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2期|王堯:遠行,在虛妄之處
我并沒有失蹤?!笆й櫋笔莻€可怕的詞。若在微信上看到某人失蹤的消息,我就預知到失蹤后的結果了。我印象中,后來有個朋友說:你的電話不通,微信也不回復。我真的擔心你失蹤了,我想了你失蹤后的種種可能,我害怕得不敢再想了。我看她或他說話的眼神凄迷,心生愧疚。我當時的樣子,就像身后不遠處的楊樹,被風吹雨打過的楊樹蓬頭垢面。
其實,我只是短暫地和你們告別。我甚至覺得“告別”這個詞也言重了,當我心里仍然覺得我這次出發(fā)只是為了重新尋找一條回來的路徑時(你們可能會說我這個年紀還這么幼稚,你能夠離開自己的影子嗎?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有些幼稚,但幼稚也會讓生活呈現(xiàn)另一番面貌,我在深刻的生活中生活得太久了)。尋找一條路,也是夸大其詞。我只想在熙熙攘攘中寧靜幾日,我并沒有和你們告別。家里人都知道,我一直想背著行囊遠行,在山區(qū),在湖邊,或者在一座小鎮(zhèn),我安靜地讀書寫作一兩個月。很多年前,曾經(jīng)流行“一地雞毛”這個詞。如果你的生活就是一地雞毛的庸常也就罷了,問題是,你又賦予這樣的生活以崇高感,一旦崇高了,似乎就把雞毛編織成了孔雀的屏。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常常就在做這樣的美麗轉(zhuǎn)換工作。于是,你可以避開一地雞毛,但你不能不等待孔雀開屏的那一瞬間。你不是沒有意識到虛無,但你很快把虛無充實起來。
是的,我喜歡南方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努力挽留老氣橫秋的往昔,又朝氣蓬勃地模仿城市的現(xiàn)代生活。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城與鎮(zhèn)的相互模仿。我初到姑蘇城時,以為這是幾座小鎮(zhèn)的拼貼。這座城市在不斷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始終要保留小鎮(zhèn)最初的精氣神,總是讓各種建筑物穿著粉墻黛瓦的舊衣裳。新生活里散發(fā)著舊日子的味道,年輕人誤以為傳統(tǒng)就這樣現(xiàn)代了。當然,這座小鎮(zhèn)最好在山區(qū),在湖邊,在湖光山色之間。我想遠行,又想遠行時仍然生活在似曾相識的場景中,可見我邁出的只是碎步。這其實是一種生活的惰性,或者對某個區(qū)域的自以為是。譬如,我在蘇州四十年,這個“最江南”的地方,一半是詩,一半被詩美化了??诳谙鄠鞯脑娀K州,也在清新的空氣中散發(fā)著樟腦丸的味道。它在冬天的潮濕和陰冷,幾乎讓所有的北方朋友有徹骨的寒意。在初到這個城市時,我們還會在大雪紛飛中坐上歸途的汽車。現(xiàn)在,好像不是現(xiàn)在,很多年了,幾乎難見大雪。偶爾一次要下雪,從政府到民間都異常緊張,生怕交通事故,生怕大雪壓塌了廠房的屋頂。我們對大雪的懼怕已經(jīng)讓終于落下的雪不是風景而是災難。我們在江南等待雪花飄揚,就像在廣州、香港和臺北等待下雪一樣渺茫。有一天在哈爾濱,在遼闊的北大荒,我站在冰天雪地中,突然覺得皚皚白雪擊垮了潺潺流水。那時我知道,對一種風景的過分迷戀,會讓地平線越來越靠近自己,天地縮小了。
我是拖著自己的影子坐到出租車上的。那一刻還有陽光,等我站在月臺上時,我聽到了雨打天篷的聲音。沒有陽光,也沒有燈光,影子消失了。這個聲音讓我恐懼,那年從北戴河過山海關再到北京南站時,我就是在一處天篷崩塌的聲響中跨進列車的。那個夏天的暴雨據(jù)說是百年不遇,我過了五十歲以后經(jīng)常遇到百年不遇的人和事??赡芫驮谖一靥K州的火車上,我曾經(jīng)去過的那個山村,有一處塌方了。我和她去過。我和他們?nèi)ミ^。我在電視上看到山洪沖垮村莊后的場面,我還沒有辨認出死里逃生的人群中有沒有我見過面的人,電視新聞已經(jīng)結束了。我們在這個村子里吃了土雞,還有剛剛從地里摘回來的黃瓜。我很久沒有吃到這么新鮮的黃瓜了,偶爾在城里的某個店吃到號稱土雞的雞,但味覺告訴我這土雞不土。那是一個夏日的中午,村子背后山脈綿延,一條溪流從村前流過。氣溫清涼得如竹葉一樣翠綠,熱烈的景象先是在嘎嘎掙扎的那只土雞的雞冠上,然后我看到了田野不遠處的向日葵。同行的朋友問我,你怎么總是盯著向日葵。我說那是葵花,我上小學的路上兩邊都是葵花。我一直習慣說葵花,不說向日葵。那個夏天過去兩年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秋,應該是有風了,因為我習慣地把風衣的衣領豎起了。據(jù)說,這是我最瀟灑的形象。秋冬之際的風顯然比五月初的風厚重許多。就在我上車的那個瞬間,我好像聽到有人喊我名字,我的身后緊貼著另外兩位旅客,我?guī)缀鯖]有回頭的可能。是誰在喊我的名字呢?
久違了,靈巖山。在出遠門前,朋友邀我登山。深秋的靈巖山楓葉紅得恰到好處。這是第一次進老和尚的臥室,我看到老和尚平靜地招呼我坐下,他示意我無需執(zhí)弟子之禮。我雙手合十,向老和尚作揖,然后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朋友程說:這就是方中浩,你給他取的法名叫“仁圣居士”。老和尚點點頭,朝我看看說:給你取名的人讀過《孟子》。我說:是的,是我父親給我取的名字。其實我并沒有皈依佛教,我一直尊敬佛,就像我尊敬上帝一樣。無論是進廟,還是進教堂,我就像進教室上課一樣。朋友程交友廣泛,進出儒釋道之間。我們時常在一個書院談論國學,談論臨終關懷。老和尚九十大壽之前,朋友程要為老和尚祝壽,讓我為一個禮品袋寫上一行文字。我并沒有參加老和尚的祝壽活動,朋友程說,那天上山的道上,都是給老和尚祝壽的人。朋友程給了我印有我書法的袋子,里面是一只碗,還有幾卷壽面?!袄虾蜕姓f,你的字很好。這是給你的禮物?!迸笥殉滔蛟谧呐笥颜故疚覍懙哪且恍凶郑_心地說:“老和尚說你的字有古意,不是淺薄的人,他要收你做弟子?!蔽疫€沒有回話,朋友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紅本本:“這是你的居士證,老和尚給你取的法名叫仁圣?!蔽?guī)缀跏肿銦o措,不知道要不要收下這個小紅本本?,F(xiàn)在,這個小紅本本安靜地躺在我書房的抽屜里。老和尚的生日是五月,我也是這個月出生的,所以我在自己那些從未公開發(fā)表的詩中說自己是“五月的孩子”。這次上山,我是向老和尚致敬的。老和尚問了我在學校的一些事,我說覺得自己有點累,往后要做減法。老和尚說:“不是做減法。有些事物本來就不在你身上?!崩虾蜕械脑挀舸┝宋业恼軐W,在下山的路上,我覺得自己輕松許多,看兩邊的紅葉,色彩是如此純凈。
火車動了,然后風馳電掣一般。鄰座是一位中年婦女,身體微胖,她的長相和氣質(zhì)讓你無法猜測她從事的職業(yè)。她在喝永和豆?jié){,我無意中看到她的手指甲里不均衡地嵌著灰色污垢。就在我心里有點欷歔時,她從包里掏出一本書,竟然是《愛與黑暗的故事》。這位文學青年看了一會兒發(fā)出了鼾聲,直到乘務員過來提醒她快要到站時,她才呵欠連天醒過來,匆忙離開座位。當我現(xiàn)在寫著這段文字時,我可能夸大了她形象的負面。真好,這位讀者喜歡《愛與黑暗的故事》。如果她不是在這一站下車,也許我會和她討論這本書。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時光,指甲里也是污垢。那時,我也是這樣捧著一本書。我一直想和朋友討論這部書,身邊的朋友說看過電影,感覺沒有拍好。我和北京的Y君電話里說起這本書,他說他也很喜歡。這位朋友對愛與黑暗保持著獨立的思考,這一定是他喜歡《愛與黑暗的故事》的原因之一。當自己心里想著如果自己能夠?qū)懗鲞@樣一本書時,我知道這是對自己失望的另一種表達。我們?yōu)槭裁床荒茉诖蟮母窬种兴妓鲊?、民族、家庭個人呢?如果這位中年婦女還在,我也許未必和她討論這部書,她如果問我是不是什么專家,我會羞愧難言。
坦率說,很長時間我的思想生活在別處。在看到許多朋友都寫詩時,我也翻出了自己之前寫的那些分行的散文段落。我覺得我的詩里沒有遠方,我得找一個地方,讓自己敞開。我知道這是懦弱和堅強的混合。知識分子通常會原諒自己的懦弱,夸大自己的堅強。我現(xiàn)在才明白,在說到我的一些前輩和同事時,先生常常會冷笑。他看透了我們這些人。在這之前,他先看透了他自己。那天先生在提醒我說話不要再走神時,說了一句話:你東想西想什么呢?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們是兩代人,我其實是想告訴他,我不想再犯他們這一代曾經(jīng)犯過的錯誤。但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歷史循環(huán)的力量遠遠比我估計的要大得多。那天吃了土雞和黃瓜后,我們離開了村莊。上車前,我回望了片刻。在車上,我還和本地的朋友說,這地方的風水真好。
我現(xiàn)在又走神了。但并沒有對著鄰座的背影冷笑,我在一個孩子發(fā)出尖叫聲時好像聽到了先生的冷笑。我在我熟悉的空間里,感覺到一種窒息或者是平庸或者是世故。盡管關于寫作可以打造一個與現(xiàn)實平行的世界已經(jīng)是陳詞濫調(diào),但我相信,許多奇跡和意外是在虛構的記憶中發(fā)生的。沉積的記憶其實是發(fā)霉的,虛構讓它長出新芽甚至開花結果。我現(xiàn)在就面臨這樣的困境。當我在電腦屏幕上打下幾行字時,許多人和事就在我眼前晃動,甚至和我交談。這是許多寫作者的感受。我發(fā)現(xiàn)不是我熟悉他們或它們,而是他們和它們太熟悉我。我不得不把自己和自己的環(huán)境陌生化起來,不得不把自己和紙上的世界區(qū)別開來。許多年了,我們只想融入,從來沒有想到分離。一旦有機會區(qū)分,就會生出孤獨感,孤獨感又派生出崇高感。其實孤獨不等于高貴,不等于崇高。一棵蔥綠的樹,枝繁葉茂,然后一片一片的葉子落下,尚未凋零的最后幾片葉子在風中掙扎。我們常常以為孤獨是這幾片枯葉,并且以為自己也是。其實孤獨的是樹干和枝丫。這世界上最本源的東西才是孤獨的。我偶爾也思想,但我在世俗之中。當我覺得自己孤獨時,我常常暗藏了對別人的失望。但我現(xiàn)在多少知道了,如果我的思想不足以像樹干一樣任你東南西北風,那我仍然在世俗之中。
這是我理想的一個小鎮(zhèn),它在一條河的南岸。據(jù)說這是個千年古鎮(zhèn),我并不在意它究竟古了多少年。我從石板街走過,兩邊是重新改造過的房子、民居和商業(yè)小店夾雜著。這是我喜歡這個小鎮(zhèn)的原因之一。我去過不少古鎮(zhèn),已經(jīng)聽不到當?shù)氐姆窖?,商店業(yè)主的氣息和古鎮(zhèn)并不吻合,這條街上的原住民在古鎮(zhèn)商業(yè)化后被遷走,住進了新區(qū)。我特別反感這樣的古鎮(zhèn),當原住民的生活在古鎮(zhèn)消失后,古鎮(zhèn)其實只剩下空殼和被表演的傳統(tǒng)。我知道,這可能是文化人的偏頗。文明的生活和文化的傳承有時候是悖論。S鎮(zhèn)是我喜歡的,它是我想像中的模樣,又與我少年時在小鎮(zhèn)踏過石板街的記憶重疊。我意識到我到這里來,其實還是生活在似曾相識的舊風景中。但我很興奮。我在網(wǎng)上搜索住哪一家民宿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木門的這一家。
現(xiàn)在一切都安靜下來了。我終于如愿以償。在給家里報了平安后,我猶豫再三關了手機,短信微信電話與我無關。我突然覺得清靜得奇怪,這是我2010年1月到達波士頓后的感覺。因為是周日,我沒有辦理美國電話,也不知道住所的無線網(wǎng)名稱和密碼。接我到住所的一個朋友的朋友送我到達后即匆匆離去。我想起我兩年前訪問這里在哈佛大學附近的一家酒店住過,那里有網(wǎng)絡和電腦可以使用。謝天謝地,我居然憑印象找到了這家酒店。我和管理者說了我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想使用一下電腦寫郵件。這位先生欣然允諾。其實也就是兩天,沒有網(wǎng)絡,我如同度過了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獨處,其實是對自己是否能夠誠實地生活的一種考驗。
我打開電腦,覺得可以安靜地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了。突然房間里所有的燈都熄滅了,房間外開始出現(xiàn)嘈雜聲。我走出房間,店主告訴天井的旅客:停電了,不會很長時間。秩序便大亂。我們在醒著的時候都不習慣黑暗了,只有在無法入眠時才會渴望黑暗。我不知道是誰發(fā)明的眼罩,黑色的眼罩。當你覺得有光時,你就把眼罩戴上,黑暗變成了膏藥貼在你的眼睛上。我即使失眠幾夜,我也不愿意戴上眼罩。我固執(zhí)地認為,只有在你心里覺得時間已經(jīng)死亡時,你才能進入你的夢想。我走到小街上,有些商店點起了蠟燭。我突然安靜下來。這個時候,我的耳畔響起華阿姨在電話里的聲音。十年來,我一直不斷回憶,不斷辨析甚至猜測她說的最后幾個字。我是備了蠟燭來的。我想,我一個人在房間里抽煙,如果不點蠟燭,我可能一天下來就有縹緲的感覺。回到房間,在我猶豫著要不要點蠟燭時,電燈突然又亮了。
雖然只停電半小時,我已經(jīng)不習慣如此光明的晚上。我拿出蠟燭,用打火機點燃,然后關掉燈。是的,那天我就是在覺得煙霧繚繞時,點亮了自己書房的蠟燭的。這個時候電話響了,我還沒有說出“你好”,電話那邊傳來一個聲音:我是華阿姨。華阿姨已經(jīng)去世十年。她在清醒的時候,留給我一個筆記本。她說她六歲就離開那個小鎮(zhèn)了,她記不得小鎮(zhèn)的名字了。她說這是徽州的一個小鎮(zhèn),鎮(zhèn)的北面有一條東西向的大河,河灘很寬,春天開著花。她家在大街的東邊,好像坐北朝南。華阿姨憑著她六歲的記憶畫了她印象中的街和房子,這本筆記本我一直放在書房的抽屜里,這次出門我并沒有想起華阿姨模糊的故鄉(xiāng)。
這里是華阿姨的小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