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0年第11期|張?zhí)煲恚貉┥?/em>
(一)
剛到一個陌生城市,會覺得那里一切都不像真的,街上的人都假裝去上班,賣水果的是賣著玩,樓房、公園、地鐵站是供大家演戲的背景。生活的沉重和真實感,需要給它時間才能滲進來。巫童跟男朋友站在路邊等出租車,她往遠處看,天邊的雪山也不真實。長天寥廓,雪山建筑在大塊的云上,白山上的紫色陰影像累累刀痕,是個壯偉又有柔美細節(jié)的世界,陽光從云里透下來,白雪成了輝煌的金橙色。
他已經(jīng)打了好幾個電話,司機一再道歉。他盯著手機地圖上追蹤到的車子圖標(biāo),說,這么幾百米路,我跑步三分鐘都到了,他開了五分鐘。早知道在機場租輛車,這兩天用。巫童說,今天只是彩排,明天才正式婚禮,遲到一會兒沒事。
她說完話又望了他一陣,他今早穿的是為參加婚禮買的墨綠波點襯衣和苔色皮鞋。她喜歡從側(cè)面看他,他不知道自己有好看的后背和臀部,脖頸微微往前伸的線條柔韌有力,在這些時候,她決心好好愛他,愛他后腦勺的形狀,愛那一塊小點心似的圓耳朵,以及他欠發(fā)達胸肌下那顆欠機敏的心。
這些時刻,就像心電圖山巒線里突起的尖尖,報告愛情一息猶存。
她說,我想到一個游戲,數(shù)一數(shù)路過的人有多少會抬頭看那座雪山。他說,為什么人家要抬頭看雪山?
因為好看啊。
開著車,騎著車,走著路,不要看路嗎?哪能總看山,那不撞了?
住在一個抬頭能看見雪山的城市,多有意思,如果是我,一有機會就看。
如果你真住這兒,就覺得沒意思了。他像大人陪孩子講孩子話一樣,笑著抬頭望一眼,豎起一個手指數(shù)道,一。
不,我跟你不算。
為什么不算?咱們是外地的,也是“路過的人”。
他們到的時候,準(zhǔn)新郎新娘還沒到,宴會廳里聚著一些人,他往前走,有人用余光看到他,回頭大喊他的名字:馬闖!很多人轉(zhuǎn)身,歡呼道,小馬,你總算來了!他連后腦勺上都出現(xiàn)愉悅的表情,好像笑容的墨汁太濃,力透紙背。她在他身后一步遠的地方停住,讓他獨享這亮相的一刻。他迎上去與人擁抱,叫出一些暗語似的外號。人們亂紛紛地說: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八年沒見啦。不對,哪有八年,七年七年。你坐高鐵還是坐飛機來的?飛機?是了,你住得遠。真不容易,要不是老劉結(jié)婚,咱們班還聚不了這么齊。
每個人背后都站一個帶笑的女人。他轉(zhuǎn)身招手讓她過去,給她叫出一個個名字,仿佛這些人對她很重要似的。每個叫到名字的人,又再介紹自己的攜伴。她不停地握手,上身往前俯一點,停一秒鐘再直起來。人跟她說話時,他含笑側(cè)過臉看。她知道他正借用那些人的眼光審視她,揣摩旁人的評價,感到滿意。
擾攘未完,要結(jié)婚的兩人和四個父母也到了。女人瘦高,渾身繃著勁,臉上放出大事將近的、振作的光彩,和享受矚目的淡淡得意。男人敦實,有一組反復(fù)看、刻意記也記不住的五官,一笑露出門牙中間的縫。又握了一輪手,所有人都胡亂笑著,像發(fā)名片似的朝各個方向散發(fā)笑意,每張臉上都回蕩著別人笑的回聲。司儀走上最前方的舞臺,拍著手說,二位新人請過來,咱們抓點緊,今天要練的東西太多,穿著婚紗怎么走,怎么轉(zhuǎn)身,新郎怎么掀頭紗,快!
兩條胳膊左右摟住他肩膀,把他攬到人群中,他們走到舞臺最前方的座位坐下,充任觀眾,女人們夾在其中,以青翠的笑做點綴,像牛排盤子邊上的西蘭花、胡蘿卜片。
巫童往后退,走到最遠的一張圓桌邊,坐下來,雙肘支桌,假裝感興趣地張望一陣,嘴角用力,像兩枚圖釘似的,把笑固定在嘴上。她這樣堅持擺了會兒姿勢。音效師試播音樂,廳里響起瓦格納的《婚禮合唱》,女助手給那兩人講解路線。宴會廳沒窗戶,看不到雪山。巫童從包里掏出電子書,把大腿上的桌布推一推,打開書。她臨行時選的這本書叫《進入空氣稀薄地帶》,講了1996年珠穆朗瑪峰上一場九人遇難的山難,“空氣稀薄地帶”即指珠峰。
有人走過來,巫童拉起桌布,蓋住腿上的書,抬頭微笑。那女人也朝她笑,坐在她身邊??此θ堇锏男牢亢妥碌淖藙?,會認為她是親手栽下婚事的樹苗的人,現(xiàn)在可以在果樹下坐著歇歇了。她說,真不容易,哦?我是老劉他們班長。當(dāng)時他們宿舍四個人,老劉跟馬闖關(guān)系最好,我們開玩笑說,老劉要對人家馬闖負責(zé)!現(xiàn)在總算他倆都有了終身負責(zé)人……巫童繼續(xù)微笑,她發(fā)現(xiàn)笑已經(jīng)嚴(yán)重通脹,無法表意了。
彩排結(jié)束后,人們一起吃了“待客宴”,由新人的父母做東。下樓時馬闖說,得去買雙襪子。巫童說,你不是帶襪子了嗎?他顯出心煩意亂的神情。早晨跟你說了呀,我只帶了一雙藍襪子,一雙紅波點襪子,沒帶黑襪子。
一定要黑襪子?
搭配一身黑西服,一坐下,褲腿底下露出波點襪子?像話嗎?
有什么像話不像話的?像誰的話?你要問我的話,我覺得沒什么。我喜歡你的波點襪子。
嘿,我早晨跟你說“晚上陪我買雙襪子好不好”,你還答應(yīng)了,說“好”。
我是不是在衛(wèi)生間?……想起來了,當(dāng)時正刷牙,電動牙刷嗡嗡的,沒聽清。
沒聽清就隨便答應(yīng)?那我說“我把你賣了好不好”,你也說好?
把我賣了?我這個歲數(shù),領(lǐng)養(yǎng)家庭可不太好找,人販子買了就折手里。
不賣給人販子,賣給“書院”,你愛看書,肯定能混成柳如是、董小宛。
巫童笑笑,沒接話。馬闖說,算了,我自己去買。你回去看書吧。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
沒事,你回去看書吧。黑襪子又不用挑。
我陪你去。我記得酒店對面有個挺大的商場,就去那兒買,行不行?
行。
他們在住的酒店門口下了出租車,過馬路。這個商場,跟別的城市無數(shù)商場一樣,是個鑲玻璃的大水泥盒子,二層外墻懸掛幾張著名的好看面孔。商場的門,是有三個出入口的玻璃門,在門口已經(jīng)知道門里一切毫無新意。雖然無新意,在厭煩之中也有點安心,因為千篇一律是一種承諾,承諾你能找到所有熟悉的東西。她站在商場門口,夜間城市的燈光太亮,天顯得暗淡,藏青色的天幕里,雪山只剩極遠的一個影子,像飄在咖啡上最后融化的一角奶沫??上а┥缴喜毁u襪子。
所有商場一樓都賣金銀珠寶,生怕?lián)尳俜缸咤e樓層;另一半地盤屬于護膚品和化妝品,怕舍得花錢的女人走錯樓層。地板一塵不染,頂燈在瓷磚上映出一顆一顆光點,四處彌漫著安逸富足感。他們在金色燈光里慢慢往里走。扁扁的玻璃柜臺里,有金項鏈、金戒指,帶鉆的,都放在大紅氈子的小斜坡上,黃黃的一掛、一圈,也并不耀眼生花,只是黃得十分濃重,除了黃金自己,別的東西極少這么黃。
柜臺拐角處立著一根沒頭顱的脖子,底下連一截胸口,金項鏈圍在上面。巫童跟馬闖頭一次約會,到商場里看電影,路過金飾柜臺,她給他講,納粹把猶太人遺體推進焚尸爐之前,先搶金子,戒指一時拔不下來,就砍掉整只手,那脖子模型就像是為搶項鏈砍下來的,所以用紅布裹著,代表鮮血。
馬闖笑道,你的想象好可怕。巫童抱緊他胳膊說,我故意的,這樣即使以后分手,你帶著新女友逛商場,也會想起我。
后來的約會里,又聊過一次,馬闖說,那咱們結(jié)婚的時候,我倒是給你買不買首飾呢?巫童說,不用買了,我也不覺得黃金好看。馬闖說,黃金不需要好看,就像國王不需要長得美。
賣首飾的一律是年輕女孩,都化了沒頭沒腦的妝,面皮鉛白,眉眼口鼻像一些小而輕的物件漂在牛奶上,穿著煤灰色套裝,兩手垂在小肚子處互握,呆呆地侍立,好像是那些珠寶的丫鬟。一對客人坐在柜臺外邊,探著頭看,像看魚缸里的魚。女客指了一樣?xùn)|西,售貨女孩掏出一枚指節(jié)長的小鑰匙,從里面打開玻璃門。紅氈子黃鏈子之間,突然冒出一只大肉手,項鏈紛紛顯出被打擾的驚慌。
依從馬闖的喜好,他們每周末都到商場里散步,像上公園似的。他喜歡浸在人群中,看人,看店鋪里各種玩意兒,商場里油脂色的光就是他的雞湯。巫童也理解,每個人精神上都有一部分是充氣的,像自行車胎、游泳圈,用一陣就需要往里打氣。不同的人,要充進去的氣體不一樣。馬闖需要人世里蓬勃的熱氣,巫童需要空房間里平靜的冷氣,沒有高下之分。他們輪流陪伴,耐心地盡伴侶的職責(zé)。
馬闖說,剛才光喝酒了,沒吃什么東西,胃不舒服。巫童說,那就去頂層吃碗面,再下來買襪子。
他點頭。不用看樓層信息燈箱,他們都知道幾層賣什么東西。這是所有商場通例:第二層賣年輕女服,永遠最熱鬧,賺錢、攬人氣,全靠這一層。店鋪里里外外潔凈透亮,像勤于擦拭的香水瓶、酒杯,門楣上印英文,櫥窗里的模特挺胸揚臂,腳尖努力地踮在一對鞋里,墻上掛的衣服跟放煙花似的,蝦粉、牛油果綠、蜜瓜黃、蘑菇灰、果醬紅,經(jīng)看不經(jīng)摸,少不更事的薄棉布,洗幾水就起球的滌綸,輕浮的雪紡,繃帶一樣的錦綸和滌綸,質(zhì)料差倒像一種體貼,預(yù)先給人備好始亂終棄的理由。店都很大,往里一張,深不見底,猶如女人對衣服的胃口。巫童試和買的時候不多,只是盡義務(wù)似的,跟馬闖從一邊走進去,導(dǎo)購女孩跟在后面嘟嘟囔囔:有喜歡的嗎?可以試穿,有喜歡的您可以試一下嘛。他們走到底,拐彎,再走出去,背后的聲音停了。
再上一層是年輕男服和運動衣,人永遠不多,有種操場式的簡潔空曠。運動服店的墻上大幅廣告攝影,冠軍們露出好看的皮肉、肌腱,渾身是膨起的肌塊投下的陰影,還有些男女演員,一看就不懂運動,是在“演”運動,也混跡其中,緊繃俏臉。馬闖第一次送巫童的東西,就是一雙運動鞋。
他們相識于一次城市馬拉松。巫童跑了大概半小時路程,到達一處僻靜的路段,前面一人慢下腳步,停住,彎下腰,她路過那個佝著的后背,本來都跑出去好幾米了,又回來,原地顛著步子,嘿,你沒事吧?
只見那人抬起一張發(fā)青的苦臉。她湊近一步,他卻搖手示意不要靠前,巫童問,怎么了?那人鼓了鼓嘴,一張口,哇地吐出來,噼里啪啦如倒水,巫童的白鞋成了潑濺花色。
馬拉松是不跑了,路過果蔬店,巫童進去買了串香蕉。他們找了家咖啡館坐下,半根香蕉配熱咖啡服下,那人臉上恢復(fù)人色。巫童說,你沒怎么練過吧?這樣太危險了,真的,跑步很容易死人的,每年馬拉松都會有人猝死,平均五萬參賽者里就有一人死亡。
那人說,我是跟人打了賭……其實我練了一個多月,水平?jīng)]這么差,壞在今早不該喝豆?jié){。
他們交換名字。他說,你的名字真有意思,女巫的巫,這姓少見。巫童說,你的名字才有意思,馬進了一扇門,什么門?
馬闖說,窄門。
是這句答話,讓巫童愿意跟他交換微信。第二次見面,馬闖帶來一雙新跑鞋,胭脂粉和灰紫拼色,鞋幫上縫著珊瑚色對鉤,不像鞋,像花色禮品紙包裹的一個東西。巫童端著鞋,手勢好像端一個古董盤子。她假裝欣賞一陣,說了贊美,又說了感謝。她不愛花哨的東西,但她喜歡這上面看得出的心思。
他說,號是我估的,你試試,不合適我去換。
巫童伸手到鞋里,把填空的報紙團拿出來,那報紙異常沉重,還硬硬的。打開,里面是個水晶球,球里封著一朵玫瑰花。他莞爾一笑,水晶球,送給女巫。
第四層總是賣中老年服飾,再往上,五層六層都是吃飯看電影的地方。中老年這一層,不知怎么回事,總有點凄涼。大多數(shù)模特就一個腔子,沒頭沒胳膊,底下一根稻草人似的鐵桿。好不容易有幾個帶四肢的,擺的姿勢又僵得像廣告里表演骨質(zhì)疏松的老人。衣褲顏色一律沉甸甸,濃得透不過氣,紫是大牡丹花的紫,是高錳酸鉀溶液的紫,粉是加深再加深的桃花粉,是那種老式被罩窗簾的笨粉。還有黑底子上塞了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t花圖案,像一身黑米紅棗粥。衣服設(shè)計也敷衍得很,幾乎等于沒設(shè)計,衣褲一律沒腰沒臀、沒男沒女,上衣胯骨處縫兩個四方大口袋,怕人不注意,還在口袋標(biāo)上菱形繡花。又為顯得隆重,顯得有身份,鑲了假毛領(lǐng)子,假碎鉆拼出大花大朵大鳳凰,縫在肩上、手肘上、胸口腰間。
巫童每次走過商場里的這一層,都覺得難受。衣服架子上密密一溜,露出肩頭袖子的一細條,規(guī)規(guī)矩矩,擠著挨著,像排隊買大米白面的人,一種面目模糊的絕望。為什么把中年人隔絕在美感之外?他們不配穿點好看的衣服嗎?
她惦記困在珠峰上的人,書里的故事讀到一半放下,就像人物暫停了原地不動,雪花和狂風(fēng)都懸在半空,等著她。她很想趕快下去,買完襪子就回,可電梯在很遠的地方。很多商場故意把上行電梯和下行電梯放得遠遠的,逼人把這層走一遍。走到一半,聽一個人問:巫童?……您是巫童嗎?
聲音不大,好像不是喊人,是跟身邊朋友說話,但人總是對自己名字特別敏感。兩人都轉(zhuǎn)過身,幾步開外站著一個中年婦人,四五十歲模樣,穿著水泥灰色的西服上衣,同色西服褲子,里面是白襯衣,小小一個臉盤嚴(yán)嚴(yán)實實化著妝,燙過的頭發(fā)云似的簇著,眉毛涂成灰咖色,上下睫毛都搽了睫毛膏,眼睛很大,抹了橙紅唇膏的嘴因為醒目,也顯大,一個瘦臉就像是小碟子裝了過多的果子。她是那種窄肩小胯的南方女人身條,那種身材年輕時玲瓏悅目,穿衣服也容易穿出俏來,一旦老了,脂肪枯竭,就顯得干癟可憐——脂肪并不永遠是敵人,胖女人會在長跑的后半截報復(fù)回來。那婦人的身子往前探一點,嘴巴張開一條小縫,端詳巫童的臉。
馬闖看看巫童,她叫道:娘娘!……臉上展開驚訝和熱情的笑,像個簾子唰地拉過來了。
他知道那是假象。絕大部分人只看到笑,他看得出簾子后邊的驚慌。那驚慌就像……就像一個曾經(jīng)溺水的人被拉去看海,不知情的人還問她,海美不美?這倒不能說明愛得深,作為伴侶,學(xué)會看懂對方表情,就像水手學(xué)會看云識天氣一樣,是種讓自己過得更舒服的能力。
那婦人喜道:哎呀,真是你!哎呀,小巫童,多少年不見。女大十八變,變得這么漂亮,變成大姑娘了,差點認不出你了。
這話都十分陳濫,長輩見小輩的套話,聽不出她跟巫童具體什么關(guān)系,他感到巫童使勁捏他的手,不是暗示,只是一種無意識的借力。
其實巫童都不知道手在使勁,她好像劈面撞上一個冷氣森森的黑洞。這婦人從黑洞里一步踏出來,念出一道咒語。咒語喚醒了另一個巫童——好多個巫童從大到小,按年紀(jì)排列,套娃似的一個摞一個,藏在她體內(nèi)。一剎那,時間變得不是時間,她也想起自己不是自己,是一個逃犯。
巫童說,天哪,太巧了,太想不到了,在這兒會遇上您。她偏過身子介紹說,馬闖,這是我老家人,初中同學(xué)的媽媽,我打小喊她麗麗娘娘。娘娘,這是我男朋友,馬闖。馬闖說,阿姨您好。
婦人的表情比跟巫童相認更喜悅,低聲叫道,哎呀,你好你好!小馬哪里人?
馬闖說了籍貫。婦人說,我就知道肯定是北方人,瞧瞧這個子又高,模樣又稱頭,大鼻子大眼的。我們那小地方可沒這種人才,是不是,小巫童?
這話巫童沒法點頭,貶家鄉(xiāng)貶馬闖都不是,她低頭一笑,混過答話。
那,你倆是在這兒工作,出差,還是來玩?
巫童轉(zhuǎn)頭看著馬闖,意為我是陪你來的,歸你解釋。他說,阿姨,都不是,我大學(xué)室友明天結(jié)婚,我們坐飛機過來喝喜酒,順便預(yù)習(xí)一下,明年我們也打算辦事情。
她倒沒料到他說這么多,多得溢出來了,“辦事情”這個事他們還沒講定——床上最甜的時候講的那不算數(shù),它們跟呻吟、呢喃一樣無意義,僅供助興。
婦人以真誠的榮幸腔調(diào),重復(fù)著說,真好!真好……那,你倆參加完婚禮,還在這里玩兩天?
巫童說,不玩了,娘娘,我們倆工作都忙,這里也沒啥好玩的。
婦人笑道,也對,這地方小得就跟個洗臉盆大,建筑都是假古董,那什么塔,說是宋代名塔,其實連塊解放前的磚頭都沒有。除了那個雪山,真沒啥玩頭。你們吃晚飯了嗎?小巫童,我請你們?nèi)巧铣燥埌伞?/p>
巫童猶豫著,又看一眼馬闖,他的表情居然蠻有興致,這一遲延,婦人手挽到巫童胳膊上,一屈臂鎖緊了,拖著往電梯口走。來來來!咱們十幾年沒見,跟娘娘整飯去。
巫童身子往后倒,兩腳在地上剎車,笑著說,不吃啦,我們吃過飯來的。
那就陪我吃!我還記得你那時去我家,就愛吃我搟的面條,桐桐也愛吃。我在廚房搟、切、煮,你倆圍著桌子埋頭吃,兩個娃娃一頓吃大半鍋,一個面劑子的面,稀里呼嚕就報銷了。
馬闖落后半步,跟在后頭,只見那句話之后,巫童的上半身收回去,恢復(fù)直立,分明是那句話里有什么東西打動了她。她說,好吧,娘娘,咱吃碗面。我們倒也是,本來就想吃碗面的。
(二)
他們搭電梯上一層,再上一層,到了頂層,賣食物的店面一半是全國連鎖,水餃、火鍋、西洋快餐和自助餐,連服務(wù)員的制服配色都眼熟。路過的人,有的不看他們,有的淡淡掃一眼,巫童從別人視角一想,他們?nèi)送鹑皇且患胰冢牌畔眿D和兒子,或者母親女兒跟女婿。她臂彎里夾著的那條胳膊,瘦得發(fā)硬,皮肉松懈,離了骨隨意亂跑,衰老就是這么凄慘,隔件衣服都遮掩不住。
婦人帶他們進了一家面館,選了個靠里的四人桌。桌子是漆成醬紅色的大方木桌,椅子也是同色,鋪著藍底蠟染花布椅墊。她先坐了其中一邊的椅子。馬闖站在椅子口等待,巫童從桌椅之間蹚進去,坐在里邊,馬闖在她身邊坐下。
這時是八點鐘,飯點已過,室內(nèi)很安靜。女服務(wù)員送來熱水壺和菜單,站在桌邊等點單的時候,她疲乏地把胯支出老遠。為配合店里的復(fù)古氛圍,她穿著白底藍花對襟褂子,墨藍的灑腳褲,兩條麻花辮,辮根嚴(yán)謹?shù)赜眉t頭繩捆著,讓人想起“扯了二尺紅頭繩,給我扎起來”的喜兒。婦人點了個面,菜單遞給馬闖,馬闖跟服務(wù)員說,我也要同樣一份。然后把菜單直接放到巫童面前。
這句話其實是從巫童那兒來的。很久之前,她跟馬闖閑談時說:男士跟女士吃飯,挑菜單挑太久,拖拖拉拉,就沒意思,最好是先請女士點餐,然后直接說,我也來份同樣的。那才爽脆。
不過平時他們兩人出去吃飯,還是會各點不同的,交換著吃。這次在外人面前,馬闖猛地想起那話,立即施行,既“爽脆”一次,又顯出女友的話字字記得清,他暗自得意,眄著巫童,看她有沒有注意到那句話。
令他失望的是巫童仿佛沒聽見,只顧看菜單,前幾頁整幅的彩圖,是幾個大菜,角落價格處貼了一小塊橡皮膏,好像那兒有個傷口似的,漲了價,店家又不舍得印新菜單,新價格用圓珠筆寫在橡皮膏上。
巫童心不在焉地摳了幾下橡皮膏,馬闖小聲說,嗨,你摳它干什么?再給人家摳掉了。她就停手了,把菜單一合,說,我其實不餓,從你碗里搛兩箸吃就行。
服務(wù)員收了菜單,唱道,兩碗面!駝著背,腳上帶襻的燈芯絨黑布鞋無聲地擦著地面,慢悠悠走開。巫童一個個拆開薄膜包裹的一次性餐具,馬闖拿起剝掉的薄膜,團一團,丟到桌下紙簍里,他把三個圓筒形的白瓷杯排開,斟上熱水,婦人伸手拿了一杯。巫童又掏出自己包里的消毒濕巾,把木頭桌面揩一遍,她抹到哪里,馬闖就把哪里的盤子碗拿起來。婦人的目光跟著她的手看,笑道,你們倆一看就感情特好,瞧做事情這個默契!
馬闖笑了一下。店堂里放著琵琶曲子,聲音伶伶仃仃的,一個面館,弄這么雅致,非常有上進心的樣子,但曲子不是古調(diào),不是《塞上曲》《陽春白雪》什么的,而是一些當(dāng)代流行歌曲,用琵琶彈出來,非驢非馬,本來有幾分姿色的調(diào)調(diào)也怪里怪氣的。
他們默默地喝了幾口水,是該說點什么的時候了。巫童抬頭對著三人中間的空氣軟綿綿地笑了好幾次,眼光飄來飄去,卻不說第一句話。馬闖心里對她有點局外人的同情,他知道跟這種“老家人”敘舊的難處,小時確實很熟,但這么多年過去,什么都變了,深深淺淺的,到底說什么,怎么說,都不好拿捏,需要摸索。
他還覺得那種笑陌生又眼熟,過一會兒他想起來,是她跟那些籌備婚禮的人借來的,倒也是見賢思齊。
婦人放下杯,杯底磕到桌面,篤的一聲,猶如五線譜開頭的高音譜號,要引出一篇唱詞來,只聽她自言自語似的喟道,哎呀,時間真快!小巫童都快當(dāng)人家媳婦了,太快了。
巫童說,也沒那么快,說是明年,誰知道。
婦人沿著自己的話往下講:我印象里呀,一直還是你那時的模樣。我去開家長會,你跟桐桐站在教室門口,給家長們發(fā)油印材料。你細眉細眼的,瘦得像根毛衣針,校服在身上晃,就跟毛衣針挑著塊布料似的,脖頸底下兩個鹽罐窩窩能當(dāng)肥皂盒。最后這句帶出了方言口音,她笑,露出一口細小、略見稀疏的牙。
巫童給馬闖解釋道,鹽罐窩窩是我們那里的話,鎖骨坑的意思,這里。她伸手在鎖骨上捏了一把。娘娘,你是沒見我高中那陣,胖到120多斤呢。
婦人鼻子里噴出一絲遺憾的氣聲,苦笑道,我哪能見過?你們搬走了嘛。
巫童說,是。我爸調(diào)動工作,我們就搬了。后來我們過年回老家,想去看你,但艷芳娘娘說你家也搬了,連那個老房子都賣了,多可惜。
婦人一下下慢慢點頭,猶如往事墜在脖子上,不堪重負。不光房子,老家具老物件,扔的扔,賣的賣,送的送,養(yǎng)了十幾年的君子蘭都不要了。就只扛著兩張嘴,驚風(fēng)火扯地上了火車。我當(dāng)時想啊,搬去一個新城市,就能重新起頭,日子就能過下去了。
她嘴邊一個恍惚的笑,拿起壺給三個杯子添水,添完了,壺嘴處余下的水,落了兩滴在桌面上。她不說話,拿手指來回劃拉,像那種給硬幣蒙一張紙,歪著鉛筆涂涂涂,讓它透出圖案的動作。水滴攤成了一大片。馬闖盯著那根帶紅指甲的指頭,覺得那動作怪幼稚的,少女做出來也許可愛,一個五十多的徐娘做出來,有點不合身份。
巫童說,那您跟吳伯伯,后來還挺好的?
婦人的手指頭急躁起來,最后把手往大腿上一捶,抬頭慘笑道,好個鬼,是我癡心妄想,哪能那么撇脫!地方是新的,人還是舊的。好多事不是舊家具,說聲不想要了,扔到大街上就完。我們咬牙挺了三年,真挺不住。老吳出來一年就后悔了,天天埋怨我,說就不該聽你的、不該搬。他不想看見我,連吃飯都躲著,總說要加班,你把飯留桌子上,我回去自己吃……根本不是加班,他去公園里溜達,坐在湖邊聽人家拉琴唱戲,看人家跳舞,坐到八九點再回。后來他說,離了吧,捆在一起是一條死路,分開了還可能是兩條生路。我說,咱們說出來不想了,扔下,你是要連我也一起扔?
她停下來,停一會兒,說,我也就依他,離了。
巫童面色有些慘淡,低聲說,我明白,娘娘。其實我也沒扔下。
聽那意思,仿佛她也要訴起衷情來,作為酬答。婦人卻不接茬了,眼睛調(diào)到馬闖臉上,笑一笑,像點標(biāo)點似的喝一口水,以刷新了的平靜情緒說:這半天光講我那些陳年破事情,小馬肯定聽煩了。小馬,跟小巫童回去沒有啊?
馬闖朝巫童看了一眼,見她也低頭拿水杯喝水,頭發(fā)從耳后掉下來,擋住了側(cè)臉。他說,回過,去年國慶節(jié)假期,跟她回去,住了一星期。
喜歡我們那里嗎?東西吃得慣?
喜歡,真的喜歡,氣候比北方濕潤、舒服,飯菜也好吃。阿姨,你們那里的青菜種類真多,我都認不過來。我每天早上陪著巫童媽媽上菜場,就跟逛植物園似的。
婦人笑了,巫童也笑。方才那段慘淡似乎就像菜單上的一頁,輕輕揭過去了。巫童說,他在我家可受歡迎了,連狗見了他都猛搖尾巴。每天早飯桌上,我爸媽就開始問,小馬中午想吃啥?晚上想吃啥?吃不吃夜宵?
婦人說,哎,我好多年沒回去,都不知道咱們那里變成啥樣了。你爸媽都蠻好的?老人還硬朗?
我爺爺奶奶都沒了,前后差半年。我姥姥姥爺跟我家住,我爸媽伺候。我媽早就辦了病退,去年迷上攝影,現(xiàn)在時不時跟她們攝影群的群友約著出去,拍花、拍貓狗、拍日出,過得還挺有滋味。我爸還沒退。
你爸還沒退?哦,想起來了,你爸是幺兒子,屬蛇的,比我小四歲。
娘娘你也挺好?你還那么漂亮、時髦,不減當(dāng)年。這唇膏是最興的胡蘿卜色吧?我這個年輕人都不如你,你看,我連逛商場都沒化妝。
那婦人嗨了一聲,臉往側(cè)面一躲,有點羞澀、有點得意,還有點凄涼,揚起巴掌握住臉頰,半像自憐的美人捧腮,半像掌摑。什么興不興的,我就是瞎涂瞎化。都這歲數(shù)了,不圖漂亮,只圖遮丑。沒辦法,干了這個工作,開會培訓(xùn)每次都強調(diào),必須化妝,不化妝扣工資。
是什么工作啊?
我剛才沒說?瞧我顛三倒四的,老了,老了!……我就在這個商場干,樓下男裝部,導(dǎo)購員。小巫童你說好笑不?領(lǐng)導(dǎo)非讓我們化妝,可能是想多攬點男客人,可哪有男的一人逛商場的?人家男客人都是挎著女客人來的,讓我們作什么妖?
三個人都笑。馬闖說,阿姨,您那店里賣不賣襪子?男襪。
賣呀!當(dāng)然賣,襪子、領(lǐng)帶、內(nèi)衣褲,拿我們店長的話講,客人光身子進來,讓他能穿成個新郎官出去。你們要買襪子?
馬闖說,對,黑襪子,給我的,明天婚禮上穿。
婦人愉悅起來。快來快來,吃完面就上我那兒去,娘娘給你打折。
(三)
馬闖借口去衛(wèi)生間,去店堂另一邊的收款臺結(jié)了賬?;貋硪妰赏朊嬉呀?jīng)來了,他坐下,那婦人才拿起筷子吃。他們像齊心合力完成任務(wù)一樣,專注進食。馬闖偶爾抬頭看一眼,發(fā)現(xiàn)那婦人吃面的方式,是夾起一筷子,手腕一繞,把更多面條繞到筷頭上,一側(cè)頭,咬下去。
他想起巫童好像也是這么吃面,他們剛在一起不多久那陣,她嫌他吃面吸吸溜溜的出聲音,不雅。他辯稱:我在外人面前絕對吃得秀氣,在親密的人面前才豪放一些,再說,吃面不出聲,那也太難了。巫童說,你不要往里吸,咬斷,咬斷它。
他把面碗推到巫童面前,說,我吃好了,你吃兩口。
黑筷子像條船篙插在水里,倚在船邊,巫童扶起筷子,眼皮向那婦人抬了一下,又把筷子撂到桌上,說,我也沒什么胃口。
婦人從桌上紙巾盒里抽了紙,抹抹嘴,她的唇膏大半吃進去了,只剩嘴唇邊緣一圈紅線,以及唇紋里沁著的顏色,她起身說,我去趟衛(wèi)生間,回來咱們就走。
桌邊只剩馬闖跟巫童,他覺得他們像并肩坐著的兩個考生,一門考試剛結(jié)束,卷子收走了,迎來短暫的休息。他松一口氣,對巫童笑道,你說也真是巧,異鄉(xiāng)異地的,大晚上出來買雙襪子,居然能遇到你老家的人。
是啊,寫小說都寫不出這么巧的事。
說了半天,你那個初中同學(xué)是男是女?
男生。
馬闖半開玩笑地說,我懂了!怪不得你這娘娘看我眼神有點怪,她早就相中你,想讓你做她兒媳是不是?結(jié)果今天一看,完蛋,被一個帥哥搶了先。
巫童木木地一笑,有些慘然。平常她一定會針對帥哥兩字嘲笑一番,但今天她奇怪地沉默著。
馬闖又說,你這個同學(xué)在哪兒工作?
巫童用一種迷茫輕柔的聲音說,他去世了。
啊?什么時候?
很多年前了……初三上學(xué)期,在學(xué)校里突發(fā)心臟病,還沒送到醫(yī)院,人就沒了。
馬闖張嘴說不出話,他這才明白適才談話中,那兩人偶爾顯出的怪情緒是怎么來的,有一種被告知考題答案的恍然。
他忍不住握住她放在大腿上的手,拇指捻著她手心,表示一種安慰。她整只手冰冷,手掌心濕熱,像一片微型泥沼。他再不敏銳也知覺得到,她的傷懷并未被時間沖淡。她仿佛真的是女巫,猛揭開一角衣襟,讓他看自己身上一個秘密的、聯(lián)通陰陽的創(chuàng)洞,一股死的寒氣從里面撲出來。這時再聽那琵琶,滴溜溜,催得人心驚肉跳,竟然聽得出悼亡的味兒了。
遠遠地那婦人走回來,邊走邊甩手上水,嘴上重新填了唇膏,大聲說,怎么小馬還搶了我的呢?說好我請這一頓的。
巫童把手抽了出去,快得跟痙攣似的。馬闖吸一口氣,感覺是監(jiān)考老師帶著新卷子走回來,他起身笑道,阿姨,男士給女士付賬是規(guī)矩,不然回去巫童可得批我了。
三人搭電梯下樓,男裝樓層的客人跟平常一樣少,每個凵形店面口都站著女導(dǎo)購員,她們擋在一片衣冠楚楚的高大男模特身前,是男士俱樂部的看門仆婦,也是女獄卒。婦人跟她們都相熟,一路走過,像領(lǐng)導(dǎo)視察似的,朝這邊笑著揚揚手,跟那邊說一句今天真清凈。走過一家外國男裝牌子的店,她停下,咦,小毛,你咋上黃姐這兒來了?
叫小毛的是位個頭矮小的姑娘,年紀(jì)很輕,胸前和褲子后屁股那一塊都空蕩蕩的,身量像個沒長足的中學(xué)生,臉盤圓如滿月,皮色蒼黃。小毛走過來,看了看后面的巫童和馬闖,要說不說的樣子,眼神像一條亮幽幽的卷尺,唰地伸出去量量,唰地又縮回去了。婦人說,他們是要買衣服的客人,沒事,你怎么了?小毛的神色并不覺得“沒事”,但實在憋不住要傾吐,皺眉道,麗麗姐,那個死胖子又來了。
婦人說,哪個人?……哦!
小毛說,上次你去把他支應(yīng)走了,這次我一看,他又來了!又在我們店里晃。我怕得心都要從鼻孔眼里跳出來了。想再喊你過來,往對面一看,你不在。我問馬姐,麗麗姐呢?馬姐說,吃飯去了,去半天了還沒回。哎呀,我一下急得一脊梁白毛汗……
婦人說,瓜女子,你咋個不讓馬姐替你應(yīng)付呢?
小毛說,一來,我跟馬姐不熟噻。二來,馬姐剛干兩個月,沒個心理準(zhǔn)備,把人家嚇個好歹的,那我不造孽?菩薩保佑,正好黃姐上廁所路過。黃姐是知道這事的,咱倆跟她嘮過一嘴,我就趕緊拽住她,貼著耳朵求她。黃姐蠻仗義,說,行的,你去看我的店面,我對付那王八犢子。
婦人在小毛肩膀上按一按,說,我現(xiàn)在就回去,看那人走了沒。
巫童和馬闖在后面聽著她的話,聽懂一小半,大概是有個惡客,胖,男性,小毛很怕他,一看他來就要躲,央這個央那個替她接待,至于一個瘦小姑娘為什么怕一個胖男人,似乎也不言而喻。
婦人離開那個外國男服店,主動給巫童解釋:小毛是我對面那家泳裝店的。一個雜牌子店,店面蠻小。上個月來了個四五十歲的男客人,一個胖子,說要買泳褲,讓小毛給推薦。小毛就認認真真介紹產(chǎn)品嘛,這條彈性大,那條配色是今年流行的,時髦。講著講著,那男的突然拉起她手,往自己身上一擱,說,你測測腰圍就能推薦得更準(zhǔn)了。把小毛給嚇的!趕緊抽回手,但也不敢說什么,人家是客人嘛。后來那男的挑了一條,進試衣間試去了,進去一會兒,喊“妹坨過來”,小毛過去一看,唉喲個老天爺,他整個人精赤大條,就穿條泳褲站在試衣間門口!拿手一下下揪褲腰,彈在肉上啪啪直響,說,這松緊行不行,妹坨你看呢?……
她疾首蹙額地搖頭,冷笑。巫童說,還有這種人!馬闖說,這應(yīng)該報警的,這是性騷擾。
婦人說,嗨,真鬧大了,我們導(dǎo)購也沒啥好辦法。那回,小毛好歹把那男的應(yīng)付走了,下班她跟我坐一趟公交,在公交站邊說邊哭,哭得眼珠都要脫出來。我說,莫怕!他要再來,你就來找我,我去換你。過半個月,那人果真又來了,又要買泳褲。小毛趁他進試衣間,趕緊跑到我那里去,我過來替她。那人在試衣間里說,妹坨,再給我拿條大碼的。我拿了一條大碼的,站到門口說,先生,給你。他一聽聲音不對,從里面一開門出來了,咦,那個妹坨呢?我說,她上廁所了,您有什么要問,問我也一樣。他笑瞇瞇地說,大姐也挺好,大姐比小姑娘有經(jīng)驗,那您給我參謀參謀噻。他嘴里說著,手就伸進去撓他褲襠里那一嘟嚕。我才不怕,我這歲數(shù)了,啥沒見過。我就盯著他那地方,也笑瞇瞇跟他說,大哥,我看你就買這條!這一款游泳褲它為了貼身、顯身材,襠處留的空間小,剛好你這個家什,尺寸也比一般人小,正合適!
巫童和馬闖都笑了,馬闖豎起一個拇指,說,阿姨您真棒。婦人面有得色,這叫以毒攻毒。她又說,嗨,講了半天這些亂七八糟的,你們年輕人不愛聽吧?
馬闖說,愛聽,阿姨,您這是見義勇為,智勇雙全,簡直有點女俠的風(fēng)范了。
婦人笑道,哎呀,嘴巴太甜了。小巫童,你跟他過日子,小心耳朵得糖尿病。這么說著,一轉(zhuǎn)彎,婦人指著門楣上有頭狼的店說,到了。玻璃門敞開,門口倚著一個瘦高個女人,正舉著手,拔指甲旁邊的肉刺,婦人說,馬姐謝謝啦。那女人笑著一揮手,離開了,一面走,一面還低著頭揪肉刺,手肘一動一動的。
婦人暫時不進門,立在門口,朝對過一個小店面里喊:黃姐!雅冰!柜臺后面冒出一個燙過發(fā)的腦袋,哎?麗麗你回來了。婦人說,那人走了?
這黃姐名字很柔美,卻有個老爺們兒似的喳啦喳啦的沙嗓子,大聲說,走啦。就照你上次教小毛的那些話,我也笑模滋兒地把他陰損了一頓。那人有點要豎眉毛瞪眼睛,我還是笑模滋兒的,反正他不能投訴我服務(wù)態(tài)度不好。最后他臊眉耷眼地走了。哎,讓他明白明白,客人來了有好酒,他這種變態(tài)來了,迎接他的有獵槍。
婦人笑道,瞧把你厲害的。舒坦了嗎?
舒坦了,可替小毛報仇了。你還帶著客人呢,快招呼人去。
婦人帶著巫童和馬闖進了店門,說,進來,你們倆坐坐。我去給小馬拿襪子。
衣架中間有一張長長的黑皮革凳子,他們并肩坐下。店不大,是一個雇員能照管過來的那種規(guī)模,米色瓷磚地面亮得令人不安,像潑了油,映出天花板上的燈,像一枚一枚釘子頭。墻上一個個方格子里也掛著射燈,照亮懸掛的衫褲。他們身邊玻璃架子上摞著兩層男褲,下面一層配好了三雙不同顏色的狹長尖皮鞋。男鞋在女性眼里出奇地大,像小船,巫童很怕男鞋,總覺得那上面有一具隱形的龐大身軀,走太近會撞在人身上。
婦人回來時,手上沒拿襪子,卻一手提了一個衣架,左手衣架上是一件亞麻色棋盤格薄呢西服,里面套著白襯衣,右手衣架上是跟西服上衣同色的淺灰褲子。她手指勾著衣架的天鵝頭,舉到視線的高度,說,小馬,幫阿姨一個忙吧。
馬闖站起來道,您說。
我有個朋友的兒子,也快結(jié)婚了。阿姨想送人家一套衣服,又怕我選得不好看。那孩子高矮胖瘦正好跟你差不多,你試穿一下,讓阿姨看看,行不?
馬闖說,當(dāng)然行。他接過衣架,婦人很歡喜,回手一指,試衣間在那邊,里面有試裝皮鞋。
等馬闖去了,婦人一拍髖部,說,瞧我這糊涂,都忘了給你們倒水。她快步走回收款臺,影子在瓷磚地上急急跟著。黑木頭的臺子像一片水里的孤島,她俯身忙活一陣,用一次性杯子倒了兩杯溫水,拿過來。巫童說了謝謝,一杯放在身邊,一杯拿著喝。杯子裝得很滿,蠟紙不堪重載,很有在手里變形、癱掉的趨勢,她趕緊喝下兩大口。
婦人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拳頭,像學(xué)校里給要好同學(xué)送糖果似的,伸到她面前,一下把手掌張開老大。巫童扮出好奇的樣子,抻長脖子看。她手心皺紋多而碎,比手背還顯老,又因為瘦,掌紋特別深,紋路中心放著一個半透明白色小袋,非常珍貴的樣子,車輻似的所有路徑,只通向那一袋財寶。
巫童愣一愣,笑道,咦,這不是無花果嗎?我們學(xué)校外面小攤上五毛錢一袋!她拿起來看,小袋子大概四張郵票大,深紫色油墨印著繁體字“無花果”,那個酸甜味道的記憶涌過來,舌頭兩側(cè)立刻泌出唾液。
婦人欣然道,對呀!你還記得。
哪能不記得?我們天天課桌抽斗里放一袋,趁老師回身寫板書,趕緊塞一根到嘴里含著。
婦人說,吃吧吃吧!娘娘沒請成你吃面,請你吃個無花果。
巫童便撕開小袋子口,捏出一根,軟軟一條像個白蟲子,渾身粉末。放到嘴里,手指上沾了白末,她像小時一樣舔干凈手指,說,還真是以前那個味兒。娘娘,這玩意兒早沒人賣了吧?你怎么買到的?
婦人得意道,現(xiàn)在你只要想買,還有買不到的東西?她也伸手抽了一根吃,兩手拍打一下,拂掉指頭上粉子,說,以前桐桐最愛吃這個,一天到晚褲兜里放一袋,我好幾次洗褲子忘掏褲兜,都給他洗了。我在廚房做飯,他到廚房找我,給我講學(xué)校里今天又怎么了,邊說邊給我往嘴里喂無花果。他總提你,十句有五句講的是小巫童。我說,你是不是喜歡人家?他不說話。我說,喜歡也沒什么,要真喜歡一定告訴媽媽。我還說他,你也買點貴的零食,別總買最便宜的,讓人以為爸媽舍不得給你零花錢似的。他說,不愛吃別的,就愛吃這個。
她又拿了一根吃,嘴上沾了一點白,笑道,也奇怪,這東西就跟會上癮似的。我跟你吳伯伯搬走以后,咱那里的吃食我一樣不想,只想這個無花果。后來總算找到賣的了,一買就買半麻袋,慢慢吃。
巫童微笑不語,她看一眼沾在手上的白粉,覺得那是未撒盡的骨灰。
試衣間那邊傳來響動,馬闖煥然一新地走出來,大聲說,阿姨,看看行嗎?
婦人轉(zhuǎn)身走過去,邊走邊說,哎呀,太漂亮了,太帥了,小馬,這衣服太適合你了,你覺得呢?阿姨眼光怎么樣?
馬闖站在試衣鏡前,看看正面,又偏過身子,扭著頭看側(cè)面。還真挺好看,我一直覺得我皮膚黑,不能穿淺色的。
婦人在他身后說,誰說的,男人皮膚黑才好看,才百搭,才有男人味。一白遮三丑,那是過時的觀念。你瞧我們男裝店里的海報,哪個模特不是曬成古銅色?
巫童也走過來,站在馬闖另一邊,笑道,娘娘開始給我們當(dāng)導(dǎo)購員了。
馬闖說,您要覺得行,那我就換下來了。
婦人說,等等,等等,我忽然想起,我那個朋友的小孩,皮膚跟你還不太一樣,可能這套顏色適合你,不適合他。小馬你幫人幫到底,等阿姨再拿一套,你再試一回,好不好?
馬闖說,有什么不好的?換衣服又不是啥體力活,您拿去唄。
婦人走開到較遠的架子處翻找,馬闖在鏡子前又轉(zhuǎn)了幾遭身子,招著手讓巫童過去,悄聲說,你說我該不該把這套衣服買下來?
巫童微笑道,納喀索斯,被自己的美貌震驚了?
不是!我是說,咱應(yīng)該支持一下她的業(yè)務(wù)吧,第一是你跟她以前這么熟,有個情分;第二,畢竟她一個女人離鄉(xiāng)背井的……話說她再婚了沒有?再生小孩沒有?你也不好意思再問了吧?
巫童搖搖頭,馬闖不知道是“沒結(jié)婚”還是“不知道”,還是“別說了”,他也不敢多問,男人多嘴多舌地打探女士婚姻情況,也是一種不體面。
等馬闖接了第二套衣服去換,巫童的嘴巴好像自己作主似的,問了出來,娘娘,你這些年,也沒有再走一步?
婦人攢起眉,像講一件有點討厭、有點惡心的事,嘴角往下按一按。怎么沒走?走過了,沒意思。跟你吳伯伯離了之后,人家給我介紹了一個,也是沒了小孩,他家沒的是姑娘。比桐桐大好幾歲,快高考了,晚自習(xí)下得晚,本來夫妻兩個輪流去接,碰巧那天她媽媽打麻將手風(fēng)順,舍不得下桌子,給女兒打電話說你自己回吧。結(jié)果就那么巧,就那天晚上出了事,讓車給碰了,司機肇事逃逸,一直也沒抓著。你說她爸能不怪她媽嗎?肯定心里還是有怨氣。但要怪吧,她媽媽也傷心得天天哭,又不能說出口。她爸爸跟我說,那時候是真沒法過了,再看著她、看著那間屋我就要瘋了。他也跟我一樣,離婚,離開老家,想重新開始。
巫童聽得面色漸漸變了。她直著眼說,娘娘,我也不敢問你還怪不怪我……
她才說半句,婦人就一串“不不不”攔上來,兩只手在空中晃出了虛影,連帶她頰上肉都震得顫動。千萬別!孩子,好孩子,千萬別這么想。桐桐的情況不一樣,娘娘誰也不怪,只怪命不好。我一直都這么想。老天爺要收人,他就想要桐桐,咱有啥辦法……嗨,我還跟你說那個老石吧!他姓石,叫石漱云,真的蠻好一個人。
她遺憾地擺頭,語氣平靜極了,回顧自己的敗績,故意淡淡地說出來。當(dāng)時人都講,你們倆同病相憐,一塊堆兒好好過吧,跟別人不能說的話,跟對方說說,互相安慰、互相溫暖。哪知道,同病是同病,疼法可是千差萬別,我們倆比別的夫妻更說不到一起。
怎么會說不到一起?
比如老石跟我說,麗麗,我真羨慕你。我說,怎么呢?他說,你桐桐十三沒的,我們朵朵沒的時候都快十八了,你白疼了兒子十三年,我比你多損失五年。我說,這話可不對了,什么叫白疼,我倒情愿桐桐長到十八,多給我留五年的記憶。再說,你至少知道你朵朵長大了啥樣,我桐桐一輩子是個毛都沒出齊的小男娃。我每天走大街上,看見哪個小伙子都想:他要是成年了是不是這樣,肩膀?qū)拰挼??是不是那樣,腿上汗毛重重的?…?/p>
巫童靜靜聽著,攥著手。燈光雪亮,太亮了,這個玻璃拘押室里,全世界的燈都照在她身上。那些無頭人虛握雙拳,防著她肇事逃逸。
婦人說,在這上頭說不到一起,慢慢就句句說不到一起。做了三年夫妻,散伙了。我們倆從來沒當(dāng)著對方掉過一顆淚蛋子,當(dāng)初結(jié)婚時說好,誰哭孩子,去外面哭,屋里頭一定要有笑模樣,要好好過。結(jié)果領(lǐng)離婚證那天,走出來我們兩人抱著哭了一大場,倒感覺三年從沒這么親過。我說,哥呀,怎么這么難呢?他說,麗麗,是難哪,以后你也不要再找了,我也不找了,咱這種人就是殘疾人,跟誰也過不到一起,不要連累別人,要是認了這個命,可能反而能過好。后來我真死心了,不想找什么“伴兒”了。也不想回老家了,在外邊倒輕松。反正還干得動,自己賺錢自己花,足夠,周六日跟這里認識的妹子們看看電影、吃吃自助餐,蠻開心。有時太開心了,腦子嗡的一下,想,你配開心嗎?小巫童,你不會覺得娘娘沒有心吧?
巫童說,怎么會,怎么會!我……門簾一響,馬闖出來,兩人都閉了口,往他那兒看,這次的一身是海軍藍平駁頭西裝,里面配黑色高領(lǐng)衫,下面藍白格褲子。
他神采奕奕地大步走過來,問,女士們覺得怎么樣?婦人和巫童都說,好看,好看!
他走到鏡前,挺胸,兩手揣進褲兜,又抽出手,垂在兩邊。婦人在他旁邊,踮著腳,伸長手臂,把窩在里頭的后領(lǐng)子翻過來。小巫童,你看,小馬穿海軍藍多帥喲,以后你要多給他買這個顏色的衣服。巫童漫應(yīng)道,好的。
巫童也往鏡中看去,三個人映在鏡子里,宛如一幅鑲了框的全家福照片。婦人的眼睛從鏡中看看她,又看看馬闖,露出慈愛的笑。
巫童背上一涼,突然明白,什么“朋友的兒子快結(jié)婚了”,什么“高矮胖瘦跟你一樣”,根本沒有這回事,沒有那么個人,她是把馬闖想象成吳桐。她一定想過:如果吳桐不死,很可能到今天還跟巫童是一對,差不多該張羅婚事了,他會一套套試穿母親幫他選的衣服,傍著未婚妻……馬闖的玩笑話,歪打正著。
他正跟婦人說笑,有商有量,渾不知自己成了劇里演員。阿姨你覺得哪套好?我覺得剛才那亞麻色西服,配上這個黑高領(lǐng)衫也好看。他又喊巫童:我手機放在褲子口袋里了,你幫我拿一下,我給這套拍一張。
巫童走到試衣間,他原先的衣褲搭在椅子背上,褲子長長拖下來,像個抽掉筋骨的昏迷人。她翻動一下,掏出手機。說話聲從前面店堂傳來,聽著不太像他的聲音,仿佛她熟悉的馬闖脫去一層人皮,被魔法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回去把手機遞給他,等他拍了幾張,說道,該回去了,明天還得參加人家婚禮,你是不是忘啦?
婦人搶著說,哎呀,耽誤你們時間了,我真是太不應(yīng)該了……謝謝你小馬,快去,回去休息吧。小巫童,你早點睡,好好睡,不然明早化妝,粉都不貼皮膚,不漂亮了。
巫童又覺得,這是她心里彩排的婚禮前夜會對兒媳說的臺詞。馬闖說,那,我去把衣服換下來。他走出幾步,又走回來。阿姨,我把這套買下來吧,給你沖業(yè)績。那臉上展開十分純良的憨笑,像個會散熱的光源一樣。他一向擅長這種讓人心軟的笑。
婦人也笑了,抬手想要拍拍馬闖身上哪里,最后手掌落在他手腕袖子處,極輕柔地打了兩下,說,不用啦,這些定價都不實在,虛高虛高的,阿姨每天攬上幾個冤大頭,業(yè)績就夠了。她的手又拍了一下,像拍在睡著的嬰兒身上那么輕。剛才我跟小巫童加了微信,等你們結(jié)婚,一定告訴我,讓阿姨送你兩套好衣服,行不行?
馬闖說,行!
(四)
走出商場,巫童說,咱們在里面待了多久?馬闖看看手機,說一個半小時。
她喟道,才一個半小時?我以為好幾個小時了。實際上她以為小半生過去了。她抬頭在夜光里找到雪山,山影像遠遠守著望著、踟躕不去的魂,一個陰森的誘惑。
他忽然說,哎呀,襪子!
他們在街邊停住腳,互相看。旁邊有個賣花的老太太,坐小馬扎上守著一只白泡沫箱子,里面一束一捆的百合、玫瑰、石竹,還有黃的白的菊花,黑夜里紅玫瑰像污血,百合在蒼綠葉子里打著青白的苞。老太太看他們站著不動,以為想買花,對著馬闖大聲說,玫瑰便宜了便宜了,百合便宜了!都是今天的鮮花,到晚上賤賣了。
最后馬闖主動說,算了,我就穿波點襪子吧,人家都看新郎,誰去注意伴郎。巫童點點頭,只覺得十分疲乏,像剛跑完一趟馬拉松。她說,你要是早這么想,咱們就不用來這里了。
馬闖說,我還以為你會慶幸,幸虧來了,遇上你十幾年沒見的阿姨不好嗎?我還挺喜歡她的。年輕時候肯定挺漂亮吧?現(xiàn)在也比一般人強。呀,我是不是不該在你面前夸別的女人漂亮?他說完,嘿嘿一笑。
他們回去,洗澡上床。酒店房間里的燈光昏暗,淡啤酒那種黃色,像永遠睡眠不足的一雙困眼里放出的光。時間確實晚了,明天五點多就要起來。他們只吻了幾下面頰,就各自轉(zhuǎn)過身去。馬闖關(guān)了床頭燈。
那邊很快響起綿長沉緩的呼吸聲。酒店的窗簾特別厚,屋里一點光沒有,不光黑,是黑的曾祖母。巫童側(cè)身躺著,等了一陣,打開枕頭下的電子書,接著讀那本《進入空氣稀薄地帶》。她需要一些人一些事,把腦子里那個人的影子覆蓋掉。上次看到哪里?一位叫羅伯·霍爾的登山團隊領(lǐng)隊陪伴客戶上山,暴風(fēng)雪襲來,后者體力耗盡,無法下山,兩人都滯留在珠峰頂上一處叫希拉里臺階的地方,它不是臺階,是海拔8790米處的一塊巨石,是上下山最難的一道難關(guān)。溫度持續(xù)下降,留守大本營的人用無線電呼叫霍爾,為了鼓勵他下山,又通過衛(wèi)星電話給他接通了新西蘭的妻子。
馬闖醒了。被子窸窸窣窣,他轉(zhuǎn)過身來,惺忪地說,你還沒睡?她合上電子書的外殼封皮,不回頭地說,你睡吧,別管我,我看完書就睡。他聽出她聲音不一樣,鼻子堵住了那種悶悶的,伸手搭在她肩頭,說,怎么了?哭啦?她仍不回頭,沒事,我說了不用管我。沒什么,就因為這書的結(jié)局特別慘,讓人有點難受。
肩頭的手縮回去,他放了心,依舊轉(zhuǎn)過身,聲音隔著一道肉體傳過來,像隔了一道門板似的,聽不真。嗨,難過就別看了,你也真是,明天有事,看什么書……趕緊睡,啊。沒多久他又睡過去。不深究的人過得真容易。巫童松一口氣,她躺在黑暗里,想著那個人。
他名字是吳桐,初一下學(xué)期從別的班轉(zhuǎn)到她們班。兩個名字讀起來太像,他剛來那幾天,常是老師喊一聲,站起兩個人。當(dāng)時的通行辦法,是給同音的名字加前綴。班里還有一個劉佳一個劉嘉,分了大小,一個大劉佳,一個小劉嘉。叫了幾個月,大伙慢慢感覺他們生下來就該叫大劉佳和小劉嘉,上戶口時就該這么報,沒加大小是父母的疏忽,現(xiàn)在總算補上了。
按年齡分,吳桐就是大吳桐,巫童成了小巫童。他倆逐漸成了固定搭配,老師說,來!來兩個人,跟我去寫學(xué)生手冊——就大吳桐小巫童吧!再過一段時間,叫他們兩個人,只需叫一個名字,他們成了默認的彼此另一半,老師說,這周咱們班值日,得有人去畫一樓的黑板報,大吳桐,你倆去吧。
由于那些共同任務(wù),他們有很多時間要同進同退,吳桐的媽——姜麗麗,囑咐吳桐:記住把人家女同學(xué)送回家,你再回,啊。兩家本來離得近,只差一個路口,家里大人賣菜場、雜貨店照面的時候,額外多寒暄幾句,慢慢就更熟了。
也難免摻雜一點功利色彩,巫童學(xué)習(xí)好,永遠是班里前五名,吳桐雖然總分始終中不溜,但一門數(shù)學(xué)總是鰲頭獨占,多難的卷子,他丟分不超過三分。兩邊家長都囑咐孩子:多跟人家學(xué)學(xué),啊。取長補短,不會的多問!
他們不但學(xué)業(yè)上互補,閑書上也互通,那時同學(xué)們互相傳看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梁羽生,還有漫畫書,女生看《阿拉蕾》《雪椰》,男生看《七龍珠》《城市獵人寒羽良》。巫童家里管得松,吳桐家里管得嚴(yán)。吳桐借來的武俠小說,放在巫童書包里,讓她帶回家保管,巫童也都讀了。男生們愛郭靖、張無忌,課間吆喝著比拼“降龍十八掌”和“乾坤大挪移”。只有吳桐崇拜李尋歡——她喜歡他這點不一樣,認為是很重要的優(yōu)點——他在課本邊緣畫帶穗子的飛刀,刀尖兩邊各畫幾條貓須一樣的斜線,表示刀飛在空中。
她喜歡上吳家去,也喜歡他媽媽。姜麗麗在百貨大樓站柜臺,賣手表,是遠近數(shù)得出的漂亮人,外號七仙女。一條街的女人都看著她穿衣服,桑棉綢的連衣裙,肉色絲襪、裙褲,麗麗穿什么她們就跟著穿。他家三口人衣服上總有點淡淡的香味,吳桐曾拉開大衣柜,給巫童看他媽媽埋在柜子角落里的香皂。
那個年紀(jì)的男生,邋遢得全無心肝,能把白運動鞋穿成腌咸菜色,鞋尖上還有半年前雨天踢上的泥痕。但吳桐的鞋永遠干凈。
她記得他家有張大圓桌,他倆在桌上寫作業(yè),吃小袋無花果,吃桃酥、龍眼酥。桃酥放在一個鐵皮餅干桶里(吳桐捧來餅干盒,巫童負責(zé)用指甲撬開圓蓋子)。吃完了,桶不收起,就放在桌上書本鉛筆盒之間,像一片平房里起了大樓。她寫作業(yè)寫一會兒,趴著,嘴里含著無花果,看桶上四面的印畫,兩面是女電影演員照片,兩面是姚黃魏紫的大牡丹花。
姜麗麗所記得的吃面橋段,也發(fā)生在那張桌子上。有一陣巫童媽媽做手術(shù)住院,她爸每天中午去醫(yī)院送飯,忙得腳打后腦勺,姜麗麗就讓巫童中午到吳家來吃飯,通常是吃面,面快。平時鋪著白色帶鏤空花的桌布,吃飯時桌布撤掉。桌布洗得像海上泡沫一樣白。
每周有兩天,下午只上兩節(jié)課。她跟吳桐到他家寫作業(yè)。大人都沒回來,世界是他們的。陽光穿透窗玻璃,處處一片迷蒙綿軟。靜默之中,吳桐爸爸養(yǎng)的熱帶魚在缸里唼喋一聲。地上一排赭色大花盆,君子蘭、四季海棠、仙客來,都是有點老氣橫秋,但又很溫馨的花。
她有時抬頭四望,讓眼睛休息。衣柜上的長方大鏡在不遠處,像一個打開門的隔壁房間,一抬腿能邁進去。那里也有兩個人,有些陌生,一個低頭寫,一個抬頭看,桌下四條腿井然地各有姿態(tài)。鏡像邊緣,還裝飾著君子蘭那報刊圖案式的蒼翠的葉、珊瑚色的花,猶如一張明信片。
那是她人生的黃金時代。都是瑣事,都是平庸家常,單個拎出來也沒意思,但遠觀是無盡水面上一片粼粼波光,她躺在船里,半夢半醒,金光在眼皮上跳,槳聲軋軋,泛舟中流,操槳的是吳桐。
她后來讀到“意綿綿靜日玉生香”,覺得每個字都貼切極了,正是那張明信片背面該印的。又看到美國女畫家瑪麗·卡薩特的畫,也親切,那種不太明亮的室內(nèi)光,半舊的家具,人們平靜的心無旁騖的依戀。
曾經(jīng)那么親近,可她現(xiàn)在竟不記得吳桐的長相。都是零星印象,像一張照片撕得太碎,風(fēng)又刮走了一些,剩下的碎片,有的有一點鬢角,有的有半邊眉毛,似乎什么都在,只是拼不出一張面貌了。
她記得他臉色白白的,像他媽媽,皮膚皎潔,一顆痣一粒雀斑都沒有,顴骨那一塊像白瓷碗的弧。眉毛很濃,側(cè)看是立體的,因為她總在他旁邊,看得最熟的是側(cè)面。他眼睛不太美,有些溜眼邊,憂愁相,隨他爸爸,但鼻子又很好,一個規(guī)規(guī)正正的六十度角。姜麗麗說,男觀鼻子女觀眼,我們桐桐鼻子好,眼睛差點不要緊。像小巫童,有這樣的大毛毛眼,將來也絕對沒問題。
“將來”像有一百年那么遠,下輩子的事。漫畫里有那種男孩女孩互相表白的情節(jié),接下來就是個手拉手的特寫畫面。她模糊想過:如果吳桐拉她的手,她不會拒絕。
他手很大,比一般少年大,骨節(jié)分明。姜麗麗拉著兒子的手說,大手大腳,我桐桐將來是大高個兒。高個子穿起西服三件套,那才好看。我們那個小領(lǐng)導(dǎo),白胖子,又矮,沒脖子,就像搪瓷缸子成精!又非要天天穿西服,像搪瓷缸子加個布套。當(dāng)時在場的還有幾個娘娘、奶奶,都笑得不行。
巫童曾聽見長輩聊天說:麗麗當(dāng)年結(jié)了婚,心還是有點野,跟小吳不大牢靠,沒想到有了兒子,還真拴住了。
姜麗麗是真愛兒子。有時吳桐正講題,她端一盤草莓來。頭頂綠萼片都去了,瑩紅的,撒著一層白砂糖,糖粒半化不化,像礦物渣子——現(xiàn)在的草莓甜了,倒退十年,草莓都很酸,放了糖才能可口。姜麗麗退得遠一點,歪著頭聽他講,眼神是愛慕,還有點驚喜,“喲,我兒子還有這能耐!”
他們最親密的時候,有兩回。一次是他用橡皮嘶嘶擦練習(xí)冊上寫錯的題,一吹,橡皮屑飛到她眼睛里,她哎呀一聲,閉緊了那只眼。他說,別動,我給你吹出來。他身子擋著光,立在她面前,扳起臉,拇指食指慢慢撥開眼皮,說,你往旁邊看。她依言轉(zhuǎn)動眼珠,看著地上的君子蘭。余光里一張臉越變越大,一座山的陰影壓下來。撲一聲,一股風(fēng)襲來,眼珠一涼,涼意一直鉆到顱骨深處。他松手說,好了好了。
還有一次,六一節(jié)聯(lián)歡匯演,老師讓他們搞一個雙人配樂詩朗誦,他們在禮堂側(cè)幕等上臺,兩人都被涂了腮紅和唇膏,不敢互相看,一看就想笑。白色連褲襪老往膝蓋底下掉,窩在腳心里,她彎腰捏著往上提。剛好一個群舞演員匆匆跑過,裙子風(fēng)箏一樣從她頭發(fā)上帶過去,裙擺的亮片一下把頭上一大綹頭發(fā)掛了出來。只剩半個節(jié)目了,趕緊重梳,她揪掉雙馬尾的兩邊皮筋,好歹用手指理順,轉(zhuǎn)過身,讓他給重分發(fā)路。
幾個猶豫的指頭爬上來,在頭發(fā)里撥了幾下,像在草叢里尋失物。她催道,快點!于是一個指尖從頭頂心啟程,一路很慢很慢地犁下去。指甲劃著頭皮,發(fā)出極輕微的嗞嗞聲。
她整條脊椎骨都酥麻了,頭皮和耳朵一陣陣過電。閉上眼,腦子里亮起一幅畫面,是用后腦勺看到的:他無辜地睜著一對溜邊眼,大白手像走夜路的白衣人,穿過了黑發(fā)的茫茫荒原。
人生最后一天,他到底拉了她的手,然而是為考試。
那個歲數(shù),她不愛運動,很奇怪,照人體的生理發(fā)育,青春期本該最好動。也不光她,除了女體育委員,幾乎所有女生都不愛運動。大家以缺乏運動能力、病歪歪嬌滴滴為榮、為美,好像是。每學(xué)期體育考試,都是公認的集體劫難??荚図椖坷?,短跑,立定跳遠,一分鐘跳繩,一分鐘仰臥起坐,還有球類,這些都好辦,最恐怖的是八百米跑。提前半個月,大家就唉聲嘆氣,就愁起來,常常一個人忽然慘呼“怎么辦要考八百米啦”!然后一群人跟著大聲哼哼成一片,哀鴻遍野。
因為討厭“八百”,那段時間教室里有人背課文“八百里分麾下炙”,都會激起聯(lián)想,激起慘呼和哼哼,“哎呀,別提八百!七百里,七百里?!?/p>
其實哭慘是種風(fēng)潮,巫童考試后也會假情假意地陪別人抱怨題太難,這也錯了,那也沒答對,完蛋了。但八百米她是真怕。每隔一段時間,課上老師讓練跑八百,她到終點都瀕死了,一嘴巴血腥味,胸口疼得撕扯著,此后幾天下樓梯都犯愁。有一回,最后一百米她是流著淚,連喘帶哼地跑下來的。
那個期末第一次考,五人不及格,下節(jié)課補考,還有兩個沒及格。兩個里就有她。體育委員說:下節(jié)課最后一次補考了,最后一次機會,老師說,你們可以找個人“帶跑”。
帶跑不是代跑。八百米的路線,是繞教學(xué)樓兩圈,老師站在樓的陽面,終點線附近。帶跑的同學(xué),候在樓的陰面——老師裝不知道——等人跑過來,就拽起手,拖著快跑一段,搶一些時間出來。等跑到轉(zhuǎn)彎處,放手。
巫童想都沒想就說,我讓大吳桐來帶我,行吧?體委說,行啊。
考試那天,是個初冬的大晴天,她一出門只覺四處刀光,慘烈得刺眼睛。體育課是第三節(jié),第一節(jié)課間,她拿著古龍的《流星·蝴蝶·劍》,走到吳桐座位處給他。
她個子小,坐第二排,他坐倒數(shù)第三排。教室又大又吵,像《清明上河圖》似的有無窮的雜亂幽微角落,從“前面”去“后面”,跟出趟國差不多。吳桐把書收進抽斗里,仰臉看著她,問,怕不怕?她拉長聲說,怕死了。他說,沒事,有我呢,說不定帶你拿個第一名。
一起補考的還有別的班的四個,一共六人。她剛站上起跑線,腿就軟了,老師口中的哨“嘟”一聲,左右人都沖了出去,她被撞一下,歪斜幾步,也趕快加速,竭力不落后太多。第一圈跑到樓后面,她排倒數(shù)第二。帶跑的六個人都等在道邊,像接力賽一樣,兩個人都伸出手,一連在一起,立即飛跑起來。
吳桐也在其中,她把手向他伸過去,他準(zhǔn)確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落進一個又軟又硬的套子里,一股力量透過皮肉骨骼傳來,上身被猛拽過去,上下身幾乎錯位,腿被迫加快頻率,追趕身體。巫童看著他的后腦,仿佛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腦后發(fā)旋長得很好玩,像電風(fēng)扇葉片轉(zhuǎn)起來的樣子。他卻毫無綺思,只顧專心往前沖,好像她能不能及格,是他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他們兩人超過了一對,又超過一對,到了第三的位置,前面只剩兩組人。
教學(xué)樓擋住陽光,整段路都沉浸在陰影里。她大口喘氣,也聽到他的喘氣聲。轉(zhuǎn)彎就在前面,這一段路也快到盡頭了。她手上束縛松了,他放開手,步伐迅速慢下去,然后停止。
慣性令她繼續(xù)往前沖,他的影子成了火車窗外的電線桿,消失在余光里。她沒覺得異樣,以為他松開手,是要留下等第二圈。跑出幾大步,身后一片驚叫。她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又跑出幾米才回頭,見他倒在地上,臉向下,一條胳膊折疊著,以很不舒服的姿勢窩在胸前,一條胳膊撇出去,手心朝天。幾個人圍著,叫道,大吳桐!
她跑過去。兩人把他身子翻過來。他眼皮只閉上一大半,還剩條縫,露出一線眼珠,鼻孔里溢出的血,和著地上的塵土,泥成糊,蹭在口鼻四周。此前她沒見過死,但立即認出了死,在他臉上。
有人小聲哭起來。她在一步外的地方蹲下來,看他朝四個方向亂伸的大手大腳,像吳家那面衣櫥鏡子映出來的。他已身在鏡中,那是另一個世界,她跨不進去,再也到不了他身邊。一陣風(fēng)吹過,他頭頂一撮黑發(fā)動了動,像招手叫她,又像揮手道別。
第二天她醒來,看到窗外還是一個大太陽,心里詫異,天地不是毀滅了么?太陽怎么還會升起來?此后一大段日子,她都昏沉沉的,像瑟縮在一只透明的甕中,甕口上了封條。歷史課本上講,古代小孩夭折了,人們把他擺成兩手抱膝的胎兒姿勢,裝進甕里埋掉。
她希望被埋掉,可別人總要把甕搬來搬去。父母帶她去吳家磕頭謝罪。那里已經(jīng)面目全非,黑壓壓擠滿了人。姜麗麗不在,由于昏過去兩次,她正躺在醫(yī)院吊水。一切都不似真的,都被陰險地換掉了,房間是轟炸之后又草草蓋起的,哭的人像雇來的,熱帶魚、君子蘭、四季海棠都是做得粗糙惡劣的贗品,神氣全無。他們又去醫(yī)院探望,被病房門口的人推搡,沒能進去。
尸檢結(jié)果,吳桐的心臟冠狀動脈先天有一段畸形,劇烈運動之時,血流突然無法進入心臟,導(dǎo)致大面積梗塞。醫(yī)生說,不是這次,也是下次,那就是個不定時炸彈。立即有人說,你是不是收了巫家錢,替他們開脫?
那個學(xué)期后面的課,她沒再去上。她怕學(xué)校,怕走過操場,怕那幢投下陰影的教學(xué)樓。有兩次她媽媽想帶她去學(xué)校,遠遠一看到樓,她腿都軟了,當(dāng)街大哭著要回家。
考試那兩天,老師帶著卷子來家里,監(jiān)著她做完,再帶走。考到數(shù)學(xué),大題的第二題,求反比例函數(shù)。她歷來函數(shù)上不行,吳桐給她講題,一大半是講函數(shù)題。她看著那十字架一樣的坐標(biāo)軸,眼淚拋沙一般落下來。
女老師坐在她對面,本來在翻自己帶的《讀者》,見她哭得做不下去,嘆一口氣,拿起卷子正面反面看一看,說,分已經(jīng)夠及格了,要不,考試結(jié)束吧。
后來她又由她媽陪著,到吳家去過一次,歸還一些吳桐的零碎物件,兩支筆、幾張卷子、一冊筆記、一本武俠小說。大圓桌正中,擺著骨灰盒。巫童覺得它有點像那只四方的餅干桶,連上面帶的照片都像。遺照是那次六一匯演時拍的,雖然洗成黑白,也看得出臉上、嘴上有胭脂。
再后來她走在街上,被人扇了耳光,據(jù)說是吳家一個親戚。學(xué)校有人用修正液在她課桌上寫著白色大字:巫婆。上面波字寫成兩點水,她用自己的修正液再添上一個點。她自殺過一次,夜里用她爸的剃須刀劃手腕,未遂。他們搬了家,搬到另一個城市。她給姜麗麗寫信,寫了兩年,大概二十多封,沒得到回信。過年回趟老家,才知道姜麗麗夫婦也搬走了。她要來了新電話地址,但沒打過,也沒再寫信。
(五)
也就這么多了。就像從后視鏡里看遠遠的來處,只能看到一些變形的線條、形狀。那些舊事的畫面,小得像一只煙盒上的圖案。水面像是到處漂著金屑,但伸手一撈,終究什么也沒有。
巫童在黑暗里一動不動,其實這時她沒感到多傷心,眼角卻不斷滲水,滴落在枕上,仿佛一伙微小的囚犯趁機從她身體里逃離,一個接一個鉆出小窗,跳入織物經(jīng)緯的海面。她想起搬家前,有個要好的女同學(xué)來跟她告別,憂愁又鄭重地小聲說,你怎么辦呢?你這輩子算是完了。
這話可能是從大人那里聽來的。當(dāng)時她暗自憤慨,心想憑什么看扁我,我偏不“完”!當(dāng)時賴有這些零星的殘忍,跟小銼刀似的,慢慢把她心臟外邊的死皮銼掉了?,F(xiàn)在她明白,那人說得對,她的某一部分是真“完了”,不認賬不行。她像是那年因罪獲刑,被霰彈槍打過,此后的年頭,自己一次次做手術(shù),把彈片一塊塊挖出來,但總難免有遺漏,彈片永遠取不干凈,總在陰雨天以綿綿的疼痛提醒她,有一條命、幾十年和無數(shù)種人生的可能,從她手里滑脫了。
馬闖在夢中動了幾下,慢慢吸一口氣,又靜下去。巫童想起那個骨灰盒。不知怎么,總覺得不是骨灰盒,是個餅干桶。大吳桐是住進了餅干桶,睡在桃酥的油和糖的香氣里,睡了很多很多年,鐵皮上印著大牡丹和他凝固的臉。
裝著小巫童的那個甕,就跟餅干桶挨著放一起,旁邊是君子蘭、四季海棠、仙客來,映在那面大鏡子里,淡金的陽光透進來,一切比真的還真。
第二天她眼皮果然腫了,馬闖也沒說什么,只說:用熱毛巾敷一敷。他們在酒店門口的集合處等待,天色烏禿禿,灰蒙蒙,雪山慘白發(fā)亮,像沒感光的膠卷底片上的景物。
婚禮很美很喜慶很感人,正如所有婚禮一樣美、一樣喜慶、一樣感人。新郎上臺時差點摔倒,司儀嫻熟地以一個笑話帶過,新娘的爸爸念演講詞時哭出聲。
巫童在一片笑聲音樂聲里,淚盈盈地讀完《進入空氣稀薄地帶》,珠峰頂上即將凍死的、孤獨的登山家霍爾,在晚上六點二十分獲得最后一次跟妻子通話的機會。“他說,給我一分鐘時間,我嘴都干了,得吃點雪才能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說話了,聲音很慢,嚴(yán)重地變音。‘嗨,親愛的,我希望你已經(jīng)躺在溫暖的床上了,你好嗎?……在這種高度上,我還算比較舒服。’掛斷電話之前,他說:‘我愛你,睡個好覺,寶貝,別太擔(dān)心了。’那是所有人聽到的他的最后幾句話?!笔旌?,兩個登山者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他右側(cè)著身體躺在一個冰洞中,上半身掩埋在雪堆下面?!彼掌饡?,緩緩環(huán)視四周,木然如風(fēng)雪夜歸人。馬闖的女班長又坐過來招呼:我剛才也感動得直掉眼淚!他們這家菜的名字都取得特別好,味兒也不錯,你嘗那個虎虎生風(fēng)清蒸老虎斑了沒有?哎,我給你夾一塊這個吧,三生三世人參燉柴雞。
九個小時后她和馬闖離開了這座能看到雪山的城。
回到長居地,巫童收到姜麗麗的信息,詢問她的具體住址。隔了兩個月,她收到一個快遞包裹,里面有一整套男人的衣服,西裝、領(lǐng)帶、襯衫、長褲、襪子。尺碼是馬闖的。此后只要到換季的月份,她就會收到一套應(yīng)季的男士服裝。
巫童心知,姜麗麗的生活已經(jīng)凝固在一大塊孤獨之中,她正受邀品嘗這孤獨的結(jié)晶。她給那些男服加了防塵罩,用不容易撐變形的絲綢棉花衣架掛在衣柜里,跟馬闖分手的事,她始終沒告訴她。
作者簡介
張?zhí)煲?,女,生于天津,現(xiàn)居北京,自由職業(yè)者,以寫小說為生,出版散文集《粉墨》,小說集《撲火》《性盲癥患者的愛情》等,有作品改編成電影并已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