,你只會感覺山脈是圓形——以你為圓點,以無限為半徑,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球體,三百六十度地延展開去。畢竟你的頭頂上還有密密的松枝形成帷幕,以至于晴天里光線也自帶霧氣。這種霧氣不知從何而來,我時常認為所見的“霧氣”只是人們被影影綽綽的光斑瞇了眼,視力不再真切時,才產(chǎn)生的類似近視的錯覺。而你的腳下也并不踏實,如果你離開那些堅硬的小道的話。小道是山民們?nèi)諒?fù)一日地踩踏所致——山間本沒有路,山民走得多了,便有了小道,老話是這樣說的,因此小道最窄處果真剛好一腳寬。小道之外,不經(jīng)意會踩到松軟處。這種時刻會讓人心里一驚,以為會無盡地沉陷下去。正是這些松軟地帶,提醒著你,山是三百六十度的立體的存在,就在你腳下最不被關(guān)注的地下王國里,也氣象萬千。植物根系、地下昆蟲與微生物、腐殖質(zhì),都不用說了,因為這萬千的氣象中,人們最關(guān)注的是水,地下水。水瓦解了貌似堅固強悍的山體,造就了松軟柔和的土層。不過這些水在后文才會成為我的主角?,F(xiàn)在我們需照顧到前后左右的山。
你的前后左右,在這海拔兩千米以下的山坡,總是有密林的。但密林并不猖狂,不像熱帶雨林總要蠶食全部的空間。這里的密林野心有限,它們簇擁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獨立王國即可。于是你遠望去,便望見山坡如同穿了一件豹紋花斑的上衣。那色澤暗淡的“豹紋”處,即是密林攢聚的地方。密林之外,多是灌木。如果你正巧眺望見這大巴山里的小茶場,它們可不少見,便可看見低矮的茶樹,如一級級的綠色臺階,步步陡峭地下沉,步步驚心。但我以為它們更像抽屜,用以存在雀舌和毛尖的前世,它們的前世該是一縷淡綠的香魂。未被開發(fā)成茶場、安置上綠色抽屜的地方,最值得一說的灌木必須是杜鵑花。這種每年總有一段時間會過分招搖的植物,我們的春假是為杜鵑花存在的,至少春假之后我們大半同學(xué)的作文里都有它,它們出現(xiàn)在作文里時往往是這樣的:“淺粉與深玫紅的花朵平分秋色,占據(jù)大半江山。”長大后才知,杜鵑花、映山紅、照山紅、山石榴都是它。它每年奔放那么幾個月,便收斂了容顏,讓自己低到密林之下,本分地做自己的灌木。它做灌木的時候葉片更為油綠、厚實,但只要翻開葉片,看葉片的背面,偶爾會看到紅色瓢蟲,你便能指認出,它仍是那風情外露的杜鵑花。
山坡上也時?,F(xiàn)出赤裸的土地,那是植物湮沒無存之處,人們認為是水土流失所致。這水是山中的地下水;這土,是四川標志性的紫色土壤。這土壤兇悍的面色是因富含碳酸鈣,因此這土壤上栽種的茶樹產(chǎn)出的茶葉被認為礦物質(zhì)豐富,但不一定有科學(xué)依據(jù)。紫土這貌似氣勢洶洶的臉色其實只是它對自己脾性的偽裝,因為它很脆弱,并不強悍,它很容易風化和流失,隨流水落花一起化為烏有。還有所謂的“紫土”,其實并不是我們理解的那種紫色。對這種泥土的顏色,在色卡上最準確的坐標描述應(yīng)該是,往紅色偏棕的區(qū)域里去找,之后再略微往藍色的區(qū)域偏移。拋棄色卡來描述它的話,它正經(jīng)是深紅色,但看得久了,你的眼睛也會從這深紅色中,看出藍色和棕色的若有似無的陰影。
山脈也并不總是一層層整齊地排列,不會如同拿破侖蛋糕中的花紋,按同樣的方向有次序地層疊。山脈內(nèi)部,山峰的組合自有它的邏輯。這邏輯,你以為是興之所至、任性鋪排,那你就真如外行人看張旭的書法、看公孫大娘舞劍了。如我之前所述,當你的視線一如騎鵝旅行的小人兒的時候,你就會洞悉那一切并非沒有章法,關(guān)于山的一切都不會是沒有章法的。那巧妙接合的山谷與河流、溶洞與深潭、溝壑與高岡,充滿偶然性,又彰顯著精巧的雅思。為何這一座山?jīng)]有離那一座山更近些?哦,因為它給腳下的河谷留了一線位置。為何這座山的峰頂有一處刀劈斧鑿般的凹陷,哦,因為這里發(fā)育了一條小瀑布。這些布局上的奇思妙想,或可只能是上天的安排——難怪上天必在天上,只有如此,他才能獲得俯瞰的視野。
但如果你以為山脈對自身的處置有章可循、有法可依,那也是輕率地理解了山所具備的難度。沒有兩個山脈是雷同的,也沒有兩座山峰是一樣的。錯落有致的那個“致”,只能說是此中有真意,但欲辯已忘言。
那座位于神農(nóng)架的主峰神農(nóng)頂,可以冒昧地說,它的名稱比我的年齡大不了幾歲,因為直到一九八一年它才擁有“神農(nóng)頂”的命名,這個命名更像是草率地繼承了“神農(nóng)架”的姓氏,先有神農(nóng)嘗百草的傳說,再有神農(nóng)架,最后才有了主峰神農(nóng)頂??上н@位海拔三千米的壯漢,此前怎么處在深山人未識,以至于一直以“無名峰”的稱號佇立于世。
想來有些荒唐嗎?是的。但更荒唐的可能正是人類的命名。一個代號,用以描述方便,僅此而已。神農(nóng)頂與無名峰,都是代號,在這個意義上,它們沒有任何區(qū)別,并不影響高出眾友鄰許多的無名峰,在億萬年時光中的自得其樂——山就在那里,無論是否擁有命名,也無論人跡是否踏足。無名峰以無名的姿態(tài)統(tǒng)領(lǐng)大巴山諸峰千秋萬代之后,被宣布了朝代年號——它的代號從此便是“神農(nóng)頂”。
然而大巴山這座泱泱山脈,綿延一千公里,如同大國難治,大山的內(nèi)部也殊難統(tǒng)一,至少四川境內(nèi)的一線,被稱為“狹義的大巴山”。它似乎自認為更加正宗——被冠以“狹義”的事物往往更接近本原——更擔當?shù)闷鸫蟀蜕降拿^,就像我們四川人到哪里都說是“巴山蜀水”里走出的人,而湖北人則很少提起大巴山,他們更多地引以為自豪的是神農(nóng)架。加之我們這里,又確實與主峰神農(nóng)頂隔山隔水,跨越三省一市遙遙相望,天高主峰遠,所以我們這里的大巴山,便自成了體統(tǒng)。
我們在這里要矚望的,便是這狹義的大巴山。
……
周李立,一九八四年生于四川,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出版有長篇小說《所有與唯一》,小說集《安放之年》《黑熊怪》《透視》《歡喜騰》等?,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