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2期|格致:早上有多危險(節(jié)選)
我夢見早上,很早的早上。說太陽還沒有出來,但住在院子里的人都起來了。大家從家里出來,聚集在院子里。這是一個大院子,有十幾棟樓,就是我住的小區(qū)。小區(qū)里住著許多當(dāng)?shù)馗鹘绲闹耸?,另外有一些我的同學(xué),還有一些普通居民。不管是誰,大家都在這個早上起了個大早。
大家共同起早,卻也沒有人來組織,是個群體自發(fā)行為——所有人都要去前面不遠處山坡上采集榆樹葉子。也沒有人把這件事說出來,但是卻人人知道。說是榆樹葉子和豆腐煮在一起很好吃。一院子的人都是要把榆樹葉子和豆腐煮在一起。我不想把葉子和豆腐煮在一起,我想把葉子和肉切碎做成餃子餡,包餃子。我的想法我沒有說出去。雖然想法不同,最后的吃法也會不同,但是出去到山坡采集榆樹葉子的行動是相同的。
大家都在院子里聚集,處在要走沒走的那個階段。我站在大門口,還沒有出大門。這時候,一個男人從雜亂的人群里向我走過來(這個男人在我醒后記錄的時候,已經(jīng)想不起來是誰。但夢里知道,認識)。他手里拎著一個大的旅行包,軍綠色的。上面的拉鎖拉合著。雙肩還背著一個包。他的包都不是空的,里面裝滿了東西。他把手里的那個大包放到我的腳邊說,你站在這別動,我回去拿一樣?xùn)|西,一會兒就來。我沒說話,似乎是不需要說話,這是一件小事,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我于是站在那里等。
這時,院子里的人都在緩慢地往外走,去對面的山坡采集榆樹葉子。大家走得雖慢,但都在移動,只有我一個人是靜止不動的。
我站在門口收發(fā)室的窗下,等著。很久,他沒回來。我的腿站麻了,就在窗下那個小范圍來回走動,看熱鬧。院子里的人還是很多。
這時我就看見院子里我的那些同學(xué),他們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站成了三排。站成舞臺上合唱團的隊形。我就沖著他們喊:你們還不快走?都上午10點了!當(dāng)我說完這句話,我才發(fā)現(xiàn)——早上已經(jīng)過去了。這話應(yīng)該是說給我自己的。說完了,我才知道,已經(jīng)是上午了,而且是上午的10點鐘了。這時我更發(fā)現(xiàn)——我等的男人還沒來!
我不敢動,上午10點了我也不敢動。我答應(yīng)等,那么就會一直等下去。這時,一個陌生人走過來,看見了我腳邊的包裹,他說,這里是什么?打開看看。我忙說不能打開,不是我的。我連忙把上面的拉鎖又拉緊一些。
雖然已上午10點了,但院子里的人還有許多。大家還是在往外走,到對面山坡采集榆樹葉子。我繼續(xù)站在原地,等待包裹的主人回來。
這個夢的關(guān)鍵詞有這些:樹葉、陌生人、夢、上午10點、合唱團、包裹、等待。
樹葉
樹葉在這個夢里是食物。它也可以代表所有食物。無論是和豆腐煮在一起,還是和肉切碎做餡包餃子,它都是果腹的食物。因此,采集樹葉的行動是合理的必須的,是人生的主要工作。它象征形而下的勞動、人的低級需要。低級需要就是所有人的需要。所以夢在一開始就在強調(diào),一院子的人,而且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大家都聚集在院子里,都要去采集樹葉,都要和豆腐煮在一塊吃。這是一個無須說明、無須動員的群體行動。沒有人組織,這說明,這是人的本能——采集食物——它的合理性無須誰來說明。我也來到院子里,很自然地參加這個群體行動。我的不同是,我不想同豆腐煮,我要把樹葉和肉一起切碎,包成餃子吃。這種小的區(qū)別可以忽略不計。吃的方向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吃的方法。當(dāng)然,包餃子要比煮豆腐略復(fù)雜點,也就略高級那么一點兒。
陌生人
這個男人是從那一院子人里走出來的。他拎著一個大旅行袋,背上還背著一個。衣褲是棉質(zhì)休閑的那種。他的袋子都是裝滿的。夢里雖然沒有交代他是不是也去采集葉子,但他是從采集葉子的人群里走出來的。他的包裹暗中說明了他不是去采集葉子。采集葉子應(yīng)該帶空的包裹,而他的包裹已經(jīng)裝滿了。還強調(diào)他的包是旅行包。可以斷定,他是整個院子里唯一一個不去采集葉子的人。他不但自己不去,還成功地阻止了我。他并沒說攻擊這個合理的集體行動的話,他用一個裝滿的包裹,說清了他的方向,也用這個包裹阻止了我參加那個集體行動。他成功地使我從走動的人流里停了下來。這等于劫持了我,他用一個非常日常的無可指責(zé)的辦法,就做成了一件大事——改變我生活的原來方向。他知道,突然的改變是困難的,于是他輕巧地先讓我停下來。這一停就到了上午10點。
這個把一個需要看守的包裹,交給我說一會就來的人,再沒有出現(xiàn)。這導(dǎo)致我來到了上午10點。這也導(dǎo)致我沒能參加那個無懈可擊的集體行動。這導(dǎo)致我在一個早上沒干任何事情。但從另一個角度看,等人也是事情。等待,涉及情感、誠信,這同去采集樹葉已經(jīng)很不同了。那么,這個男人等于把我從一個生活的低級需要里輕輕撈起,安放到一個形而上的高臺上晾曬了起來。
夢
早上,是這個夢里最重要的一個時間概念。它是這個夢的底座。整個夢是在早上這個基座上構(gòu)建的。早上在這里是個隱形舞臺,所有人都來到這個舞臺上。院子里的人、我、背旅行包的男人、我的同學(xué)等等。
雖然夢用了那么多的群眾演員,但主要演員有兩個——我和那個我等待的男人。他是男主角,我是女主角。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按道理應(yīng)該演繹一出愛情戲。那是常規(guī)導(dǎo)演的思維。這個夢,是由我執(zhí)導(dǎo)的。我導(dǎo)演了一出精神拯救的戲。很意外的是,我成了被拯救者??墒俏乙幌蚴鞘┯枵甙?。這里,我可能是累了,也享受一下被拯救。
顯然,我的早上是危險的。誰的早上都是危險的:因為天還沒有大亮,一切還都看不清楚;因為你還年輕,還不了解這個世界,你很容易被大眾裹挾著前進;在早上,大腦還沒完全啟動,轉(zhuǎn)速還很慢,還不能準確地處理文件;大腦像是處于童年發(fā)育階段,還不能進行獨立思考。這個時候,你往往跟著別人的思維行動。而那個別人的思維正確嗎?不愚蠢嗎?這都是未知數(shù)。往往,一個魔鬼的思維會毀掉一代人的“早上”,甚至是整個“一天”。
早上,是我的童年期。那是我還沒有形成人生觀的時段。我極容易在這個時候隨人流順流而下,來到一個錯誤的地方;或來到一個一點兒也不美好的地方;或來到一個只有肉餡、豆腐、樹葉的地方。早上有多危險!要多危險有多危險!
我站在這么危險的早上,早就被我的救世主看見了。他怎么能見死不救?但是救人也是需要技術(shù)的。在危險呈隱性狀態(tài)時,直接救人是荒唐可笑的,是不被理解的。于是一個需要看守的包裹就來到了我的腳邊。在不知不覺中,我度過了我的早上。
上午10點
這個夢充滿了時間概念。上午10點,按現(xiàn)代人的習(xí)慣,那是早上的結(jié)束。到達了上午10點,我就已經(jīng)度過了我的早上。我已在形而上的等待中,長大成人。
當(dāng)我到達我的上午10點的時候,我的人生還沒有大錯,因此我還沒有悔恨。我10點開始選擇已經(jīng)沒有多少危險了。太陽早就升起來了,它的光芒把一切都照亮了。所有的道路都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甚至它的終點也遠遠地可以看見。早上無懈可擊的行動,到了上午10點,它還仍然是十分正確的嗎?這可就不一定了。你看那不是饑荒年份,又有豆腐又有肉的,為什么要去采集樹葉?樹葉有營養(yǎng)嗎?好吃嗎?而在早上,有誰這樣懷疑過?有誰質(zhì)疑那個群體行動?到上午10點時,回想早上,感到一切是那么荒謬、那么詭異。
合唱團
合唱團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由我的那些同學(xué)組成。合唱團,那是一個組織,一個更小的集體。它是院子大集體之中的一個更小更集中的集體。院子里的人是以同去采集樹葉的相同目的形成的集體,而在這個集體里,我的那些同學(xué),他們除了采集樹葉目的相同之外,他們還有另一個共同點——同學(xué)(若干年前共同的學(xué)習(xí)經(jīng)歷)。這就好比,整個大院里的人形成了一個大漩渦,我的合唱團同學(xué),形成大漩渦里的一個小漩渦。而這兩個漩渦里面都應(yīng)該有我。尤其,合唱團,我跟他們有兩個共同點,我應(yīng)該在合唱團里站著,等著統(tǒng)一行動。但是,我卻站在門口,一個人站著,與大漩渦小漩渦都有一定距離。從我的身體位置看,我是一個個體。我差不多是院子里唯一的個體。我沒有要參加合唱團的意愿。在合唱團形成集體——站成隊列——之前,我已經(jīng)被固定了位置。不能站到合唱團里去,我并不遺憾。我很安于我的個體位置。
我的位置,是與合唱團對面站著,這是一個我與群體隔離的景象。我的身邊沒有別人。沒有人和我一樣站在門口等什么。我無法形成目的相同的組織。我是一個人,為了一個特殊的任務(wù)生活在人間。這個合唱團的出現(xiàn),是又一次強調(diào),我與群體大眾的關(guān)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