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孤獨地承受著時間的暴烈。你無法真正說出他,所有的表達都在此失效,詩歌足以道出自身,你只能獻上最深情的敬意和愛。 獻給塞爾努達的一朵玫瑰花
作為20世紀“二七一代”的西班牙詩人,塞爾努達在中文世界領受著某種特殊待遇,可以說在同時代的西語詩人中絕無僅有。你在圖書館的西班牙文學書架前駐足,隨手抽出他的詩集《現(xiàn)實與欲望》,翻開書本,一枚雅致小巧的書簽掉了下來,正面是滾燙的弗拉門戈紅色,背面的空白處,用工整清秀的字體赫然寫著:
你證明我的存在:
如果我不認識你,我沒活過;
如果至死不認識你,我沒死,因我沒活過。
它來自這部詩集中的詩作《如果人能說出》。這是給予陌生借閱者的饋贈,還是寫給某個特定的對象,或者是否可以解讀為向詩人致敬:沒讀過塞爾努達,我沒活過?
塞爾努達得到較為全面的譯介,是過去十多年間的事。起初只有一些零星的翻譯,但足以在年輕的詩歌愛好者心中激起漣漪。許多人因他的詩歌而結識,他們可能從未謀面,而且終生不會相遇,但詩歌將陌生的心靈聯(lián)結在一起,甚至有人因此學習西班牙語,想要了解詩歌語言的肌理和內(nèi)部更深層的奧秘。在一些詩歌分享平臺,塞爾努達已成為一個暗號,代表著真正的詩歌、真正的詩人,他和他的詩本身就是詩之所以為詩的標準。同好者們追隨不同的譯者,認真比對同一首詩的不同譯本,字斟句酌,選出我們中意的版本;或是干脆將手伸向英文譯本;更有資深的愛好者,守候在譯者翻譯的現(xiàn)場,即時等待詩作一首一首變成中文。大多數(shù)行為與學院派的追捧毫無瓜葛,完全是出于純粹的喜愛,這大概是對一位詩人,尤其是塞爾努達這樣終其一生對知音孜孜以求的詩人最大的獎賞。
其中,有人能夠背出整首《我來說你們怎樣出生》,從“被禁止的歡愉”,“沒有圍墻的生命”開始,直到結尾:
影子的影子,苦難,迷霧里的戒律;
那種種歡愉的一星火花
照亮復仇的時刻。
它的光彩能毀滅你們的世界。
它屬于詩人早年的作品,彼時塞爾努達尚未遭受流離之苦,仍在超現(xiàn)實主義與西班牙詩歌傳統(tǒng)之間搖擺,詩中充溢著別出心裁的辭藻、華彩和想象力、瑰麗甚至暴力的意象。在詩人筆下,欲望從恐懼的高塔中突圍而出,被退回到它們具有形態(tài)之前,奇特之處正在于此,塞爾努達的詩歌天生具有一種純粹性,意象的堆疊或許使詩歌顯得繁復,然而最終的效果卻是:具體化的事物重新變回抽象的本源,那是剛剛覺醒的熱望,顯示著被壓制的生命力對于瞬間即永恒的渴望。這渴望被詩人描摹得如此真摯、真實而露骨,卻毫無傷風敗俗之感。一度讓我想到了從薩福到莎士比亞的傳統(tǒng),而不僅僅是塞爾努達本人坦陳過的艾呂雅等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影響。
也有人更偏好《拉撒路》這樣洗盡鉛華的晚期詩作:
有人在說著
關于新生的言語
但那里沒有母體的血液
也沒有受孕的腹部
在痛苦中產(chǎn)生新的痛苦的生命。
……
并非光潤黝黑的肌膚,欲望的玫瑰,
只是一具死亡之子的身體。
寫作此詩時,詩人流亡英國,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剛剛結束不久,整個歐洲都被一場即將到來的戰(zhàn)爭的氤氳之氣所籠罩。就在詩人任教的大學校園里,很多年輕人上了戰(zhàn)場,其中一些人再也沒能回來。塞爾努達試圖將個人體驗加諸歷史場景及人物之中,讓詩歌通過戲劇化的方式更加客觀化,詩人的自我形象也被戲劇化的人物形象取代。詩中充溢著破滅后重建的復雜心緒,“如同死后重回人間”。
隔著西班牙語到中文的距離,我們或許不能完全體會前一首詩中受到法國詩歌影響的華麗與浮夸,也無法準確辨認后一首詩中語言上的實質(zhì)性變化,形容詞、副詞的占比明顯下降。但這并未影響詩歌中某些特質(zhì)的傳遞,塞爾努達用詩句打開了我們遲鈍的感官,讓我們的視覺、聽覺、嗅覺,甚至味覺與直覺都重新變得敏銳,他賦予我們孩子般初識這世界時的感知力,盡管也許只在與詩歌相遇時短暫的瞬間。
塞爾努達的名字不是被掛在唇邊,而是被珍藏在心里,像是我們青春期愛慕過的形象般,一旦出現(xiàn)過就永不消逝。但,為什么是塞爾努達?
詩人從未試圖封存他的秘密。他在書信、自傳和評論性的文章中,都曾和讀者分享過他的詩歌道路。“詩歌對我而言是坐在我愛的人身邊。我太知道這是弱點,然而種種弱點里,這一樣最可接受。剩下的都是詞語,只夠表達那些非我所想的或不想說出的。也就是背叛。假如你離開我是為了背叛我。風會用它短暫的故事讓你分心。而我會忘記,像一棵樹與一條河兩兩相忘?!保ā对姼鑼ξ叶浴罚┻@多少能夠解釋塞爾努達在詩中表現(xiàn)出的收斂與簡潔從何而來。他在語言的表達上極少放任,也毫不夸大語言的功用。換言之,盡管技藝高超,但并不以技藝取勝,而是以詩歌飽含的生命體驗,一種無法辯駁的真誠、深摯和深度直接打動我們。從詩人對保羅·艾呂雅的解讀中可以看出,詩歌對塞爾努達來說,是理解自我、接近并接納自我的途徑。當理解自我變得困難,以至于幾乎不可能之時,愛成為理解自我的另一種方式。詩歌的對應物不是詞語,而是愛人,詩歌誕生的過程首先是召喚和降臨,然后是由愛的對象所激發(fā)的感知。詞語只是無法逃避的必經(jīng)之路,它與真正想要表達的,永遠不可能完全密合。語言和表意之間的悖論并不新鮮,但對于此事的悲觀和篤定,到了這樣一種程度,它在詩人筆下反復出現(xiàn),成為一個無法忽視的主題。或許正是不可能(沒有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悲壯感,而是退到了卑微的境地,通過承認詞語的局限性,來達到意義的精準;正如通過身體的局限性,來達到靈魂的無限),養(yǎng)成了憂郁和言不盡意的風格。
眾所周知,塞爾努達的后半生是在流亡中度過的。1938年2月,他通過英國友人斯坦利·理查德森的幫助,得到了從西班牙前往英國的護照,本以為只是幾個月短暫的造訪,沒想到卻是后半生永遠的訣別。很久之后,這位缺乏政治敏感性的詩人才意識到,他無意中避開了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后自己可能面對的種種危險。但這流亡的意義卻可能并不全然如人們所想象。塞爾努達在精神自傳《一本書的記錄》中曾描述過他早年離開西班牙去英國的考慮:回到西班牙,就可能掉落回“家庭、友誼、國家”三部分組成的恐怖體系之中,在兩個極端之間來回走動,獲得極為有限的一點點自由。流亡既是與不同民族和地域精神資源的深度交流,或許也會讓塞爾努達作為詩人的生命更加純粹且自由。
塞爾努達在談及紀德和荷爾德林時都曾提到過“自然”這一概念。盡管兩位作家的“自然”觀念之間隔著至少100年的歐洲思想史,但塞爾努達無疑捕捉到這其中能夠為己所用的某種一致性。荷爾德林認為,他所在的時代的人們盡管經(jīng)驗越來越豐富,卻喪失了感受自然、感受人類關系的豐富性、生動性的能力。人們漸漸無法聽,也無法看。而對紀德來說,自然不僅僅意味著自然界中的事物,為我們所感知的客觀存在的事物,比如動物、植物、石頭,也包括人作為造物天生的秉性,每個人的自然屬性。對后者的認知會強化對前者的感知。社會或許是愚蠢的,“世界卻是美麗的”。能夠真誠地面對自然之我的人,會更強烈地反對社會化,反對被建構的關于“人”的各種規(guī)約。塞爾努達沒有像荷爾德林那樣主動地去背負時代的苦難,但他無疑遭遇了同樣的閃電,那引領他們前往事物的最深處,而不是在表面或周圍打轉的強大力量。這既意味著詩中真切到可以觸摸的大自然,也意味著痛苦的追索,詩歌降臨之前的焦灼、等待,漫長的窮其一生的準備,而不是輕靈的、隨意的、浮皮潦草的表達。那樣的詩,就是來個一籮筐,又有什么意義?
和塞爾努達喜愛的蘭波、紀德等詩人相比,他沒有花費更多的力氣去剝除教育、文化給定的設置,也沒有制造轟轟烈烈的家庭悲劇,甚至沒有留下愛情的印記給后世的傳記作者。這與塞爾努達對于詩歌表達的理解密切相關。塞爾努達認為,激情和靈感的來源包括外在的動力和內(nèi)在的緣由。前者可能來自年輕的身體、音樂和外界的刺激,但后者才是真正的隱秘,那是靈魂深處易感而敏銳的狀態(tài),那些“極端濃烈直白,令人不禁顫抖乃至流淚”的時刻。也因此,塞爾努達將個人情感體驗在詩歌中的表達看作是令人慚愧羞辱的,這意味著投注在愛情中的個人成分被直接濫用于詩歌表達。詩里不應該出現(xiàn)現(xiàn)實的戰(zhàn)亂(取而代之的可能是歷史場景)、隱秘的戀愛經(jīng)歷,而應該是對這一切深入思考之后的加工,詩歌不提供作者自身體驗的結果,而是帶著讀者一起游歷這過程,最后,“留他們獨自面對終點”。將具體的經(jīng)驗抽象出來,變成能夠共通的情感體驗,才可能是詩。塞爾努達在《抒情精神》一文中,將詩歌描述為長著翅膀的聲音,為這個世界投下陰影,它們是詩人的暗自燃燒。這讓人想起海德格爾在分析荷爾德林時曾說過的話:詩人、思想家和政治活動家成了其他人的命運,因為他們是創(chuàng)造性的,通過這種創(chuàng)造,有某種東西出現(xiàn)在世界之中,他們在自己周圍創(chuàng)造了一個庭院,其中出現(xiàn)了新的人生此在關系和可洞見性。毫無疑問,塞爾努達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塞爾努達主動拒絕了所謂正常人的生活、家庭、社交,以及讓人迷醉又逐漸麻木的通過一份體面的工作供養(yǎng)自己和家人的按部就班的生活。對他來說這絕無可能,不是犧牲,而是命中注定。中產(chǎn)階級的審美趣味容得下塞爾努達,卻不太可能成就一個塞爾努達。詩人對此有清醒的認識。詩人在精神自傳的結尾,將自己描述為帶著足夠的尊敬,在一旁觀看這個世界的局外人,并特別強調(diào),在他的有生之年,從未為了晉升與賺錢(名與利)做過任何不當之事。很難想象這是一個詩人對自己一生的總結,他是如此笨拙而又靈巧地愛著這個世界。
這難道不是浪漫主義以來備受推崇的我們所認為的包括詩歌在內(nèi)的文學、藝術的某種本質(zhì)?詩人、藝術家應該是遺世獨立的,他們放棄了現(xiàn)實的生活,才可能引領我們進入至臻的藝術的極境。
塞爾努達有很多詩歌本身就是詩人詩歌觀念的表達。比如《有些身體像花》:“有些身體像花,/有些像匕首,有些像水流;/但是所有這些,早晚/會變成灼痕在別的身體里放大,/由于火焰從石頭變成人?!痹谶@首寫于1931年的詩作中,詩人將身體比作花、匕首和水流,它們擁有火焰般的力量,能夠灼燒、鐫刻他人的身體,賦予石頭以人的生命;詩人自己的身體被比作任人踩踏、穿行的路,而他人的身體則在火焰失去效用之后,重新變回石頭。路與石頭,如此結實的一對比喻,相比愛情,它們更像是寫作者與閱讀者關系的隱喻,詩人用詩歌短暫地點亮讀者的心神,然后任由他們從他的詩作上碾壓而過。
和塞爾努達的許多詩一樣,這首詩也同樣揭示了塞爾努達為我們喜愛的深層原因。我們能夠僅憑直覺辨認出那就是詩的樣子。人們寫著寫著,詩歌就變成了個體經(jīng)驗和感受的直接傳達,或是小小的巧思和個人技藝的些微突破;漸漸忘了詩歌之所以被放在神壇上,恰恰是因為它最終的形態(tài)其實是去個人化的。當我們遇到荷爾德林,遇到艾米麗·迪金森,遇到保羅·策蘭,遇到塞爾努達時,不需要任何解釋,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詩:與生命經(jīng)驗直接相關的詩,也就是詩中的詩,也是化繁為簡,最為精深的詩。我們跟隨作者一起體驗了精神歷練的過程。
塞爾努達的詩歌像是愛情、理想,以及人們精神世界虛構出的一切美好事物那樣,魅惑、迷人,卻以物質(zhì)的、實體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提醒我們現(xiàn)實世界的不完滿,同時又賦予我們重新審視現(xiàn)實世界的敏感眼光。他喚起我們對詩歌的熱情,重新意識到詩歌對于認識自我可能具有的意義,純?nèi)?、不竭。你無法一口氣讀完。其密度和緊張感讓你必須停下來歇一歇再讀,尋常人無法在和心靈的交流上維持長時間的注意力,因為我們期待它來臨,又生怕它說出不能承受之物,寧可讓它在頭腦中緩慢地稀釋,然后靜靜地消化。而詩人孤獨地承受著時間的暴烈。你也無法真正說出他,所有的表達都在此失效,詩歌足以道出自身,你只能獻上最深情的敬意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