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6期|鄭在歡:團圓總在離散前(節(jié)選)
從何時起,家變成了旅館,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是空的,只有春節(jié)才是旺季。過年的幾天,人們從四面八方趕回來,在這里相聚、相親、放煙花……男人們喝酒、打牌、找女人……女人們聊天、逛街、找男人……小孩子們開心,老年人忙碌……短短幾天之后,人們又四散離去,留下滿地的糖果碎屑和愛的結(jié)晶。還沒死掉的老人繼續(xù)充當(dāng)酒店管理員,搬張小板凳坐在門前,曬著百年不變的太陽,看著門上的對聯(lián)慢慢掉色,默默等待下一次的大團圓。
一般來說,是十天,以大年夜為界。前五天人們回來,后五天人們離去。
十天之間,人們久別重逢,把酒言歡,十天之后,人們身心俱疲,踏上不知是歸途還是征程的離鄉(xiāng)之路。
十天前,人們還在各自的城市,為接下來的十天做準(zhǔn)備。
上?!ゑR宏
馬宏不能容忍失敗。按他的想法,如果不能出人頭地,不能開著好車摟著嬌妻讓四鄰艷羨,還不如死在外面的好。無奈命運沒有讓好事成雙而來,照他的計劃,肯定是有了跑車之后才是美女們排著隊任君挑選,可惜天公不作美,讓他還開著面包車送快遞的時候遇到了妻子。她美得不太像話,遠(yuǎn)遠(yuǎn)超過馬宏的想象力。那是馬宏最痛苦的時期,面對莉莉的示愛,他不知道該拒絕還是答應(yīng)下來。最后,他在理想和愛情面前很沒出息地向愛情繳械。不得不說,莉莉那句話起到了很大作用:
“沒事,不就寶馬嗎,我們一起掙就是了?!?/p>
莉莉是個善良的女孩,她沒告訴馬宏,他夢想的那臺X5不叫跑車。
他們結(jié)婚后有大半年沒出來,全力在家造小人。莉莉一懷孕馬宏就走了。生下孩子后莉莉也回到上海,把兒子放在家讓父母照看。莉莉繼續(xù)在之前的公司做出納,照例每周買很多東西,只是馬宏不用再特地給她送過去。馬宏每天送完快遞,順手把自家的帶回來。因為莉莉太愛網(wǎng)購,他們一直吵架。按馬宏的意思,除了吃飯就不應(yīng)該再花別的錢。在他眼里除了汽車其他都沒有意義,一輛好車象征著身份的尊貴,美妻則證明自身的魅力。他是個完美主義者,總想盡快把這兩樣湊齊。莉莉的不合作讓他頭痛,可又能怎么樣?說起來,要不是莉莉喜歡買東西,他們也不會認(rèn)識。莉莉的出現(xiàn)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如果沒有孩子,他寧愿不回家,直到榮歸故里的那一天。小時候,父親沒本事,軟弱寡言,總受人欺負(fù)。長大后,他一直跟自己較勁,或者說是跟父親較勁,他發(fā)誓要改變這種情況。當(dāng)他得知馬良在北京買了一輛豐田,更加心急如焚,從小到大,馬良一直領(lǐng)先于自己,這次好不容易在結(jié)婚速度上扳回一局,馬良居然不甘示弱地買了車。一想到回家后在門前看到馬良和他的車,馬宏就氣不打一處來。莉莉沉浸在就要見到兒子的喜悅當(dāng)中,她在網(wǎng)上訂票,問馬宏什么時間合適。
“我不回去。”馬宏說,“沒有車回去有什么意思。”
莉莉知道馬宏有多固執(zhí),當(dāng)初勸他結(jié)婚也是因為沒有車,她著實花了一番力氣。前兩年每一次回家她都要費力勸他,今年馬良買了車,她知道事情沒那么容易了,還好她想出了對策。
“租一輛唄,看,寶馬X5,一天一千,租一輛你開回去不就完了。”
“又不是自己的,開回去有什么意思?!?/p>
“你就說是自己的?!崩蚶蛘f,“誰知道?!?/p>
“你真是天才!”馬宏跳起來,“對啊,我開著車回去,不是我的是誰的?!瘪R宏在屋里走來走去,不知道手腳該往哪里放。莉莉沒想到那么容易就搞定了,開心地看著他。馬宏繞了幾圈之后,發(fā)熱的頭腦也跟著繞了繞,突然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可是,我怎么會突然有一輛寶馬呢?我一個送快遞的,按件計費,我每天送三車也買不起一輛寶馬啊?!?/p>
“你就說你中彩票了嘛。”
“中彩票算什么本事,我才不要中彩票呢?!瘪R宏快把嘴撇到天上去了,“開好車得靠自己的實力,不然有什么意思?!?/p>
“這樣,你就說,”莉莉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就講你承包了一個快遞網(wǎng)點,你自己掙的錢?!?/p>
“這是我明年的計劃,還沒做就被你說出來了。”馬宏嘆口氣,“好吧,這樣也行。真是的,自從遇到你,我所有計劃都變了。”
北京·馬良
馬良很頭痛。他舉著一只酒瓶,不知道該砸下去還是給對面的人再倒一杯。按他的經(jīng)驗,如果不砸下去,回家之后恐怕就是別人砸他了。這是一個包工頭獨有的苦惱。在同鄉(xiāng)眼中,他衣著光鮮,抽中華,喝洋酒,出門開車,換女人如換衣服,還不用干活,好像世界上的錢都讓他掙了。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每天像個孫子一樣在外面跑項目,煙和酒都是給別人準(zhǔn)備的,女人和車也是。因為這個,父母覺得他掙到錢不孝順,同鄉(xiāng)覺得他掙到錢不仁義,女人覺得他掙到錢不正經(jīng)。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根本沒掙到錢,還不能對任何人說。曾經(jīng),大家跟著他是因為他下手狠,夠仗義,他打架總是沖在最前面那一個。做一個老大,可以不顧后果,橫沖直撞,現(xiàn)在淪為一個包工頭,做事瞻前顧后,做人左右逢源,最讓他不能接受的一點是包工頭這個稱號實在是太土了,就像地主婆一樣土得掉渣。他名片上印的明明是總經(jīng)理,但沒有人這樣叫他。他才二十七歲,年紀(jì)輕輕就背負(fù)這樣一個名號,帶著一大幫子人討生活。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把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托付給他,如果要不到錢,怎么面對他們?沒有人理解他,大家不知道他買車是為了裝點門面,找女人是為了和甲方打成一片。在人們心中,他就是掙到錢變壞了,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本來就是一個壞人,是做了生意才變得不人不鬼的。別人這么說還好,多雨也這么認(rèn)為才是最要命的。曾經(jīng)他們花前月下,他是個極度浪漫的混混,她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F(xiàn)在他成了一個唯唯諾諾的包工頭,她還在看韓劇,幻想著沒有羈絆的愛情。大家馬上就二十八歲了,婚姻迫在眉睫,馬良推了一個又一個媒人,只想著能挽回多雨。每年春節(jié)的例行任務(wù),變成了向多雨表白,阻止她相親成功??墒墙衲?,今年她就要二十八了,家里沒有那么晚結(jié)婚的人,他必須要趕回去見她。想到這,他不再猶豫,把酒瓶砸在桌子上,舉著碎掉的瓶口摁在自己脖子上,恍然間,他好像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學(xué)生時代。他把瓶口又往里摁了摁,幾乎是吼了出來:
“陸總,今天你不給我結(jié)賬,我就只能跟你算賬了?!?/p>
深圳·多雨
多雨是多情的小雨的意思。愛情歌曲里,雨是浪漫的象征,小雨呢,淅淅瀝瀝,潤物無聲,在不經(jīng)意間打濕世間萬物。多雨就是這樣一個殺人于無形的女孩。當(dāng)然,惹人喜歡不是她的錯。她在這一天打開手機,有三條消息邀請她一起回家過年,更多的則是愚蠢的試探和單純的沒話找話。對于一個漂亮女孩,保持禮貌就等于滋生曖昧,無論她說什么,只要不明確拒絕,就有人會錯意。當(dāng)然,這不是她的錯。
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的夢想,對應(yīng)著小部分人的煩惱。多雨從小就是少數(shù)派,她的煩惱只能自己體會。大概從十三歲開始,她就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該怎么拒絕那些或瘋狂或愚蠢、質(zhì)量參差不齊的求愛者呢?和馬良在一起,算是一個折中方案。他有足夠的震懾力,可以把其他人阻隔在外。如果換作別的什么人,很有可能因為和她在一起給自己帶來麻煩。馬良不會,他本身就是麻煩。多雨沒有多喜歡他,只是覺得他相對不那么討厭,不像大多混混那樣滿嘴臟話沒有家教,相反,他總是穿著干凈,舉止從容。他看起來像個城里人,這得益于他的司機老爹,他小時候坐著父親的長途汽車去過很多地方,見過不少世面。那時候他很瘦,個頭也高,走在哪里都很出眾。多雨就是不喜歡他身上那種根深蒂固的驕傲,不管對同齡人還是長輩,他習(xí)慣高高在上地說話,語氣多半是戲謔的。和他在一起,多雨的心總是懸著,她看不透他總掛在嘴角的笑到底是出于善意還是嘲弄。從學(xué)校一出來,她就刻意地疏遠(yuǎn)他,在她看來,馬良對什么都缺乏敬畏,怎么會對愛情認(rèn)真呢?
然而在大家眼中,他們是天生一對。她漂亮,他有錢,如果美貌不許給金錢,美貌還有什么意義?
對面的男人看起來可比馬良有錢多了。他放在桌上的車鑰匙和手包,他腕上的手表,讓馬良的錢不值一提。多雨手邊放著他送的禮物,一部最新款的手機,當(dāng)然這不是讓她一直坐在這里的原因。他說話慢悠悠的,聲音也不大,言談間的篤定讓人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多雨坐得筆直,這是多年職業(yè)素養(yǎng)練就的。她微微前傾著身子,這樣的傾聽姿勢大概維持了一個小時。她腰有點酸。有那么一會兒,她走神了。她看著眼前這個近乎完美的男人,他看上自己哪一點呢?長大已經(jīng)很久了,進(jìn)城也有十年了,她當(dāng)然知道漂亮的價值,也知道漂亮的普遍。普遍的漂亮放在普遍的普通人身上,價值是有限的。在家的時候,她明確地知道自己如何鶴立雞群,如何與眾不同,她甚至做過明星夢。進(jìn)了城,她很快就適應(yīng)了泯然眾人的感覺。起初,她不知道保持漂亮還有這么多道道,學(xué)習(xí)化妝,說好普通話,知道一些城市知識,上網(wǎng),讀點書,養(yǎng)一兩個愛好,偶爾無用的消費……這些才能讓漂亮有所依附,才能讓人對你的漂亮感興趣,同時,開出價碼。她當(dāng)然知道面前這人找自己來不是為了閑聊,她多少聽過一些這樣的事,在她上班的地方,她見多了這樣的有錢人。她只是好奇,他為什么和自己說那么多?他該不會真的看上自己了吧?不會。那么,他何時才會談到正題呢?他已經(jīng)從發(fā)家史聊到最近的煩悶,復(fù)雜的經(jīng)濟形勢,難以施展的抱負(fù),冷漠的家庭氛圍。孩子在國外,夫妻更像是生意伙伴?!罢f出來你別笑,我和我愛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那啥了?!彼f,自己倒是先笑了笑。果然,還是聊到這一步了,只是他說得淡然,和朋友間的閑聊一樣,不至于讓她覺得難堪。他想春節(jié)去歐洲玩,遠(yuǎn)離那些讓他頭疼的雜七雜八?!耙踩涡砸话?。”他說。談到歐洲那些好玩的國家,他真誠地邀請多雨一起。雖然還沒有開出價碼,多雨已經(jīng)有些動搖了。歐洲,她向往過,巴黎、羅馬、威尼斯……在電影院的時尚大片里,在熱門的網(wǎng)絡(luò)相冊里,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渲染總是捎帶著這些,好像不去一次一生就談不上圓滿。她計劃過花多少錢可以去,那錢當(dāng)然會讓她肉疼?,F(xiàn)在,這個機會擺在面前,不但可以免費去,還能賺一筆——雖然他還沒開出價碼,想來數(shù)目也小不了。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說出口,這更增添了他的好感?!拔覀兛梢栽诶锼贡咀择{,那里的海岸線美極了?!彼f,“你有駕照嗎?你應(yīng)該買輛車。買輛MINI,很適合做第一輛車?!彼K于找到了委婉的方式,一輛MINI,這就是價碼。多雨覺得過于高了,她不認(rèn)為自己值那么多。當(dāng)然,他還沒說完他的全部要求。他不像是個老玩家,說話總是拐彎抹角。她對他有些好感,更多則是未知的恐懼,他比馬良更深沉。雖然早就料到是這么一回事,等事情攤在桌面上,她還是忍不住失望與難過。她寧愿相信他是來追自己的,哪怕是裝出來的追求,也會讓她好過不少。她當(dāng)然對歐洲動心,對錢動心,但是以這種方式到來,她還是依照慣性感到傷心,依照慣性覺得惡心,好像自己只值得這么對待。她沒有表露出任何不快,說不的時候還保持著職業(yè)的微笑,這同樣是出于一個客戶經(jīng)理的慣性。眼前的人是一個優(yōu)質(zhì)客戶,她不能失去他。雖然她還是讓他失望了。雖然他說沒關(guān)系。多雨再次感謝他的厚愛,起身離開。他叫住了她,讓她帶上那個手機?!八湍愕??!彼f,“沒有別的意思?!?/p>
多雨遲疑片刻,最終拿起來,裝進(jìn)挎包,再度真誠地致謝。
“你能幫我問問別人嗎?”他突然低落地說,“我明天就想走,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p>
“好的,我?guī)湍鷨枂枴!彼χf,“但我不敢保證?!?/p>
他點點頭,多雨得到允許,身體僵持地走出去。夜晚的風(fēng)有些涼,她裹緊了大衣往家里走。電話響了,是母親。
“多雨,什么時候回來???”母親說,“你都兩年沒回家過年了,我和你爸都很想你?!?/p>
母親的聲音帶著懇求,她鼻子一酸,險些哭出來?!拔颐魈炀唾I票?!彼f,“我也想你們?!睊炝穗娫?,她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沒動。她仰起頭,想看看星星,她記得兒時家里的夜空,星星總是很多,一個擠著一個。這會兒,天是灰的,除了頭頂?shù)穆窡艉瓦h(yuǎn)處大樓上的霓虹,沒有別的亮光。家里的星星,還是那么多嗎?她快步走著,走在回家的路上。
麗江·剛子
坐在這個昏暗的酒吧,剛子感覺到?jīng)]意思。屋子里好像沒有燈似的,只有柜臺那邊有些亮光,別的桌子都點著很粗的蠟燭。這讓他想起小時候,沒有電的時候,也點著蠟燭,或者煤油燈,火苗子很不穩(wěn)定,一晃一晃的。半夜去廁所,捧一團火在懷里,風(fēng)吹動火苗,影子晃動,忽大忽小。有時候會突然害怕得不行。后來他總結(jié)了,火就是容易讓人害怕的玩意兒,跟水一樣,都是控制不住的東西。就說水吧,扯一根水管子,水就按照管子規(guī)定的方向流出來,流出來之后呢,依舊不是水管子的形狀,而是完全無法預(yù)料的形狀。比如面前這燃在蠟上的火,要是不管它,它會越燃越亮,越來越暗也有可能,火苗子會左搖右擺,忽高忽低,還會突然跳一下,爆一下,要是被人打翻,或者被風(fēng)一刮,說不定就順勢燃起其他東西來。那時候的火,可就控制不住了。要不都說水火無情水火無情呢。有水和火的地方,就有不確定因素。水會決堤,火會走風(fēng)。水壩建得再堅固,鍋爐造得再嚴(yán)實,也不能保證能完全管住它們,一旦管不住,它們就按照自己的樣子去流了,去著了。也許它們也沒想要個什么樣子,它們就只是去流、去著而已。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還有人點蠟燭,真是越過越倒數(shù)了。他出來是想見見世面的,這里的世面,好像和別處也沒什么不同。他想走,又不知道該去哪。
這幾天他逛了不少地方,去了香格里拉、虎跳峽、玉龍雪山,還有幾個古鎮(zhèn)。這里的大山連成一片,蔚為壯觀,確實震撼了他。家鄉(xiāng)是沒有山的,后來去北京,去浙江,見的也都是些小山,大多被當(dāng)作公園圍起來,布滿了臺階和長椅。這里的山不一樣,玉龍雪山?jīng)]有被雪覆蓋的地方呈青黑色,好像山上的石頭都比別處堅固?;⑻鴯{把金沙江夾在中間,這一段的水是為數(shù)不多被馴服的水,別看流得那么歡騰,還是干不過山。他在山下看簡介,說峽谷最窄的地方才30來米,猛虎一抬腳,就能從懸崖這邊跳到那邊。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認(rèn)認(rèn)真真把景區(qū)的簡介看完,把各種數(shù)據(jù)和傳說記下來,以便回去跟人講述。上了虎跳峽,看著峽谷間氣勢洶洶的水流,他想起小學(xué)課本上的一句詩,“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他不是個好學(xué)生,小時候的課沒一門及格過,背書總也背不過,沒想到這兩句詩突然鉆出來,像是本就刻在骨子里,被眼前的山和水喚醒。他看前后沒人,沖著下面的流水大聲背了一遍這兩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背到后面一句,他模仿起古人的口氣,拖長了音調(diào),加大了音量。背完,他環(huán)顧連綿的雪山,一種壯志凌云的感覺直沖頭頂,這樣暢快的感覺得有多少年沒有了,或者說是不是從來就沒有過,他記不清了。他有點想笑,小時候因為背不過課文被老師用棍子打,后來干脆放棄了他,把他扔到最后一排,交不交作業(yè)都不管了。這會兒,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又是背給誰聽呢。他記不起這是誰的詩了,不過,可真是首好詩啊。兩岸猿聲啼不住,這水流得那么急,兩邊岸上的猴子叫得再大聲都不能讓它停??;輕舟已過萬重山,這水流得那么快,剛剛還聽到兩岸的猴子在叫,轉(zhuǎn)眼已經(jīng)穿過了萬重的山。這水,不就是我心中的壯志嗎?誰也叫不停,誰也擋不住。原本這一路,他是很后悔的。都說去麗江旅游去麗江旅游,真的來了,好像也沒那么熱鬧,無非就是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哪都一樣的人。他出來是想見見世面的,山和水在他眼里不算什么世面,都是些稀松平常自古就有的存在。世面見得不多,錢倒花了不少。走一路,他心疼了一路的錢,打道回去又顯得不是那么回事。前些日子,他酒喝得多了,活兒沒干好,被工頭當(dāng)眾斥罵。他賭氣兩天沒有上工,躺在床上看手機。在手機上,他看到麗江,他真誠地號召幾個工友來麗江旅游,沒有一個人響應(yīng)?!奥糜?,那是咱該干的事兒嗎?!贝蠹叶歼@么說,“要過年了,你跟頭兒賠個不是,把最后幾天干完吧。”他看著這些朝夕相處的人,突然感到憤怒,怎么就和這些貨混到一起了呢?還難舍難分的樣子。不行,就要去,而且要坐飛機去。還沒坐過飛機呢。他激動地買了機票,直到去機場的路上都是激動的。到了機場,候機的幾個小時,他開始后悔了。他看著一起候機的人,這些人,好像也不是可以輕易混到一起的人啊。為了和他們混到一起,他已經(jīng)嘗到了惡果,白白花了半個月的工資。再往下的一路,就是后悔的一路。一面走一面后悔,他強撐著要把剩下的路走完。直到站上虎跳峽,把這兩句詩大聲背出來,他終于覺得不虛此行了。旅游,就是尋開心嘛。
這會兒,坐在這個昏暗的酒吧里,他再次感到不值。網(wǎng)上說去麗江要到酒吧坐坐,于是他來了??勺诰瓢筛墒裁茨亍K勺?,努力想要體會坐在酒吧里的感覺,網(wǎng)上這么寫,一定有網(wǎng)上的道理。他實在無聊,覺得應(yīng)該買一瓶酒了,剛剛看到一瓶啤酒就賣五十塊,他沒舍得買。應(yīng)該喝一瓶酒,坐在酒吧當(dāng)然要喝酒。他去前臺要了一瓶,很快就喝完了??粗盏舻木破浚X得應(yīng)該拍一張照。這幾天,不管到哪,他都會自拍一張,把最有紀(jì)念意義的場景和自己的臉一起拍下來。大多拍的是有字的地方,有字的地方,回憶起來也方便。他把酒瓶轉(zhuǎn)到有字的一面,拿出手機,一再調(diào)整角度,最終沒有按下快門。他覺得桌上太空了,就一個酒瓶,沒有氣勢。他看別的桌子,人家喝掉的酒瓶都快擺滿了。
他來到最熱鬧的一桌?!澳愫?,這個還要嗎?”他拿起一個酒瓶說。他沒敢看在座的男女,這些時尚人士讓他緊張?!安灰耍闶樟税??!币粋€女聲說,大概是把他當(dāng)作服務(wù)生了。他沒有看聲音的主人,抱著空瓶子回到自己桌。瓶子太多,他抱了兩次。第二次時真正的服務(wù)生發(fā)現(xiàn)了他,問他做什么?!芭丁!彼r著笑說,“我想拍張照?!狈?wù)生沒再管他。他把瓶子碼好,蹲在桌邊一連拍了十來張。他挑了幾張好的發(fā)到網(wǎng)上。他想配一兩句話,這著實費了一番功夫。他寫了刪刪了寫,最終定下這一句:就算夜夜笙歌,喝干天下美酒,也無法阻止想你的心痛。想你的心痛,這句話顯得很傷感;喝干天下美酒,聽起來則豪氣干云;夜夜笙歌是他前些日子在電視里學(xué)的一個詞。他很滿意這句話,點擊了發(fā)送鍵,不一會兒朋友們的留言就一條條彈出來。他一條一條回復(fù),臉上漸漸露出笑容。大概半個小時之后,這條動態(tài)帶來的余波終于消停了。他舉目四望,感到滿意。原來在酒吧坐坐就是消磨時間嘛。好時光很容易就消磨過去了,他的酒也早就喝光了。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空酒瓶,知道自己該走了。
夜晚的步行街很熱鬧。賣小吃的,賣各種新鮮小玩意兒的,還有賣花布的,應(yīng)該是少數(shù)民族的花布。他的原則是只看不買??吹交ú迹X得應(yīng)該給妻子買一塊,她會高興的。一問價錢,他又嚇了一跳,“有便宜的嗎?不就一塊布嗎。”他買了一塊最便宜的。他沒想過有這么一天,在離家那么遠(yuǎn)的地方,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手里拿著一塊花布。他突然覺得難過了。這幾天一直沒有接妻子的電話,怕她絮叨,怕她說自己不好好干活瞎胡混。即使從來沒有喜歡過她,甚至厭惡她,這一刻,他還是感到難過和愧疚。畢竟一結(jié)婚,她就用最快的速度給他生了兩兒一女。這幾年她在家照看三個孩子,可以想見是很辛苦的。她雖有怨言,起碼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撒手走掉。當(dāng)然,她長那么丑,料想也沒什么地方可去。這樣的婚姻太多了,兩個人都不容易,又都沒什么地方可去。都不容易啊,他想,這幾天找不到他,她一定急瘋了。他拿出手機,給她打電話。
“你死哪去了剛子!電話不接信息不回。他們都說你旅游去了,你是去旅游了嗎?你旅什么游啊。我們娘幾個快餓死了你知道不?老三的奶粉都斷了,老大的幼兒園伙食費都交不上了,我叔叔住院了我都沒錢買東西去看他。你到底去哪旅游了?旅游不花錢嗎?你有錢寄給我們不好嗎?你幾個月沒往家里寄錢了……”
她的抱怨就像水管子里流出來的水一樣沒法控制。以往這個時候,剛子只消用更大的聲音罵一句就能讓她閉嘴。這一次,剛子打算忍住先讓她把牢騷發(fā)完,忍到一半他還是沒忍住。他拿著電話走到角落,大聲叫停了她。
“你不會好好說話嗎,就知道錢錢錢,我會屙錢嗎。”剛子注意到自己的語氣,他努力把聲音縮小,“要多少錢你說,我給你打過去不就完了?!?/p>
“都給我?!逼拮诱f,“你把錢都給我。過年哪哪都要花錢?!?/p>
“好,我都給你,你先把氣兒喘勻了再跟我說話。”剛子說,“你不是問我在哪旅游嗎,我在麗江。我跟你說,這里可漂亮了。我前天去了虎跳峽,你知道什么是峽嗎?就是峽谷,就是溝。我為什么來這,我來探探路啊,等以后掙了錢帶你們也來旅旅游。”
“別瞎放屁了,你快把錢匯過來才是正經(jīng)事?!?/p>
妻子掛了電話。雖然她說了臟話,剛子還是能感覺到自己的話讓她高興了。他蹲在墻角查詢余額,發(fā)現(xiàn)剩下的錢只夠買一張回去的車票。他不由得罵了一句,沒想到這幾天花了那么多。他打開通訊錄,挨個看能找誰借錢,或者誰愿意借錢給他。通訊錄里都是認(rèn)識的人,他太認(rèn)識這些人了。他把一個名字點開又關(guān)上了,他料定這人能借的數(shù)不超過五百。翻來翻去,他最終還是撥通了一個幾次劃過都故意跳開的號碼。
“喂,張全,你有兩千塊錢嗎?”
麗水·張全
自打要成為一個作家,張全很少工作了。他要確保有足夠的時間每天寫出八千字,寫不出那么多就沒有競爭力。一開始,他寫得很慢,需要一整天才寫得完。整整兩個月,他沒有出去工作。他那輛五菱宏光停在院子里,積了厚厚一層落葉。他除了吃飯睡覺一直在寫。吃飯也沒有點,餓了就下一鍋掛面,吃不完下一頓接著吃。等到八千字全部寫完,傳到網(wǎng)站上,他依然不能休息。他要看看網(wǎng)站上的其他小說,特別是排名靠前的那些,去分析他們哪里受歡迎。他做好了吃苦的準(zhǔn)備,至少是半年沒有收入。他看過那些已經(jīng)成名的作家訪問,知道他們最開始寫作時也要忍受窮和寂寞。曾經(jīng)連吃三個月泡面的人,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年入三千萬的富豪。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這個道理被他寫在書桌前的墻上。反正不管怎樣都是吃苦,還不如豁出去了賭一把。在此之前,他從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個作家,畢竟他小學(xué)都沒讀完,字都認(rèn)不全。他唯一仰賴的,就是自己還算熱愛閱讀。
小時候,只要看到字,他都會貪婪地讀完,不管是藥物說明書還是化肥袋子,就像倒在手心里的白糖,他會一粒不剩地舔干凈。父親死得早,母親沒有賺錢能力,為了哥哥的婚事她花光了所有積蓄。他一年級到三年級的學(xué)費一直都是欠著的,后來實在說不過去了,他就離開了學(xué)校。那時候他個頭還小,沒辦法出去打工。他每天無所事事,看到同齡人去學(xué)校只能躲起來不被他們看到。他在田野里亂逛,經(jīng)常遇到逃學(xué)的馬宏。馬宏不愛讀書,光一年級就讀了四年。他和馬宏成了學(xué)校圍墻外的朋友。兩個人一起在水溝抓魚,在田間逮蛐蛐,把抓到的魚和蛐蛐用火烤熟,胡亂撒點鹽吃。吃完了,他坐在還未熄滅的火堆旁看馬宏書包里的書。馬宏不光有課本,還有一些課外書,他全都一字不落地讀完了。這讓馬宏惱火,他想跟他玩,他卻總在看書,還看得那么入神,叫都叫不醒。不過馬宏也沒有別的辦法,畢竟出了校門只能找他玩。兩個人這樣的友誼一直延續(xù)到小學(xué)畢業(yè)。他不單看光了馬宏書包里所有的書,還把他家所有的化肥袋子、掛歷、桌布、桌上供奉的牌位、門上貼的對聯(lián)都看光了??上яR宏不是一個熱愛學(xué)習(xí)的人,不能讓他一直這么白看下去。小學(xué)畢業(yè)后,馬宏嚷嚷著要去打工,這時候他們個頭也稍微長大了些。過完寒假,他們一起去了河北一個小鎮(zhèn)的作坊里打工。他終于能掙錢了,雖然工資很少,總算可以自己買書看了。地攤上的書一律十塊,他總買最厚的,這樣耐看。他看了一堆神仙、外星人和黑幫故事。這些書的主角一開始都是苦命人,大多是沒爹沒娘的孤兒,靠著天賦和努力成了神仙、宇宙霸主和黑幫老大。這著實鼓舞了他。人定勝天,這些書無不在向他展示這四個字的魔力。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些書最初發(fā)表在網(wǎng)絡(luò)上,讀者成千上萬,書的作者被稱為大神,這些要等他有了手機之后才知道。那時候,他只是單純地看并激動而已。他從不認(rèn)為自己可以寫作,能夠?qū)憰娜?,必然都是學(xué)養(yǎng)深厚的人。
那幾年,他和馬宏出雙入對,儼然一對鐵哥們兒。馬宏總是惹事,和這個打架跟那個叫板,腦子里裝得也都是不著邊際的幻想:要開飯館啦,要學(xué)車當(dāng)司機啦,要出國打工啦……所有這些,他都沒辦法跟上馬宏的節(jié)奏。馬宏打架的時候,他也幫不上手,只能一味地拉住馬宏,讓他冷靜下來。這著實惹惱了馬宏,不幫忙也就算了,還拉著他讓他吃虧。一起學(xué)了車之后,他們就分道揚鑣了。那是他跟馬宏干的最后一個工作,在KTV做服務(wù)生。馬宏個頭高大,長得漂亮,在KTV吃得很開,每天下了班都要請同事喝酒吃燒烤。在他看來,這太費錢了。他和馬宏,終究不是一路人。母親總是跟他念叨:“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沒有爹,沒有人操心你的事?!蹦赣H所說的“你的事”,就是他的婚事。母親雖然嘴上說沒人操心,還是操了不少心,這些年給他安排了不少相親,大多是不太正常的女人,身體有殘疾或者相貌丑陋,后來連帶著孩子的都給他安排上了。一開始,他還能接受母親的說法,老老實實和這些女人表達(dá)自己的誠意,即便這樣,仍然沒有一個女人看上他。他失望了,甚至是絕望了。這些年,村里的同齡人都陸續(xù)結(jié)婚了,很多人有了一個孩子甚至更多,只有他還是孑然一身。他受夠了“你和他們不一樣”這種說法,小時候因為不能讀書他要躲著他們,長大了因為成了光棍還是要躲著他們。躲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后來,他干脆不在過年時回家了,實在想看母親,就等過完年,大家都走了他才回來。即使這樣,仍舊會碰到那些多嘴的老人,問他有沒有找到對象,問他掙了多少錢。這樣的問題以前還可以用年少的羞澀來搪塞,現(xiàn)在呢,似乎除了承認(rèn)自己沒本事沒有別的辦法。
馬宏去了上海之后,他來到麗水,在工地上干了兩年。工友們每天干活睡覺都在一起,很嘈雜。他和他們玩不到一起,他不喝酒,不打牌,也不抽煙,和這些男人完全沒有共同話題。他唯一愛干的事,就是吃完飯洗過澡之后躺在床上,用手機看小說。工友們總是鬧鬧哄哄,時不時打擾到他。后來他實在無法忍受,從工地出來,用多年的積蓄買了一輛五菱宏光,給人送貨。他租了一間小房子,每天開車出去,很少和人來往。一個人的時間多了,想得也就多了。開車的時候沒法看小說,他只能胡思亂想。有一次行駛在山間的路上,他看到遠(yuǎn)處云霧繚繞,好像書中描寫的仙境。也許,就有修仙者棲身在此,他想。接下來一發(fā)不可收拾,他想到修仙者如何在泉水中修煉,在山中采藥,遇到猛虎和仙人……這時候一個念頭冒出來,迫使他把車急停在路邊。對啊,我為什么不能寫小說呢。當(dāng)天晚上,他就擬下了題目:《直沖云霄》。那時他還不知道要寫什么,只是有一個感覺,要讓他的主人公“直沖云霄”。云霄上有什么?大概就是神仙吧。直沖云霄,與神仙平起平坐,這就是他的目標(biāo)。然后就是給人物取名字,否定一堆之后,曹沖這個名字鉆出來,揮之不去。他知道這是小學(xué)課本里的人物,曹操的兒子。他故事里的曹沖當(dāng)然不是曹操的兒子,而是諧音草蟲,一個不起眼的小孩。他必須要足夠不起眼,足夠一文不值,他必須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變強,一步一步成為沖上云霄被世人仰望的那個人。故事一開始,曹沖全家就被滅了,原因是他父親選錯了老大,這位老大入了魔道,曹沖父親作為老二,即使什么都沒干,還是被滅了。張全寫到這,想到自己的父親,干活的時候他要是選擇站在墻的那邊而不是這邊,死的就是別人了。選擇是何其重要。寫到這他汗毛豎起,隱約中似乎接近了這么多年困擾著自己的那團迷霧。他寫得更賣力了。從曹沖被打柴老頭收養(yǎng),到曹沖遇到落難的武林高手段無涯,從曹沖拜段無涯為師,再到段無涯被殺,曹沖又一次流落江湖……他寫得廢寢忘食,可以一連好幾天不出門。這時候他意識到自己住在哪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退了城中村的房子,在郊外的山下租了一處更便宜的民宅。這里有院子,山上有大片的梯田。寫得累了,他就到梯田散步,這里種著他不太熟悉的作物。他喜歡給這些植物命名,作為各種功效的仙草寫進(jìn)小說。這時候他已經(jīng)摸著些門路了,小說題目也從原來的《直沖云霄》變成《弒神之直沖云霄》。這是他通過大量研究其他作品之后的一個發(fā)現(xiàn)。叫《直沖云霄》太過隱晦,很容易讓讀者迷茫,不知道這部小說講的是什么,加上“弒神”二字就好多了。根據(jù)字面意思就可以猜測,這里涉及人和神的戰(zhàn)爭。直沖云霄,與神決斗,想想都讓人激動。他寫得也快多了,一般一個上午就可以寫完,剩下的時間,他會開車出去,接一些送貨的活兒。他的讀者還不算太多,字?jǐn)?shù)也是,還不足以開通付費閱讀。不過每天都有長進(jìn),按這個速度,大概再過兩個月就可以有收入了。這一段時間他心無旁騖,完全活在他的故事中,在梯田散步時都在想曹沖下一步要干什么。這一天,他寫到曹沖加入的洪山派遇到麻煩,洪山上有一條蛟龍為害人間,老幫主為了屠蛟葬身水底。老幫主的女兒廣發(fā)英雄帖,誰若是能屠蛟不單可以接替老幫主的位置,老幫主的女兒也會以身相許。這是他寫到的第一段愛情。他讓曹沖在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情況下踏上屠蛟之路,寫得手心冒汗,時不時雙拳緊握。曹沖終于站在了那深不見底的水潭邊上,“他微微有些害怕”,他寫下這一句,也禁不住提心吊膽起來。就在這時,好久沒響的電話響了,是馬宏。
“張全,過年什么時候回去?”
“我不回了?!?/p>
“你都幾年沒回了?!瘪R宏說,“回來吧,給你看看我的寶馬。”
“你買車了?”張全感到詫異,還是寶馬,當(dāng)然他沒說出來。
“對啊,趕緊回來坐坐我的馬?!?/p>
“還是不了,我走不開。”
張全費了好大的勁才讓馬宏閉上嘴。掛掉電話,他無法接著剛剛的思路寫下去。在電腦前呆呆坐了一會兒,他知道自己寫不下去了。他關(guān)掉電腦,開車去了山上。漫步在堆疊的梯田之中,他無法迫使自己重回仙境。腦子里鉆出的都是過往的事情,那些好久沒想的事情,同齡人的孩子,母親的嘮叨,老人們?yōu)l死的嘴臉……他刻意想要擺脫而不得的記憶。這些記憶有什么好處呢,為什么要記得呢。他沖著遠(yuǎn)山大叫了幾聲,多少痛快了一些。他努力去想站在深潭之前的曹沖,想他即將去搏殺的那條惡蛟?!爸睕_云霄,直沖云霄……”他念叨著自己的小說題目,“直沖云霄,與神決戰(zhàn)。”這時電話又響了,他想要掛斷,看到來電顯示還是接了,是姐姐。
“全,什么時候回來?”
“我不回去?!?/p>
“媽病了,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趕緊回來,她想見你。”
他捏著電話,不知道如何作答。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有良心還是沒良心。在心里,他是怨過母親的,后來他也知道,這埋怨來得毫無緣由,只能說是賭氣,因為母親也像別人那樣把他當(dāng)作無能的人,總是為他做最壞的打算。這兩年他不愿回去,只是想回去的時候讓母親看看,自己也不是那么一無是處的人啊。
“好,我明天就回去?!?/p>
掛了電話,他抬頭去看遠(yuǎn)山的云。他看到那條蛟龍了,它從水面一躍而出,張著滿嘴獠牙朝他猛撲過來。
臘月二十五·村口·高飛小賣部
從335省道下來,再走大概700米就到村口了。這是一段坑洼的單行道,村里人稱其為小柏油路。村口的標(biāo)志是一座小橋,因為年久失修殘破不堪,兩邊立著限寬的石礅。石礅上方,是新修的38號高速公路。寬大的高架上不時有車馳過,高架下陰涼干燥,如同整個村莊的門洞。夏天,人們喜歡在這里乘涼。冬天,這里堆放著附近人家的柴火。過了橋第一家,就是高飛的小賣部。小柏油路兩旁是一座挨一座的樓房,兩層的是前幾年建的,三層的是這兩年剛興起的,唯獨高飛的小賣部是一層。幾間石棉瓦搭建的簡易房緊鄰馬路,卷簾門很寬,里面放著幾排貨架,賣一些簡單的日用品和過年會用的禮品。貨架旁有兩張麻將桌,上面常年坐著一些老年人和婦女,過年這會兒,老年人和婦女退居二線,把地方騰給剛回來的年輕人。剛回來的年輕人聲音大,抽的煙好,玩的牌也新鮮多樣。他們讓這里煥發(fā)出新的活力,一時間熱鬧非凡,人頭攢動。高飛不能走動,常年坐在柜臺后面的一張小床上。有時天氣好,父親會把他抱出來,放在小賣部檐下一張堆滿破衣服的太師椅上。高飛三十歲了,因為從小沒有走過路,不怎么曬太陽,還是像個少年一樣白皙。這幾天他常坐在外面,太師椅微微朝向高架橋,這樣他可以第一時間看到穿過橋洞從外面回來的人。這么多年,他一直以這種姿態(tài)迎接回家過年的每一個人。前幾年,人們一般背著大包小包從省道的公交車上下來,慢慢走完這最后的七百米。這兩年開車回來的越來越多,車子剛下省道,轉(zhuǎn)眼已到近前。高飛小賣部聚集了太多人,車子一般會在這里停下。車上的人帶著笑容和香煙下來,散一圈煙,和熟人說幾句話,再發(fā)動車子回家。
臘月二十五,天陰著,地上敷著一層薄薄的雪和泥,西北風(fēng)穿過高架橋匯聚成強烈的亂流掠過小賣部。高飛從早上就坐在這里了,他身上蓋著一件破舊的羽絨服,瞇著眼迎著風(fēng)看著來往的車輛。在他身后,幾個早起的老人和婦女在閑話家常,墻的拐角處,不怕冷的小孩赤裸雙手捧著手機蹲在地上蹭高飛的Wi-Fi。男孩子聯(lián)機打游戲,女孩們聽歌看視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往這里會集。大概九點過一刻,麻將牌已經(jīng)支起了兩桌。一輛出租車停在橋墩前,剛子背著一個小雙肩包從車上下來,急匆匆往這邊走。司機探頭叫住他,讓他把車錢付了。剛子一臉窘迫,讓司機別叫,等他回家取錢。剛子家就在高飛小賣部斜對過,兩層氣派的樓房鄰著馬路,后面是很大的院子,院子外面是被雪覆蓋的麥田。剛子家之前也開過小賣部,光麻將桌就有五張。后來母親死了,小賣部無人打理,人們又重回高飛小賣部的懷抱。高飛看著這個曾經(jīng)的競爭對手,沒想到他連車錢都付不起了。
“剛子回來了。”高飛先跟他說話,無論是誰,高飛都會先開口說話。這是他總結(jié)的經(jīng)商之道,要笑臉相迎每個人。
剛子沒有說話。剛子不想跟任何一個人說話。他只想趕緊回到僅有一步之遙的家,無奈他家的大門緊閉,高飛這里人聲鼎沸。高飛的提醒讓幾個老人也注意到剛子,紛紛打招呼。剛子只好走過來,掏出煙散給大家。“怎么樣剛子,今年掙大發(fā)了吧。”老年人喜歡用這種口吻恭維每一個回來的年輕人。不管他們有沒有掙大錢,老人們都覺得他們應(yīng)該掙了大錢。“掙個毛尾啊?!眲傋诱f。毛尾,一般指動物皮毛,當(dāng)?shù)胤窖杂袝r候也把頭發(fā)和其他部位的毛發(fā)稱作毛尾,有點臟話的意思。剛子已經(jīng)是個能掙錢養(yǎng)家的男人了,這樣跟老人說話大家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相反,而是覺得他在謙虛。只有剛子知道自己說的是實話,看高飛臉上那笑,他似乎也知道。剛子等大家的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彎下腰小聲對高飛說:“先給我拿五十,沒零錢給車費了?!备唢w笑著:“那你拿大票讓他找嘛?!边@么說著,他還是打開腿上的鐵盒,拿出七十二塊錢給剛子,“給你,湊個整,你媳婦上次賒了一罐一百二十八塊的奶粉,剛好欠我二百?!眲傋咏舆^錢,沒有說話。給了司機車錢,他快步走到家門口,開始不耐煩地拍打鐵門。
上午十一點,路上車多了,天有些要放晴的意思,也許太陽早出來了,只是穿不透厚重的霧霾。高飛拿掉蓋在身上的破羽絨服,把鐵盒擱在細(xì)瘦的雙腿上。車太多了,他目不暇接。不光村里的車走這條路,北面幾個村子同樣要從這里經(jīng)過。一輛五菱宏光出現(xiàn)在路上,高飛想起張全,他兩年沒回來了。小柏油路缺少養(yǎng)護(hù),多少有些坑洼,五菱宏光開得很慢,像一只癩蛤蟆匍匐在路面上。等車來到橋下,高飛認(rèn)出來了,浙K的牌照,肯定是張全了。高飛沖著車子揮手,五菱宏光緩慢駛過限寬的石礅來到近前。高飛還在興奮地?fù)]手,五菱宏光保持將停未停的速度,車窗搖下來,是張全。
“張全回來了?!?/p>
“回來了?!睆埲唢w身后的人群投來匆匆一瞥,已經(jīng)有婦女看過來。張全一腳油門,五菱宏光局促地抖動一下,往北疾馳而去。
高飛臉上的笑還未散去,面前只剩下五菱宏光留下的一團黑煙。一個婦女問他剛剛過去的是誰。
“張全?!备唢w說,“孝子啊,這么急著回家看他老娘。”
“張全啊,那孩子就是不會說話。”婦女吐出一口瓜子皮,“這可咋辦呢,那么大了還拉寡漢呢。”等意識到面前的高飛也是寡漢,她閉了嘴。
到了中午,太陽終于在正當(dāng)空現(xiàn)出一團模糊的光暈,以此證明它真的存在。牌局都散了,只有幾個住在附近的還戀戀不舍留在這里。男人們談著剛剛牌局的得失,女人們饒有興致聽著,不時發(fā)出驚嘆。父親給高飛端來了飯,兩個饅頭一碗人造肉炒肉。人造肉是當(dāng)?shù)氐恼f法,其實就是油豆皮,早年吃不起肉的時候多放些油可以吃出些許肉的口感。父親要把高飛抱進(jìn)屋,高飛堅持在外面吃。“這會兒暖和。”高飛說。他把飯碗放在腿上的鐵盒上,用蜷縮成爪狀的手夾起一個饅頭,用完好的左手拿筷子,埋頭吃得滋滋有味。一聲急促的剎車讓他抬起頭,這是一輛黑色的豐田轎車,看起來很高檔。高飛盯著車門,好奇從車上下來的是誰。先下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小伙,他快步繞過車頭去開副駕駛的車門。一只長靴邁出來,很長,長靴盡頭是貼身的類似絲襪的褲子,高飛叫不上這種時髦衣服的名字。這兩年好多大姑娘小媳婦穿這種像是夏天該穿的褲子,甚至有的婦女也穿。毫無疑問,這條腿穿這種衣服是很好看的。絲襪褲僅僅露出一小截,就被駝色的毛呢大衣遮住了。等這條腿的主人完全從車?yán)锍鰜?,高飛認(rèn)出來了:多雨。他一手拿著饅頭一手拿著筷子,嘴里還有沒嚼完的人造肉和肉,一時間沒辦法跟她打招呼,只是一味地笑著看她。小伙殷勤地打開后備廂,提出一個白色的旅行箱。多雨客氣地跟他道再見,回頭看到一直在笑的高飛。
“吃飯呢。”多雨說。
“吃飯呢?!备唢w說,“你吃點吧。”
“不了不了,我走兩步就到家了。”
“噫——這誰家的閨女那么漂亮啊?!币粋€婦女突然大聲驚呼,她把“噫”字拖得老長,以此來表達(dá)驚訝和贊嘆,因為拖得太長,“噫”字慢慢變成“嘢”的音。
“還能是誰家的,你家的唄?!倍嘤晷χf。
在場的男人望向多雨,匆匆一眼之后趕緊收回目光,只有兩個老頭兒坦然地一直看她。大家都默不作聲,沒有人問“掙大發(fā)了吧”這種話。對于多雨這樣的大姑娘,男人們一方面是尊重,一方面是避嫌,也有可能是為了彰顯清高——總之方方面面吧,對多雨這樣的女人,男人們多半選擇視而不見。只有婦女們分外熱情,問東問西。
“剛才那帥小伙是誰,對象嗎?”一個婦女問。
“哪啊,他是順路的司機。”
“司機,哄誰呢?”另一個婦女撇著嘴說,“司機會又是開車門又是提行李的?”
“人家那是紳士風(fēng)度?!倍嘤晷χf。
“啥紳士風(fēng)度,咋沒人對我紳士風(fēng)度。”
“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你要有多雨一半漂亮,連恁家那口子都得對你紳士風(fēng)度。”
“你過來,我對你紳士。”一個男人加入談話,不過他沒看多雨。
“你還紳士呢。”婦女這次是真的撇嘴,“我看你是西紅柿?!?/p>
多雨看著長輩們開著因自己而起的玩笑,訕笑著,尋找一個可以告別他們的間隙。這時候又一個婦女驚叫起來,“噫——多雨你看看誰來了,你爸你媽來接你來了”。
多雨回過頭,她的父母正快步往這邊來。母親幾乎是跑著過來的,泥水在她腳下發(fā)出“嚓嚓”的響聲。路過一個大點的水洼,濺起的泥水打濕了父親的褲子。“你急啥,她還能飛了不成?!边@么說著,他們誰都沒有放慢腳步。母親離著老遠(yuǎn)就喊:“俺閨女可回來了?!迸軇拥念嶔ぷ屗穆曇粑⑽l(fā)顫。母親跑到近前,摸著她的頭發(fā),“你看看,都瘦了”。母親眼里有些濕潤。兩個人抱在一起。父親在一旁不知所措。他看到多雨身旁的箱子,拿過來扛在肩上。箱子上的泥水流下來,滴在他本就不干凈的褲腿上。
“你看看,這娘倆多親?!敝車膵D女們嘖嘖稱贊。
母親說:“你說的什么屁話,恁閨女跟你不親?。俊?/p>
“不親?!眿D女說,“我們家那妮兒,有多雨一半爭氣就燒高香了?!?/p>
母親和婦女們客套了幾句,挽著多雨的手說:“我做好飯了,咱們回家。”母女倆挽手走在回去的路上,父親扛著箱子跟在后面。直到他們走遠(yuǎn),大家還在夸贊多雨的漂亮能干和她家的幸福前程,當(dāng)然,也捎帶著質(zhì)疑了一下多雨遲遲定不下來的婚事和她與馬良的關(guān)系。又因為說到馬良,講到今年去北京打工的人能掙到的錢,聽他們說,今年的工程款不太好要,能不能發(fā)出來還不知道呢,這都得等馬良回來才能見分曉。
下午三點,是小賣部人最多的時候。打牌的,圍觀的,敘家常的,坐著發(fā)呆的……半個村子愛湊熱鬧的人幾乎都在了。馬良的豐田霸道離老遠(yuǎn)就被注意到了?!澳鞘邱R良吧?!薄笆邱R良?!薄俺怂€能有誰?!必S田霸道霸著道,過路車輛自覺停在路邊避讓。除了幾個癡迷打牌的,人都擁向馬路兩邊,找一個好位置注視著駛來的霸道。好像這輛車是什么外太空來的新鮮玩意兒,人們眼都不眨地凝視著它每一個細(xì)小的動作。大家看到輪胎狠狠卷起泥濘又狠狠甩在地下,看到泥點濺在又高又寬的引擎蓋上,看到車頭如同巨獸的嘴平滑地吞沒著來時的路。人們最想看到的還是擋風(fēng)玻璃后面的馬良,這個有錢人此刻是怎樣的表情,他高不高興,和不和氣。面前站著的人太多了,太師椅上的高飛處于很不利的位置,他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盡可能轉(zhuǎn)動腦袋尋找能看出去的空隙。霸道駛過橋洞來到近前,寬大的車身似乎比限寬礅還寬。人們議論著是不是能開進(jìn)來。馬良打開車窗探頭看路,緩慢地駛進(jìn)限寬礅。幾個熱心觀眾走到近前充當(dāng)指揮員。“倒,再倒點。”“好,往左打。”“再往左點?!薄靶辛诵辛?,往右,往右!”大家七嘴八舌指揮著。馬良像是也沒開過這么壞的路況,來來回回開得烏龜一樣慢,最終他不耐煩了,把頭伸出車窗笑罵:“你們是不是傻,一幫子人都架勢說我聽誰的。我這車有雷達(dá)知不知道?!贝蠹耶?dāng)然不知道啥是雷達(dá),不過也都閉嘴不語了?!岸紕e說話了。大傻,你幫忙看著點?!贝笊凳莻€胖憨胖憨的年輕人,得到馬良?xì)J點,大傻很高興,在馬路上來回走動,時而低頭查看車輪時而側(cè)身觀察車尾,最終不負(fù)眾望引領(lǐng)這輛大車開了進(jìn)來。馬良把車停在剛子門前,拿著一條中華煙下來。他在眾人的注視下穿過小柏油路,拆開一包煙散給大家,散了大概四五個人,他把整包煙扔給大傻,讓他接著散。
大概一分鐘之后,所有男人都得到了一根中華煙。有的別在耳后,有的放在牌桌,更多的則迫不及待點燃,幾十號男人一起在小賣部噴云吐霧,嗆得幾個抱孩子的婦女罵罵咧咧躲了出去。
“怎么樣馬良,今年掙大發(fā)了吧,整了這么個大家伙。”
“掙大發(fā)?還掙沙發(fā)呢?!瘪R良咬著嘴唇說,“不瞞你們,貸款買的,這叫什么,這叫打腫臉充胖子,誰疼誰知道?!?/p>
“那也是知道你能還人家才貸給你款嘛?!?/p>
“就是就是?!?/p>
“這車得上百萬吧,那么大。”
“那肯定?!?/p>
“這一個轱轆子都得個十萬八萬吧?!?/p>
“熊人(諷刺人)是吧?!瘪R良說,“傻嗎?還一個轱轆十萬八萬,誰給我拍這兒十萬四個轱轆全卸走?!?/p>
大家哈哈笑。高飛坐在太師椅上仰頭看著馬良,根本插不上話。馬良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蹍滅,進(jìn)屋看打牌的。他站在人群外,看到父親坐在里面打麻將。圍觀的人意識到他的存在,紛紛給他讓出位置。他來到近前,打牌的給他遞煙,招呼他坐下來打。“麻將沒意思,牌九我可以跟你們玩一會兒?!瘪R良看著父親說。父親抬頭看了他一眼:“剛回來?回去跟你媽報個平安去?!瘪R良從一條煙里掏出一包扔到父親面前,說:“我玩一會兒再回去,你先回吧?!备赣H打出一張牌:“我打完這把。”眾人笑起來:“你看看,現(xiàn)在老子都得給兒子讓位了?!?/p>
“那沒辦法?!备赣H說,“誰讓咱老了呢。”
高飛側(cè)頭往屋里看,這個姿勢很難拿。他看到馬良他爸點了炮,把牌摔在桌上痛罵自己不該打那張牌。馬良走過去坐在他爸的位置上,招呼大家拿牌九。牌洗好,馬良擲出骰子,眾人呼啦一下圍上去,高飛徹底看不見了。他恢復(fù)了朝向高架橋的坐姿,聽著屋里的吵鬧聲,把手里的中華煙放進(jìn)鐵盒。
屋里的喧囂一浪高過一浪,人也越聚越多。高飛不禁暗暗感謝馬良,他徹底點燃了小賣部的熱情,一時間買水買煙買檳榔的絡(luò)繹不絕。天色漸暗,今天恐怕不會有什么人回來了,高飛決定趁著天還沒黑再坐最后五分鐘。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馬宏驅(qū)車行駛在38號公路上,一直在超速,他想趁天黑之前趕回來,為此一直責(zé)怪莉莉早上化妝耽誤了時間。“那么著急干什么,不耽誤回去吃晚飯就行了?!崩蚶蛘f:“你懂個屁?!瘪R宏說著,又把油門踩低了幾分。
寶馬車駛進(jìn)高架橋時,天還沒黑,人還沒散,不過沒有人過分注意,大家以為只是一輛過路車而已。高飛身上蓋著破羽絨服,以一種純粹欣賞好車的目光看著寶馬車緩緩駛近。限寬礅同樣對高大的寶馬車不太友好,它磨蹭了一會兒沒進(jìn)來,幾個熱心人再次上前充當(dāng)指揮員。車窗搖下來,人們驚叫起來?!斑@不是馬宏嗎?”“是馬宏。”“這孩子是搶了銀行嗎,寶馬都開上了。”“寶馬?”“寶馬!馬宏開寶馬了!”人們紛紛站在路邊看著這輛車,連馬良都捏著牌出來了。在眾人的注視下,馬宏突然有些緊張。他本應(yīng)該很享受這一刻,大家熾熱的目光讓他有些心慌。他緊緊握著方向盤,只想趕緊通過這該死的限寬礅,好瀟灑地停下車再瀟灑地走下來瀟灑地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中華煙發(fā)給大家,然而這兩個石礅提供的狹窄通道讓他根本瀟灑不起來。熱心人們還在七嘴八舌地指揮?!暗?,再倒點?!薄昂茫蟠颉!薄霸偻簏c?!薄靶辛诵辛耍?,往右!”馬宏的注意力散了,隨著“刺”的一聲眾人發(fā)出驚呼。馬宏心里一慌,知道壞了。他坐在車上,這下徹底不知道怎么開了。熱心人上前查看,車屁股一側(cè)蹭了幾道細(xì)長的口子。大家議論紛紛,惋惜不已,猜測這幾道口子得要多少錢來彌補。馬宏罵了一句下車查看,莉莉也跟著下來。熱心人們還在分析剛剛應(yīng)該怎么開才不至于蹭到。
“看你們一個個能的,咋不去當(dāng)交警啊你們?!瘪R良走過來罵那些熱心人,他看了一眼車損狀況,問馬宏,“有保險吧?”
“當(dāng)然有?!瘪R宏說。
“有保險也不能這么開啊。”馬良說,“我?guī)湍愕钩鰜?。?/p>
“不用?!瘪R宏叫住他,“我會開。”馬宏拉開車門上了車。
馬宏小心翼翼看著倒車影像,他還不太習(xí)慣這個玩意兒,他覺得這是不會開車的人才要依賴的發(fā)明,這會兒,他老老實實看著攝像頭把車往回倒。
“都別說話了?!瘪R良說,“聽我的,往右打,好,回正,走……”
馬宏不愿聽馬良的指揮,他根據(jù)攝像頭往里開,其實和馬良的指揮基本一致,這讓他惱火,可又沒有理由讓馬良閉嘴。馬宏心里窩著火把車開進(jìn)來,開到剛子家寬闊的大門前,與馬良的車并排停下。馬宏下了車,熱心人們再次圍上來查看寶馬車的傷口,再次惋惜并猜測需要的維修費用。
“有保險花啥錢,一分錢不用花?!瘪R宏說著,把煙散給大家。
眾人聽馬宏這么說,也都放寬了心,氣氛重新變得輕松起來。
“你們姓馬的真是一個比一個厲害啊,一個霸道一個寶馬?!?/p>
“厲害個毛尾啊,瞎混?!瘪R宏說。
“馬宏,這車是你的嗎?”
“不是我的,這怎么能是我的呢。是你的。”馬宏說。
“馬宏干什么呢那么能掙?”
“承包了個快遞網(wǎng)點,小打小鬧?!瘪R宏說。
“送快遞那么掙錢?也帶帶我們啊?!?/p>
“不是送快遞,是快遞網(wǎng)點,管送快遞的。”馬宏說。
“厲害厲害?!?/p>
“不簡單啊?!?/p>
大家毫不吝惜贊美之詞,又是追溯馬宏的過去——“這孩子小時候就比別人機靈!”又是展望馬宏的未來——“這么搞下去不得成億萬富翁?”連高飛都插進(jìn)來一句:“馬宏這是抓住機遇了啊。”長這么大,馬宏算是頭一回聽到自己的名字跟那么多好詞聯(lián)系在一起。他又發(fā)了一輪煙,進(jìn)屋去看打牌的。馬良作為莊家,在牌桌上吆五喝六,派頭十足,馬宏扔在桌上的煙讓他抬起頭。
“怎么樣大老板,玩兩把?”馬良向他發(fā)出邀請。
馬宏知道莉莉不喜歡他打牌,面對此情此景,他還是選擇在別人讓出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馬家兩兄弟相對而坐,一個老炮,一個新貴,這樣的強強對決讓眾人螞蟻般擁進(jìn)來,黑壓壓填滿了屋子。高飛也急不可耐呼喚父親抱他進(jìn)來。父親把高飛放在柜臺后面的小床上,這個位置同樣不太理想,看不到牌桌上的情況,只能看著人群的屁股。人們聚精會神觀察著牌局的動態(tài),不時爆出驚呼和哀嘆。
高飛坐在床上,看看人群,又看看門外,天慢慢黑下來了。要過年了,而今天,又是收獲的一天。高飛看著鐵盒里積攢了一天的營業(yè)額和幾根不同品牌的香煙,都是好煙啊,高飛珍寶般一一撫過,重新蓋上鐵盒。
……
鄭在歡,1990年生于河南省駐馬店,現(xiàn)居北京。著有短篇小說集《駐馬店傷心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