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學者詩學建構的努力——從朱光潛、錢鍾書說起
摘要:詩學是關于詩或文學具普遍性的理論探討,就像物理學是關于自然事物具普遍性的理論探討一樣。中國學者吸取中國文學和文化資源,探討詩的起源、性質、體裁、價值以及構成要素等這類根本問題,當然具有中國特色,但同時也是對普遍詩學理論作出貢獻,使之更豐富、更全面、更完美。學界前輩如朱光潛和錢鍾書,就已經(jīng)為我們作出了范例。我們通過討論朱光潛的《詩論》和錢鍾書的《七綴集》等相關著作,就可以從中得到一些啟發(fā),使我們進一步在發(fā)展詩學理論的道路上,作出我們新的貢獻。
關鍵詞:詩學 普遍性理論 亞里士多德 朱光潛 錢鍾書
一、什么是“詩學”
中國古代有詩,但沒有“詩學”這個說法。對于中國人來說,“詩學”(poetics)是個新概念,而且是一個舶來的概念。既然如此,我們在討論中國學者詩學建構的努力之前,不妨先了解一下“詩學”在西方的起源。以詩為研究對象最早的理論著作,當是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所著《詩學》。亞里士多德以嚴密的邏輯建構理論體系,他見出各種不同體裁的詩都各有可循的規(guī)律,于是以詩或文學為研究對象,寫了《詩學》一書,就像他認識到世間萬物都各循其規(guī)律,便以自然事物為研究對象,寫了《物理學》一樣。在他完整的思想體系里,文藝之于《詩學》,就像宇宙中活動的事物之于《物理學》,都是具體材料和普遍理論之關系。不過亞里士多德著《詩學》還有當時更具體的背景,其中重要者就是他的老師柏拉圖對詩基本上持否定的看法。公元前5世紀時,希臘哲學的興起對以荷馬為代表的詩之傳統(tǒng)權威提出挑戰(zhàn),出現(xiàn)了所謂詩與哲學之爭。柏拉圖當然站在哲學一邊,貶低詩的價值。他明確指出“古來就有哲學與詩之爭”。柏拉圖以抽象的理念世界為唯一的真實,以可以感知的現(xiàn)象世界為理念世界之模仿,而詩和藝術模仿可以感知的現(xiàn)象世界,他認為那就是模仿之模仿,“離真理隔了三層”。柏拉圖還說人的色欲、憤怒等各種感情沖動有礙理性發(fā)展,而詩卻“澆灌這類感情”,所以“我們不能容許詩進入我們的城邦”。柏拉圖否定詩,要把詩人逐出他的理想國,在西方傳統(tǒng)中頗有影響。了解這一點,我們才可以深入認識亞里士多德《詩學》的意義。
亞里士多德并不認同柏拉圖以理念世界為唯一真實的看法,認為人能夠感知的現(xiàn)象世界就是真實,于是模仿自然和人世的詩并沒有和真理相隔三層。柏拉圖認為詩的模仿是虛構,就像拿一面鏡子到處照出事物的樣子,但“這些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都不是真實的”。亞里士多德的看法恰恰相反,他不僅認為詩的模仿未必不真實,而且認為簡單機械的模仿只能再現(xiàn)事物表面,反不如詩的虛構可以揭示事物的本質。詩所表現(xiàn)的固然是具體的人物和情節(jié),但其揭示的意義卻超出具體和個別,具有普遍性。下面是《詩學》里很有名的一段話:
詩人之功用不是講述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而是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也即根據(jù)概然律或必然律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瓪v史家講述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而詩人則講述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因此詩比歷史更具哲理,更嚴肅;詩敘述的是普遍的事物,歷史敘述的是個別的事物。
亞里士多德肯定詩比歷史更具哲理,就推翻了柏拉圖對詩的貶責,所以《詩學》可以說開始了西方為詩辯護的傳統(tǒng)。亞里士多德強調詩具哲理,所講述的是普遍的事物,就明確指出詩學是關于詩或更廣義的文學一些根本問題之理論研究,而有別于對某一作家或作品具體的評論。詩學通過研究具體的詩或藝術作品,得出帶普遍意義的文學理論,就像物理學通過研究具體的物理現(xiàn)象,得出關于物理世界具普遍意義的科學理論一樣。因此,亞里士多德《詩學》雖以討論古希臘史詩和悲劇為主,但他所著卻不是“希臘的詩學”,而是普遍的詩學。正如他依據(jù)他當時所知和所能觀察到的事物,做出物理學的推論,卻不是“希臘的物理學”,而是普遍的物理學。
明確上面這一點頗為重要,因為理論就其性質而言,應該是普遍的,即所謂放諸四海而皆準。詩學是關于詩或文學的起源、性質、價值以及構成要素等這類根本問題的探討。這些問題存在于世界不同的文學和文化傳統(tǒng)中,不同國家的學者們就都可以從各自的立場和視野出發(fā),利用不同的材料,對普遍的詩學作出貢獻。美國比較學者厄爾·邁納(或譯孟爾康)曾著有《比較詩學》一書,主張在全世界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中討論詩學,而不能以西方詩學為唯一的依據(jù)。他說:“只考察一個文化傳統(tǒng)的詩學,無論其多么復雜、精巧或豐富,都只是在調查一個思想的宇宙。而考察其他各種詩學就必然去探究文學各個不同宇宙全部的內容,去探究有意識的全部論述?!惫P者為《勞特利奇世界文學導讀》(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World Literature)撰寫了“世界文學的詩學”一章,在那里也強調說:“盡管我們充分承認亞里士多德《詩學》是我們所做工作的經(jīng)典范例,我們卻需要超越希臘和亞里士多德的傳統(tǒng)。”筆者引用了前面邁納《比較詩學》那段話,然后說:“世界文學的詩學必須是比較的,必須包含不止一個民族或區(qū)域的傳統(tǒng),以引領我們對世界文學有更好的了解,更有深度,更有鑒賞力。”在那一章里,除了亞里士多德《詩學》和西方其他一些重要論著以外,筆者也盡量采用中國、印度、阿拉伯等不同文學傳統(tǒng)提供的資源,討論諸如詩的起源、功用、閱讀、靈感、文學語言、詩人的才能修養(yǎng)、戲劇表現(xiàn)、悲劇性等具普遍性的問題。中國文學歷史悠久,有極為豐富的作品,也有歷代的詩文評,所以中國學者完全可以利用自己文學傳統(tǒng)的豐富材料,對普遍的詩學作出理論上的貢獻。
然而近兩百多年以來,西方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各方面都處于強勢,西方文學和文學理論也處于強勢,于是許多非西方學者、包括中國學者,都感到西方強勢文化的壓力,希望擺脫這種壓力而獨辟蹊徑,建立自己的一套理論。這樣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這樣的努力卻少有顯著成果,這是何故呢?其實理論就其性質而言,應該是普遍的,無論討論的具體作品和材料來自希臘、中國、法國、印度或別的什么文學傳統(tǒng),其理論概念都應該普遍適用,放諸四海而皆準。強調自己研究的獨特性,恰好限制了自己在學術上的普遍意義,而生怕他人影響自己,強調自己獨特,反映出的恰好是缺乏文化自信,是處于劣勢者的一種復雜心態(tài)。清末民初一些舊派文人,就常常抱有這種心態(tài)。錢鍾書曾經(jīng)講過他一段有趣的經(jīng)歷,即在20世紀30年代,他在蘇州拜訪陳衍,他說陳衍知道他懂外文,即將去國外留學,“但不知道我學的??剖峭鈬膶W,以為準是理工或法政、經(jīng)濟之類有實用的科目。那一天,他查問明白了,就慨嘆說:‘文學又何必向外國去學呢!咱們中國文學不就很好么?’”錢鍾書不好與老輩爭辯,就抬出陳衍的朋友林紓來躲閃,說是讀了林譯的外國小說,便對外國文學產(chǎn)生了興趣。陳衍聽后感嘆道:“這事做顛倒了!琴南如果知道,未必高興。你讀了他的翻譯,應該進而學他的古文,怎么反而向往外國了?琴南豈不是‘為淵驅魚’么?”以為文學總是自己的好,西方人似乎沒有文學甚至文化,這就是一種奇怪而復雜的心態(tài)。錢鍾書在這里加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注:
好多老輩文人有這種看法,樊增祥的詩句足以代表:“經(jīng)史外添無限學,歐羅所讀是何詩?”(《樊山續(xù)集》卷24《九疊前韻書感》)他們不得不承認中國在科學上不如西洋,就把文學作為民族優(yōu)越感的根據(jù)。…… 看來其它東方古國的人也抱過類似態(tài)度,龔古爾(Edmond de Goncourt)就記載波斯人說:歐洲人會制鐘表,會造各種機器,能干得很,然而還是波斯人高明,試問歐洲也有文人、詩人么(si nous avons des littérateurs, des poètes)?
也正是在這種境況中,錢鍾書對翻譯了近兩百部西洋小說的林紓,盡管批評他不懂外文而難免鬧出笑話,卻也充分肯定他在打開國人眼界方面作出的重大貢獻。錢鍾書說讀林譯小說是他“十一二歲時的大發(fā)現(xiàn),帶領我進了一個新天地、一個在《水滸》、《西游記》、《聊齋志異》以外另辟的世界”。在前面提到那個注里,他還說比較起對西方文學一無所知的許多舊派文人,“林紓的識見超越了比他才高學博的同輩”。自林紓的時代以來,在不過一百多年的時間里,中國人對西方、包括對西方文學的了解,都有了長足的進步,尤其在最近數(shù)十年里,中國在經(jīng)濟發(fā)展方面突飛猛進,取得驚人的成就,在文化方面自然也增強了自信。我們現(xiàn)在來討論中國學者如何對詩學作出貢獻,可以說恰逢其時。在這方面,一些學界前輩已經(jīng)為我們樹立了很好的典范,可以啟發(fā)我們,讓我們在繼承前人的成就之上,作更進一步的努力。在這里就以筆者有幸認識而且比較熟悉的朱光潛和錢鍾書為例,來討論中國學者如何建構既有中國特色、又具有普遍意義的詩學理論。
二、讀朱光潛《詩論》
朱光潛是中國現(xiàn)代美學的開拓者、奠基者,也是著名的翻譯家。他一生的研究著述極富,又翻譯了從柏拉圖《文藝對話集》、黑格爾《美學》到維柯《新科學》等一系列西方美學和文藝理論的重要經(jīng)典。他思想十分清晰,文筆優(yōu)美而流暢,所以他的著作對好幾代讀者都產(chǎn)生過很大影響,從《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美》《悲劇心理學》《文藝心理學》《變態(tài)心理學》《西方美學史》直到晚年的《談美書簡》和《美學拾穗集》,每發(fā)表一部專著,都受到學界重視和眾多讀者的歡迎。朱光潛晚年談及自己的研究,認為初版于1943年的《詩論》最能代表他的研究心得。在1984年重版后記里,朱光潛說:“在我過去的寫作中,自認為用功較多,比較有點獨到見解的,還是這本《詩論》。我在這里試圖用西方詩論來解釋中國古典詩歌,用中國詩論來印證西方詩論;對中國詩的音律、為什么后來走上律詩的道路,也作了探索分析?!敝旃鉂摏]有中西對立的觀念,認為西方的詩論和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可以互相闡發(fā)、互為印證。我們再仔細看這本書的內容,就更可以知道這樣跨越語言文化障礙來討論詩歌,如何可以對普遍的詩學作出貢獻。
《詩論》開篇討論詩的起源問題,認為從歷史文獻或考古發(fā)掘去尋找最早的詩什么時候產(chǎn)生,都往往事倍功半,因為證據(jù)不可靠,而且常被新的發(fā)現(xiàn)推翻。朱光潛認為更有意義的是從心理學的角度去討論詩的產(chǎn)生,而且指出,這是中國詩論歷來占主導的意見。他先引《虞書》“詩言志,歌永言”,又引《詩·大序》“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痹僖祆浒l(fā)揮此看法的一段話,然后說:“人生來就有情感,情感天然需要表現(xiàn),而表現(xiàn)情感最適當?shù)姆绞绞窃姼?,因為語言節(jié)奏與內在節(jié)奏相契合,是自然的,‘不能已’的”。朱光潛把中國古代“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這一理論,與希臘人的“模仿”論相對比,一是以詩為表現(xiàn)內在的情感,一是以詩為再現(xiàn)外在事物的印象,這就在亞里士多德《詩學》關于模仿的理論之外,增加了另一種看法,也就對詩的起源問題,作出了新的理論貢獻。朱先生還討論了詩與樂、舞同源,后來才逐漸分離,討論民謠不同版本反映出同一歌謠在不同地區(qū)流傳而變化,以歐美關于歌謠的研究和中國學者周作人、朱自清、董作賓等人收集的民謠,以及明清以來流傳的歌謠相比較,不僅非常有趣,而且以活潑生動的民歌啟發(fā)我們對詩之產(chǎn)生和流傳,有頗為親切的體會。
朱光潛《詩論》中很有特色的一點,是帶入西方文藝理論觀念,參與中國文學批評中一些有爭議問題的討論,由此而豐富這些理論問題的探討,同時也是對普遍意義的詩學作出貢獻。例如講詩的境界問題,朱光潛就對王國維很有影響的《人間詞話》中的相關論述,提出不同看法,展開很有意義的討論。王觀堂在《人間詞話》里,提出“隔”與“不隔”兩個概念: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闭Z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該書與況周頤的《蕙風詞話》合為一書出版。
朱光潛首先肯定,王國維在此“指出一個前人未曾道破的分別,卻沒有詳細說明理由”。朱光潛據(jù)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的理論,以審美觀照必有情與景之融合,來討論王國維提出的隔與不隔。他說:“情景相生而且相契合無間,情恰能稱景,景也恰能傳情,這便是詩的境界。每個詩的境界都必有‘情趣’(feeling)和‘意象’(image)兩個要素?!槿ぁ喎Q‘情’,‘意象’即是‘景’”。朱光潛便用這樣的觀念來看隔與不隔:
情趣與意象恰相熨貼,使人見到意象,便感到情趣;便是不隔。意象模糊零亂或空洞,情趣淺薄或粗疏,不能在讀者心中現(xiàn)出明了深刻的境界,便是隔。比如“謝家池上”是用“池塘生春草”的典,“江淹浦畔”是用《別賦》“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的典。謝詩江賦原來都不隔,何以入歐詞便隔呢?因為“池塘生春草”和“春草碧色”數(shù)句都是很具體的意象,都有很新穎的情趣。歐詞因春草的聯(lián)想,就把這些名句硬拉來湊成典故,“謝家池上,江淹浦畔”二句,意象既不明晰,情趣又不真切,所以隔。
經(jīng)朱光潛這樣解釋,我們就明白王國維所說的隔,就是意象不清晰,不能充分傳達情趣。歐詞上半闋描述春草,十分生動,歷歷如在目前,但后面用典故,就失去生動的意象,所以產(chǎn)生“隔”的感覺。但中國古詩詞經(jīng)常用典,不能說用典就一定會隔。朱光潛認為王國維說隔是“霧里看花”,不隔是“語語都在目前”,似太偏重詩的“顯”,而忽略了詩也有“隱”的方面。他說:“顯則輪廓分明,隱則含蓄深永,功用原來不同。……寫景不宜隱,隱易流于晦;寫情不宜顯,顯易流于淺”。這的確是值得考慮的一點。其實王觀堂也深知情與景未可截然劃分,《人間詞話》原稿云:“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不過后來,此則已刪去。
講到詩詞的境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這兩個有名的概念: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皽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薄翱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庇形抑骋病!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薄昂ㄥeF?,白鳥悠悠下?!睙o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按王國維的意思,花本是自然之物,而“淚眼問花花不語”,是詩人把花擬人化(personification),似乎期待花可以同情人的哀傷而言語,這完全是從人出發(fā)的主觀看法,所以是有我之境。詩人“采菊東籬下”,所見的南山是自在之物,與人無涉。涌起之“寒波”與飛翔之“白鳥”亦如是,所以是無我之境。不過他也意識到詩總是人的創(chuàng)造,所以無我之境不可能完全沒有自我,只是“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即是物我兩忘的境界。朱光潛對此有不同看法,他認為王國維解釋有我之境,說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并舉“淚眼問花花不語”為例,都是典型的“移情作用”,即把人的感情投射到外物上面去。然后朱光潛說:
移情作用是凝神注視,物我兩忘的結果,叔本華所謂“消失自我”。所以王氏所謂“有我之境”其實是“無我之境”(即忘我之境)。他的“無我之境”的實例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都是詩人在冷靜中所回味出來的妙境(所謂“于靜中得之”),沒有經(jīng)過移情作用,所以實是“有我之境”。
如果移情就是筆者上面提到的擬人化,即把人的思想感情投射到非人的事物上面去,那么移情就帶有很強的主觀色彩,即王國維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那不是忘我,也更不是叔本華所謂“消失自我”。在這一點上,朱光潛對王觀堂的批評似乎不很妥當。但他批評王國維視“無我之境”高于“有我之境”,唯“豪杰之士”能為之,則是有道理的。朱光潛提到,英國批評家羅斯金(Ruskin)注重理性,認為移情是“情感的錯覺”(pathetic fallacy),就近于王國維的看法。但朱光潛說:“抽象地定衡量詩的標準總不免有武斷的毛病?!镏场汀镏场饔袆倬?,不易以一概論優(yōu)劣”。這是很公平的意見。朱光潛舉了許多中國古典詩詞的例子,來支撐他的論述,筆者在此不能也不必重復那些例證,但我們如果細讀朱光潛的《詩論》,就可以看出他如何在中西比較之中,使用中國古典文學的材料,討論帶普遍性的詩學問題,加深我們對一些重要理論概念的理解。
關于文體和音律的變化,朱光潛的看法和王國維相當一致。王國維說:
四言蔽而有《楚辭》,《楚辭》蔽而有五言,五言蔽而有七言,古詩蔽而有律絕,律絕蔽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故謂文學后不如前,余未敢信。
朱光潛《詩論》也說,詩的音律在各國文學中都有變化,即以中國為例:
由四言而五言,由五言而七言,由詩而賦而詞而曲而彈詞,由古而律,后一階段都不同前一階段,但常仍有幾分是沿襲前一階段。……詩的音律有變的必要,就因為固定的形式不能應付生展變動的情感思想?!贿^變必自固定模型出發(fā),而變來變去,后一代的模型與前一代的模型仍相差不遠,換句話說,詩還是有一個“形式”。
文學體裁的變化,是討論文學史的重要問題,在這個問題上,王國維和朱光潛兩位的看法大體一致,都強調文學語言和形式本身有其內在發(fā)展的規(guī)律。
《詩論》中有一篇談德國學者萊辛的名著《拉奧孔》論詩與畫之異同,十分重要。無論中國還是西方,歷來都強調詩畫同源,萊辛則指出詩為時間藝術,在語言敘述中表現(xiàn)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而畫或雕塑則是空間藝術,只能表現(xiàn)一個靜態(tài)的瞬間。朱光潛認為萊辛有三點貢獻:第一,“他很明白地指出以往詩畫同質說的籠統(tǒng)含混?!瓘乃?,藝術在理論上才有明顯的分野?!钡诙八跉W洲是第一個人看出藝術與媒介(如形色之于圖畫,語言之于文學)的重要關聯(lián)?!钡谌?,“萊辛討論藝術,并不抽象地專在作品本身著眼,而同時顧到作品在讀者心中所引起的活動和影響”。但朱光潛對萊辛也提出幾點批評。第一,萊辛固守希臘人藝術為模仿的觀念,完全奉亞里士多德《詩學》為圭臬,但“亞里士多德所討論的詩偏重戲劇與史詩,特別注重動作,固無足怪;近代詩日向抒情寫景兩方面發(fā)展,詩模仿動作說已不能完全適用”。第二,萊辛雖注意到藝術對讀者的影響,但“對于作品與作者的關系則始終默然”。第三,萊辛對藝術的見解實在是“一種很粗淺的寫實主義。……他以為藝術美只是抄襲自然美。不但如此,自然美僅限于物體美,而物體美又只是形式的和諧”。萊辛這個看法也許受康德影響,因為康德認為自然美與道德觀念相聯(lián)系,高于藝術美。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說:“對自然美產(chǎn)生直接的興趣,永遠是一個善良者的標記”,而且又明確說“自然美高于藝術美”。這一看法在萊辛之后的19世紀,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黑格爾就改變了這一看法。到了20世紀,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里,也針對康德這一說法提出批評說:
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論說。自然美高于藝術美不過是自然美不能作出明確表述的另一面。于是我們可以反過來,認為藝術高于自然美就在于藝術語言可以清楚表述,而不是隨人的心情起伏可以自由而不確定地去做各種解釋,卻是以有確定意義的方式對我們說話。藝術之神妙又在于這種確定性絕不會限制我們的頭腦,卻在事實上打開發(fā)揮的空間,讓我們的認知能力可以自由發(fā)揮的空間。
朱光潛承認詩和畫都有自身媒介的限制,但藝術的成功往往就在克服媒介限制的困難。他說:“形色有形色的限制,而圖畫卻須寓萬里于咫尺;語言有語言的限制,而詩文卻須以有盡之言達無窮之意”。朱光潛說萊辛以畫為模仿自然,但“中國人則謂‘古畫畫意不畫物’,‘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萊辛以畫表現(xiàn)一瞬,必為靜態(tài),但“中國畫家六法首重‘氣韻生動’”。萊辛以詩為行動之模仿,是動態(tài)的,但朱光潛說,“中國詩,尤其是西晉以后的詩,向來偏重景物描寫,與萊辛的學說恰相反?!敝旃鉂撆e出許多例證,從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和范仲淹的“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到馬致遠那首著名的小令“天凈沙”詞:“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說明中國詩人這些作品都在寫景,“而且都是用的枚舉的方法,并不曾化靜為動,化描寫為敘述”,卻都是好詩,能夠“在讀者心中引起很明晰的圖畫”。在此我們可以明顯看出,朱光潛以中國文學的豐富例證,糾正或補充了萊辛那部名著的不足,從而對普遍的詩學作出貢獻。
《詩論》還有很多其他章節(jié)值得我們仔細閱讀和學習。筆者認為書中最后討論陶淵明的一章,寫得非常精彩。朱光潛從陶淵明的詩文里找出線索,勾勒出生活在1500多年前這位大詩人一生際遇,描述得親切生動而且言之有據(jù),可見朱光潛對陶淵明作品十分嫻熟。談到陶淵明的思想,朱光潛認為他既有儒家和道家思想,又有佛教因素,但作為極有靈性的詩人,他對天地自然和人生物理的領悟,卻不必有系統(tǒng)性,而是“理智滲透情感所生的智慧”,是一種“物我默契的天機”。談到陶淵明的感情生活,朱光潛也認識到其復雜性,他說:
他和我們一般人一樣,有許多矛盾和沖突;和一切偉大詩人一樣,他終于達到調合靜穆。我們讀他的詩,都欣賞他的“沖?!?,不知道這“沖?!笔菑膸自S辛酸苦悶得來的,他的身世如我們在上文所述的,算是飽經(jīng)憂患,并不象李公麟諸人所畫的葛巾道袍,坐在一棵松樹下,對著無弦琴那樣悠閑自得的情境。
朱光潛佩服陶淵明的“調和靜穆”,但這并不是“悠閑自得”那種理想中隱士的高雅,所以他也談到陶淵明生活的窘迫窮困,躬耕田疇之勞苦,以及他在晉宋之變混亂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里,無力改變世局而退居田園,以酒澆愁的無奈。朱光潛說:“他厭惡劉宋是事實,不過他無力推翻已成之局,他也很明白。所以他一方面消極地不合作,一方面寄懷荊軻、張良等‘遺烈’,所謂‘刑天舞干戚’,雖無補于事,而‘猛志固常在’。淵明的心跡不過如此,我們不必妄為捕風捉影之談”。魯迅在一篇雜文里,曾經(jīng)點名批評朱光潛贊賞陶淵明之“靜穆”,認為那是“摘句”的毛病,并且針鋒相對地說:“歷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現(xiàn)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凌遲了?!痹谶@篇文章開頭,魯迅還有論陶淵明很著名的一段話:
又如被選家錄取了《歸去來辭》和《桃花源記》,被論客贊賞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卻有時很摩登?!?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
魯迅最后這句話當然正確,但朱光潛論陶淵明,從我們前面所引的幾段話可以看出,并沒有把這位詩人描述為“整天整夜的飄飄然”,而且也談到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些詩句,只是解釋得和魯迅的意思不一樣。魯迅是思想極為深刻的人,筆者也很喜愛他的雜文,但魯迅在這里的批評卻并不公允,而且恰好犯了“摘句”的毛病,不過不是摘取詩人的文句,而是為了突出陶潛像一個“勇士”而能“戰(zhàn)斗”,有所選擇地摘取朱光潛的文字,未免有斷章取義之嫌。我們討論任何詩文,當然要從全篇、全集,甚至詩人的一生經(jīng)歷和時代環(huán)境來考慮,不能抓住一點,不及其余。在評論作品時,也當然要摘引文本字句以為例證。所以問題不在“摘句”,而在“摘句”呈現(xiàn)出來的詩和詩人之形象,是否接近于真實而不是偏枯和歪曲。朱光潛論陶淵明,正因為摘引大量不同內容、表現(xiàn)詩人思想情感不同方面的文本例證,所以很有說服力。我們如果強調“刑天舞干戚”,把它視為理解陶詩的主要方面,卻不去探究《歸去來辭》和《桃花源記》,也不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就會是更嚴重的偏枯和歪曲。在筆者看來,朱光潛《詩論》中討論陶淵明的一章,涉及詩人及其作品和時代的方方面面,描繪出了大部分讀者讀陶詩的感覺和印象,可以引導我們全面地去理解中國古代這位偉大的詩人。
三、讀錢鍾書《七綴集》
錢鍾書生活在20世紀,但他的研究論著《談藝錄》和《管錐編》都是用典雅的文言寫成,其論述也沒有采用現(xiàn)代學術論文的寫作形式,卻接近于中國古代筆記或語錄體那種片段式的寫法。他使用的語言和寫作形式本身便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的特色,而且錢鍾書還針對西方典型的系統(tǒng)論述,特別告誡讀者說,大部頭的系統(tǒng)理論著作未必就能給人相應的收獲,“倒是詩、詞、隨筆里,小說、戲曲里,乃至謠諺和訓詁里,往往無意中三言兩語,說出了精辟的見解,益人神智;把它們演繹出來,對文藝理論很有貢獻”。他以高大的建筑作比,說坍塌了的建筑,架子沒用了,剩下有用的只是些木石磚瓦;同樣,龐大的思想體系崩潰了,剩下有價值的也只是一些片段思想。他說:“脫離了系統(tǒng)而遺留的片段思想和萌發(fā)而未構成系統(tǒng)的片段思想,兩者同樣是零碎的。眼里只有長篇大論,瞧不起片言只語,甚至陶醉于數(shù)量,重視廢話一噸,輕視微言一克,那是淺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懶惰粗浮的借口”。這不僅是為中國傳統(tǒng)文論較少大部頭的著作和周密的體系作辯護,更重要的是啟發(fā)研究者重視文本細節(jié),哪怕是“三言兩語”,只要有“精辟的見解,益人神智”,其價值就并不亞于系統(tǒng)論述。錢鍾書舉出具體例子,說法國哲學家狄德羅《關于戲劇演員的詭論》這本書,其反復論述的要旨,就是戲劇演員必須保持自己內心冷靜,才可能做出各種激情洋溢的表演,而“中國古代民間的大眾智慧也覺察那個道理,簡括為七字諺語:‘先學無情后學戲’”。另外一個例子是《管錐編》論《老子》40章“反者道之動”一節(jié),錢鍾書對老子這句話評價極高,認為這“反”字兼有正反二義:“故‘反(返)’、于反為違反,于正為回反(返);黑格爾所謂‘否定之否定’(Das zweite Negative, das Negative des Negation, ist jenes Aufheben des Widerspruchs),理無二致也?!卞X鍾書又引黑格爾關于辯證法之種種論述,然后總結說:黑格爾鴻篇巨制,“數(shù)十百言均《老子》一句之衍義?!比欢覀兛村X鍾書的著作,他對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降,經(jīng)康德、黑格爾,直到俄國形式主義、捷克結構主義和當代西方各種重要的文學和哲學理論都非常熟悉,可見他并非不重視西方系統(tǒng)理論著述;恰恰相反,他不僅重視,而且熟知當中重要的思想,并在寫作中大量引用,將之與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思想兩相比較,相互發(fā)明。錢鍾書曾多次對筆者說,要多讀“大經(jīng)大典”,因為從中西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著作中,我們能夠得益最多,啟發(fā)我們深入思考,也才有可能由此對普遍的詩學理論作出貢獻。
與《談藝錄》《管錐編》不同,錢鍾書的《七綴集》是用白話文寫成,在形式上也更接近現(xiàn)代學術論文的寫法。筆者在此就主要以《七綴集》為討論對象,看錢鍾書如何吸取中國文學深厚的傳統(tǒng)資源,又廣泛涉及西方各種文本,對普遍性的詩學作出他獨特的貢獻。在前面筆者已提到《林紓的翻譯》一篇,其論述不止在評論林紓翻譯的得失,而且就翻譯概念本身作了非常精辟的論述。文章以《說文解字》很有趣的訓詁開始,指出中國古人把“囮”字,即捕鳥的“鳥媒”,解釋為“譯”,理解為與“誘”“訛”“化”等字相關。錢鍾書說,這幾個相關的意義:
把翻譯能起的作用(“誘”)、難于避免的毛病(“訛”)、所向往的最高境界(“化”),仿佛一一透示出來了。文學翻譯的最高理想可以說是“化”。把作品從一國文字轉變成另一國文字,既能不因語文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風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十七世紀一個英國人贊美這種造詣高的翻譯,比為原作的“投胎轉世”(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軀體換了一個,而精魂依然故我。換句話說,譯本對原作應該忠實得以至于讀起來不象譯本,因為作品在原文里決不會讀起來象翻譯出的東西。
我們只要把這段話與西方翻譯研究中一些流行的概念相比,就可以意識到錢鍾書對翻譯的理解和論述,無論其合理性還是對翻譯實踐的指導意義,都遠遠超過那些流行的概念。西方翻譯研究往往從后現(xiàn)代或后殖民主義理論出發(fā),強調“異化”,貶低可讀性高、文氣通暢、語言明白曉暢的翻譯,斥之為“歸化”,甚至強調語言之間根本的“不可譯性”及文化之間概念上的“不可通約性”等。這類理論空談既脫離文學翻譯的實際,在理論本身也往往站不住腳,而錢鍾書提出翻譯的“化境”,就可以幫助我們重新思考文學翻譯問題,糾正那些空洞概念的弊病。
錢鍾書在他的著作里,大量引用英、法、德、意、西、拉丁等不同語言的文本例證,有很多從事翻譯的實踐。在《一節(jié)歷史掌故、一個宗教寓言、一篇小說》里,錢鍾書發(fā)現(xiàn)西晉竺法護所譯《生經(jīng)》里的《舅甥經(jīng)》與古希臘歷史家希羅多德《史記》里所講一節(jié)掌故,以及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作家邦戴羅的一篇小說,敘述的是同一個故事。錢鍾書模仿佛經(jīng)文體翻譯了希羅多德的掌故,通篇四字一句,讀來真像是佛經(jīng)而又明白曉暢,再用明快的現(xiàn)代白話翻譯了邦戴羅的小說,并對這幾種文本作了十分中肯而又饒有趣味的評論。相比之下,《生經(jīng)》敘述故事松散,語言枝蔓繁蕪,錢鍾書評得也很幽默而精彩:
三篇相形之下,佛講故事的本領最差,拉扯得最羅嗦,最使人讀來厭倦乏味。有不少古代和近代的作品,讀者對它們只能起厭倦的感覺,不敢作厭倦的表示。但是,我相信《生經(jīng)》之類夠不上特殊待遇,我們還不必就把厭倦當作最高的審美享受和藝術效果。
錢鍾書還補充了一句:“中世紀哲學家講思想方法,提出過一條削繁求簡的原則,就是傳稱的‘奧卡姆的剃刀(Occam’s razor)。對于故事的橫生枝節(jié),這個原則也用得上。和尚們只有削發(fā)的剃刀,在講故事時都缺乏‘奧卡姆的剃刀’”。這里展現(xiàn)出思想之敏捷和語言之精妙,還有含義頗深的幽默,都是很具個性的錢鍾書文字的風格。
關于翻譯,《七綴集》還有討論美國詩人朗費羅《人生頌》在清末譯成中文的前前后后,但那篇文章,如錢鍾書自己所說,本來是他“計劃寫一本論述晚清輸入西洋文學的小書”之一部分。錢鍾書在給筆者的一封信里說過,“宿愿中之著作,十未成一”??上н@本論述晚清輸入西洋文學的書,并沒有寫出來,看來就在這“十未成一”的著作當中了,但這篇文章卻可以讓我們瞥見晚清的境況,不僅涉及翻譯史,更是文化史和社會史,用極豐富的材料描繪出晚清對西方之懵然無知,許多事例現(xiàn)在讀來,都令人覺得可怪可笑,也可以由此見出這一百多年來,中國已經(jīng)有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錢鍾書在《七綴集》里,也有一篇文章論萊辛的名著《拉奧孔》,引了許多例子說明不僅詩的語言描述的動態(tài)難以用繪畫或雕塑表現(xiàn)(如嵇康的兩句詩,畫家顧愷之就意識到“畫‘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而且語言可以描述的“其它象嗅覺(‘香’)、觸覺(‘濕’、‘冷’)、聽覺(‘聲咽’、‘鳴鐘作磬’)的事物,以及不同于悲、喜、怒、愁等有顯明表情的內心狀態(tài)(‘思鄉(xiāng)’),也都是‘難畫’、‘畫不出’的,卻不僅是時間和空間問題了”。比喻是作家和詩人所擅長,而比喻的原則是兩事物正在似與不似之間,就不可能畫出。元好問的詩句“駭浪奔生馬,荒山臥病駝,”使人想象大浪和荒山的姿態(tài),非常妥帖,但如果畫家把詩里的比喻坐實,畫成馬或駱駝,那就不是描繪山水,“就算不得《云山圖》,至多只是《畜牧圖》了!”。
不過錢鍾書最終突出的是萊辛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即藝術表現(xiàn)應該選擇“最耐尋味和想象的那‘片刻’(Augenblick)”,那是高潮將至而尚未至的片刻,“仿佛婦女‘懷孕’(圖片,它包含此前種種,蘊蓄以后種種”。錢鍾書指出,萊辛講繪畫和雕塑的這個概念,即“‘富于包孕的片刻’那個原則,在文字藝術里同樣可以應用”。他舉出豐富的例證,說明中國古人早已認識而且應用了這個原則。其中令人印象特別深刻的是金圣嘆評點中《讀法》第16則:“文章最妙,是目注此處,卻不便寫,卻去遠遠處發(fā)來。迤邐寫到將至時,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數(shù)番,皆去遠遠處發(fā)來,迤邐寫到將至時,即便住,更不復寫目所注處,使人自于文外瞥然親見”。情節(jié)發(fā)展至緊要處,故意按住不表,章回小說“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公式,西方小說、詩歌和戲劇作品類似的手法,都是“富于包孕的片刻”之變體。錢鍾書最后總結說:“這種手法仿佛‘引而不發(fā)躍如也’,‘盤馬彎弓惜不發(fā)’?!?萊辛講‘富于包孕的片刻’,雖然是為造型藝術說法,但無意中也為文字藝術提供了一個有用的概念”。錢鍾書作文的特點,就是大量引用古今中外各種文本的具體例證,左右逢源,信手拈來,使理論的闡述毫不空疏枯燥,卻具有極強的說服力。
萊辛的《拉奧孔》區(qū)分詩與畫,而《七綴集》里的第一篇文章《中國詩與中國畫》,則更具體在中國傳統(tǒng)的詩文評和畫評中,作出細致的區(qū)分。和西方一樣,中國也歷來有書畫同源、詩是有聲畫,畫是無聲詩之類說法。但錢鍾書說:“詩和畫既然同是藝術,應該有共同性;它們并非同一門藝術,又應該各具特殊性。它們的性能和領域的異同,是美學上重要理論問題”。在《中國詩與中國畫》這篇文章里,錢鍾書仔細辨析的是,雖然有所謂“詩畫本一律”的說法,但中國傳統(tǒng)詩評和傳統(tǒng)畫評實際上卻并不一致。明人董其昌把唐以來的繪畫分為南北二宗,而傳統(tǒng)上以南畫為正宗,以王維為創(chuàng)始人,且南宗畫和南宗禪一樣,其原則“也是‘簡約’,以經(jīng)濟的筆墨獲取豐富的藝術效果,以減削跡象來增加意境”。司空圖《詩品·沖淡》云:“素處以默,妙機其微。……脫有形似,握手已違”,幾乎就是在描繪南宗畫風了。《含蓄》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己,若不堪憂,”更突出以蕭簡之筆墨,具暗示性之語言,創(chuàng)造最豐富的詩境。不過《詩品》畢竟有二十四品,并未一味突出簡約,但后來強調清通簡約的一派,在中國舊詩傳統(tǒng)里,就可以用清人王士禎主導的“神韻派”為代表。王士禎編《唐賢三昧集》便以王維、孟浩然為宗,而不選李白、杜甫。換言之,南宗畫理想的畫風,就近于神韻派之詩風。
接下去錢鍾書用一點篇幅討論西方人對中國詩的看法,說:“西洋文評家談論中國詩時,往往仿佛是在鑒賞中國畫”,因為在他們眼里,中國詩都是沖淡含蓄的,最接近法國象征派詩人韋爾蘭(Paul Verlaine)的主張,認為“最好是‘灰黯的詩歌’,不著色彩,只分深淡(Rien de plus cher que la chanson grise. Pas de couleur, rien que la nuance)。那簡直就是南宗畫風了:‘畫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鉤角是也,暗者如云橫霧塞是也’(董其昌《畫眼》)”。可是這樣一來,“在那些西洋批評家眼里,詞氣豪放的李白、思力深刻的杜甫、議論暢快的白居易、比喻絡繹的蘇軾——且不提韓愈、李商隱等人——都給‘神韻’淡遠的王維、韋應物同化了?!比缓箦X鍾書幽默地引用一句西方諺語說:“‘黑夜里,各色的貓一般灰色’(La nuit tous les chats sont gris)”。西方批評家通過翻譯,如隔霧看花,難怪他們看得不夠真確,評論得不夠中肯,但中國批評家就不該這樣。錢鍾書在此道出他文章主要的論點:
我們知道中國舊詩不單純是“灰黯詩歌”,不能由“神韻派”來代表。但是,我們也往往不注意一個事實:神韻派在舊詩傳統(tǒng)里公認的地位不同于南宗在舊畫傳統(tǒng)里公認的地位,傳統(tǒng)文評否認神韻派是標準的詩風,而傳統(tǒng)畫評承認南宗是標準的畫風。在“正宗”、“正統(tǒng)”這一點上,中國舊“詩、畫”不是“一律”的。
南宗畫祖述王維,但在中國文學批評傳統(tǒng)里,李白、杜甫顯然是最受推崇的大詩人。錢鍾書說:“王維無疑是大詩人,他的詩和他的畫又說得上是‘異跡而同趣’,而且他在舊畫傳統(tǒng)里坐著第一把交椅。然而舊詩傳統(tǒng)里排起座位來,首席是輪不到王維的。中唐以后,眾望所歸的最大詩人一直是杜甫”。在文章結尾處,錢鍾書再次強調:“總結起來,在中國文藝批評的傳統(tǒng)里,相當于南宗畫風的詩不是詩中高品或正宗,而相當于神韻派詩風的畫卻是畫中高品或正宗。舊詩和舊畫的標準分歧是批評史里的事實”。這個批評史上的事實,正如錢鍾書在前面提到的,是我們往往未加注意的事實。只有博學多識而又慎思明辨,才能夠注意并揭示出這個事實;這就是錢鍾書的貢獻。他區(qū)分詩與畫在中國批評史上的分別,和他討論萊辛的《拉奧孔》,都使我們在中外文藝和美學豐富的傳統(tǒng)中,可以對普遍性的理論問題有更清楚的認識,作更深入的思考。
理論概念如果與具體文本密切結合,往往可以使我們注意到被忽略的問題,解決文藝批評里未能明白理解、清晰表述的意思?!锻ǜ小芬黄褪且粋€例證。錢鍾書從李漁不理解宋祁《玉樓春》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紀昀不理解蘇東坡《夜行觀星》里“小星鬧若沸”一句說起,指出他們之所以不理解,是因為沒有意識到在這些詩句里,“‘鬧’字是把事物無聲的姿態(tài)說成好象有聲音的波動,仿佛在視覺里獲得了聽覺的感受”。換言之,這些詩句之妙恰好在常理之外,打通了視覺與聽覺的界限,給人新奇之感。在超越了語言文化界限更為廣闊的視野里,有更多例證,有更明確的理論概念,就不會這樣少見多怪。錢鍾書說:“西方語言用‘大聲叫吵的’、‘呯然作響的’(loud, criard, chiassoso, chillón, knall)指稱太鮮明或強烈的顏色,而稱暗淡的顏色為‘聾聵’(la teinte sourde),不也有助于理解古漢語詩詞里的‘鬧’字么?用心理學或語言學的術語來說,這是‘通感’(synaesthesia)或‘感覺挪移’的例子”。從“響亮”“熱鬧”“冷靜”等日常語言里常用的詞匯,到中西文學尤其是詩中的例句,從哲學家的解釋到道家、佛家及神秘主義者的經(jīng)驗,錢鍾書以豐富的例子展示了通感的普遍存在。
《詩可以怨》提供了另外一個很好的例證。《論語·陽貨》講詩有興、觀、群、怨四種功用,但無論從創(chuàng)作還是從批評的實踐來看,“詩可以怨”都最重要,其要義就是:“苦痛比快樂更能產(chǎn)生詩歌,好詩主要是不愉快、煩惱或‘窮愁’的表現(xiàn)和發(fā)泄?!比欢@個創(chuàng)作和批評里最重要的觀念和最常見的事實,“我們慣見熟聞,習而相忘,沒有把它當作中國文評里的一個重要概念而提示出來”。錢鍾書引用了大量例子,證明這不僅是中國文學和文學批評里的重要概念,而且具有普遍意義,在世界其他文學傳統(tǒng)里,同樣可以找到豐富的例證。文章開頭提到“尼采曾把母雞下蛋的啼叫和詩人的歌唱相提并論,說都是‘痛苦使然’(Der Schmerz macht Huhner und Dichter gackern)”,后面又提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有名理論,即“在實際生活里不能滿足欲望的人,死了心作退一步想,創(chuàng)造出文藝來,起一種替代品的功用(Erzatz für den Triebverzieht),借幻想來過癮(Phantasiebefriedgungen)”。錢鍾書行文中似乎輕輕一筆帶過,但對尼采和弗洛伊德稍有了解的讀者就知道,這后面有深厚的理論基礎,可以為“詩可以怨”這一概念提供有力的支撐,同時也證明這個從《論語》里提取的概念,具有普遍詩學的意義。這篇文章和錢鍾書其他文章一樣,也是舉例豐富,有力證明他的論點。他不僅舉例說明痛苦產(chǎn)生好詩,在中西文學傳統(tǒng)里都是如此,而且對看似相同的說法作仔細的分梳,指出當中細微但重要的區(qū)別。例如韓愈《送孟東野序》有句名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往往被人誤解為遇到挫折而抱怨,和司馬遷《報任安書》“發(fā)憤所為作”含義相同,都是“詩可以怨”的表述。但錢鍾書詳細分辨說:“先秦以來的心理學一貫主張:人‘性’的原始狀態(tài)是平靜,‘情’是平靜遭到了騷擾,性‘不得其平’而為情。《樂記》里兩句話:‘人生而靜,感于物而動,’具有代表性”。所以韓愈在此講的“不平”并不是“牢騷不平”,而他說的“鳴”是表達各種“情”,包括快樂在內。韓愈另有《荊潭唱和詩序》,其中有這樣的話:“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眇,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錢鍾書指出,這才“確曾比前人更明白地規(guī)定了‘詩可以怨’的觀念”。在文學批評中,這樣仔細的分辨非常重要,否則很容易以訛傳訛,陷入謬誤而不自知。
除司馬遷《報任安書》、鐘嶸《詩品·序》、劉勰《文心雕龍》、韓愈的文章以及許許多多中國文學的例子之外,錢鍾書又舉出西方文學中大量的例子,令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盡管中西語言文化有如此差異,但詩心文心卻又如此相同!錢鍾書最后總結的一段話,值得我們注意而且好好記取:
我開頭說,“詩可以怨”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文學主張。在信口開河的過程里,我牽上了西洋近代。這是很自然的事。我們講西洋,講近代,也不知不覺中會遠及中國,上溯古代。人文科學的各個對象彼此系連,交互映發(fā),不但跨越國界,銜接時代,而且貫串著不同的學科。由于人類生命和智力的嚴峻局限,我們?yōu)榉奖闫鹨?,只能把研究領域圈得愈來愈窄,把專門學科分得愈來愈細。此外沒有辦法。所以,成為某一門學問的專家,雖在主觀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觀上是不得已的事?!霸娍梢栽埂币矤可娴礁蟮膯栴}。古代評論詩歌,重視“窮苦之言”,古代欣賞音樂,也“以悲哀為主”;這兩個類似的傳統(tǒng)有沒有共同的心理和社會基礎?悲劇已遭現(xiàn)代“新批評家”鄙棄為要不得的東西了,但是歷史上占優(yōu)勢的理論認為這個劇種比喜劇偉大;那種傳統(tǒng)看法和壓低“歡愉之詞”是否也有共同的心理和社會基礎?
錢鍾書在這里提出的問題,就是具普遍性詩學的大問題?!对娍梢栽埂愤@篇文章也為我們思考這類問題,提供了一個極佳的范例。要探索這類問題,正如錢鍾書所說,我們就不能局限在一個視角、一種知識,以做一個專家而沾沾自喜,而要有開放的心胸和寬闊的眼界,從中國到西方,從古代到近代,只要相關的知識都要去追求、去涉獵,同時又始終保持謙卑的心態(tài),認識到學海無盡無涯,我們能夠知道的,不過是滄海之一粟而已。但我們有前輩學者為榜樣,有他們已經(jīng)取得的成就為基礎,加之我們自己的使命和抱負,只要不斷努力,就總能夠在學問的道路上,向前邁進一步,對普遍性的詩學和文藝理論,作出我們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