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來燕榭書札談叢
黃裳
最早關(guān)注來燕榭主人黃裳(1919—2012),是在20世紀(jì)90年代。其時,我癡迷于古籍善本的收藏與鑒定。雖然當(dāng)時囊中羞澀,無力購藏心儀的古籍,但對于和古籍收藏相關(guān)的書刊,卻是時刻留意和傾囊的。1998年8月9日,我在羊城書肆購得齊魯書社梓行的黃裳的《清代版刻一隅》,不僅對其古籍收藏略有了解,更通過其書知道清代版刻的雕版工藝及藝術(shù)價值。后來,還買過《古籍稿鈔本經(jīng)眼錄:來燕榭書題跋記》,對其藏書的豐贍了然于心。在繼續(xù)關(guān)注黃裳古籍收藏的同時,我還留意其和信札有關(guān)的著述,先后購買了他的《來燕榭書札》《故人書簡》《黃裳手稿五種》和《榆下夕拾》等??此ㄟ^信札引出的故人故事,就想到如有一天能收藏他的一兩通信札,那該是一件何等的美事。功夫不負有心人,2016年的秋季拍賣會,在廣州某拍賣行出現(xiàn)了他的五通信札,是寫給原花城出版社副社長蘇晨的。因信札來源清晰,且受信人也是較為熟悉的文化名人,遂打算參與競投。遠在北京的我委托了廣州的朋友幫忙舉牌,未曾想并未形成熱烈的競爭,我便以未超出自己的預(yù)算順利收入寒齋?,F(xiàn)在看來,余生已晚,雖然無緣親承教澤,但冥冥中似乎還是與黃裳有緣。
五通信札均為鋼筆書寫,文字內(nèi)容著錄于2019年齊魯書社出版的《榆下夕拾》中,但個別字句有釋讀錯誤。第一通信札書寫在20×25=500的十六開稿箋紙上,橫寫,稿紙下側(cè)印有“我的稿紙(橫直兩用),香港上海書局監(jiān)制”字樣。信札書文曰:
蘇晨同志:
曾定夷同志來,帶來您的信,早已收到,遲復(fù)為歉。
香港三聯(lián)書店擬刊行我的一本“游記”,取名《山川·歷史·人物》,他們說與花城出版社有協(xié)作之約,此書可同時由你社出書,并擬將原稿影印件寄上,要我寫信與您聯(lián)系,我覺得這樣做很好,別無意見。稿如寄到,請您抽暇審閱,內(nèi)容不知有否需要改定之處?此集多數(shù)發(fā)表于港《大公報》副刊,寫得比較自由,希望您不客氣地提出意見。
此外,此書本定名《富春集》,港三聯(lián)認為,此名在港無吸引力,遂改今名,我以為原名亦不壞,然《山川……》系師陀同志的一本小冊子的書名,因此我想花城如擬印,不妨仍用《富春集》,亦佳,請酌定。這本書完全是旅游書,當(dāng)然內(nèi)容深了些,也許在旅游讀物中,可以充數(shù)。
最近還是忙,也不知忙些什么,過兩天想寫一篇《魯迅與浙江》,給曾定夷同志,上海作協(xié)要開會了。月前姜德明兄來滬,曾數(shù)次晤談,也談及您,對您的眼光、氣魄都極贊嘆。盼你們的出版社做出好成績來。匆此即致敬禮!
黃裳5月26日
黃裳致蘇晨信札之一(朱萬章供圖)
《榆下夕拾》有四處釋讀或誤植之誤,“抽暇”誤為“抽時”,“大公報”誤為“大學(xué)報”,“副刊”誤為“附刊”,“仍用”誤為“使用”。信中提及的“曾定夷”為花城出版社《隨筆》雜志社編輯,乃蘇晨同事;“姜德明”為藏書家,曾任《人民日報》副刊編輯,著有《姜德明書話》《相思一片》《書邊夢憶》《獵書偶記》等。黃裳在1981年11月25日致函姜德明時也談及港版書的情況:“今天收到港三聯(lián)寄來一本《山川·歷史·人物》樣書,印得很漂亮(與《隨想錄》一類),竟有十六萬字之多,諸文皆發(fā)表于大公園之游記,你大概都已見過,但集在一起,也是有趣的,已催更寄若干冊來,到后即奉呈一本”,可與此信互為印證。
信中提及的《山川·歷史·人物》,由香港三聯(lián)書店于1981年11月初版。此書剛好與作家?guī)熗樱?910—1988)在1979年3月于上海文藝出版社付梓的散文集同名,故在花城出版社付印時擬改名《富春集》。但后來付之剞劂時則并非此名,而是《花步集》,于1982年5月初版,責(zé)任編輯為李聯(lián)海。該書的內(nèi)容提要注明是作者近年來的紀(jì)游文集,包括“蘇州的雜感”“湖上小記”“白下書簡”“京華十目”四輯三十九篇文章,“作者以飽含著對祖國和人民真摯的感情,并運用其豐富的史地知識和優(yōu)美文筆、把山川、歷史、人物三者自然地糅合在一起,成為一部獨具一格的散文”。據(jù)此可知此書與香港三聯(lián)版《山川·歷史·人物》當(dāng)為同一本。黃裳于2005年在題跋《花步集》時也說:“此書與港版《山川·歷史·人物》內(nèi)容全同,即前書之國內(nèi)版也。原請從文先生為題簽,卻未用,甚憾。花步之名源于花步里,即蘇州留園主人劉蓉峰所居處”,不僅指出與港版書為同一種,更指出其書名的來龍去脈。至于《富春集》的書名和沈從文(1902—1988)的題箋因何未用,則不得而知。信中提及的《魯迅與浙江》一文,經(jīng)查《隨筆》雜志及黃裳文集,均未找到此文,或許此文并未真正成文。
此信的信封以鋼筆書:“廣州大沙頭四馬路花城出版社,蘇晨同志,上海黃緘”,郵票乃郵資八分的“中日邦交正?;苣辏?972—1982)”紀(jì)念郵票。郵戳?xí)r間漫漶不清,作者也并未注明年款,《榆下夕拾》中也未標(biāo)注時間,但據(jù)信中提及兩本書的情況,則此信當(dāng)在花城版《花步集》出版之前,在香港三聯(lián)版將出版之際。據(jù)此,則寫信時間當(dāng)為1981年5月26日。
第二通信札書寫在三十二開空白便箋紙,豎寫,書文曰:
蘇晨同志:
我的一本小書《花步集》校樣,早于年初即讀好。后得李聯(lián)海同志信告,此書估計二三季度之間出版,不知近來消息如何?前接葉圣老定本新刊《日記三抄》,又見他處廣告,《花步集》仍未刊入書目,甚念。請撥冗一查見復(fù)。姜德明同志前些時來滬,曾托他轉(zhuǎn)詢,因恐其事忙,不如自寫一信。
匆此即致
敬禮!
黃裳七月八日
黃裳致蘇晨信札之二(朱萬章供圖)
此信并無年款,亦未見信封,據(jù)信中提及的《花步集》校樣,由《花步集》版權(quán)頁上顯示的出版時間,《榆下夕拾》將此信時間定為1982年7月8日,是可信的。信中提及葉圣陶(1894—1988)的《日記三抄》,由花城出版社收入“花城文庫”,于1982年1月出版。這與推知的黃裳寫信時間是吻合的。很顯然,此信是詢問《花步集》出版情況,并且很快就得到了蘇晨的回復(fù),因而便有了第三通信札。
第三通信札書寫在十六開橫格信箋上,橫寫,書文曰:
蘇晨同志:
謝謝您及時告訴我印刷廠的情況,不然我還在傻等呢!
當(dāng)然希望并相信能安排新的印刷廠,什么時候“可望”印出,有便請告知一聲。
專此復(fù)謝,即致
敬禮!
黃裳 82/7/12
此信有明確的年款,但《花步集》版權(quán)頁上注明的出版時間是1982年5月。很明顯,此書的實際印行時間要遠遠晚于5月,隨后的第四通信也證實了此點。
第四通信札書寫在印有“文匯報便箋”的三十二開信箋上,豎寫,書文曰:
蘇晨同志:
手書奉悉,贈書及毛邊本四十冊,亦早收到,甚謝。因急于見此書出版,多次催問,務(wù)希見諒。此書所記,尚是三四年前事,如再遲出,未免有遲到新聞之感。然此書終非新聞,正無妨也,并承優(yōu)予計酬,更令不安。
此書排印尚佳,惜用紙少差,封面顏色亦少艷麗,將來如有重印機會,少加改動,必能改觀。貴社所印葉老、巴公二書,印制甚精,友人多贊為近來出版品之白眉,巴金亦說印得不差,附聞。
匆復(fù)即祝
秋安!
黃裳十月十九日
此信書于1982年10月19日。信中“少差”,《榆下夕拾》誤釋為“稍差”。提及的巴金(1904—2005)在花城出版社的書,當(dāng)為此年3月出版、與葉圣陶書同時收入“花城文庫”的《序跋集》。在此之前的1981年4月,巴金亦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小說集《利娜》,并在1982年6月重印,故亦有可能指這兩本。
第五通信札書寫在三十二開空白便箋紙上,橫書。書文曰:
蘇晨同志:
大約半年多以前,曾向《隨筆》投寄過一篇《常熟訪古記》,隔了許久,得到一張通知,說準(zhǔn)備用。迄今未見發(fā)表。一月前因編集子,要收入此文,曾請李聯(lián)海同志將排出大樣賜寄一份,迄今亦無下文。
昨見《隨筆》一月份廣告,無此文,想未發(fā)表,此文寫得不好,亦不太合于《隨筆》要求,如有困難,敬請即將原稿掛號賜還。因小集已編好,只缺此稿了。
為了瑣瑣小事,屢次有所請乞,務(wù)希見諒,并賜協(xié)助為盼。
即致
敬禮!
黃裳上一月十四日
此信并無年款,《榆下夕拾》也未標(biāo)注。經(jīng)問詢現(xiàn)任《隨筆》雜志編輯,得知黃裳所言《常熟訪古記》,后更名為《虞山訪古記》,刊發(fā)在《隨筆》第23期,于1982年11月出版,而在該文的末尾,黃裳自注寫作時間為“一九八二、六、二十,追記”,則黃裳此信的時間可推知為1983年1月14日,這與信中所言“大約半年多以前”投稿是吻合的。而他在寫此信時,其文章實則已經(jīng)在《隨筆》刊出。
黃裳《虞山訪古記》刊登于《隨筆》總第23期(朱萬章供圖)
略感遺憾的是,現(xiàn)已無法找到蘇晨回復(fù)黃裳的信函,不然在解讀來燕榭書札時會更為生動和豐滿。黃裳比蘇晨年長十一歲,兩人通信時黃裳為作者,蘇晨為出版社主事者,在其信札中,大抵可看出黃裳《花步集》付之梨棗的逸聞,亦可從側(cè)面看到一個年過花甲仍然筆耕不輟的作家的身影。
在結(jié)束此文時,我想到一個題外話。我和蘇晨雖然同時生活在一個城市達二十余年,也一度關(guān)注他主編的學(xué)術(shù)與散文集刊《學(xué)土》,但因工作并無交集,再加上他是前輩,我是后學(xué),故一直無緣識荊。在購得來燕榭信札之后,我就開始關(guān)注蘇晨的動態(tài)和相關(guān)著述。在2016年,先后從別的渠道獲得其《礪堂自珍集》和《蘇晨向?qū)W散文集》。翌年的世界讀書日,我在北京朝陽公園逛書市時,竟然以五元定價在冷攤購得其《野芳集》。巧合的是,此書的出版時間與黃裳的《花步集》是同一年。更驚奇的是,此書系蘇晨的簽名本,上書“天來兄教正,蘇晨”,鈐白文方印“蘇晨印信”。由此看來,無論是寫信人,還是受信人,我和他們都算是有緣。
2020年4月11日于京城之西壩河左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