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再遇中國文化
黑塞
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赫爾曼·黑塞受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在傳承西方文化的同時也把目光投向了外來文化,特別是東方文化。他先是對印度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接觸了中國文化后,又對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產(chǎn)生了興趣。黑塞摯愛中國文化,視它為自己的精神家園并在作品中加以反映,這種容納多元文化的寬闊胸懷令人動容。
1960年,即黑塞去世的頭兩年,德國的一個“文化事件”又讓他再次走近了中國古典文化。他的表弟威廉·貢德特將《碧巖錄》的三分之一內(nèi)容譯成德語并進(jìn)行了闡釋。這本書的出版在黑塞看來是繼衛(wèi)禮賢德譯《易經(jīng)》之后又一重大文化成就。雖然用黑塞的話說,它“有三四層硬殼包裹著”,讀它的人會很少,讀懂它的人更少,但里面是甜蜜的核——“甜蜜的果核穿透所有的硬殼,向沉醉于其中的人、敬畏它的人,哪怕他還是門外漢,散發(fā)出濃濃的芬芳并讓人愛不釋手”。黑塞認(rèn)為《碧巖錄》也是叢林,人們得“一寸一寸地向前摸索,常常又得折回,折還過程中文本又一下子給我們展示出完全不同的面目”。在寫給譯者——表弟的信中他坦承:“我的余生太短,還不能徹底領(lǐng)會它的含義及汲取其多姿魅力……”他稱這部著作“怪誕、對我們西方思想來說完全陌生”,他認(rèn)定許多捧起這本奇書的讀者會不甚了了:“情況就像第一則公案里的中國皇帝一樣,他問菩提達(dá)摩圣諦第一義是什么,回答說:‘廓然無圣’?!边@個皇帝指的是梁武帝蕭衍,菩提達(dá)摩的答話大致意思是不執(zhí)著于圣、凡任何一邊,心中就臻于大悟的境地了。黑塞這里引用這則公案,大概是估計到德國讀者讀該書非要問出意思來,就像皇帝問圣諦一樣。實(shí)際上文本哪有什么終極意義,能從書中參透什么全在讀者自身。
這里的公案指什么?《碧巖錄》又是怎樣一本書呢?此書被稱為“禪門第一書”,圓悟克勤禪師所著,成書于12世紀(jì)初。圓悟禪師是在雪竇重顯(宋代禪師)的《頌古百則》基礎(chǔ)上編輯而成,“百則”指雪竇重顯擇出的一百則公案,內(nèi)容記錄的是禪學(xué)例子?!绊灩拧敝父桧炦@些公案的詩。圓悟禪師對這些本則或頌古加以總評,成為《碧巖錄》的“評唱”部分。黑塞在與親朋好友或讀者的通信中對這部著作的出版時間、內(nèi)容、作者與體例等都一一做過介紹,書信也都刊登出來。
后來黑塞還根據(jù)研讀《碧巖錄》的體會寫了兩首詩——《一指禪》及《禪寺小和尚》。黑塞還在與友人的信中簡單介紹了漢傳佛教禪宗,指出中國的禪宗“著眼點(diǎn)全在實(shí)踐、心性修持的形式,漢傳佛教采用的形式從本質(zhì)上看完全不同于印度的,它原本是不立文字的,全然不在于冥想,拋棄了教條主義與煩瑣哲學(xué)。
除了介紹、研讀、評價《碧巖錄》外,黑塞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也常徜徉在中國文化的海洋里,不但閱讀,而且在書信中也常常引用經(jīng)典。比如有個讀者寫了篇評論黑塞的論文寄給他,并請他談?wù)勛x論文的印象,也請他分析一下自己或闡釋自己的作品,黑塞回信說總看分析他或他的作品讓他感到不舒服,接著就引用了洞山良價禪師一首悟道的偈子《洞山偈》: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dú)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yīng)須這么會,方得契如如。
這首禪詩有多種解釋,比如說是勸誡世人不要追求虛名虛利而迷失自我,或者說體悟到了“我”與“影”是一體,兩者相輔相成,或者說佛性就在那里,不用四處尋,等等。黑塞從中悟出了什么呢?如果看德譯,譯文和原文還是有很大出入的,實(shí)際上德譯本把這則公案的背景都譯出來了,德譯本大致是這樣的:“當(dāng)他在水中見到了倒影:就不要在其他人后面再尋找。離你自己越來越遠(yuǎn)了?,F(xiàn)在我獨(dú)自行走,到處都碰到這個家伙?!笨匆娝械褂笆侵付瓷竭^河時看到自己的水中身影,悟道后作了這首偈。黑塞看分析自己或自己的作品時會感到不舒服,是不是他覺得在作品中映出了自己,總面對自己已無新意呢?他在與朋友書中曾說道:“一般來說我最不喜歡讀的東西就是涉及我的文字,就是說我太熟悉的主題,它更確切地說無聊得很?!焙谌@里說的不舒服與《洞山偈》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到底是什么還有待深入探討。
黑塞對中國文化的敬仰讓他起了個中國筆名“夢記”(MengHsiae,“夢寫”的漢語注音),意思是“夢境記錄者”。哪怕離開地球,飛往月宮,他也要以這個筆名帶上文房四寶。有個男子以調(diào)查問卷形式問黑塞:“如果飛往月球沒有可能再返回,您要帶哪三樣?xùn)|西?”黑塞答道:“夢記,被問如果不能返回地球,帶什么東西去月球旅行時回答說:‘一卷紙、一管毛筆還有我的硯臺’?!?/p>
對中國文化的崇拜讓黑塞甚至在具體問題的抉擇上也轉(zhuǎn)向中國。德國要授予黑塞功勛勛章,當(dāng)時的西德總統(tǒng)特奧多爾·霍伊斯寫信請黑塞接受。黑塞的本性是從不愿意與官方打交道的,面對好友的邀請,是接受還是拒絕呢?黑塞拿不定主意了,于是他拿起了《易經(jīng)》占卜。他在給霍伊斯的回信中解釋了為什么決定接受邀請:“我在泰卦中得到的卦辭很明白,另外對您,親愛的霍伊斯博士先生,很是討喜的?!断筠o》曰:‘天地交,泰;后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医邮芰恕兑捉?jīng)》的卦辭,因此也接受了您的邀請?!?/p>
黑塞一生都沒離開過中國文化這片精神家園,且越老對它越依戀,他在給讀者的信中說:“至于我,始終欣賞日本人形式方面的才華,但從來不喜歡,今天更加不喜歡了,而我對中國人、他們古老的文學(xué)及哲學(xué)包括藝術(shù)是真正的喜愛,這種愛年代久遠(yuǎn),永不使人疲倦?!?/p>
這就是黑塞在生命最后階段在其書信中談及中國文化的點(diǎn)滴,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中國文化的喜愛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既不是趕時髦,也不是賣弄,而是在精神上真正地對中國文化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