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胡安·魯爾福逝世35周年,“魯爾福三部曲”出版 寫作是他與孤獨對抗的唯一方式
沒有《佩德羅·巴拉莫》,也許就沒有《百年孤獨》
1985年3月,適逢小說《佩德羅·帕拉莫》出版30年,告別寫作近三十年的胡安·魯爾福罕見地寫了篇回憶文章。他真誠而不無謙虛地說,這部小說和他的短篇小說集《燃燒的原野》能在世界上流傳,不是由于他,而是由于讀者。話雖如此,我們還可以補充說,他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能廣為流傳,由于他,也由于偉大的讀者。
這些讀者中就有加西亞·馬爾克斯,他曾稱魯爾福為“拉美文學王國中最早的國王”。在那篇《對胡安·魯爾福的簡短追憶》中,馬爾克斯寫道:“對于胡安·魯爾福作品的深入了解,終于使我找到了為繼續(xù)寫我的書而需要尋找的道路?!备鼜V為流傳的說法是,沒有《佩德羅·巴拉莫》,也許就沒有《百年孤獨》,甚至連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登上歷史舞臺的時間都會推遲。
但馬爾克斯于1961年7月2日第一次抵達魯爾福的國度——墨西哥時,至少在半年時間里,自認為對文壇動向,特別是對美洲小說十分了解的他不但沒有讀過魯爾福的書,甚至沒聽任何人說起過他。他不無感慨地寫道:“這也許是因為胡安·魯爾福與那些經(jīng)典名家不同,他的作品流傳很廣,本人卻很少被人談論?!?/p>
實際的情況是,那時魯爾福的作品,尤其是他的代表作《佩德羅·巴拉莫》,或許還沒有廣為流傳。魯爾福在回憶文章中說,這部小說的手稿曾先后取題為《竊竊私語》《月旁的一顆星》。等到他把書稿交給“經(jīng)濟文化基金會”后,才確定為廣為人知的這個書名。1955年3月,這本書出版了,印數(shù)為2000冊,此后花了四年工夫,也只賣掉了1500冊,剩下的做了處理:誰要,就送給誰。
我們并不知道,馬爾克斯那位朋友阿爾瓦羅·穆蒂斯送給他,并大笑著讓他“讀讀這玩意,學學吧!”的那本,是他自己買的,還是魯爾福贈送的。我們所能知道的是,這本書出版后雖然銷量慘淡,但還是慢慢引起了墨西哥國內(nèi)外文壇的注意,被翻譯成多種文字,于15年后獲墨西哥國家文學獎,并在1983年獲西班牙阿斯圖里亞斯王子文學獎。魯爾福病逝那年,198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翻譯家屠孟超的譯本,書名是《人鬼之間》。直到它被收入1993年9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胡安·魯爾福全集》時,才改回了從原文直譯的書名。
此后,《佩德羅·巴拉莫》在國內(nèi)作家群中流傳開來。余華說:“雖然這是一部永遠有待于完成的書,可它又是一部永遠不能完成的書。不過,它始終是一部敞開的書?!碧K童贊嘆,這是一座文學高峰,只能仰視和默默攀爬。如今,在魯爾福逝世35周年之際,譯林出版社適時推出包括這部小說和《燃燒的原野》《金雞》在內(nèi)的“魯爾福三部曲”,魯爾福的作品終于有望在國內(nèi)也廣為流傳了。
他的寫作從不為成名,而是為了讓朋友更加愛他
魯爾福寫《佩德羅·巴拉莫》的時候,自然不會想到這部作品會有這樣的命運。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寫它們只是為了讓兩三位朋友讀讀而已。更確切地說,是出于需要?!鼻珊系氖?,馬爾克斯在紀念魯爾福的文章里也說,剛到墨西哥時,作為一個在當時已寫了五本不甚出名的書的作家,魯爾福的問題在于,無論在當時還是之前,他的寫作從不為成名,而是為了讓他的朋友更加愛他。而當馬爾克斯后來出版《百年孤獨》時,卻幾乎重復了一遍《佩德羅·巴拉莫》出版后曾遭遇的戲劇性歷程。
在那篇回憶文章里,魯爾福寫道:“1954年5月,我買了一個學生用的筆記本,寫了一部長篇小說的第一章。小說已經(jīng)在我的頭腦里構(gòu)思了許多年,我終于覺得為這本思考了很久的書找到了筆調(diào)和氣氛。但是現(xiàn)在我仍然不知道我創(chuàng)作《佩德羅·巴拉莫》的直覺到底是哪里來的。就仿佛有人對我口授似的。我在街上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便立刻在綠色和藍色的紙頭上記下來。”
那時,魯爾福在“古德里奇—歐茲凱迪”公司廣告部上班,他下班后回到家里,馬上把記下來的東西抄在筆記本上。他用手寫,使用的是綠墨水和謝弗斯牌自來水筆。每次他都留下一個抄了一半的段落,這樣他就可以“為明天留下一塊未熄的火炭”,或者為明天準備一條可以接下去思考的線索?!皬?954年4月至8月,在四個月的時間里,我積累了三百頁。我一面用打字機謄抄原稿,一面隨即把謄完的手寫稿銷毀。后來我又謄抄了三遍,等于把那三百頁壓縮了一半?!?/p>
當魯爾福覺得小說可以拿出手時,他依然是誠惶誠恐,猶豫不決。他把手稿帶到“作家中心”的課堂上,有人說寫得很好,但說不好的占了多數(shù),最尖銳的批評莫過于說這本書稿簡直是一堆垃圾,一些應邀參加作品討論會的年輕作家也隨聲附和,更是有作家勸他坐下來寫一部小說之前先讀幾本小說?!翱墒俏艺麄€一生都在讀小說,還有些人說我的書稿‘很像??思{寫的’,但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讀福克納的作品。”魯爾福說,對種種批評,他都覺得沒有什么可指責的。“要他們接受一本以現(xiàn)實主義的外表,表現(xiàn)一位大莊園主的歷史的小說是困難的?!?/p>
接受起來有困難不假,但認真說來,這部小說既不具備“現(xiàn)實主義的外表”,也不只是“表現(xiàn)一位大莊園主的歷史”。而是如他自己所說:“實際上,它講述的是一個村莊的故事:一個死亡的村莊,所有的村民都死了,包括故事的敘述者。在街道和田野上走的全是幽靈,回聲可以不受限制地在時間和空間里流動?!本拖裢烂铣f的那樣,魯爾福摒棄了傳統(tǒng)小說常見的有全知作者或借敘述人來講故事的做法,代之以獨白、對話、追敘、意識流、夢幻、暗示和隱喻等手法,使小說猶如由一塊看起來互不相關(guān),實際上卻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的畫面鑲拼而成的畫卷。同時,魯爾福模糊真實與想象的界限,把陰陽之間的界限徹底打破,使得鬼魂在墨西哥蒼茫大地上晝行,而陰陽時空的轉(zhuǎn)換,非常流暢,沒有任何膈膜感。
既然從任何角度看都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小說受到種種批評,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換個角度看,魯爾福卻是說的大實話。只要深入理解拉美大地,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所謂“在街道和田野上走的全是幽靈”有其來處。在北美洲南部占墨西哥人數(shù)最多的一支印第安人——阿茲特克人里就流傳一種古已有之的觀念,人死后,靈魂得不到寬恕,便難入天堂,只好在人世間游蕩,成為冤魂。墨西哥人對死亡的看法也有別于其他民族,他們不懼怕死人,每年都有亡靈節(jié),讓死人回到活著的親人中來。
而“表現(xiàn)一位大莊園主的歷史”,在魯爾福那里,也可以說是通過塑造佩德羅這個出身貧寒、狡詐殘忍,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同時也尚存愛意的莊園主的形象,表現(xiàn)一座村莊的歷史。他在另一篇題為《回憶與懷念》的文章中寫道:“當我回到童年時代的村莊時,我看到的是一個被遺棄的村子,一個鬼魂的村子。在墨西哥,有許多被遺棄的村莊。于是我頭腦里便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佩德羅·巴拉莫》的念頭?!?/p>
魯爾福1917年出生于墨西哥哈里斯科州薩約拉城旁邊的小村子阿布爾科。他在這部小說里虛構(gòu)的科馬拉,就在薩約拉附近。據(jù)評論家滕威考證,雖然是墨西哥自然條件最好的州之一,但由于政府對于墨西哥城所在的聯(lián)邦區(qū)之外的地區(qū)投入甚少,哈里斯科州既沒有搭上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的快車,也沒有分享到大革命的勝利果實,反而日益貧困,民不聊生。也因此,上世紀50年代,魯爾?;氐郊亦l(xiāng),發(fā)現(xiàn)原來有七八千人的村莊只剩下一百五十幾人,厚厚的青苔和瘋長的野草占據(jù)了那些空無一人的房屋。此情此景不能不讓他百感交集。
回首往昔歲月,魯爾福七歲喪父,十一歲喪母,在成為孤兒后,由祖母撫養(yǎng),后又被送入瓜達拉哈拉——墨西哥一座有濃厚商業(yè)氣息的城市的孤兒院。1933年,他曾嘗試進入大學深造,卻正逢罷課鬧事,只得另做他圖,遠赴墨西哥城。當時,魯爾福還不到15歲。因為進預科時,沒有查考他在瓜達拉哈拉的學業(yè)記錄,他只能作為旁聽生聽課。他在叔叔佩雷斯·魯爾福上校的照看下生活?!拔艺l也不認識。只有孤獨和我作伴,我只和孤獨交談,同我的痛苦和心靈一起過夜。我在移民局找到一份工作,并開始寫一部小說,以便擺脫那種感覺。小說叫《氣餒的兒子》,但只保留下來一章。這一章很久以后作為《夜晚的一刻》發(fā)表了。”
如果不是因為碰到同樣在移民局工作的詩人、短篇小說家埃弗倫·埃爾南德斯,魯爾福大概不是在不斷修改中把小說銷毀,就是修改完成后就鎖在抽屜里了事,但那位身兼《美洲》雜志主編的埃弗倫偏偏不知通過什么渠道知道他喜歡偷偷地寫作,還鼓勵他把寫的東西給自己看看。也因為埃弗倫的鼓勵和支持,魯爾福發(fā)表了第一篇作品《生命本身并非那么嚴肅》。”也是從一開始,魯爾福就寫鄉(xiāng)村故事,雖然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城市里生活,但他只寫那些根據(jù)他在自己的村鎮(zhèn)和村民中耳聞目睹的事情想象出來的故事。他又寫了《我們分得了土地》和《馬卡里奧》兩個短篇小說,刊登在瓜達拉哈拉的《面包》雜志上。
再后來,埃弗倫還為他發(fā)表了《科馬德雷斯坡》《塔爾葩》《燃燒的原野》和《求他們別殺我!》。魯爾福寫出這些小說,和他于1946年至1952年在“古德里奇—歐茲凱迪”公司當推銷員不無關(guān)系,他借著推銷產(chǎn)品的機會走訪墨西哥各地,在鄉(xiāng)村中,他聽老人們講述最老土、最純樸的事情,獲得不少靈感。但如果你以為魯爾福由靈感觸發(fā),寫純真、浪漫的田園牧歌,就錯了。他原本是可以那樣寫的。他坦言,自己非常懷念童年和小時侯住過的地方,但生活在現(xiàn)實中,他卻很不情愿地看到,事情并非象自己原來認為的那樣。他遇到的是另一種現(xiàn)實。
這“另一種現(xiàn)實”,當然包括魯爾?;氐郊亦l(xiāng)看到村莊的衰敗,從大背景上看,亦如滕威所說,他終其一生都必須面對發(fā)生于1910年至1928年的墨西哥大革命留下的創(chuàng)傷與“債務”。墨西哥大革命雖然催生了在1917年制定的《墨西哥憲法》,這部憲法卻沒有保護農(nóng)民,尤其是印第安人的生存權(quán)利與民主權(quán)利,更談不上給他們帶來任何幸福。這就不難理解為何在魯爾福筆下,革命者并不具有道德優(yōu)越性,“革命者”與“反動派”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而那些揭竿而起的農(nóng)民,也是麻木不仁、人云亦云、完全沒有主體意識的烏合之眾?!度紵脑啊肪蛯懸恢б虿豢皻埧岬姆饨▌兿鞫鴬^起反抗的農(nóng)民起義軍,由于缺乏明確的行動方向和正確的領導孤軍作戰(zhàn),在政府軍的鎮(zhèn)壓下,最后失敗了。
也因此,作為“墨西哥文學系列”之一種,由“經(jīng)濟文化基金會”于1953年編輯出版的《燃燒的原野》里的那些短篇小說,都或多或少包含了內(nèi)在的矛盾性,并由此產(chǎn)生巨大的敘述張力。就像書評人思郁說的那樣,因為懷舊,魯爾福的小說具有了一種虛幻的特征,總是彌漫濃烈的詩意和懷舊的情結(jié),但同時也像《燃燒的原野》譯者張偉劼說的那樣,他用詩意的筆調(diào)表達出來的,卻是殘酷、絕望、孤獨、冷漠,等等。這也決定了雖然魯爾福寫的是農(nóng)村題材,卻會有不一樣的表現(xiàn)手法。何況如張偉劼所說,他也有意識地在形式上做一些探索。一些在《佩德羅·巴拉莫》里得到了成功運用的現(xiàn)代派技巧,已經(jīng)在這部小說集里初露鋒芒。
在完成了一場極為深刻的激情之后,魯爾福便沉沉睡去
《佩德羅·巴拉莫》發(fā)表后一年,魯爾?;氐侥鞲绯菍懮虡I(yè)電影腳本,不久后完成《金雞》。在這部具有電影特征的小說里,魯爾福講述迪了奧尼西奧·賓松這么一位憑運氣一夜暴富者的故事,并由他的故事延展開去,描繪出一個完全屬于勞動人民的世界:牧民、廟會、斗雞、賭牌……小說以“拂曉”開頭,某種意義上又以“天亮了”結(jié)束,體現(xiàn)了魯爾福小說里常有的環(huán)形特征,亦可見他對于未來的悲觀態(tài)度。在這之后,魯爾福便絕少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了。
從推銷員崗位離職后,魯爾福進入墨西哥國立印第安研究所工作,致力于墨西哥原住民文化傳統(tǒng)的維護工作。他似乎把對窮苦人的關(guān)懷默默地灌注在了平庸的、日常的公務工作中,他的敘事才能也像是已經(jīng)耗盡了,或者如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所說,在完成了一場極為深刻的激情之后,魯爾福便沉沉睡去。此后他與寫作有關(guān)的插曲不過是,《金雞》于1964年拍成電影,由馬爾克斯、富恩特斯聯(lián)手改編。1980年,同名小說出版。雖然憑借不到30萬字的作品,魯爾福依然成為拉丁美洲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卻很少在公共媒體中拋頭露面,直至1986年1月7日離世。
又過了13年,魯爾福的兒子胡安·卡洛斯·魯爾?;氐焦枢l(xiāng)“尋找”對胡安·魯爾福的記憶,那里的老人幾乎沒有人還記得這位魔幻現(xiàn)實主義開創(chuàng)者的故事了。他根據(jù)這段歷程剪輯了一部長達60多分鐘的、題為《胡安,我忘記了,我不記得》的紀錄片。其中,很多人都是以主要角色而出現(xiàn)的,比如魯爾福的遺孀,一位也叫胡安的作家,一群居住在圣加百利鎮(zhèn)上的老人們,畫外音是由魯爾福本人朗讀著自己的小說,尤其是《盧維納》。卡洛斯最想記錄的父親并沒有出現(xiàn)在畫面中,而紀錄片看后,卻總會讓你覺得他好像就存在于某處。
這似乎從另一個側(cè)面演繹了魯爾福的孤獨,和他對孤獨的深刻理解。魯爾福在他為數(shù)不多的幾篇回憶文章反復言說著孤獨。他說,孤獨迫使他寫作,也是孤獨在某種程度上讓他喪失了寫作的沖動。他也言說憂慮,當他寫《佩德羅·巴拉莫》時,他只是想擺脫一種巨大的憂慮。因為寫作是一件真正痛苦的事情。“從內(nèi)心深處講,《佩德羅·巴拉莫》來自一個形象,是對一個理想的追尋:她叫蘇莎娜·圣胡安。蘇莎娜·圣胡安從來也不存在:是根據(jù)一個小姑娘想象的。我13歲的時候見過她一面,她從來不知此事。在我的一生中我們再也沒有重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