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1年第2期|賈志紅:去卡伊,去卡伊 ——《非洲,我遙遠的牽掛》之六
賈志紅 筆名楚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2019/2020年度駐會作家,中國地質(zhì)大學(北京)特聘作家。作品見于《文藝報》《散文》《黃河》等報刊雜志,多次入選散文年選,獲多種散文獎項。
01
再也沒有哪條河流比巴科伊河更犟了,它像個叛逆的孩子,在離開西非河流之父富塔賈隆高原之后,獨自朝著西北方向走,被同一懷抱養(yǎng)育的其它兄弟姐妹則結(jié)伴奔向東北方向。米洛河、廷基索河、散卡臘尼河,它們循著地勢熱熱鬧鬧投入尼日爾河,將自己細弱的浪花融入更大的懷抱,避免了夭折于半路的兇險。只有巴科伊河倔強地奔往另一個方向,它是河流之父唯一不愿屈從于尼日爾河的孩子,它任性而曲折地獨自行走,一度氣息奄奄,也曾經(jīng)被懸崖摔成碎珠,它歷盡磨難,走了四百公里,一直走到卡伊才終于成長為一條理直氣壯的大河,成為塞內(nèi)加爾河的源頭。它的四百公里行程被納入了塞內(nèi)加爾河干流總長度的計量。它不是一條錦上添花的支流,被賦予無可爭議的干流之名。
河流以扭曲的線條在地圖上展示軀體,它們迢迢而來,相交、纏繞,扭頭匆匆而去,如一條條蜿蜒的小蛇。我在卡伊以東350公里的基塔認識了一條無名季節(jié)河,站在季節(jié)河的岸邊,借助于一張地圖,我理清了這幾條河流的關(guān)系?;臒o名季節(jié)河是巴科伊河的支流。小小的季節(jié)河攜著閃亮的浪花義無反顧地奔向它的母河,在它還有浪花的時候。
基塔有條季節(jié)河,河流兩岸有蟒蛇。這是老何寫的兩句打油詩。老何是誰?老何是我們的總經(jīng)理。老何年輕時寫過詩,這些年在異國他鄉(xiāng)搞工程,觸景生情,詩心重見天日。這兩句打油詩誕生的時候,那條無名季節(jié)河正從干涸走向豐盈,它精神抖擻,在太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忘記了自己是一條季節(jié)河,忘記了自己在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干枯的模樣。深藏于季節(jié)河兩岸灌木林中的蟒蛇歡喜這個季節(jié),它們不動聲色地埋伏著,把喜悅藏于腹中慢慢享受,就像緩緩消化一頭被生吞下去的羊。蟒蛇幾乎和草木一個顏色,我們看不到它們,這種不可見更令我們驚心。老何這兩句打油詩并非調(diào)侃,而是憤怒和無奈。那段時間穿越叢林的道路施工幾乎停止,就連本地的工人們也不敢單獨走進叢林。老何在一個滿月夜,無限惆悵地謅出這兩句詩,然后斬釘截鐵地說,我們需要狗,需要很多很多狗。他的狗虎子吠叫了兩聲,附和著主人,乳油樹上的紅燈籠搖擺幾下,也贊同這個院子最高領(lǐng)導者的決定。
其實,我們已經(jīng)擁有足夠多的狗,各工作面的中方主管幾乎人手一條。老何對陸陸續(xù)續(xù)來基塔報到的中方員工都說過同一句話:你需要一條狗。他說這話時,他的狗虎子站在腳邊,以一條經(jīng)驗豐富的狗的眼神淡定地望著新來的陌生人?;⒆右娺^大風大浪,經(jīng)歷豐富,是一條有往事的狗。
這樣算下來,差不多有三十多條狗,但是,狗不會和蟒蛇展開戰(zhàn)斗,它們不是勢均力敵的對手,單槍匹馬的狗被蟒蛇纏繞并吞噬時,連聲音都來不及發(fā)出,怎么可能會有戰(zhàn)斗場面發(fā)生?而群狗狂吠,蟒蛇才不會愚蠢地現(xiàn)身呢。所以,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兩軍對壘,只見我們的狗一條條減少,悄無聲息就無影無蹤。等到叢林公路完工的時候,一大群狗只剩下一半,它們能夠堅持到工程結(jié)束,是因為這些狗很聰明,它們從來不像那些失蹤的同伴一樣單獨行動,只要在灌木林中,它們便形影不離,它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嗓子好,吠叫聲格外大,這個特征是戰(zhàn)斗武器,保護著它們活了下來。
基塔的季節(jié)河只管自己流淌,不在意一群異國人的擔驚受怕,只知道抓緊時間享受生命周期最飽滿的風光。越來越熾烈的陽光下,它越來越明亮,晃得人睜不開眼,用最后的力氣沖上生命極致,瘋狂地奔向巴科伊河,就像巴科伊河奔向塞內(nèi)加爾河一樣。當然,我也眼見著它日漸萎靡、形容消瘦、光澤黯淡。雨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小,直至滴雨不見。一日強似一日的干風中,季節(jié)河再次干涸,兩岸草木枯萎,蟒蛇藏匿。這時,我們在基塔的156公里土路項目完成施工。
隨后,我們將沿著巴科伊河往下游走,在基塔以西350公里的卡伊,我們公司已經(jīng)中標了一項橋梁工程。機械設(shè)備以及人員的大搬家即將開始。
那些狗怎么辦呢?我們無法帶走,偏偏狗們依然保持著對付蟒蛇時的大嗓門,幾乎天天在院子里狂吠不止,催促著老何作出決定。終于,一項特殊任務(wù)落到機械工程師小趙頭上:放狗。
放狗是一項棘手的事兒,考驗動作也考驗情感。本來是不用這么費周折,人離開就是,狗既然帶不走,就留在院子里,或許慢慢地它們就散了,各自去尋找新的主人??墒?,我們的老鄉(xiāng)鄰居們不樂意,他們說,這么多狗,會和他們的家養(yǎng)狗斗架和爭食。老何嘆口氣說,小趙,你帶幾個人,把狗頭蒙上,開輛皮卡車,跑上幾十公里,把它們放到野地里吧,選個有水的、離村莊近一些的地方。老何的虎子不在這個狗名單上。虎子是個傳奇,它曾經(jīng)從被棄之地狂奔回來,老何于心不忍,便不再拋棄它,而是帶著它遷徙。
小趙后悔那會兒在老何眼前晃了一下,老何若是看不見他,這個煩人的差事兒或許就交給廚師小陳了。小陳分管后勤,總是干些雞零狗碎的雜事。
一群狗中最機靈的大黃是我一手帶大的。放狗前的那些日子,大黃靈敏地嗅到我們的陰謀,幾乎寸步不離我,只要我走出小屋,它就像個影子一樣貼過來,就連我去小院那一端的廁所,它也會筆直地坐在廁所門口的乳油樹下,望著油漆脫落、門栓也脫落的木門發(fā)著呆,神情憂傷。木門吱扭一響,我出來了,它又耷拉著耳朵不聲不響地跟著我。我回小屋,它便臥在小屋門口走廊里。走廊陰暗,陽光只在下午五點左右斜斜地照進來,這個時辰我若是碰巧開門,就能看見大黃臥在這束陽光下,土黃色的毛,根根都反射著金色光澤。
一年多前,我在遠離叢林的紅土路上跑步,一個放羊的孩子緊跟著我,他懷里抱著一個黃絨絨的小圓球,那是一條剛出生不久的狗。我給孩子幾粒糖,孩子就把狗塞在我懷里。那天我碰巧和老何一起晨跑,老何說不能白拿老鄉(xiāng)的東西,要給一點錢??墒?,晨跑的我們沒有帶錢,我便用我僅有的幾句班巴拉語加上豐富得無窮無盡的肢體語言告訴放羊娃,隨后到我們基地找我要錢。
老何當即給小狗命名,叫大黃。他喜歡給狗取名,我們院子里所有狗的名字,都是老何的作品。寫過詩的老何在給狗取名時很有節(jié)制,他從不泛濫詩性,他給每一條狗取的名字都充滿了質(zhì)樸和溫情,比如我的大黃,又比如他的虎子。
當天下午,放羊娃就樂滋滋地來到我們基地,他懷里又抱了兩只毛絨絨的小家伙,看模樣就是大黃的同胞兄弟或姐妹。老何只好說,都收下吧,2000西朗一只。我給了放羊娃6000西朗的紙幣,那是工地上一個小工三天的工資。孩子伸出小舌尖,舔了舔嘴唇,有些驚訝,他可能從來沒有擁有過這么多錢。接過錢,他臉上笑開了花。他比畫著說他家里還有小狗,他蹦跳著,激動地又要回去抱狗。廚娘蒂亞妮為放羊娃開心,這姑娘從廚房拿出奶粉,沖調(diào)一小碗,找出一只舊塑料盤子,將牛奶倒入盤子。三只小狗的小腦袋湊在一起,起勁兒地舔舐牛奶,發(fā)出哼哼唧唧滿足的聲音。
那會兒我控制著自己不笑,我若是一笑,這放羊娃家的一窩小狗就會被他全部轉(zhuǎn)移到我們院子里。我表情嚴肅,沖著他堅決地擺擺手,并維持這個表情直到他戀戀不舍地轉(zhuǎn)身離開。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們即將修建的156公里紅土路將一頭鉆進一片灌木林,更不知道鉆進那片灌木林后,潛伏的蟒蛇將成為工程的困擾。若是我知道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會讓放羊娃把他家的一窩小狗全部抱來,并看著他歡欣地蹦跳著離開。不過,若是我真的能預(yù)知后來的事情,那么我也會知曉狗們將會在工程結(jié)束后被棄于原野吧。
有那么一段時間,三只小狗跟著我,唧唧嗷嗷,煞是熱鬧。它們像三個圓乎乎的黃色小絨球。田埂上,走路還不太穩(wěn)的小家伙們總是摔跤,圓滾滾的身體扭動著,鍥而不舍地跟著我跑步。大黃的弟弟和妹妹,老何給它們?nèi)∶S和黃花。后來同事小趙接管了二黃和黃花。狗能準確嗅出誰對它們具有決定權(quán),二黃和黃花迅速認準小趙這個新主人。
只有大黃還跟著我,越跟越大,長成了真正的“大”黃。它對我忠心耿耿,一天不落陪我跑步。要知道,在這個西非小國的偏僻之地,一個女性單獨在原野上溜達,有條狗陪著,起碼膽子要大一些。何況大黃長得威武,彰顯著我們基地伙食的優(yōu)越,那些羊肉湯、牛肉湯拌過的米飯讓它的毛色發(fā)光發(fā)亮。在村道上遇到老鄉(xiāng)家的狗,大黃總是紋絲不動地站在路中央,用眼睛的余光看著那些瘦弱的家伙們把頭低下灰溜溜地側(cè)身而過。趾高氣揚的大黃也闖過一些禍,比如咬傷鄰居家的羊,我為此賠了鄰居5000西朗,也賞了大黃一腳,它嗷嗷地叫了一聲,鉆到集裝箱底下反省去了。
小趙要著手放狗,那些天對二黃和黃花格外好,有一天竟然喂它們一塊上好的牛肉,惹得廚師小陳發(fā)火了。我是嚷嚷著主動要去的,小趙調(diào)侃說,如此殘酷的事情,怎么能讓女同志參加?后來,他見我態(tài)度堅決,答應(yīng)帶著我。我執(zhí)意和小趙一起去,有我的計謀。我擔心小趙把這些狗賣給100公里外施工的另一家中國公司,聽說那家公司東北人多,東北人喜歡吃狗肉。小趙也是東北人,他偶爾會去拜訪他的老鄉(xiāng)們。
小趙吩咐司機穆薩沿著無名季節(jié)河朝著下游的方向行駛,我頓時就知道我是小人之心度小趙的君子之腹,他老鄉(xiāng)們的施工隊在季節(jié)河上游。
那時,季節(jié)河干涸了,有些地段已經(jīng)看不出曾經(jīng)是一條河流,河底、河床如同荒野。皮卡車大約行駛50公里,停在一片灌木林邊。我解開套在大黃腦袋上的布袋子,把它煩躁不安的頭放出來。它重見天日后,先是用濕漉漉的舌頭討好地舔舔我的手,緊接著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勁兒,主人不是在逗它玩,主人動真格要離開它。
我學著小趙的做法,想把大黃趕下皮卡車的后車斗。小趙很照顧我,他只讓我負責對付大黃,其它的狗則都由他來對付。后車斗里亂做一團,有幾只狗已經(jīng)被趕下車,但是大黃很固執(zhí),它完全明白主人有一副鐵石心腸,卻仍然沒有打算背棄主人,死活就是不下車,四只爪子牢牢抓住車底板,四條腿用力撐住身體,它使盡一條狗所具有的全部力氣和我對抗。最后,小趙騰出手來,幫助我放掉大黃。
司機穆薩開足馬力,皮卡車風一樣疾馳,一群狗在大黃帶領(lǐng)下也瘋了一樣追攆皮卡車。紅土路上塵土飛揚,嗆得我睜不開眼睛。它們的毛色都是介于土黃色和土紅色之間的那種顏色,非洲狗幾乎沒有別的顏色,它們和這片土地一個顏色,這是它們的保護色,卻也沒能保護它們不被拋棄。
我在心里說,大黃,你要沿著季節(jié)河跑回基塔啊,趁我們還沒有離開,你要像你的虎子大哥一樣跑回去,老何就會被感動,就會允許你隨隊遷徙,咱們就能一起沿著巴科伊河去卡伊。
我對著一群被拋棄的狗絮絮叨叨,它們聽不見,我的絮叨無力又虛偽。我眼見著大黃和它的同伴們消失在它們的保護色中。
02
去卡伊,去卡伊,沿著巴科伊河去卡伊。司機穆薩在院子里唱一首歌,他唱的是這句歌詞。穆薩喜歡唱歌,他總是唱活潑歡快的曲子,他的腰間經(jīng)常掛個小收音機,小匣子一天到晚播放節(jié)奏激越的歌曲。我有時候也聽得入神,穆薩見我有興趣,就從腰間取下收音機,他擰著收音機的換臺旋鈕,想讓我聽聽更新奇的歌曲。他換來換去,不論換哪個頻道,都是歌曲,都熱烈。在我聽來,小匣子里的歌曲一模一樣,根本無需選來選去。這片土地上的音樂就像這方天空中的太陽一樣足夠喧囂、足夠熱辣。穆薩把音量開到最大,只聽見小匣子里非洲鼓被敲得嘭嘭響,不論男聲還是女聲,音調(diào)都高昂、奔放,震得我耳朵發(fā)蒙,震得虎子在院子里亂躥,震得樹上的葉子在風中落下。
可是最近幾天,穆薩唱歌一反常態(tài),他唱出了這句歌詞:去卡伊,去卡伊,沿著巴科伊河去卡伊。歡快嘹亮的風格不見了,他把這支曲子唱得很低沉、疲憊。他的歌聲中,仿佛巴科伊河渾濁而沉重,淤滯得流不動;仿佛卡伊是一個永遠也到不了的地方,是一個讓人悲傷的地方。
穆薩是我們的老員工,他跟著我們的工程走了好幾個地方,也即將繼續(xù)開著皮卡車去卡伊。穆薩開車穩(wěn)穩(wěn)當當,和他唱歌的做派完全相反,不像很多本地司機狂野不羈,他善于保養(yǎng)車輛,停泊在院子東邊的幾排皮卡車,最干凈的那一輛一定是穆薩負責的。同事們?nèi)羰沁M城辦事,一定選擇穆薩。只要進城,穆薩必穿得干干凈凈,他總是放一件干凈衣服在皮卡車里。這樣,人和車的體面都配得上馬里的任何一座城市,而其他的車輛大多被各自的司機馬馬虎虎地對付,輛輛灰頭土臉,它們只配去工地,再在工地被弄得更加灰頭土臉。
穆薩因此深得老何賞識,每每遷徙,在安頓好設(shè)備和住處后,老何都會準許如穆薩一樣的老員工們請幾天假去接各自的妻兒。他們大多有特殊技術(shù),人也老實忠誠,比如說穆薩,除了會開普通的汽車,還會開平地機,一旦有土方施工,穆薩就會開著平地機把土方的活兒干得漂漂亮亮,老何才舍不得放走穆薩呢。這些老員工們帶著各自的妻兒租住在周邊的村莊,我們每到一地都能迅速提升周邊村莊的房租,繁榮本地經(jīng)濟,也刺激他們的養(yǎng)羊業(yè)、養(yǎng)雞業(yè),所以,村民們都愛戴老何,不論大人還是孩子見了老何,都笑瞇瞇地喊他“謝服”,這是法語“領(lǐng)袖、長官”的意思。
我常常看見穆薩的妻子在基地大門口等他下班。那女人年輕,比穆薩年輕15歲,他們4歲的兒子站在母親身旁,乖巧、安靜,睜著長睫毛的黑眼睛,水汪汪地望著進進出出的人。幾乎每個黃昏,母子倆都在大門口等待即將下班的穆薩。那個時辰,太陽歡欣著去赴地平線的約會,它溫柔地收斂光芒并將這戀愛的緋紅散布于天空,大地因此柔情脈脈,此時,不論誰站在原野的黃昏中都是一道風景,更何況穆薩的妻子細腰豐胸、身材曼妙,4歲的小穆薩如依人的小鳥,這道風景尤其動人。
穆薩當然知道妻兒在門口等他,駐地的院墻是擋不住視線的鐵絲網(wǎng)。穆薩不慌不忙,他并不因為妻兒在等他就急急忙忙下班。這也是老何賞識穆薩的原因之一。老何的眼睛賊著呢,他洞悉院子里的風吹草動。穆薩洗干凈車,又洗干凈手,甚至還不知到哪個隱蔽的角落換下工作服,穿上那件干凈的備用衣服,才朝著大門,朝著他的妻兒走去。而后,小穆薩被穆薩抱起,瘦高的父親和瘦小的兒子合為一體。
基地的大門保安穿一件長袍站在黃昏中,風抖動他的袍子,也抖動他的胡子,他望著穆薩一家的背影,嘆口氣,然后像個巫師一樣預(yù)言說,這個漂亮的小男孩將遭遇磨難。
后來,4歲的小男孩生病了,是瘧疾。這里鄉(xiāng)野的孩子被一場瘧疾奪走生命的事慣常發(fā)生。小穆薩果然就死了。他不能和他的父親一起沿著巴科伊河去卡伊。
小穆薩死去的第二天,穆薩來上班,老何說,穆薩,你這幾天不用來上班。老何的意思我們都懂,他想讓穆薩在家里平復一下悲傷的情緒。老何責怪穆薩為什么不來向我們要一些治療瘧疾的特效藥青蒿素?這藥是中國人發(fā)明的,我們的庫房中備了很多。小趙說他已經(jīng)給過穆薩幾盒青蒿素了,但是孩子得的是惡性瘧,是瘧疾中最兇險的一種,雖然用了青蒿素,還是沒有被救活。老何比穆薩還要痛心,他說太可惜了,4歲,那么機靈乖巧的孩子。穆薩愣怔著,囁嚅到:謝服,孩子不是死了,他是被神招走了。然后穆薩就像往常一樣干著該干的活計,把一輛舊皮卡車擦得錚亮,邊干活邊唱著那首低沉的歌,一連唱了好幾天。
院子里車輛進進出出,大吊車把集裝箱一把抓起來,像碼積木一樣擺在長長的拖車上,而后,滿載著設(shè)備的拖車將沿著巴科伊河駛向卡伊。
去卡伊,去卡伊,沿著巴科伊河去卡伊。廚娘蒂亞妮在廚房小聲唱一首歌,她唱的調(diào)子和穆薩唱的不一樣,歌詞卻也是這句話,也有憂傷,是和穆薩不一樣的憂傷。穆薩的憂傷能抓到,蒂亞妮的憂傷像鳥一樣不容易被捉住。
廚房的冰箱、冰柜還有盆盆碗碗、瓶瓶罐罐正在被整理、被裝箱。蒂亞妮扭動著瘦削的腰,穿著夾趾拖鞋的腳踩著旋律、點著節(jié)拍,手卻沒有閑著,麻利地把瓶瓶罐罐裝入箱子。她扁平的身材使她看起來不怎么像非洲姑娘,更不像一個天天在廚房忙活能敞開肚皮隨便吃東西的胖廚娘。
我學著穆薩和蒂亞妮,也輕聲哼唱一首歌,也用了這句歌詞:去卡伊,去卡伊,沿著巴科伊河去卡伊。唱的是我自己的調(diào)子,但是,唱著唱著,就滑到了穆薩的調(diào)子上,也或許是滑向蒂亞妮的調(diào)子,我實在不能分清他們的區(qū)別,他們唱的或許是民謠吧,都是簡簡單單的旋律,也都易于上口。他們的曲子節(jié)奏緩慢、抒情,也被他們唱得傷感。我猜原歌詞不是這句話,大概是被穆薩修改的,也或許是蒂亞妮的創(chuàng)意,他們觸景生情,借一首民謠的曲調(diào)來表現(xiàn)此時的境況。至于原詞是什么,穆薩不知道,蒂亞妮也不知道,或許壓根兒就沒有什么原詞,人人都能為一段旋律填上自己的詞。
會議室在廚房旁邊,我常常待在那里,我喜歡看會議室墻上的那幅大地圖,地圖能使人浮想聯(lián)翩,能使人誤以為自己有飛翔的本領(lǐng)。我也常常與老何在地圖前論一論“江湖”,聽他講他的非洲故事。我發(fā)現(xiàn)蒂亞妮也喜歡去會議室,蒂亞妮常?!芭銮伞比ゴ驋咝l(wèi)生,若是我剛好在地圖前,蒂亞妮又制造一個“碰巧”,去擦地圖旁邊的空調(diào)。她看地圖的眼神就像一個真正的廚娘看鍋碗瓢勺般嫻熟,就仿佛她本就屬于這里而不是屬于廚房。她黑亮亮的眼睛看著地圖,我從年輕姑娘的臉上看到光彩和光彩之外的東西。
卡伊,卡伊??ㄒ潦莻€什么地方呢?為什么穆薩和蒂亞妮提起卡伊就那么向往、也那么憂傷?我問老何,老何說,卡伊是非洲最熱的城市,四月或者五月的白天經(jīng)常出現(xiàn)攝氏46度的高溫,有“非洲壓力鍋”的稱謂,不過這不會影響我們的新工程。老何說完,哈哈一笑,又補充說,卡伊盛產(chǎn)花生。
蒂亞妮聽不懂老何的中國話,但是她知道我們在談?wù)摽ㄒ?,因為這兩個字的中文發(fā)音是音譯,源自于西非的索寧克族語的“Karre”。蒂亞妮聽到我們在談?wù)摽ㄒ?,她來了精神,從廚房跑出來,拉著我就進了會議室。老何很好奇,跟了進去?;⒆右埠芎闷?,從門檻上跳進去。這一次,蒂亞妮沒有忍住表達的欲望,她似乎一直想表達什么,但也一直忍著。她摸著地圖,用細長的手指指著卡伊,說她曾經(jīng)在卡伊工作過。
兩百年前,卡伊有西非最大的黑奴貿(mào)易市場,那些失去自由的人,從卡伊上船,沿著塞內(nèi)加爾河往下游行駛,幾百公里后就到大西洋海岸,再上船,遠涉重洋,再下船,就到異國了,從此陷入無法醒來的噩夢?,F(xiàn)在,卡伊有黑奴貿(mào)易市場的遺跡,有法國殖民者的炮臺和瞭望塔,有關(guān)押黑奴的牢房,它們作為歷史景點被展示、被紀念。塞內(nèi)加爾河畔的一面斷墻上,用法語寫著一行大字:走了,從此不再回來。那行大字用白色油漆刷在土紅色的墻上,在陽光格外強烈的卡伊,那行字白亮得眼睛生疼。
我驚詫于我們的廚娘怎么像個優(yōu)秀導游一樣口齒伶俐,又像個讀書人般擁有這些知識。雖然我不能完全聽懂她的法語,但是通過老何精準的翻譯,我知道蒂亞妮是個不一般的廚娘,她曾經(jīng)是卡伊黑奴貿(mào)易市場紀念館的講解員,她熱愛她的工作,只是后來由于游客太少,紀念館關(guān)閉了,她不得不另謀生路。蒂亞妮愿意跟著我們一起去卡伊,如果紀念館重新開放,她更愿意回去繼續(xù)當講解員,哪怕薪酬很低。
去卡伊,去卡伊,沿著巴科伊河去卡伊,蒂亞妮再唱這首歌時,我能明白那憂傷的調(diào)子不單單屬于蒂亞妮,也屬于卡伊。
不久以后,我們將抵達卡伊,我知道司機穆薩、廚娘蒂亞妮,這些生活在西非大地上的人們,他們的先祖曾從這里上船,漂往大洋彼岸,一生再也沒有歸來。而這一次,我們將留給卡伊一座大橋,它將架起一條通往繁華的通途。
在基塔的最后三天中,我沒有等到大黃回來,卻等來一只鳥。鳥飛落在走廊中,停在植物已經(jīng)死去的花盆里,花盆正好懷抱空落,容納了這只鳥。鳥單腳站立,不動,像花盆中新長出的一株棕灰色的植物。鳥的羽毛臟而凌亂,它收攏翅膀,將一路的風塵暫時擱置在這個花盆里。不知道它從哪里飛來,飛了多久,又即將飛向何方。它可能有傷,神情疲憊,但眼神警惕、閃爍兇光。
我們都跑過來看這只鳥,從天而降的家伙長相丑陋,像鷹一樣有尖利而朝下彎曲的喙。沒有人能說出它是什么鳥。蒂亞妮從菜園子里捉了幾條肉乎乎的大蟲子放在花盆里的干土上,還為鳥準備了飲水的小木碗。鳥不拒絕食物和水,卻拒絕人,拒絕人類的親近,它不準蒂亞妮近它的身,警惕地兇狠地瞪著她,一副拼命的架勢。其實好心的姑娘不過是想看看它的傷,以便幫助它早日飛回天空。
下午五點的陽光斜斜地從門口灑進來,照在虎子身上,也照在新來的鳥身上?;⒆颖緛頉]臥在走廊里,而是臥在老何門外。最近老何去首都巴馬科出差,虎子便認了我這個臨時主人,天天臥在我門外走廊里,那里曾經(jīng)是大黃的地盤,大黃卻再也不會回來?;⒆硬荒軟]有主人,若是沒有主人,它將惶惶不可終日。獨自臥在這里的虎子,抬頭看看這位不速之客,身子臥著沒有動,只是懶懶地掃了一下尾巴,算是許可鳥與它共享走廊以及下午的陽光。
那三天中,沒有人的走廊,陰暗中或是短暫的光照下,鳥和虎子是否有過交流?野性而自由的鳥大概會鄙視虎子對人類的依戀吧?看它的眼神就知道,高傲、桀驁不馴。而虎子則多半會憐憫這只鳥,看它的眼神也知道,那是一條狗對人類慣有的表情。
鳥在最后一個清晨沖向天空,扇動翅膀,雙翅展開,掠過乳油樹的樹梢,深插入皮膚中的羽根蓄滿力量,向著遠方飛去。蒂亞妮說那是卡伊的方向。我站在院子里望著鳥消失的地方,正有早霞涂抹天際。
這是一只什么鳥?它飛向哪里?預(yù)示著什么?我想去問一問那個穿長袍的、巫師般的大門保安,卻怎么也找不到他。
虎子對著天空一陣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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