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杰《兩個人的廣場舞》:表妹的眼淚
五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去一位親戚家里喝酒,進屋一看差不多都認識,不是喊表弟表兄,就是喊表姐表妹,雖然算不上直系,隔山邁嶺地也能攀上親戚。按說大家好久不見,先到的客人怎么也得欠欠屁股,或打聲招呼,我進屋卻沒感受到這個熱乎勁兒,當然誰也沒有冷淡我,就是感覺氣氛不對,怎么形容呢?用壓抑比較貼切。親戚請喝酒是因為他的孩子次日要舉行婚禮,提前熱鬧熱鬧。不是只請直系親屬,還有平時走動比較勤的也請過來了。無論如何這也是喜酒呀,怎么弄得像是要掉個兒?經(jīng)過一分多鐘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一位表妹的臉子耷拉得很厲害,臉頰上還掛著淚痕。我以為她讓誰給氣著了,就想安慰她一番,她卻從包里掏出一沓子紙讓我看。一旁的大姐跟我說,替她瞅瞅,里頭不會有啥詐吧。
原來表妹家拆遷了。表妹遞給我的那沓子紙是一份拆遷協(xié)議書。村里最初有多一半人家不同意拆遷,現(xiàn)在拒絕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的,村里僅剩四戶人家了,表妹是其中之一。
說老實話,如果那份拆遷協(xié)議書圓滿兌現(xiàn),表妹的獲利相當于她全家人打拼幾輩子。我驚呼,這是好事呀,一夜脫貧,進入小康家庭快車道,還哭啥呢?
表妹卻跟我嘮叨她家房子哪年蓋的,蓋房上梁時都有什么講究,請了多少幫工,當院有多大,東廂房裝啥,西廂房裝啥,觀音菩薩和灶王爺分別供奉在什么位置。說完家里又說她的承包地,承包樹,承包地撂荒的幾乎沒有,還都種著呢,承包樹倒是都死絕了,現(xiàn)在坡上長著的那兩大片,都是她跟丈夫十年前種上的,也早就掛果了。她說到這里猛然想起剛才的那個話頭,說往后住到樓里,給老祖宗燒紙、燒襖啥的上哪呀?
一旁的大姐直嫌表妹煩,說她歲數(shù)不大,倒學會了磨叨嘴子,進屋就說她的那點破事,給人說得那叫一個堵心。就是錢燒的,還沒拿到手,美得不知道說啥好了,矯情!又有一個表弟幫大姐的腔,說表妹過去的日子混得上不上,下不下,現(xiàn)在熬出頭了,不感謝人家開發(fā)商,還得便宜賣乖,簡直就是不懂事!看來表妹剛才是遭到大家的一致數(shù)落,才把屋里的氣氛弄成那樣的。
不過我聽得出來,表妹沒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不是錢多錢少的事,她跟親戚們掏心窩子,讓我看協(xié)議書,是對自己今后的生活很茫然。如此想來,我倒覺得表妹不是矯情,也談不上不懂事。她生長在農(nóng)村,結(jié)婚又嫁到農(nóng)村,幾十年的農(nóng)村生活,大到花會書場,小至民俗俚語都已經(jīng)深植骨髓。她現(xiàn)在居住的村莊,很快就會變成過往,而她再次面對的生活場域,卻需要重新建立,不僅是鍋碗瓢盆,還有一份基因里的精神牽絆。
那天晚上,在眾人對未來生活的暢想中表妹還是笑了。就像《兩個人的廣場舞》,游人如織的場景退卻之后,還有兩位老人的私語和夢囈留下來,這也是他們送給明天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