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2期|邵麗:大河上下碎碎念
一
與許多年后看黃河、寫黃河成為我職業(yè)生涯的一部分相比,第一次看見黃河簡直覺得非常寒磣。那時候還不知道體面這個詞兒,其實即使知道了也不曉得該怎么用——圣人說,體面是吃飽喝足之后才能得到的經(jīng)驗??傮w上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仍是一個饑饉的年景,黃河兩岸的人民大多衣衫暗淡,面容黧黑,神情惶恐。那樣的姿態(tài)是掛不住體面的。
我們居住的那個小城距黃河有一百多公里。那一年我只有四五歲的年紀吧,不知道什么原因,父親到豫北某地出差要帶著我,或許那年月出一趟遠差太激動了,特別是要過黃河,他希望能有人和他分享。這期望對我來說顯然過于宏大,我父親后來說,我細小而且輕省,可以坐在他的腿上,也不占地兒。我們坐的是那種老式吉普,后來父親所說的一車熟悉的人我自然是完全記不得了。車過黃河的時候很有可能我睡著了,反正沒有任何記憶。那時候我和父親關(guān)系甚好,他中年得女,視我為掌上明珠。有父母溺愛,讓我的童年生活寬綽了許多。因此在很多事情上我是大意的、松懈的,也許可以奢侈地說是頹廢的,比如看一條河,哪怕是黃河。一條河流對一個幼童來說,比一枝花骨朵,一尾養(yǎng)在空罐頭瓶子里的小魚小蟹重要不到哪去。
我恍惚記得起,那時候路上的汽車并不是很多,但是在歸途中再過黃河橋的時候卻被堵在河北岸,滯留了將近三個小時。我又冷又餓,有附近村莊的婦女叫賣燒餅和茶葉蛋。我吃了兩個雞蛋和半拉燒餅。開始父親還逗我,安慰我,后來他自己也等得有點不耐煩了,點了一支煙夾在手上,木著臉看著車窗外。所以車子重新顛簸著走上黃河橋的時候,我已經(jīng)蜷在父親的懷里對外部世界失去了興致。在半睡半醒之間,父親搖著我說:“快看快看,我們過黃河大橋了!”我揉揉眼,扭過頭去看窗外,在昏暗的天空下,瞧見那大平原一樣安靜的河道中,幾支瘦弱得像快要斷氣了的水流。偶爾有大片的水鳥掠過,也不能在水里投下影子,那河水細弱得盛不住龐大的鳥兒?,F(xiàn)在想來,橙黃的夕陽下,水面波光粼粼。那景致該是極美,可我的記憶里全是蕭索。對于一個幼童,狹長的橋梁堅硬而無趣。大橋之上尚沒交通管制,車輛可以靠邊停下來看風景。風很大,父親緊緊地拉住我的手,稍有疏忽,我就有可能飛出去。其實那時候我已經(jīng)跟著父親和哥哥們認識了很多很多字,因為要看黃河,父親提前幾天教我了幾句順口溜兒:“黃河綠水三三轉(zhuǎn),碧海青山六六灣。黃河濁水三三曲,青草流沙六六灣。千山紅葉千山樹,萬里黃河萬里沙?!焙芏嗄昀镂抑灰詾槭歉赣H編的詞逗我玩兒,有一天發(fā)現(xiàn)這順溜溜的言語,竟有著內(nèi)政外交的很多故事。我估計也有杜撰的因素,而后人如何狗尾續(xù)貂,父親又是從哪里得來又傳給我,已不可考。反正不管如何,這個樣子的黃河突然迎面而來,讓我猝不及防,而且與我背的這些東西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真讓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失望,抑或是完全不感興趣。甚至,它遠遠沒有我姥姥家門口的那條河看起來更像一條河。兒時記憶里的每一條河都是水草豐沛,河水清澈見底,大魚小蝦自由自在地穿梭其間。所以,等我回去見到滿臉向往的兩個哥哥,只賭氣似的說了一句,黃河不好看!反正我就是覺得,河得有河的樣子,何況是被父親大肆渲染的黃河呢!
關(guān)于黃河的記憶與父親,是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才突然想到的。因為第二次看黃河仍然是和父親一起去的。那年我要去鄭州讀大學,報到的時候父親母親一起跟車送我。我第一次離開家到省城念書,還是讓父親有點鄭重其事。辦完入學手續(xù),父親說,鄭州新黃河橋建好了,咱們一起去看看吧!我讀書的那個學校,離新黃河橋倒也不甚遠,只半個小時的車程。我急于擺脫他們,而且,想起幼年的記憶,我并不想跟著他們?nèi)?。母親不由分說把我拉上了車,對于她來說,省會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除了幼年逃荒,她是個沒到過縣城以外的女人,盡管說起來她亦是很早就投身革命。也許因為心情,也許因為天氣,那次站在嶄新的、剛剛通車的黃河橋上,我痛痛快快地看了一次黃河。真是出乎意料,眼前的黃河雖然河水并未如期望的那么多,但她那闊大的身軀、奔涌的氣勢和一望無際的遼闊,還真是讓我感到了震撼。我母親動情地說,黃河黃河,水是真黃?。「赣H也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打破砂鍋問到底,跳下黃河洗不清?!蔽矣悬c替他害羞,哪和哪啊?多年之后查閱,竟然又是一副名人撰下的對聯(lián),我著實應該替自己的無知害羞。
不過父母親之所以要說點什么,我覺得肯定跟看見黃河的滿心激動有關(guān)。其實,當我再次面對黃河的時候,難道沒有心潮澎湃嗎?我覺得眼前的黃河,才是她至少應該具有的模樣和陣仗??!
時光荏苒,在兩次看黃河中間,我度過了十幾年青少年時期。很多年之后,我覺得我最應該書寫的就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后來我也的確寫了一些關(guān)于兒時記憶的文章,但每當我再讀它們的時候,卻感到異常的陌生。我不知道寫的是誰,怎么看都不像我。我孤獨而憂郁,清高而固執(zhí)。我對自己歷史的認知更多的是形而上的偏執(zhí),就像后來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一樣,幾十年里都沒打破那種內(nèi)在的緊張,冰冷而堅硬。其實也未必真的如此,但沒辦法,在叛逆的內(nèi)心里,我與世界橫亙著一條大河。但那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的那段歷史,還沒開始述說就已經(jīng)見底兒了。它怎么會那么短呢?無論如何它不該那么短?。?/p>
可是,當我在講述黃河、用百度搜索黃河時,看到這條有著一百多萬年歷史的母親河的介紹,只有不足區(qū)區(qū)兩萬字時,才突然覺得自己的歷史已經(jīng)太長了!
二
有那么些年,我在豫南城市漯河生活。沙潁河的最大支流沙河自漯河穿城而過,與澧河交匯,故在此稱為沙澧河。再往下走,至周口段,又與潁河交匯,改稱沙潁河。有一年為了給這個城市寫一部傳記,我曾經(jīng)沿著沙河溯流而上,在朋友們的幫助下找到了它的源頭。它藏在堯山的半山腰一個凹陷的洞穴里,是個看起來只有拳頭粗細的泉眼。如果不是跟前立著一塊一人高的牌子,我絲毫也不會覺得這條六百多公里長的大河的源頭竟出自這樣一個不但談不上體面,甚至還有點齷齪的地方。
直到很多年后我參加走黃河采風團,一路走過了黃淮平原、關(guān)中平原、跨越了壺口和河套平原、銀川平原、河湟谷地……走過了九曲十八道彎,在巴顏喀拉山上看到黃河的源頭也不過只有碗口般粗細,心里方才有點釋然。秦丞相李斯在《諫逐客書》里說,“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由此想來,古人之懷抱胸襟,竟是沿著微塵細流而裝得下高山大河的。
在中國的歷史和文學史上,“潁水”是一個親昵的名字,相傳許由洗耳,便是發(fā)生在潁水之濱。不過,與沙潁河比起來,黃河的歷史要長得多。在史前時期,一百多萬年前就誕生成長。開始的時候,她的名字只有一個字,河。這是一個嬰兒的名字,也是一個母親的名字,要有怎樣的溫情和熱愛才能這樣輕輕地喊出來?她之所以被稱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那可是自傳說中的三皇五帝到夏商周三代王朝,都是緊緊地抱著這條母親河,把根基全部穩(wěn)穩(wěn)地扎進黃土里的,甚至一直到宋,中國的歷史大部分是沿著黃河篳路藍縷一路走來的。
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文明都發(fā)源于大河,也幾乎所有的民族都誕生在詩歌的搖籃里。在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里,有人說秦風的《蒹葭》就是寫的黃河?!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此說頗有爭議,反對者認為,這首詩只寫到水,并沒有寫“河”。在先秦文學中,一般的河不稱河,只有黃河才稱河。也有一說此詩寫的是甘肅天水。那么由此看來,《詩經(jīng)》開篇第一首《關(guān)雎》肯定就是寫的黃河:“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币驗檫@里的河,在當時只能指黃河。
而當我讀到《衛(wèi)風·河廣》時,真真有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也許我不能與詩人強烈的思鄉(xiāng)盼望之情共情,但“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河廣?曾不容刀”,突然讓我有一種與歷史久別重逢的悲欣交集,我想起第一次跟隨父親跨越黃河,當時我眼里的黃河,豈不就是那么孱弱細小,間不容刀嗎?
把黃河作為中華文明的圖騰,怎么說都不為過。豈止如此呢?作為農(nóng)耕文明的代表,我們先祖的歷史就是一部治水史,而因為治水形成的集體主義觀念,于今猶盛。黃河的清濁幾乎就是國運和統(tǒng)治者德行的象征,人民“俟河之清,人壽幾何”的絕望,到庾信《哀江南賦》時,已經(jīng)變成見慣不驚的平淡:“阿膠不能止黃河之濁?!倍搅颂拼_隱的詩中,則成為一個死結(jié):“才出昆侖便不清……三千年后知誰在?何必勞君報太平!”作為一代才子,羅隱一直懷才不遇,至京師十幾年應進士試,十多次不第,最終還是鎩羽而歸,史稱“十上不第”。他把自己的滿腹牢騷和悲憤灌入黃河,也是當時知識分子的慣常作為。黃河皆默默吞下,忍辱負重,以待“圣人出,黃河清”。
盛唐時期,黃河并未變清,可唐人的胸懷因為國門洞開,接受八面來風一變而闊大,因此,黃河也成為文人騷客寄托懷抱最好的載體。前有李白“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的豪邁,后有劉禹錫“九曲黃河萬里沙”的浪漫。那種“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大唐氣象,著實讓后之來者始終充滿了文化自信:
九曲黃河萬里沙,
浪淘風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銀河去,
同到牽??椗?。
三
從小我就聽大人念叨,黃河是面善心惡,長江是面惡心善。對長江我無從了解,雖然去過幾次,也曾經(jīng)自武漢乘船沿江去過重慶,但畢竟匆匆而過,不甚了了。因為工作后遷移至鄭州,飲了這許多年的黃河水,對黃河就理解得相對深了些,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不僅是物質(zhì)的,同時也是文化的。
后來長大了我才明白,為什么周圍的老人們說起黃河來,熟悉得好像是自己的玩伴似的。黃河雖然離父親的家鄉(xiāng)還有一段距離,但他們與她的關(guān)系太緊密了。我父親的老家在周口西華縣,這個縣的整個西部就是黃泛區(qū)。其實,黃河迫近我們家族的歷史,還是晚近幾十年的事,也就是從有黃泛區(qū)的時候開始,他們才真正知道黃河的善惡吧!關(guān)于那一段歷史,父親因為親歷過,常常會給我們講起。作為一個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革命的老同志,他的講解只是讓我們更好地理解了教科書里所寫的,蔣介石消極抗日,為了逃跑方便,阻止日軍的進攻,炸開了花園口,造成了近百萬老百姓的死亡和一千多萬人的流離失所。
2015年,近百歲高齡的國民黨高級將領、臺灣前“行政院長”郝柏村受邀到北京人民大會堂出席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紀念大會后,到大陸各地探訪抗戰(zhàn)遺跡。在鄭州,當他談到花園口決堤時,不假思索地面對鏡頭侃侃而談:“如果不是黃河決口,以水代兵,徐州到西安一路都是平原,日軍的重機部隊,可一路長驅(qū)南下,另一路可直打到西安!”
對這段歷史,郝伯村先生是有備而來還是念茲在茲,我們不得而知。他也不是親歷者,花園口被炸時他還遠在湖南零陵炮兵學校讀書。不過,后來他有在鄭州駐防三年多的經(jīng)歷,對此事也許會有所用心吧。歷史未必真的能夠任人打扮,但真實的歷史雖未走遠,甚至即使見證人還在,只是因為解讀的角度不一樣,還是讓我們覺得有云泥之別。我們的母親河雖然承受了如此之大的磨難和屈辱,但到最后她仍然需要擔承到底是惡還是善的褒貶。說惡,她養(yǎng)育了中華五千年黃色文明;說善,因黃河泛濫而造成的災禍不絕于書,據(jù)說有模有樣的災禍將近兩千次。
發(fā)生在1938年的那次炸堤,按照當時國民政府的解讀,如果不是6月7日中國軍隊炸開黃河花園口大堤形成千里澤國,終于擋住了日軍機械化兵團,為中國軍隊主力西撤贏得了時間,當時的中國軍隊主力在武漢地區(qū)會被日軍合圍殲滅,中國在短期之內(nèi)就很難再組織大規(guī)模的武裝抵抗。說白了,那就是亡國之禍。因此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其實這跟蔣介石開始就決心的焦土抗戰(zhàn)是一脈相承的,中國政府也想以此舉昭示天下,無論要付出多大的犧牲,中國都會把抗戰(zhàn)進行到底。毒蛇噬其指,壯士斷其臂,歷史的生死抉擇畢竟不是我們在鍵盤上揀選文字這么輕而易舉。
然而,一將功成萬骨枯。對于普通百姓而言,個體的命運始終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總是被綁縛在國家的戰(zhàn)車上,遭受著興,百姓苦;亡,百姓也苦的政治蹂躪,也不能不引以為憾。
據(jù)說當時在炸堤之前,國民政府也曾經(jīng)對花園口附近的百姓進行了疏散。但由于沒有考慮后來的天氣原因,疏散的范圍很小。而花園口決堤前后,已經(jīng)遭受持續(xù)的暴雨浸淫,所以決堤的洪水前后襲擊了四十四個縣區(qū)。由于上游洪水的不斷侵襲,再加之戰(zhàn)爭的蹂躪,花園口決堤處再也難以堵上,對下游造成的傷害長達十年之久。黃水肆虐,污坑遍地,蚊子多,死尸多。難民們又經(jīng)常露宿在外,遂致瘟疫流行,尤其是隨后發(fā)生的霍亂,致使死亡者眾多。造成約1250萬人受災,390萬人外逃,89萬人死亡,經(jīng)濟損失折合銀圓超過十億元。后來我想,身處重災區(qū)的我父親和我叔叔,以及他們的祖輩早年投身革命,肯定跟這次黃河決口有很大的關(guān)系。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河南小說家李準先生創(chuàng)作《黃河東流去》就是以花園口事件為背景的。李準先生是一個高產(chǎn)作家,也是一個極為認真的作家。為了這部巨著的創(chuàng)作,他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沿著黃河采訪,又花了一年多時間搜集花園口決堤時河南逃荒難民的情況。本子寫好,剛好趕上粉碎“四人幫”,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根據(jù)這部作品改編的電影《大河奔流》在全國上映后曾經(jīng)引起不小的轟動。
與電影不同,在這部作品里,李準想表達的東西更多,也更深刻,而不僅僅是花園口決堤給人民帶來的苦難。據(jù)他自己坦言,他想通過這場災難,表達中國文化以及中國人在災難面前的態(tài)度,往更深處說,他思考的是如何從苦難里挖掘出中華民族百折不撓的文化根脈,在生死攸關(guān)的歷史事件中尋找民族的精神內(nèi)核,以此尋找激活中國人民蓬勃旺盛生命力的動力之源,并為當下提供精神圖騰和棲息之地。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部作品又具有不可替代的時代意義和文化價值。
李準對黃河以及黃河歷史文化的思考也是非常深刻的,黃河也是他寫作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他認為那是他的文化血脈。1997年在北京舉辦的《河南新文學大系》座談會上,李準以“揭開河南作家群產(chǎn)生的秘密”為題做即席發(fā)言。他曾經(jīng)動情地說道:“河南過去那么窮,那么落后,但是作家卻一群一群產(chǎn)生,為什么?我看,這同黃河大有關(guān)系。黃河,對河南害處很大,但我還要歌頌它。黃河帶來了無數(shù)苦難,但卻給了河南人樂觀與大氣……是黃河給了我們熱烈的性格。謝天謝地!這是第一條。熱烈的情感,是創(chuàng)作的基本條件。”
然后他振臂一揮,激動地說:“河南還要出大作家!”
20年后,另一個出生在黃河故道的河南作家劉震云寫出了《溫故1942》。第一次讀這部作品我就被震撼了,后來我在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時,引用了其中的一些細節(jié)。那些細節(jié)就像深埋在地下的這段歷史一樣,被“自將磨洗認前朝”后,突然發(fā)出了閃閃的寒光。那光芒陰郁而持久,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高懸在苦難的中華民族頭上。我不得不沮喪地說,那是某種文化基因,并沒有因為時間而改變。
其實發(fā)生在1942年,也就是老百姓口中民國31年的那場災難,也與黃河有關(guān),更與花園口被炸有關(guān)。花園口被炸后造成黃河改道,形成了一片長達400多公里的黃泛區(qū),致使河南東部平原的萬頃良田變成了沙灘河汊。泛區(qū)內(nèi)河淤溝塞,水系紊亂,蘆葦叢生,無法耕種,成為水旱蝗等各種災害的發(fā)源地。其中危害最大的除了水災就是蝗災。1942年開始的大旱,使得黃泛區(qū)土地經(jīng)過大旱炙曬后,蝗蟲大量滋生,吞噬大片大片的莊稼。
當時的一個記者曾經(jīng)這樣痛心地寫道:“那些蝗蟲看著是在吃莊稼,其實,是在吃人!”
四
那一次走黃河,一口氣走了23天,最長的一天坐了十五個小時的汽車。我們自鄭州出發(fā),行走了安陽、開封、洛陽、西安、太原、銀川、蘭州、西寧……在歷史上的“八大古都”中,由黃河哺育的古都有西安、洛陽、鄭州、開封、安陽五座。除西安外,其余四座都在河南。以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為中心出現(xiàn)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等,曾經(jīng)長久地燭照著中國古代史,讓燦爛的中華文明更加豐腴飽滿。從幼年形成的執(zhí)念里,有個偏見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那是一種文化霸道:黃河是我們的,黃河的兒女指的就是我們??墒?,我后來竟發(fā)現(xiàn)還有那么多詩人在說,黃河是我們的呀!是啊,這條全長五千四百多公里、流域總面積達八十萬平方公里的浩蕩大河,涉及九個省,六十六個地市,三百四十個縣,總?cè)丝诮咏鼉蓚€億。
河南詩人馬新朝在他著名的《幻河》中寫道:
我在河源上站成黑漆漆的村莊
黑漆漆的屋頂雞鳴狗叫 沐浴著你的圣光
鷹翅 走獸 紫色的太陽 骨鏃 西風
澆鑄著我的姓氏 原始的背景 峨巖的信條
黑白相間的細節(jié)
在流水的深處馬蹄聲碎 使一個人沉默 戰(zhàn)栗
像交錯的根須
萬里的血結(jié)在時間的樹杈上
結(jié)在生殖上 水面上開出神秘的燈影 頌歌不絕
暗花撩人 地平線撤退到
時間與意識的外圍 護身的香草的外圍
高原扭動的符號 眾靈在走
十二座雪峰守口如瓶
萬種音響在裸原的深處悄無聲息
……
我寫下這些的此刻,英年早逝的馬新朝先生已經(jīng)離開我們五個年頭了。那樣一個平凡卻又不凡的、溫和而又自負的、樸素而又高傲的人,現(xiàn)在肯定在他時間的幻河里載浮載沉。我與他同事多年,我們談及過家鄉(xiāng),談及過貧瘠歲月村莊里的一棵桃樹,談及過他百吃不厭的白面饅頭可以不就菜就津津有味,為什么從不曾與他談談黃河呢?新朝先生是南陽人,吃丹江水成長,受的應是楚文化滋潤。而他對黃河熾熱的情結(jié),是來自何處?我未來得及問起這些,他終是實現(xiàn)了“十二座雪峰守口如瓶”的諾言。
2004年隨作家采風團去鄂爾多斯采風,十幾個人在郊外的草原上喝地產(chǎn)宴酒,歡聲笑語間大家都微醉了。遠離了燈光的天空迷人心竅,天很藍很藍,稠密的星星好像要墜落下來,低到伸手可及。子夜時分,有人借著酒意吵嚷著要去夜看黃河,響應者云集。越野車上了公路,卻不知方向。散文家劉亮程下了車,很詭異地用鼻子嗅了嗅,指了一個方向。將信將疑地朝他手指的方向駛?cè)?,大約行了二十分鐘,司機打開車窗聽了聽,說是到了,他聽到了河的聲音。哪里有河的聲音?空曠寂寥的黑暗中,偶爾有一兩聲蟲鳴。因此愕然,莫非那一晚我們都變成了神?大家打開車門紛紛跳下車去,在黑暗中向河的聲音處摸去,就那樣一個接一個上了河岸。黃河長什么樣自然是看不清了,岸上水里一片漆黑。那時是春天,河非常安靜,水流像一個默默趕路的人那樣,幾乎沒有一點聲響。風吹過河灘,發(fā)出折紙般的沙沙響,因為是春天,并不顯得凄涼。幾位男士扎在一堆抽煙,女士則說些零星的閑話。我一個人順著河岸向東走去,萬籟俱寂,我的腦袋仿佛被微涼的空氣徹底清空,思維里只剩下蒼穹和大地。舉目盡是荒涼,可那荒涼來得多么好,來得正是時候。我變成了一個完全自我的人,這天地都是我的,我與世界的種種關(guān)聯(lián)清晰而冷冽。一時間我堅定而沉著,不再懼怕曠野和黑暗,若就這么一直走下去,我會走到一個叫鄭州的中原都市,那里有我的家。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突然而至的眼淚紛紛跌落,就像那滾滾東去的大河之水,我對著深夜里大象無形的黃河啊啊啊地哭出聲來,那是我?guī)资d最徹底的一次宣泄,我的愛、我的恨、我的歡樂、我的悲切……那一瞬間,我與生命里的世事全部和解了。不管過去經(jīng)歷了多少,歡樂和悲苦,光榮和恥辱,在這個夜晚,在闊大的黃河之濱,一切都顯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盡管它可能成為我越熱鬧越孤獨的靈魂的識別標記,但是,我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
2004年春天的那個夜晚,就在黃河岸邊的那個夜晚,我突然開了天眼,即使我做不了我自己,我也已經(jīng)看到了我該做怎樣的自己。我寬容一切,包括苦難和惡毒。總之是,時間不是一切,但是時間決定一切。到了最后,在上帝的流水賬上,時間終會把痛苦兌換成快樂。其實,幸福也好,痛苦也罷,都是我們這個龐大的人生布局的一部分,我們并不是被命運算計了,所有我們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我們的人生配額,我們必須毫無理由地接受并完成它,就像這條寵辱不驚、忍辱負重的大河一樣。不管過去生活曾經(jīng)怎樣逼仄和殘酷,當你掙脫它之后,再回首用遙遠的語氣討論它時,即使你痛心疾首,其實都不像是在譴責,而更像是贊美。
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在他鄉(xiāng)的黃河岸上,在幾千年無休無止、一脈相承的水流里,我仿佛得到遙遠的啟示。
1997年6月1日,距香港回歸前一個月,臺灣特技演員柯受良成功駕車飛越壺口瀑布,一時間整個中國都沸騰了,可謂舉世矚目。而早在五年前,柯受良已成功飛越了金山嶺長城烽火臺,飛越黃河是他生命的又一個宏大目標。許多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明白,壺口亦是虎口,面對洶涌險惡的水流和犬牙交錯的巖石,稍有閃失便是粉身碎骨??率芰紡娜莸ǖ孛鎸κ當?shù)億關(guān)注者,他微笑著,執(zhí)意將生命潑灑出去。心意已決,不飛黃河心不死,這是他人生的再一次跨越,更是對自己生命的一次超越。超越自己,是人類最原始的愿望,我們大多數(shù)人成就不了傳奇,但我們可以成就自身。我家先生喜好攝影,常常挎?zhèn)€偌大的相機周游列國,拍到一張自己滿意的照片禁不住欣喜若狂。我有時譏諷他,網(wǎng)上隨意一點,美景美圖數(shù)不勝數(shù),何勞你這般辛苦?他也回諷道,世上的好文章浩若煙海,讀半輩子書,名著都未曾讀完,你又何苦勞心勞力爬格子寫作?我頓時無言,的確是這個道理,似乎再怎么寫也寫不過諸多前輩,更寫不出一部世界名著。但我又為什么不自此放棄呢?我的努力或許真的微不足道,可我來過,我做過,我感受過,這才是真正的人生?。?/p>
當年我站在陜西宜川壺口瀑布前思緒萬千。黃河至此才一展雄姿,那閃躍騰挪的姿態(tài)令人百感交集。石壁鬼斧神工,瀑布驚心動魄,其奔騰雀躍的氣勢讓人熱淚盈眶,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的根脈在這里得到最好最暢快的詮釋。
2016年中國作家重走長征路,我們從四川成都出發(fā),前往甘肅會寧。行至四川北部阿壩州若爾蓋縣唐克鄉(xiāng)與甘肅省甘南州交界之處。初見黃河九曲十八彎,大家都被那巨月般的彎繞驚呆了。浩渺的水面并無浪花翻涌,平坦而寬闊的河水靜靜地流動。此時此地,她還是一個青春明媚的母親,張著豐盈的懷抱擁抱世界和萬物。她的廣闊和華美的氣派,她的溫柔安靜,使你無法大聲呼吸,你只想撲進她溫軟的懷抱,與她無盡地親熱和纏綿。這是誰的黃河?是我的黃河嗎?你又怎會想到,黃河從這里的第一彎開始,怎么突然就有了磅礴的氣勢?怎么形成了驚天動地的壺口瀑布?怎么就變得黃沙翻涌濁浪滔天?
我們無從了解黃河的性情,即使她不會瞬息萬變,但也是率性而為。她一路奔走,一路歌吟,一萬個故事,一萬種想象,一萬種可能。
前日觀看河南劇作家陳涌泉先生的新劇《義薄云天》,該劇選取了關(guān)羽一生中的重大典型事件,緊扣“義”字,突出“情”字,熱情謳歌了關(guān)羽“玉可碎不改其白,竹可焚不毀其節(jié)”的高貴品質(zhì)。關(guān)羽大意失了荊州,在麥城彈盡糧絕被孫權(quán)俘獲。孫權(quán)勸其歸順,關(guān)羽斷然回絕:“要讓我降,除非黃河倒流!”雖然故事并未發(fā)生在黃河岸邊,但關(guān)公心里裝的依然是黃河。他生于山西運城,葬于河南洛陽關(guān)林,生死不離黃河南北岸。生命中浸潤著黃河文化的滋養(yǎng),他的氣節(jié)自然猶如黃河一樣不屈不撓。
五
黃河不僅僅是黃河,更是一條懷抱歷史的大河,也是一條孕育文明和文學的大河。
記得莫言曾經(jīng)說過,文學使他膽大。他說初學寫作時,為了尋找靈感,曾經(jīng)多次深夜出門,沿著河堤,迎著月光,一直往前走。河水銀光閃閃,萬籟俱寂,讓他突然感到占了很大的便宜。那時候他才知道一個文學家應該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許多文學家都曾經(jīng)干過常人不敢干或者不愿意干的事。那么,他感到占了便宜,是因為一條大河嗎?
我想是的,當你懂得了一條大河,你就懂得了世事和人生。河是哲學,也是宗教。
即使我們沒有見過黃河,沒有吟唱過黃河, 但幾乎每一個人都能夠從靈魂上感覺到她。是的,不管如何,黃河就存在那兒,不管是平靜或者喧囂,她都是一個巨大到超越河流本身的存在。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即使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都不能改變這個巨大的存在。在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里,黃河大的改道就有26次,但數(shù)千年來她依然奔騰不息。她所經(jīng)見的歷史,不管曾經(jīng)如何輝煌,于她而言,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浪花淘盡英雄。而我們個人,在歷史的黃河中不過是漂流的沙粒。但即便如此,如果我們想通過平常人不敢干或者不愿意干的事而成為一個不同尋常的人,豈是順流而下所能為?
1988年,中央電視臺的春晚推《龍的傳人》出。之所以兩岸三地的人民都喜歡這個歌曲,還是歌曲中“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河\它的名字就叫黃河\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就叫中國\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他們?nèi)际驱埖膫魅恕睋軇恿宋覀冃闹须[秘的那根弦——龍代表黃色文明,龍形象的源頭就是黃河,我們都是龍的傳人,也是黃河的傳人。
黃河是中國歷史永不謝幕的舞臺,其流域有著數(shù)不清的折戟沉沙。從炎黃時代開始這里就硝煙彌漫,二十四史在此輪番上演,英雄圣賢層出不窮。自先秦至北宋,共有41個朝代建都于黃河流域。有人說,黃河構(gòu)成北方人的血統(tǒng)。其實此說甚謬,所謂的南方人,絕大部分不都是北方人南遷?所以林語堂認為,中國的歷史不過是北方人的征服史:“所有偉大王朝的創(chuàng)業(yè)者都來自一個相當狹窄的地區(qū),即隴海鐵路周圍,包括河南東部、河北南部、山東西部,以及安徽北部。如果我們以隴海鐵路的某一個點為中心畫一個方圓若干里的圓圈,并不是沒有可能,圈內(nèi)就是那些帝王的出生地?!?/p>
英雄創(chuàng)造歷史的時代已經(jīng)沉沉遠去,“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倍S河兩岸人民的生活還在繼續(xù),與那些英雄圣賢比起來,他們的生活雖然說不上波瀾壯闊,但也依然活色生香。這,也算是我寫黃河故事的緣起吧!
邵麗,當代女作家,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收獲》等刊物,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刊物選載,部分作品譯介到國外。曾獲《人民文學》年度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第十五、十六屆百花獎中篇小說獎、第十屆“十月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等多項獎項。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