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1期|陸春祥:居延在斯
居延在何處?
我從杭州直飛銀川,沿京藏高速一路奔馳,一個半小時后到達內(nèi)蒙古阿拉善盟盟府巴彥浩特鎮(zhèn),這里也是阿拉善左旗的旗府所在地,第二日六百公里行至阿拉善右旗,第三日再五百公里行至額濟納旗。1698年以前,這里叫居延海,或者稱居延澤,西蒙古土爾扈特部的阿喇布珠爾率五百多部眾,從伏爾加河流域東歸至此,這一帶的荒漠和草原,就成了他們生活的家園,清廷特設額濟納舊土爾扈特特別旗,不過,人們依然習慣叫它居延海。
一
居延,匈奴語為“幽隱之地”,額濟納旗面積十一點四六萬平方千米,比浙江省還大,人口卻只有三點三萬,對來自東部人口密集地區(qū)的我來說,的確夠幽隱了,茫茫戈壁、草原和沙漠,無窮無盡。
不過,這個幽隱之地,并不因為地廣人稀、生態(tài)惡劣而人跡罕至,相反,居延文明曾經(jīng)在中華民族綿綿歷史長河中,占有一席重要之地。
額濟納博物館,居延文明為我們展開了她那長長的瑰麗畫卷。
考古證明,夏商周時期,居延就有人游牧,史稱“流沙”“弱水”“大澤”。祁連山孕育了眾多的河流,弱水(額濟納河)就是其中之一,它自南向北而至居延,形成了多個湖泊,居延海最為有名?!渡胶=?jīng)》中的一段記載表明:流沙之外,有居鰩國與月氏、大夏等部落相鄰,后遷徙于大澤一帶。秦漢時期,北方游牧的匈奴人占據(jù)于此,“居鰩”就成了“居延”,或許,“居延”的意義太重要了,族名,地名,湖名,均以此命名。
劉邦雖然滅了秦,然而,大漠深處或者廣闊草原上的多個游牧部落,并沒有完全歸順,相反,他們憑著牧騎的優(yōu)勢,常常擾得漢朝不安寧。漢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霍去病率軍深入河西,大軍一路浩蕩,擊敗了匈奴在河西地區(qū)的統(tǒng)治力量,匈奴渾邪王兵敗降漢,漢王朝先后設立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史稱“河西四郡”,河西走廊從此并入漢王朝的版圖,而居延,就屬于張掖郡下的一個縣治所。
我?guī)状稳ト齺啠瑢μ煅暮=敲说袼軋@中,路博德印象深刻。他隨霍去病征匈奴,戰(zhàn)功卓著,被封侯,后又以伏波將軍的身份,征嶺南,漢朝的將軍名都挺有意思,戈船將軍,樓船將軍,率領戰(zhàn)船的;伏波將軍,是要去征服波濤的;下瀨將軍,征服急流,這就是古代海軍中的各個將領設置呀。路博德這次征戰(zhàn)又立下不小的戰(zhàn)功,但后來,他因兒子犯下重罪受牽連而被削爵。在額濟納博物館,我又看到了路博德。漢武帝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路博德被派往居延做了強弩都尉,職責很明確,修建居延要塞。路都尉在居延,守塞開邊,屯田墾殖,置縣移民,盡心盡職,防衛(wèi)和發(fā)展生產(chǎn)相結(jié)合,一直到去世。在我心中,路博德很好地踐行了他的姓氏,他是海南、居延的開路先鋒,從南到北,兩千多年來,人們依然在深切紀念他。
居延的風沙烈日,擋不住捍衛(wèi)領土者的決心。自漢以后,兩晉、南北朝,一直到隋到唐,居延都成了重要邊塞的代名詞。這里,我必須提及兩位唐代詩人,在他們的筆下,居延不僅是邊地,還有著無限的闊大與豐富的詩意。一位是陳子昂,初唐詩領袖之一,他的朋友喬知之(排行十二),以文詞出名,比他年長十來歲,喬十二北征邊地,到了居延,陳子昂寫下《居延古城贈喬十二知之》,詩倒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不外乎感嘆一下華發(fā)早生、戍邊之苦,但他們畢竟在居延城生活過一段時間,否則,陳子昂不會有另外一首《居延聞樹鶯》:
邊地無芳樹,鶯聲忽聽新。
間關如有意,愁絕若懷人。
明妃失漢寵,蔡女沒胡塵。
坐聞應落淚,況憶故園春。
我子昂居住在居延,突然聽到了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鶯鳴,實在有些驚。但他依然是借了由頭,借了人,來釋放自己的憂愁。王昭君、蔡文姬,她們?yōu)榱藝?,都是忍辱負重之人,子昂我在此,自然也有不一樣的意義。
王維的詩,不僅僅有詠山吟水的閑適,更有金戈鐵馬的雄偉,讀著“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出塞行》)的詩句,我心中就認定,王維也一定是到過居延海的: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王維為我們畫出了一幅寬闊的長卷。大軍守邊,朝廷派出人員去慰問,沙漠里的蓬草,馬蹄輕踏而過,長空漫漫,大雁在振翅翱翔,此時,中國邊塞詩歌中最著名的意象誕生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而居延,就成了大軍的必經(jīng)之地。寧夏沙坡頭的沙山上,王詩人臨風高立,腳下是曲折的黃河與如織的游人,名句誕生的時空,雖然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一千三百多年后,但依然給人以闊大和蒼涼之感。
不過,那時候的居延,生態(tài)雖不是綠洲如茵,卻也有成片而挺拔的胡楊,堅忍而扶疏的紅柳,梭梭也會在陽光下和疾風中顯示出一種別樣的生存能力。
二
博物館中的居延漢簡,一直讓我流連徘徊,思緒萬千。
我對簡牘一向著迷。除甲骨以外,簡牘是紙張出現(xiàn)以前的重要書寫材料,竹制的叫竹簡,木制的稱木牘,兩者合稱簡牘。雖然魯共王想強拆孔子的老宅,但也算是一場考古發(fā)現(xiàn):“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jīng)》,凡數(shù)十篇,皆古字也”(《漢書》卷三十《藝文志》),從孔家老房子墻壁的夾洞中發(fā)現(xiàn)了重要文獻,我想象,當時魯共王面對這些簡時,估計嚇得夠嗆,擴大花園事小,弄壞經(jīng)典事大,秦始皇焚書坑儒,那些經(jīng)典都差不多燒光了,眼前這些古書,得好好保留??鬃訅Ρ谥胁亟?jīng)典,似乎有先見之明。
魯共王自然不算考古,頂多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而歷史上的無意發(fā)現(xiàn)也不少,比如竹書。西晉咸寧五年(公元279年),在汲郡那個地方,就是今天的河南省汲縣,西晉政府在戰(zhàn)國墓中,就出土了《竹書紀年》《穆天子傳》等大量竹書,這些竹書我們今天稱之為汲冢書。
在居延漢簡以前,各地發(fā)現(xiàn)的漢簡,不斷刺激著人們(尤其是專業(yè)研究者)興奮的神經(jīng),二十世紀初,斯文·赫定等探險家,在尼雅、樓蘭、敦煌等古城遺址和烽燧中,就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漢晉簡帛,我系統(tǒng)讀過赫定的考察游記,里面有不少記載,比如,他在樓蘭,以現(xiàn)場誘人的獎金方式,鼓勁全方位無死角搜尋。
回到居延漢簡。
1930—1931年,年輕的瑞典考古學家貝格曼,跟隨赫定的西北科學考察團,在額濟納河流域漢化烽燧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一萬余枚木牘(含少量竹簡),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敦煌漢簡的十倍,世界的目光為之聚焦。1973—1974年,居延考古隊,又在這一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木牘(含少量竹簡)近二萬枚。這三萬余枚居延漢簡,成為中國簡書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
博物館的陳列柜中,居延漢簡,細條隔行排列,每片簡,長約二十三厘米,寬約一點二厘米,厚度只有數(shù)毫米。我看這些居延漢簡,腦子里立即出現(xiàn)了好幾個字詞的原意:一個是“尺牘”。真的很標準,簡的長和寬相當于漢代的一尺和五分,細數(shù)一枚枚尺牘,平均能寫三十個字左右,這些字體,就是現(xiàn)今的隸書,字體扁平,是為了盡最大可能多寫幾個字,邊上有人開玩笑,一個寫自由夸張的行書,一個寫規(guī)矩規(guī)范的隸書,兩者至少相差十個字,我于是看到了古人的這種用心,這種兩行的尺牘,寫的字就可以翻倍了。還有“冊”。寫一篇文章,記一件事,有時,一枚或數(shù)枚尺牘,遠遠不夠,那么,就連續(xù)寫,寫完了,將多枚尺牘用細麻繩編成竹簾一樣的形狀,這就是“冊”,或者“策”,通常的簡牘用兩編,即上下兩處用細繩編綴起來。居延漢簡大量的是木牘,也有不少竹簡,而用竹制,那就需要用火烤炙,除去竹片中的汁液,這不就是“殺青”或者“汗簡”嗎?呀,這把帶圓環(huán)的銅柄小刀,干什么用呢?書刀!想著前面的那些字詞,“刀筆吏”就形象地站在了你的眼前,這是一般的下級官吏,他們平時隨身就帶著書刀,字寫錯了,削掉重寫,或者,這些簡牘都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使命,那么,全部削掉,就可以重新書寫了。哈,應該讓小學生來參觀,他們看了這些簡,許多字的原意就會如烙鐵一般印在腦子里了。
靜靜的居延漢簡,其實充滿著無限的智慧,眼前這幾枚四棱柱、六棱柱的簡牘,讓人大開眼界,他們將簡的材料發(fā)揮到了極致,兩行簡,雖然多了一倍字,但畢竟有限。為了多寫,古人將簡牘的寬度和長度都按比例增加,再將木材削成多邊形體,四棱柱體、六棱柱體,這樣,各個側(cè)面都可以書寫。
自斯坦因發(fā)現(xiàn)敦煌漢簡后,沙畹、羅振玉、王國維等人就開始了研究。我讀史學大家勞干研究居延漢簡的著作,他將居延漢簡分成文書、簿錄、信札、經(jīng)籍、雜類等五大類,文書類又細分為書檄、封檢、符券、刑訟四小類,簿錄類比較多,主要有烽燧、戍役、疾病死傷、錢谷、器物、車馬、酒食、名籍、資績、簿檢、計簿、雜簿等十二小類。我以為,這些漢簡,和我讀的那些歷代筆記性質(zhì)差不多,都可以作正史的有益補充。不過,我以為,給簡分類其實不難,關鍵是要從具體的簡牘中研究出時代和各種層面,比如由文書和賬簿等構(gòu)成的行政關系,比如屯田,可以推斷出俸給、物價等經(jīng)濟關系,因此,我比較關注那些漢簡的細節(jié),如果沒有這些基礎材料,許多研究都只能是推斷,我從日本學者永田英正的《居延漢簡研究》中,找到了文書和簿錄類的不少有趣細節(jié),茲舉幾例病卒名籍簡如下:
第廿四燧卒高自當以四月七日病頭痛四節(jié)不舉;
第二燧卒江淳以四月六日病苦心服支滿;
第卅一燧卒王章以四月一日病苦傷寒;
第卅二燧卒孫譚三月廿四病兩胠箭急未愈;
第卅一燧卒尚武四月八日病頭痛寒炅(熱的異體字)飲藥五劑未愈。
張掖郡下有兩大軍事基地,一個是設在北邊的居延都尉府,另一個是設在南邊的肩水都尉府,主要任務都是防御匈奴和守衛(wèi)邊境。居延都尉府的管理結(jié)構(gòu)大致是這樣的:都尉是主要長官,都尉府下有候官,候官下再配置候、燧,燧應該是最基層的單位。在烽燧的吏卒,主要任務就是警戒,燧的本義就是守衛(wèi)烽火,敵人來了,放火為號;另外,他們還要巡視天田,我在敦煌陽關的漢代烽燧,一位朋友向我介紹過巡天田:在烽燧周圍一定范圍內(nèi)或者說是必經(jīng)之處設定沙地,守卒每天都要用耙子將天田摟平,摟之前要觀察前一天的天田,根據(jù)天田所留下的足跡、方向等來判斷,夜間是否有敵人接近,及其人數(shù)、方向,也用此來判斷是否有逃脫者。而這些巡視日志,每天必須寫在簡上,向上級報告。上面那些病卒名籍簡,所在燧名,身份,姓名,都有,還注明了其發(fā)病日以及所患的病名,并且記錄了其后的病狀和經(jīng)過等,那么,我們可以斷定,這是一份下級向上級的報告書。病卒多,同時也暗示,居延前線將士們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
三萬余枚居延漢簡,內(nèi)容豐富博雜,遠不止字面上的意義所能解釋,它連接著一個朝代、數(shù)個民族的興衰,還有無數(shù)個悲情的家庭,大漠與長空,風沙與冰雪,血與火,兩千多年的居延漢簡,無聲勝有聲。
三
居延如果沒有居延海,就如同人沒有了眼睛一樣。
額濟納河,古稱弱水,這名字也真讓人憐惜,都說水能載舟,而弱水卻是水弱不能勝舟,在西北戈壁和沙漠,不少所謂的河流,都命懸游絲,流著流著就斷了,一斷就是幾百上千年。額濟納河的終端,就是大名鼎鼎的蘇泊淖爾,漢語俗稱東居延海。
從額濟納旗府所在地達來呼布鎮(zhèn)的陶來賓館出發(fā),穿胡楊林、柳林,撲面而來的是大面積戈壁,約四十分鐘,就到達居延海,我到的時候,數(shù)百只鴿子,正和游人嬉戲,上下翻飛,游人歡叫,這樣的場景,許多熱鬧旅游景點都有,威尼斯的廣場,那些鴿子,甚至都有些油腔滑調(diào),它們會和人開玩笑,你如果不滿足它,它就會捉弄你。不過,顯然,鴿子只是為了營造氛圍的寵物,它們不是居延海的主要鳥類。
居延海的藍天,如電腦屏般的純藍,藍得讓人心曠神怡,那些白云,都化作了淡淡的底色,是藍的配角,潔凈的天空下,是一片在沙漠中泛著晶光的大澤。有水就有鳥,這里有多少鳥類?我順著海邊長長的木走廊的介紹框一只一只看過去,有圖有文字:黑鸛,遺鷗,白琵鷺,疣鼻天鵝,鳳頭麥雞,黑鳶,鶚,蓑羽鶴,卷羽鵜鶘,烏雕。居延海的鳥一定不止這十種,那些蘆葦叢中,我就發(fā)現(xiàn)有不少野鴨,不過,即便是這十種,它們展翅奮飛的場景,也都熱鬧極了,要知道,這里可是沙漠深處。
“遺鷗”,我很好奇,我知道鷗鳥至少有幾十種,我家門前運河里也常有鷗鳥掠過,“遺”是什么意思?蹲下細看,果然讓人振奮:1931年,瑞典自然博物館館長隆伯格,在額濟納采集到了一些鳥類標本,并使用了larus?鄄relictus的學名,意思為“遺落之鷗”,遺鷗從此被科學界認識。
1931年,這個年份好熟悉呀,這不就是貝格曼發(fā)現(xiàn)居延漢簡的年份嗎?我迅速查了著名的“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的名單,大名單中,中方十六人,以北京大學教授徐炳昶為團長,西方十八人,以斯文·赫定為團長,但沒有隆伯格的名字,西方代表團后來又增加了六位地質(zhì)學家、人種學家、天文學家,也沒有隆伯格,那么,我這樣推斷,因為斯文·赫定一行的考察,使神秘的中國西北名揚世界,于是,追著他們腳步來中國西北探險的科學家也越來越多,這隆伯格就是其中的一位。
1944年,二十七歲的董正均受命對額濟納旗做農(nóng)業(yè)調(diào)查,歷時八個月,他寫出了調(diào)查紀實《居延?!罚渲泻梢还?jié),這樣寫:
居延海周約百五十市里,蒙民說駝走一晝夜之程。水色碧綠鮮明,含大量鹽堿,水中富魚族,以鯽魚最多。1943年春,開河時大風,鯽魚隨浪至海灘,水退時多留灘上干死,當時曾撿獲干魚數(shù)千斤,大者及斤。鳥類亦多,天鵝、雁、鸛、水雞、水鴨等棲息海濱或水面,千百成群,居民常于海濱獲得天鵝蛋。
董正均騎著駝,行走在居延海岸,時見馬飲水邊,鵝翔空際,鴨浮綠波,碧水青天,馬嘶雁鳴,并綴以蘆葦風聲,他真以為是到了人間天堂,一點也不覺得有長征戈壁之苦。
嗯,居延海確實非常美好,自古以來就美好。
可惜的是,20世紀80年代末,黑河水量銳減,居延海干涸。有幸的是,新世紀初,政府實施黑河水統(tǒng)一調(diào)度,干涸十多年的居延海又重現(xiàn)煙波茫茫。
面對眼前的闊大,我放眼四望。
陽光下,遠處看居延海的水,似乎墨綠,風過處,微波涌起,海邊的成片蘆葦,將居延海圍得嚴實,那些蘆葦,高的足有三米,身材極細,也有不到一米的,身材矮壯,九月中旬,這個季節(jié)的蘆葦,其實不是最好看,蘆花還硬硬的,一點也沒有想飄逸起來的感覺,蘆葦?shù)娜~子也還是青色,不過,一陣風吹來,那些蘆葦?shù)挂彩乔ё税賾B(tài),不缺嫵媚?;蛟S,居延海并不需要蘆葦?shù)睦w軟,反而,它更需要蘆葦?shù)陌僬鄄粨希约扒啻翰l(fā)的旺盛,在這里,生存乃第一道理。
陳子昂在居延海看過風景,王維在居延海看過風景,斯文·赫定在此愜意蕩舟,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文人墨客吟詠過居延海,但她不應該僅僅是邊塞詩人眼里的荒涼和窮困,還有寬闊的博大和無限的詩意。我斷定,居延海邊發(fā)生的故事,一定如它的廣大和深邃,至少,居延漢簡是書寫不下的。
而遺鷗在居延海的出現(xiàn),似乎也是一種暗喻,兩千多年的居延文明,曾經(jīng)被淹沒和遺忘,風沙掩蓋了她的面紗。
四
額濟納河,它還有個很響亮的名字,黑水。白山黑水,指的是東北地區(qū)的長白山和黑龍江,而這個黑水,也叫黑河,卻是中國西北地區(qū)的第二大內(nèi)陸河,它從祁連山北麓迤邐而來,至額濟納的居延海為終點。
額濟納,西夏語叫亦集乃,公元1030年后,西夏統(tǒng)治者在此建立了城郭,城為正方形,面積約五點七萬平方米,它是西夏十七監(jiān)軍司之一的黑水鎮(zhèn)燕軍司的駐守之地,所以這座城也叫黑水城,它周圍廣闊的灌溉農(nóng)地,使這座城市欣欣向榮。居延自古以來就是交通要道,它連接著歐亞大陸東西陸路交通,也是絲綢之路干線與連接中國西藏及蒙古國南北交通線的交接點,也就是說,當時西夏控制了居延,國內(nèi)生產(chǎn)的藥材和畜產(chǎn)品就可以出售給各國,西域產(chǎn)的寶石等也可以轉(zhuǎn)賣給北宋和金國,轉(zhuǎn)口貿(mào)易會給他們帶來大量的金銀。
公元11世紀至13世紀的這一段歷史,縱橫交錯,波瀾壯闊,北宋、女真、契丹、黨項、南宋、蒙古人,最后,蒙古人自然是大贏家,西夏的黑水鎮(zhèn)燕軍司也變成了哈日浩特(蒙古語“黑城”之意)的總管府。《元史》卷六十《地理志三》有如下記載:
亦集乃路,下。在甘州北一千五百里,城東北有大澤,西北俱接沙磧,乃漢之西??ぞ友庸懦?,夏國嘗立威福軍。元太祖二十一年內(nèi)附。至元二十三年,立總管府。
按照元史的描述,我們可以將黑城的歷史沿革描繪如下:漢代建居延城,西夏設置威福軍(其實是鎮(zhèn)燕軍司),在成吉思汗統(tǒng)治的第二十一年(公元1226年),黑城被蒙古人攻破,公元1286年,忽必烈設置了掌管地方一般行政的總管府。
但現(xiàn)代專家經(jīng)過考古發(fā)掘,對元史的說法,有了糾正,并形成了新的共識,主要是黑水城的概念和建設時間:居延城并不就是黑水城,它是個廣義的概念,額濟納的核心地區(qū),都可以稱居延;漢代建設的城也不在黑水城,黑水城遺址中,東北角有小城,小城大部分倒塌,僅在地表上留有遺跡,小城為西夏人建設,整個大城為蒙古人建設,城墻現(xiàn)存高度為六至十米,城墻頂部幅度為四米,四角設角樓,整個城的面積達十六萬多平方米。
戈壁中,一條長長寬寬的青磚甬道伸向前方遠處沙漠,那些城墻,連著沙,在空曠的天空下,顯得極矮小,如果不指明是黑城遺跡,或許,根本就不會想到它曾經(jīng)的繁榮,城垣西北方向有五座大小不一的佛塔,塔尖指向藍天,算是高聳之物,額濟納旗文化旅游局的那仁巴圖告訴我,佛塔的建設時間應該為元代,他又指著右手邊那個圓頂?shù)慕ㄖf,那是回族人的禮拜寺,那個時候的黑城,各族人雜居。
黑城的入口處,地上全是沙,木板隔出一條道,我們小心行進,城墻的剖面上,有磚,大部分是黃泥,墻中還不時能看出沒有搗爛的草影,那仁巴圖說,那是芨芨草,牧民造房子常用,古代烽燧的墻也用這種草摻進泥里,也有墻洞,洞中的木頭似乎都已硅化。進入城中,放眼四野,能看到完整的城墻輪廓,不過,墻腳大半都被沙掩蓋著,內(nèi)城有幾處被圍欄圍起來的殘壁,一些殘瓷碎片,在陽光下倒也生動,不時有光閃起。
如果沒有標志碑,我們根本不清楚,這是什么地方,因為遺址的大部分地方都是沙。我們在一塊石碑前站定,上標“在城站遺址”,那仁巴圖畢業(yè)于上海大學文學院,對黑城的歷史了如指掌,他解釋說,在黑城,元政府共設立八個軍情驛站,這是其中一處驛站遺址??粗@石碑,看著被沙完全掩蓋的遺址,耳邊似乎響起了驛站的馬嘶人喊,一片繁忙之音。邊上數(shù)個小沙丘隆起,一塊空地上又看見石碑,我知道,又是一個建筑了,呀,這是一座佛寺,這是黑城眾多佛寺中的一座,坐北朝南,面闊三間,進深五間,殿內(nèi)曾繪有人像和壁畫。歷史上,印度、尼泊爾、于闐、元朝等,都尊佛教為國教,西夏王國也是如此,李元昊自己就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建立的王朝,一開始就向宋朝尋求佛經(jīng)、佛僧,并將獲取的漢文佛經(jīng)翻譯成西夏文。一群游客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那仁巴圖提高了聲音:黑水城從眾官員到一般老百姓,大多是佛教徒,佛寺也特別多,居延眾多的佛塔,就是明證。
走過東街遺址,走過廣積倉遺址,還走過不少遺址,有好些記不住了,其實皆是沙漠和戈壁,陽光熱烈,還有熱風吹來,空曠中,我們想象著黑水城原來的繁華,舟車往來,人群熙攘,吆喝聲還價聲此起彼伏。自明朝軍隊用斷水的方法將黑水城攻破后,因無水源,無法駐守,他們也放棄了這座城市,明軍將城內(nèi)主要建筑焚毀,居民遷往內(nèi)地,黑水城就成了一座孤城,最終成為廢墟。所有的時光都成了過往,無所不至的黃沙,將黑水城掩得嚴嚴實實。
必須要說科茲洛夫這個名字,和斯坦因一樣,都是和中國近代史中的傷痛連接在一起的。
俄國人科茲洛夫的探險隊,1907—1909年兩次對黑城遺址調(diào)查采集,說白了,就是瘋狂盜掘,五百多種、數(shù)千卷的西夏文、蒙古文等珍貴民族文獻被運走。
額濟納博物館,我從居延漢簡的興奮中,到了一個特別區(qū)域,黑水城文物圖片展示區(qū),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這是收藏在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的黑城西夏文獻圖片,共有兩千余卷。1993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和俄方簽訂合作協(xié)議,聯(lián)合整理,將俄藏黑城文獻在中國出版,至今,已經(jīng)出版了十三卷《俄藏黑水城文獻》。
我在《番漢合時掌中珠》前久立,它是一本西夏文字詞典。一般人看西夏字,遠看都認識,近看一個也不認識,必須要借助字典詞典,與此同類的西夏字詞典,還有《文?!贰兑敉贰段逡羟许崱贰兑贰读x同》《圣立義?!返龋@些都被科茲洛夫弄走了。
還得插幾句西夏文字。
李元昊在建朝的前兩年,就命大臣野利仁榮創(chuàng)制西夏文字,但要在短時間內(nèi),創(chuàng)制一套可以使用的文字,這樣的工程,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六千多西夏文字,大量的是對漢字偏旁的換位和借用,這成了西夏文字的主要特點,在此基礎上,再造出獨特的西夏獨體字、合成字。
一種民族的文字承載著一個民族的全部文化,如果沒有這些西夏字詞典,那我們面對西夏文獻時,真的只有靠猜了。
西夏國王像,稀世珍寶描金彩繪泥塑雙頭佛,木星圖,水星圖,水月觀音絲綢卷軸,大勢至菩薩絲綢卷軸,《西夏譯經(jīng)圖》卷首版畫,關羽像,四美圖,看著這些精美的藏于冬宮的圖片,感嘆和惋惜同時涌出,五味俱全。
五
剛到達巴彥浩特的那天晚上,我就沿著土爾扈特大街來回走了一遍,土爾扈特,一個特別的名字,我卻對它印象深刻,我邊走邊想去承德避暑山莊宗圣廟看過的那兩塊碑,《土爾扈特全部歸順記》《優(yōu)恤土爾扈特部眾記》,漢、滿、蒙、藏四種文字,莊嚴得很,那段歷史,我詳細了解過,1771年的冬春之季,土爾扈特部首領渥巴錫,破釜沉舟,率本部十七萬人東歸,歷經(jīng)八個月的磨難,大半死亡,當七萬多土爾扈特人歸清時,乾隆也感動了,他在避暑山莊接見了渥巴錫,并立碑紀念。
我在額濟納的三天時間里,那仁巴圖一直陪著我,他就是土爾扈特的后人,不過,他的先祖東歸,卻要早于渥巴錫七十三年,人數(shù)也不多。說起這段往事,那仁巴圖也是如數(shù)家珍。這段歷史很長,但那仁巴圖敘述得很簡潔明白:
清康熙三十七年(公元1698年),在伏爾加河流域游牧的蒙古族土爾扈特部落首領阿喇布珠爾,率部眾十三家族七十多戶五百余人,遠赴西藏熬茶禮佛,歸路被準噶爾部叛亂所阻,阿首領就遣使進京乞請內(nèi)附。康熙四十三年(公元1704年),清朝賜牧地黨河、色騰河一帶(今甘肅嘉峪關至敦煌附近),阿首領去世后,他的兒子丹忠繼位后,為避免侵襲,再乞請內(nèi)徙,雍正九年(公元1731年),土爾扈特人遷至阿拉善右旗境內(nèi),后來,又逐漸移牧到額濟納草原。乾隆十八年(公元1753年),清王朝在威遠營正式設置額濟納舊土爾扈特特別旗。
我好奇十三家族,有那么多族嗎?其實,這是以他們從事的工種和技能來區(qū)分的,下面我按那仁巴圖提供的資料,詳細介紹一下這十三個家族,我以為,它是一個民族在艱難惡劣的生存條件下合作協(xié)調(diào)的良好范本。
護旗家族:負責舉旗、護旗、祭旗;
工匠家族:負責制作各種武器、生活用具、金銀首飾等;
搬運家族:遷徙行程中,負責用駱駝、馬匹、牛搬運蒙古包和日常生活用具;
巫師家族:施魔法保護部落,替部落祈禱,操控大自然和解釋恐懼現(xiàn)象;
探聽家族:聽覺靈敏,探聽各種信息;
禮儀家族:主持部落中官員上任、活佛轉(zhuǎn)世、壽辰典禮、婚禮、烏日斯乃日(那達慕)等儀式;
占卜家族:用胡日胡森(牛糞)、羊肩胛骨、錢幣、石頭等占卜;
醫(yī)師家族:懂醫(yī)、行醫(yī);
狩獵家族:組織狩獵,分配獵物,保障部落生計;
星相家族:看星座、風水,觀察天象,預知氣候變化;
勇士家族:配備刀槍、弓箭,勇敢無畏,沖鋒殺敵;
偷襲家族:勇敢和敏捷,用計謀襲擊盜掠對方的馬匹牲畜,打擊對方;
護衛(wèi)家族:護衛(wèi)部落首領的神槍手、狙擊手。
這種分工,專業(yè)化程度已經(jīng)極高,涉及生存、生活、發(fā)展的方方面面,一個人,一戶人家,幾戶人家做不到的事,分工協(xié)作就可以做得極好,根據(jù)特長,各司其職,如探聽家族,看似簡單,其實需要智慧的累積和精準的判斷。
70后的那仁巴圖,我目測身高最多一米七,戴著眼鏡,身板不是我想象中蒙古族牧民那般壯實,人也文靜,我笑著問他是哪個家族,他靦腆地答不知道,他正在采訪一些老人,想弄清自己的家族,我覺得,如果能找到家族根源,這也如同漢人的家譜尋蹤,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將要離開額濟納旗時,旗常委、宣傳部部長馬布仁送來兩大本足有十斤重的額濟納旗志,雖然沉,但這是兩千年的歷史啊,我得將這份厚重帶回杭州。我查了最新的旗志修訂本,現(xiàn)今的額濟納旗,土爾扈特人,大約兩千多人,占整個旗總?cè)丝诘氖种蛔笥?。相較原來的五百多人,我以為還是太少了,循著歷史的線索,游牧的遷徙自然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在一個地方久住,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社會的概念了。
在額濟納旗建旗三百多年的今天,土爾扈特依然是一個重要的符號。它猶如那些在蒼穹下挺立不倒的胡楊,它也如久久長長的居延海,都是額濟納的旗標和旗桿。
六
我看過不少古樹,日照莒縣的四千年銀杏樹,它是齊魯會盟的見證之樹;泉州安溪清水巖的大樟樹,每一根樹枝都朝向北邊,這種枝枝向北,傳說是向英雄岳飛致敬,其實南面是山,無法伸展,這是植物和自然抗爭的結(jié)果。這一回,看完了居延海,我就去達來呼布鎮(zhèn)北,看望一棵三千年的胡楊神樹。
我們一行人在神樹前仰望,天空的背景依然和居延海一樣,潔凈的藍,絮狀的白,流暢干凈,二十七米高的胡楊,確實需要抬高頭景仰,仔細巡視一圈,你會發(fā)現(xiàn),整棵樹身其實有好多個樹的小團體,一團團,一叢叢,一層層,從上到下,向著各自的方向伸展,也有不少枯枝倒掛著,有生有死,神樹的大家庭,小團體的生長和衰亡,極為正常。
神樹已經(jīng)用圍欄圈住,那仁巴圖指導我們,沿著順時針方向,繞神樹三圈,心里默念祈禱,念什么自己想,神樹的枝干可以撫摸。我們慢行,一圈,算是第一次拜訪吧,見一位三千歲的老人,亙古未有的事,必須嚴肅莊重,厚厚的灰褐色樹皮上,有深深的裂縫,相互交錯隆起,我覺得用“支離破碎”形容樹皮也很合適,但我知道,這只是它的表面而已,它內(nèi)心一定完整而強大,二點零七米的直徑,需要六到八人才能合抱。又一圈,第二次繞行,我特意撫摸了一下它伸出的一根枝干,為的是感受它曾經(jīng)消失的心跳,枝干已經(jīng)枯了,我不知道它枯于什么時候,或許是,土爾扈特人進入額濟納草原后,天降大火,草木皆焚,唯神樹毫發(fā)未損,不過,卷起的滿天大火,說不定也燎著了神樹的一些枝干,然而,這些枯枝,卻始終不離神樹,它們死了,可以一千年不朽!我覺得,我撫摸的不是樹枝,而是鋼鐵般的意志!第三圈,我將帶來的藍色哈達,恭敬地獻給了剛剛撫摸過的那根枯枝,向它學習如何坦然對待榮和枯。
額濟納的樹種,除了紅柳、梭梭,就是滿天滿地的胡楊,四十五萬畝的天然胡楊林,葉子黃了的時候,會讓額濟納成為一片金黃的天地。胡楊葉的金黃和沙子的本色黃,組成了額濟納的基本色。我到的季節(jié),雖看到只有寥寥的幾片黃,卻使我重新認識了它,這不一般的沙漠使者。
我住陶來賓館,陶來,蒙古語就是胡楊的意思,所以這里將胡楊又稱作陶來楊。胡楊屬楊柳科楊屬,木材類似梧桐,河西人也稱之為梧桐,因其生在北方,又稱胡桐,復因其屬楊類,故亦稱之為胡楊。呵,繞了一圈,這么復雜。
我好奇的是,能活這么久的胡楊,它是怎么生長出來的。那仁巴圖指著胡楊樹下那些小灌木說,那就是胡楊,胡楊樹有籽,極細極小,幼時為灌木,多枝條,葉互生而細長,寬約半厘米左右,三厘米左右長,形狀如柳葉,色綠;高過一丈時,有主干,此后漸長,樹身漸粗而高,細枝條逐漸減少,等長到幾丈以上時,它樹身的上部開始中空了。
中空?你是說胡楊樹身的中間是空的?我滿眼疑問。
是的,不過空的地方都儲存著水,那仁巴圖很肯定地答道。胡楊雖為沙漠之樹,但也需要較多水分。胡楊樹的根極深,可直達沙底,吸收地下水分,老樹枯死,幼樹于附近又會叢生。老年胡楊樹,外表雖茂盛,其實內(nèi)部已經(jīng)空枯,底部往往有大洞。胡楊樹中堿分頗多,樹干裂處常分泌一種堿液結(jié)晶,保護傷口。這種堿質(zhì)量極好,可以用來發(fā)面,吃了不上火,解放以前有人放火燒胡楊取堿,現(xiàn)在都保護起來不準燒了。
神樹邊上有兩座雕塑,一座是馬頭琴,蒙古民族的符號之一,另一座主題為“母愛天下”,媽媽面帶笑容,左手緊挽著孩子的身體,右手托著孩子的小腳,孩子依偎在媽媽胸前,甜蜜酣睡。
適者生存,老樹,音樂,孩子,沙漠戈壁中也是樂土。
然而,有榮就有枯,黑城邊上的怪樹林,就讓我感到了死亡的震撼。
那些死去不知道多少年的胡楊樹,在荒漠中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讓人感覺壯觀的同時也頓生悲涼,它們“陳尸”遍野,枯枝向天,極少的幾片綠葉,僅存一線生機,這里原來是茂盛的原始森林,氣候干旱,地下水位下降,胡楊就成了枯楊,“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這個“三千年胡楊”,人們耳熟能詳,但如果不到現(xiàn)場,一定不會有震撼人心的生死體驗。人們歡樂地擺造型、拍照,枯了的胡楊林的確是好道具,照片幾乎張張讓人滿意,雖如此,我依然喜歡它們生前青春勃發(fā)的樣子,如那棵神樹,要好過眼前的風景千百倍。
在額濟納胡楊林二道河景區(qū),我買了一支胡楊手杖,寄給遠方的蔣子龍先生,我的祝福語是,愿先生如胡楊般長壽健康,愿先生的作品如胡楊般經(jīng)典流傳。
居延在斯,居延在蒼天般的阿拉善,居延就在中國雄雞的雞冠下。
陸春祥,筆名陸布衣,一級作家,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已出散文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的筆記》《春意思》《而已》《袖中錦》《九萬里風》等二十余種。主編2016至2020《浙江散文年度精選》等二十多部。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上海市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