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金枝》:枝枝相覆蓋
邵麗的小說多是生活流,故事生動、人物鮮活。《金枝》亦是如此。
世俗生活中,家是單位,格局小了很多,但麻雀再小,五臟俱全?!督鹬Α费匾u了女人爭男人的故事,需要強調(diào)一下,她們爭男人爭面子爭各種,但不是爭寵。《金枝》里面的父親周啟明一生中有兩個女人,一個過了半個月,一個過了大半生。過了半個月的穗子是包辦婚姻,地主家的小腳金枝玉葉,八抬大轎抬到了婆家,時年15歲的小丈夫卻不認這門親事,結(jié)婚對他而言,是件非常丟臉的事兒。為此,他放棄學(xué)業(yè)拋棄家庭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十多年后,他遇上了另外一個女人朱珠,跟穗子離婚,跟朱珠再婚。
穗子離婚不離家。男人跑了,跑得了人跑不了房,以及他留下的女兒周拴妮。穗子守著家,守著田,守著女兒,守著一個男人早晚會回來的夢,過了一輩子。她不甘于自己的生活是條平行線,不斷地通過周拴妮,去另外一個家庭里插上一腳,踢上幾下。周拴妮對周啟明另外一個家的拜訪是不請自來,是侵略式的,掠奪式的,并且侵略得天經(jīng)地義,掠奪得堂而皇之。因為在她和母親看來,那些好日子本來是屬于她們的,卻被朱珠帶著四個兒女橫刀奪愛了,她們搶要出來的這些,不過是些渣渣兒,大頭兒都被她們占去了。相比穗子母女劍拔弩張的委曲,朱珠的委曲是隱忍而含蓄的。結(jié)婚時她不知道周啟明還暗伏著穗子和周拴妮這根茬兒,以為自己終遇良人,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待到陳年舊賬翻到桌面上,這根茬兒就變成了她生活里最深最痛最無法言說的刺。雖然生活在城市,雖然是干部,但朱珠骨子里對家庭的觀念和穗子并無二致,她接受命運的戲弄,對穗子、周拴妮忍氣吞聲。這是她的教養(yǎng),也是她的不變應(yīng)萬變。相對于穗子懷揣著周啟明終會回頭的夢想,朱珠是完全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者,周啟明再有錯,再不好,他是她的伴侶,跟她朝夕相處。他一生沒有再回故鄉(xiāng),直到死后回去安葬。從爭斗的角度上講,朱珠是贏家。
如果小說只寫了這些,也算熱鬧好看,但“似曾相識”和“僅此而已”也是難免的。實際上,在《金枝》里面,周啟明和穗子、朱珠的兩段婚姻故事,只是一個坐標,是家族樹的兩根最粗的枝杈。循著這兩根枝杈附生出來的枝條——穗子和周拴妮,朱珠和兩兒兩女,周啟明的祖父、父親、母親和弟弟,以及家里的養(yǎng)子慶凡,以及在下部出場的更多后代們——這些人物交織在一起,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叉,尤其是朱珠的大女兒——敘述者“我”,更是占據(jù)了這些群像中的“C位”,成為當(dāng)仁不讓的女主角。對周拴妮在這個家庭中的進進出出,不定時的騷擾,“我”是惟一敢出來對峙和反抗的,而上一代兩女爭一夫的故事,遺留到下一代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妹身上,針尖對麥芒的核心不是男人,而是生活本身,小說也因為這個視角的轉(zhuǎn)移,“豁拉”一下子變得廣闊了。
一個男人和兩任妻子的故事,只是這部小說的起點,它們所占筆墨并不多。但這個源起很重要,豐富繁茂的故事依著這兩根枝杈開枝散葉,小說中有幾對很重要的關(guān)系——
父女關(guān)系:父親和周拴妮。周拴妮的存在是對周啟明反抗包辦婚姻最大的諷刺。周啟明對朱珠解釋往事時,“囁嚅道,你沒算算我當(dāng)時才多大點兒,是我奶奶逼婚,她替我找的……”朱珠的回應(yīng)很直接,“這么大一個閨女,也是你奶奶替你生的嗎?”周拴妮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像一個個耳光,甩回到周啟明臉上。周啟明對周拴妮的容忍以及種種掩耳盜鈴式的無視中,他更無法面對的,其實是穗子。她曾經(jīng)在那半個月里贏過周啟明,接下來她拿出一生來維系自己的勝局。
父親和周語同的關(guān)系曾經(jīng)父慈女孝過一段時間。兩個人的關(guān)系分支在一件政治事件上,年幼的周語同調(diào)皮,在報紙上刊登的照片上隨意涂抹,把領(lǐng)導(dǎo)人的形象毀壞了。周啟明嚇壞了,他在第一時間做了補救:深刻反省、檢討——這里要插一句,這本小說里面,時代的烙印從不缺席,并恰到好處地投射在家庭的方方面面——做這些事情的同時,父女之間從親人變成了仇人,他有能力的時候,他打壓她;她長大以后有了力量,又反噬父親。一直到死,他們的爭斗持續(xù)著、糾纏著,有多恨就有多親。周啟明和周語同這對父女關(guān)系是這本小說里的華彩段落,寫出了深愛也寫出了劇痛,他們之間的感情如此強烈,等到小女兒出現(xiàn)時,周啟明的狂風(fēng)暴雨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風(fēng)和日麗,對小女兒而言,他是最好的父親,她也是最好的女兒,他寵著她長大,她為他養(yǎng)老送終。
母女關(guān)系也有三對:朱珠對大女兒的忽略在那個時代具有普遍意義,上個世紀60年代以及70年代初生出來的孩子,差不多都是一半家養(yǎng)一半野生,孩子多,父母根本照顧不過來,從更深的意義上講,父母對孩子不是不愛,是不知道如何才算是愛,而且,愛對他們而言,就是把孩子養(yǎng)活、養(yǎng)大而已。周語同和母親是兩類人,周語同有女人所有的外在,但內(nèi)心里,她是個男人的性情,她和母親父親的緊張關(guān)系來源于此;母親跟小女兒則是一類人,她們的關(guān)系更親昵更接地氣,抱團取暖、相依為命,跟任何理想啊、政治啊、詩啊,統(tǒng)統(tǒng)無關(guān),小女兒跟他們的關(guān)系是不折不扣的親情,是生活本身。最后說說穗子和周拴妮,她們這對關(guān)系很重要,周拴妮是穗子的希望,是她和周啟明夫妻關(guān)系曾經(jīng)存在的證據(jù),是她被男人拋棄后離婚不離家的倚仗,也是她進攻城里那家人的武器。周拴妮的“拴”字很點睛,拴在恥辱上,也拴在倔強上,穗子一生的恨和傲、痛和夢,都拴在周拴妮身上。周拴妮是穗子的狗崽,讓她咬誰,她就咬誰。
除了這些,還有夫妻關(guān)系,兄弟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幾輩人之間的親戚關(guān)系,以及似有若無的愛情關(guān)系,拉拉雜雜,每片樹葉在風(fēng)來時都會嘩啦嘩啦發(fā)出喧響。邵麗對每一組關(guān)系中的矛盾和虛偽都沒有回避,而是迎面直擊,多少傷痛和黑暗,在家庭親情和愛的名義下蜷縮、遮蔽、篡改和消滅,邵麗把它們從生命的長河中打撈出來,晾曬在讀者眼前。小說的價值和意義因此而呈現(xiàn)。
小說的下半部,畫風(fēng)陡轉(zhuǎn)。
如果說上半部的故事還是沿著周啟明與穗子、朱珠這兩根枝杈展開的,下半部則是一派枝葉的喧響了。下半部是下一代的故事,是周拴妮的四個孩子,以及朱珠這一脈孫子孫女外孫女兒們的故事。這些孩子是家族樹開枝散葉的部分,他們受著家庭的影響,但影響他們更多的是時代。周拴妮雖然不認字,卻找了個有文化的丈夫,培養(yǎng)出了四個不同級別高考狀元,他們憑借著學(xué)歷完成了華麗的蛻變:周河開先嫁了著名教授,后來出國,再婚,成了女強人;周鵬程誤打誤撞,娶了高知家庭出身的胡楠,老丈人不是一般的院長和工程師,而是學(xué)界著名人物;周雁來倒是繼承了周拴妮的很多缺點,好吃懶做,謊話連篇,小便宜占個沒完。但也恰恰是她,對父母有著最公正的評價;周千里最小,外表靦腆,內(nèi)里有數(shù),見了周語同,張口就敢索借房款。
讓周語同不平衡的是,他們這一支孩子們養(yǎng)尊處優(yōu),卻未必有社會意義上的成功。林樹苗錦衣玉食,凡事有自己的主意;周小語含著金湯匙出生,卻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周天牧不思上進,只求茍安——
這些孩子們因為血緣的線條,交織交集,形成了新型的親戚模式。
作為長篇小說,不能不提到結(jié)構(gòu)問題。小說上半部的兩根大梁,到了下半部突然變成了根根條檁,雖然條檁亦是由兩根大梁拆解而來,但下半部小說的頂梁柱在哪里?
顯然,這是我的疑問,但不是邵麗的疑問。
邵麗慣于憑借經(jīng)驗寫作,經(jīng)驗的好處是直給:生動鮮活,撲面而來。在父親入土為安后,邵麗關(guān)于家族的敘述欲望仍舊強勁,欲罷不能。但路線不再是清晰的,進入了繁花迷眼的狀態(tài)中。
正因此,下半部小說變成了開放式、浸入式:我們在閱讀的同時,也進入了小說里的生活,而生活沒有結(jié)構(gòu),人物隨意來去,沒有主角配角。明明仍舊是家族故事,卻讓人想起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這些出場人物相互關(guān)聯(lián),但又都自成一章。周氏家族是一條心理和情感脈絡(luò)上的“米格爾大街”,在這條“街上”,曾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多故事,又正在發(fā)生很多故事,還注定發(fā)生更多的故事,一些人物離開,一些人物加入進來,生生不息。就像在父輩關(guān)系中,周語同有諸多的不認可不服輸卻無奈何一樣,在下一輩人群的成長發(fā)展中,她也同樣是不認可不服輸卻無奈何的。
《金枝》這部小說有流動性,生長性,有四季變換,有生老病死。這部小說有生命感,而這生命感是邵麗自己的經(jīng)歷,她感受過的傷、痛、歡欣,都用文字一一呈現(xiàn)出來,對所經(jīng)歷的一切誠實面對,成就了這本小說。對作家而言,家族小說通常是惟一的、也是較為重要的一部。《金枝》于邵麗,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