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與書法
茅盾給巴金的信
魯迅致西諦(鄭振鐸)手稿
在古代,文人與書法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界限區(qū)分,近百年以來,才有書法家的稱謂。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文書俱佳,堪稱“雙璧”,其中“惠風和暢”“群賢畢至”“游目騁懷”等成為千古佳句;蘇東坡不僅詩詞豪邁磅礴,流芳千古,其《寒食帖》也與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并列為中國書法史上的三大行書;黃庭堅不僅詩詞、散文、繪畫出類拔萃,書法也以氣勢雄健、變化多端的面貌和品質,成為與蘇東坡齊名的書法大家;岳飛的《滿江紅》氣吞山河,而書法“還我河山”也力透紙背。到了近現代,文人書法家也不乏其人,毛澤東既是哲學家、詩人,也是書法大家,他的草書,既有二王之秀逸,又有張旭之狂韻,且兼收并蓄,最終成就獨樹一幟的毛體。郭沫若、魯迅、茅盾、沈從文、錢鍾書等文學泰斗,他們的書法藝術也都有過人造詣,如郭沫若之灑脫,魯迅之古樸,茅盾之書卷,沈從文之靈動,令人賞心悅目,這些文學大家雖然一生中沒有書法家的頭銜,但其書法藝術絲毫不遜于他們同時代的書法家們。為什么古代文人與書法結緣,且難解難分,客觀上是那個年代沒有電腦、手機等現代化的書寫工具,公文、家信、詩詞,乃至皇上下圣旨,文人考狀元,都用手書,那些文人們的日常書寫被后人認可,精品便成了碑帖的范本。還有,古代文人處于“士大夫”階層,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對文學、歷史、哲學、天文、地理幾乎都有涉獵,所以,他們的書法作品就有了豐富的文化內涵。說到底,文人書法的價值,并不在于書法本身,而在于書法以外的文人氣象與文化格局,他們在書法作品中所彰顯的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文人情懷和精神氣度,是專業(yè)書法家們所望塵莫及的。
到了當代,尤其當下,很多文人,尤其作家寫書法已成為一種潮流。雖然大都改用電腦寫作,卻沒有放棄對中國漢字的熱愛,對書法藝術的追求,不少名家寫出了既有嚴謹法度又有書卷氣息的書法作品,被社會和書界所認可;但也有相當數量的文人對書法的認識是不到位的,認為文無定法,書也無定法,只要有較好的硬筆字的基礎,換上毛筆,不用臨帖,在宣紙上任意揮灑,就成了書法作品,發(fā)了朋友圈有人點贊,就認為自己寫得不錯了,于是便有了炫耀的資本,這是一種誤區(qū)。的確,寫小說、散文、詩歌等等,不一定要拜師,在作家圈內,很少有人提起誰是誰的學生或者徒弟,大多數作家都是無師自通,自學成才。而習書則不然,它要求書者必須在一定規(guī)則中運行,細論起來,書法如同京劇,行當分明,流派紛呈。比如,京劇行當分生旦凈末丑,書法的書體有真草隸篆行;京劇表演功夫有坐唱念打,書法用墨講究濃淡干濕;京劇表演藝術家一張嘴,便能聽出是哪個流派,而書法家下筆的一點一畫,便流露出臨的是哪家碑帖。中國書法藝術作為民族藝術瑰寶,歷史源遠流長,從“秦篆”到“漢隸”,從“唐楷”到“宋行”等等,各個歷史時期,都有名家名帖流傳至今,成為后人臨摹的范本。書法之所以稱為書法,就說明書寫要有法度,古人留下的經典碑帖就是“大法”,胡寫亂來,就是“犯法”,即為丑書。要想成為一名真正的書法家,必須從臨帖入手,認真吸收古人的東西,一幅好的書法作品應取法高古,出師有名,字字有講究,筆筆有出處。說到底,無論你是什么人,既然習書,對書法藝術就要有敬畏之心,謙卑之態(tài),不能兒戲。
有人把書法比喻成無言之詩,無形之舞,無圖之畫,無聲之樂。書法是線條的藝術,它只能在紙上運行,也有人說是黑白旋律,形式感很單調。一幅書法作品,要用簡單枯燥的線條來表達思想、宣泄情感,彰顯魅力,比其他藝術形式都要難,比如畫畫,一筆畫錯了,可以再補一筆,顏色可以一層一層地鋪,書法卻不行,一筆下去就不能動了,再涂抹,就是雕琢了,很殘酷,不能藏拙,所以說,你下每一筆都必須胸有成竹,筆到意到,筆斷意連,對書家的要求就是如此苛刻。還有,跟文學作品一樣,書法作品中也要有矛盾,有沖突,有個性,怎么展示呢?那就是在字形字意、章法行款上下功夫,字要有大有小,有粗有細,有疏有密,有方有圓,有正有斜,有枯有潤,有收有放,有藏有露。字與字之間要有呼應,有交流,有取讓,布局上有開闔,有留白,寬可走馬,密不容針,遠觀其勢,近看直質,既險象環(huán)生,又和諧自然;既雄渾沉靜,又飄逸靈動;既莊重大方,又妙趣橫生,這些都是能與小說創(chuàng)作相提并論的,也是小說語言所不能表達的。無論任何藝術形式,最終要帶給人美的享受,書法藝術也不例外,把丑字寫美,把死字寫活,把每個漢字都賦予不同的生命姿態(tài),這是書家的使命,文人習書這種使命應更強烈。
書法成就了文人,文人也激活了書法。說到底,文人寫書法的目的,不是為了成為專業(yè)書法家,也不是為了迎合社會及他人,而是用另一種形式表達自己。當然,文人寫書法也有其獨到的優(yōu)勢,其豐富閱歷的沉淀,學術修養(yǎng)的積累,縝密深刻的思考,激情四射的情緒,天馬行空的性格,海納百川的胸懷,是寫好書法作品的天然條件,只是這些優(yōu)勢是在書法的法度之內淋漓盡致地發(fā)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