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1年第2期|劉國強:零下生活
徐找齊
因為得了強迫癥,細高挑兒被送進精神病院。
細高挑兒個子太高了,一米九二。
最先發(fā)現(xiàn)細高挑兒有病的是妹妹。妹妹發(fā)現(xiàn)哥哥早晨洗手至少洗半個小時,反復洗,使勁搓,手都搓破皮了,還搓呢。
剛洗完,手觸碰了門拉手,覺得又臟了,趕緊回家再洗。這一洗,至少半個小時。手碰了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張紙、一截鉛筆、一把水果刀,他都覺得臟,趕緊洗。一次洗半個小時算快的。他幾乎什么活也干不了,光洗手了。
進精神病院后,醫(yī)生、護士看著,他沒有機會沒完沒了地洗手,就有了升級換代版,“找齊”。比如,病友們的鞋放在地上,他一個一個去擺放,擺成排,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瞄,像射手瞄準靶子那樣,邊瞄邊擺,反復瞄,反復擺,直到把所有的鞋都擺整齊了,才算罷手。
起初病友們非常配合細高挑兒,有了他,病友們的活兒少了,省不少勁兒。
早上,病友們剛一起來,細高挑兒就向大家使勁揮手,病友們退出房間,細高挑兒逐個給他們疊被子。床床都疊成“豆腐塊”,太整齊了!大房間里二十多床被子,疊得齊刷刷的,被子的方向也特別講究,橫成行,縱成線,特漂亮。
也有病友們煩的。比如,病友們坐著聊天,細高挑兒也讓他們坐整齊了。坐在床沿哪個位置,屁股坐多遠,肩膀不許歪,臉要正,地上的鞋伸多遠,都要按他安排的做,病友們很不樂意。
細高挑兒個大臂長,膽小的病友怕他,只好屈就。
忍吧。誰叫咱個頭矮,力氣沒細高挑兒大呢?
細高挑兒哪里知道,他壓迫、欺負得太厲害,病友們被一個叫“胖墩兒”的抑郁癥患者鼓搗起來,決定一塊兒動手,打防守反擊。
機會來了。
在洗澡堂里,細高挑兒被打了伏擊。
細高挑兒覺得現(xiàn)在的“找齊”千篇一律,怎么才能玩出新花樣呢?創(chuàng)新的靈感突然在洗澡堂里產生了。他讓大家站好,手扶墻,屁股朝后,站成一排。細高挑兒在旁邊調線,要求屁股蛋成一條直線。
胖墩兒說,好哇!真好哇!又啟發(fā)說,細高挑兒,你還有什么新花樣?
細高挑兒似乎受到鼓舞,又有新的“找齊”計劃,讓大家掉過身子,肚皮朝外,把生殖器“擺齊了”。
這怎么擺?大家胖瘦不等,高矮不一,生殖器的位置就不同,怎么能“找齊”呢?
細高挑兒走過去,一個一個指揮,“向矮的看齊”。細高挑兒說,如果向我看齊,我個這么高,你們誰也做不到。向矮的看齊,這還不好辦?
細高挑兒指揮大家,這個這樣屈腿,那個那樣彎膝蓋,這個高蹲,那個矮蹲,二十多個裸體男人排成排,一時半會兒蹲不整齊。有個高個子抗不住了,撲騰一聲坐到地上,腦袋磕了個大包。細高挑兒還是不依不饒,彎著腰在一旁瞄著,胖墩覺得火候到了,喊了一聲“開始”!剛才還任憑擺弄、百依百順的裸體男人突然“反水”,一齊上手,拳頭、巴掌、膝蓋、胳膊肘都成了兇器,細高挑兒臉青了、鼻子出血,被大伙按在地上胖揍一頓。細高挑兒像給拆成散件,身體各個零件都像小學生串座一樣,誰也不在原來座位……
細高挑兒出院后,仍然把“找齊”當成職業(yè)。
在菜市場,他幫人擺齊白菜、水果,魚也就罷了。他又別出心裁,“個體也要齊”。什么叫個體也要齊呢?
細高挑兒打個樣,比如這棵大白菜,細高挑操起菜刀,要像豆腐塊一樣齊。說著,他“咔咔咔”一砍,去頭,再去尾,又四面削,將白菜砍成長方形,翻過來,掉過去,哪面都很整齊。如果不整齊,他再接著砍,直到齊了為止。
這怎么行?
細高挑兒又奔西瓜、倭瓜去,還要求這樣“砍齊”,賣菜的知道他精神不好,并不直說,暗中找來細高挑兒家人。家人向賣菜的道歉,又賠償損失,這事才圓了過去。家人哄細高挑兒,找齊也行,去沒人的地方。
細高挑兒歪著頭想了想,說,行。
正逢早秋,金黃的麥田天地相接,非常漂亮。
細高挑兒還是發(fā)現(xiàn)了問題,這些麥穗居然不整齊,那些紫色的“麥穗”東一伙西一伙,普遍比黃色的麥穗高!
細高挑兒比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還興奮,趕緊回家取了剪刀,邊瞄邊剪,把那些高出平面的紫色穗子全剪下來。
細高挑兒只是為了整齊,并不知道他把草籽給剪下了,幫了鄉(xiāng)親們的忙。鄉(xiāng)親們紛紛夸他,他剪得更來勁兒了。
今天上村東,明天上村西。鄉(xiāng)親不白用他,這個送來雞蛋,那個送來二斤肉,兩全其美。
“三只手”也來找細高挑兒,細高挑兒搖了搖頭。
“三只手”游手好閑,東家偷雞,西家摸狗,人人都煩他?!叭皇帧毕耄绻毟咛魞翰皇钳傋?,他也不會來找他。瘋子是分不出好壞的。“三只手”笑嘻嘻地哄細高挑兒,去他家稻田里“找齊”。
誰找細高挑兒都去,他就是不理“三只手”。
“三只手”又來找瘋子,他不再笑嘻嘻了,而是板緊面孔質問:為什么只上別人家的稻田找齊,不上他家的稻田找齊呢?瘋子扔下“你等著”三個字就回家了。
“三只手”快要樂出鼻涕泡了,告訴看熱鬧的人,妥了!這回妥了!瘋子是回家取剪刀去嘍!
瘋子很快就回來了,手里攥一把菜刀?!叭皇帧敝钢说秵枺趺床蝗〖舻赌??
瘋子舉起菜刀在“三只手”臉前晃了晃,說,人家都兩只手,就你多一只手,我先把你的手剁齊了。
“三只手”的臉唰地白了,扭頭就跑。
括號臉
括號臉的面部造型有點像魚頭,腦門跟鲇魚嘴差不多,往下兩邊突然鼓起來,像魚鰓,一直向下鼓,最底下的邊線冷不丁急收,幾乎收成一條橫線。我這樣描述,想必讀者朋友已經察覺出,這人沒有下巴。對!就是這樣。
括號臉的腦門褶皺有三道向下彎的括號,像數(shù)學題中的大括號。眼眉、上眼皮也是向下彎的小括號,而下眼袋則是向上彎的小括號,兩邊的顴骨和蒼老的腮,都是向下的中括號。上唇和下唇則是上下對稱的小括號,上下彎著的括號圍欄一樣保護著嘴。他的嘴很小,像一粒珍珠被上下貝殼似的小括號包圍著。
總之,這伙計滿臉都是大大小小的括號。
主治醫(yī)生告訴我,括號臉一臉的難題,沒人能解開。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主治醫(yī)生進一步啟發(fā)我,這人跟別的精神病人不一樣,揣了一肚子心思。他臉上的每個括號,似乎都是一道難題。我還是不明白,主治醫(yī)生又深入淺出地說,你看他的眼睛格外亮,眼珠活泛,眨眼快,目光捕捉信息也快。從這幾點上看,不像有精神病??墒?,他一句話都不說,而且,又是一個人主動住進精神病院的,非常奇怪。
主治醫(yī)生知道我更加迷茫,向我解釋,我剛才說的“捕捉目光快,眨眼快”是指只要他聽到什么聲音,他能迅速地在第一時間轉頭看你,目光也跟過來,眨眼極快,說明他的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表達。換句話說,他極像“揣著明白裝糊涂”。
主治醫(yī)生說,人的下意識和潛意識行為,最能代表本質和內心,而經過思考和過濾的話和行為,則是“靠不住的”。這一點,官場最為明顯,許多官運順的,都跟演員有一拼。人們說大官都是表演高手、“影帝”,未免有些夸張,但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
我不想聽主治醫(yī)生說這個,只想聽括號臉的事,主治醫(yī)生似乎讀懂了我的表情,接著講下去:打個比方,有個患者手里拿的藥掉地上了,括號臉很快就彎下腰(要去撿藥),忽然想起什么,彎下的腰半天不直起來,也不伸手去撿那片藥。我拆解一下,前個動作很快彎下腰,是真的。而后一個動作,彎腰后不直起來,也不去撿藥片,則是假的。我猜想,括號臉的內心,一定藏著什么秘密。
主治醫(yī)生又講一個細節(jié),括號臉剛來精神病院不久,正趕上病友們舉辦慶祝元旦晚會,歌聲前奏一響,括號臉眼睛通亮,看起來格外興奮。主持人手持麥克風往前遞,問誰想唱,括號臉一下伸出手,剛伸到一半,手卻停在半空,雕塑一樣凝固。主持人把麥克風遞上前,括號臉的眼睛又開始迷離,呆呆地看著主持人,毫無表情,呆愣了足足半分鐘,括號臉扭轉身,回到他的座位。
主治醫(yī)生對我說,這個動作,跟他突然看到藥片掉在地上,要撿起來又不撿的情形是一樣的。
我采訪了多位護士和護工,她們給我講了不少括號臉的怪事。細節(jié)上五花八門,性質上又大同小異。
我對括號臉充滿了好奇??墒?,我卻一直采訪不上他。括號臉總有事。頭疼、肚子疼、尾巴根子疼,哪次疼都將我拒之門外。
主治醫(yī)生笑了,囑咐我別著急,括號臉自己熬不住了,會主動找你的。
我索性不著急,在外圍了解一下括號臉的情況。
括號臉的疑問太多了,平常話少。關鍵的話還是要說的,比如病友犯病了,病友出現(xiàn)異常,窗戶壞了,廁所堵了……他悄悄讓同屋的病友知道,醫(yī)護人員也就知道了。類似這種事,醫(yī)院要獎勵的,比如獎水果、獎一盒餅干,括號臉從不貪圖這樣的獎勵。括號臉就一個愛好,看電視新聞。恰巧他一個人看,會笑、會哭、會手舞足蹈,甚至會蹦幾個高。一旦有人來,他又恢復了常態(tài),貓一樣的老實,擺出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
括號臉有個用灰布包著的鋁飯盒,不讓任何人看,走到哪兒拿到哪兒。晚上睡覺,也要摟在懷里的。
主治醫(yī)生說得真準,這天上午,括號臉主動要見我。
括號臉像根木頭樁子立在我面前,緊緊地抱著懷里的灰布包。我知道,那一定是鋁飯盒了。無論我問他什么,他都沉默不語。從最簡單的開始,我連續(xù)問了好幾十個問題,括號臉始終一聲不吭。我也煩了,說,先這樣吧,你不說話,我也沒法采訪了。括號臉突然抬起頭來,眼里閃著興奮的光,臉上的大括號中括號小括號一齊像在做團體操,這興奮只一瞬便熄滅了,他轉身而去。他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么,腳步一下緩下來,彎著腰走,輕手輕腳……
那一刻,我突然有種離奇的想法,括號臉哪像個精神病患者啊?他甚至一點病都沒有,而是懷揣心思的“臥底”……
我不死心,半年后,我又去采訪括號臉。這之前,我特意請教了幾位心理學醫(yī)生,先培訓培訓自己。我決定從“攻心”入手……
我撲了個空。括號臉出院三個多月了。括號臉出院前的舉動,成為這家精神病院的“號外新聞”。括號臉出院時,把不許任何人看的鋁飯盒拿到主治醫(yī)生面前,打開上面包裹的灰布,將里邊的東西全部拿了出來,往主治醫(yī)生跟前一推:我一片藥都沒有吃,現(xiàn)在還給你們,別浪費了。
螢火蟲
馮小小才19歲,已經住院兩年多了。護工告訴我,馮小小17歲的時候,和同班男同學夜間上郊區(qū)捉了一回螢火蟲,從此因單相思精神失常。
護工聞知我要了解馮小小的事,直接把馮小小叫出來,對她說,這是心理醫(yī)生,你們倆聊聊吧。馮小小高興地一蹦一跳地過來:嘻嘻!太好了!
馮小小坐在我對面,雙手托腮,熱情地看著我?!拔卑胩欤芘d奮地告訴我,從前她哪兒都小,出生時才四斤半。小矮個兒小腦袋小手小腳就不用說了,五官整體布局和比例也都小氣,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
我打量了馮小小,一米六五的身材,胸脯鼓溜,肥腮,肥下巴頦,肥腰肥腿的,并不像她說的那樣?。狂T小小見我打量她,“嘻嘻嘻”笑一氣,說,我知道你不大相信我的話,我現(xiàn)在哪兒哪兒都不小,你這么想沒錯,但我真的沒說謊,兩年前我哪兒哪兒都小,后來突然就長大了。馮小小指著自己的鼻子,你看,這兒,不是還很小嗎?我的目光聚焦在她指尖指的地方,的確是很少見的小鼻子,又矮又小,關鍵是沒有鼻梁。像平原上鼓個扁形的矮土包,若有若無。由于鼻頭過矮,兩個鼻孔扁扁的,像兩個大雨過后塞滿淤泥雜物的雙孔涵洞。沒等我回聲,馮小小又“嘻嘻嘻”笑一陣,將指尖向兩個眼睛點兩下,說,我的眼睛現(xiàn)在也不算小,只是中間的眼距過寬,兩只眼睛離得遠,看上去小,實際并不小。我一看,她說得太對了,我覺得哪里不對勁,原來是眼距過寬!馮小小說,按常人看,我這雙眼睛整體布局不太合理,但看螢火蟲最管用。別人沒看見,我能看見,這相當于廣角鏡頭。馮小小的眉毛向上一挑,兩只距離過遠的眼睛也向上移位,聲畫對位。
我上次來,馮小小正犯病呢。她用距離過寬的眼睛上下左右四下看,突然將目光瞄準病友的大金牙,驚喜地喊:快看哪,螢火蟲!
原來是大金牙放光。馮小小要伸手去抓,被護工阻止了。
護士告訴我,馮小小犯病了,就向空中抓螢火蟲。我想看看馮小小抓螢火蟲什么樣,一直看不到。
我第二次去精神病院,馮小小沒犯病,跟正常人無異。穿淺藍衣服的護工指一下馮小小,又指指我,說,人家要看你捉螢火蟲的樣子,你給學一下。馮小小一蹦一跳地過來,猛地雙手捂臉,聲音從指縫里擠出來:那多不好意思呀。我以為馮小小拒絕了,不料她突然打開手,兩只過寬的眼睛“對眼”那樣向窗子方向看,左臂伸直向前指:螢火蟲!在那兒!隨后,她眼睛盯著一處,腳步快速移動,右手巴掌彎成小兜,向下?lián)弦幌隆V讣庥窒騽e處一點,在那兒!右手再一撓,猛地向左一轉身,在那兒,右手再撓一下!突然向左一指,在那兒!
馮小小學得太像了,兩只距離過寬的眼睛始終盯緊螢火蟲,表情、指尖、腳步始終隨螢火蟲移動。
護工向我講了馮小小看見螢火蟲的經過。起先,我們不理她。誰會信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呢?馮小小剛來,突然向地上一指:看!螢火蟲!其實,那只是一片反光的碎玻璃片。碗放在餐桌上,她也會指著反光的亮點喊看見了螢火蟲。護士頭上的發(fā)卡閃亮,她也會喊螢火蟲。無論馮小小怎么喊,都沒人理會??墒怯幸惶煲估?,她突然大喊螢火蟲,值班護工趕緊跑過來要制止她,發(fā)現(xiàn)病房的一處電線在“啪啪啪”打火!如果不是馮小小及時發(fā)現(xiàn),會出大亂子的!后來得知,那是患者搞的鬼。其實病房內沒有插座,更沒有插孔,連房燈開關都在門外,由護工看管。這位患者左思右想,突然研究明白了,有一股電線(原來屋內有插孔)埋在床頭不遠的墻皮里邊,通往別處。也不知患者從哪兒弄來一小塊尖利的瓷片兒,人們睡著后,他用被子蒙住頭,用瓷片兒摳挖墻壁,將埋在里面的電線摳了出來……
有一回,馮小小說廚房有螢火蟲,敏感的護工跑到廚房一看,一個電飯煲快要爆炸了,呼呼冒煙呢!電工說如果再晚關電閘一分鐘,后果不堪設想。
還有一回,馮小小突然指著病友“張磕巴”的床說“螢火蟲”,引起老護工的警覺。老護工到張磕巴的床上仔細翻找,翻出一個刀狀的鋼片。張磕巴自殺多次未果,如果不及時發(fā)現(xiàn),肯定會出麻煩的。護工分析說,估計張磕巴白天鼓搗鐵片子,讓馮小小看見了。然而,廚房電飯煲著火卻是個謎。廚房在一樓,馮小小住三樓。
左明明
我暗中觀察好長時間,頭一次見左明明突然由小貓變成了東北虎!
正像人們所描述的那樣,她的臉上原本風平浪靜,突然就雷鳴電閃,一個餓虎撲食過去,嗖地把點燃的煙頭從人家嘴唇上拔下來,猛地摔在地上,炸起火花四濺!騰地踹一腳,煙頭被蹦碎了成了一堆粉塵,她還在一腳接一腳地踹。覺得“踹好了”,轉身離開走了,突然感到還不放心,又反身回來,再踹一陣子,直到把剩余的煙頭碾碎了,這才長出一口氣,右手摸一下左胸,下巴向上一揚,露出溫暖的笑容……
醫(yī)護人員都知道,此刻是左明明最舒服的時刻。如同警察在人挨人的地方一把揪出小偷,如醫(yī)生總算止住大出血的產婦,她迎著刺鼻的煤氣味一下關了閥門,左明明很興奮,哼唱著什么歌,雙腳一蹦一跳地前行……
左明明不犯病時很文靜。見人微微一笑,人家跟她說話,她張口前也微微一笑。說話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打飯、洗澡、看電視她都非常禮貌謙讓,從不往前擠。有后來的要插隊,別人都不讓,左明明會向后退一步,讓出空間,同意人家插隊。
左明明像突然換了個人似的,雙眼目光像暗器一樣向左邊甩,或者向右邊甩,就是犯病了。這時左明明站在看電視的人群一邊,目光像鞭子一樣“挨排抽”,逐個兒看,她在尋找抽煙的人。
在瘋人院,抽煙要到吸煙室去,其他地方是不允許抽煙的,左明明不放心,還是要認真檢查。
在簡陋的小汽車站,旅客可以隨便在候車室吸煙,左明明受不了了。她又甩開了“目光鞭子”,“啪”地一鞭子將嘴唇上的煙抽掉一個,“啪”地又一鞭子再抽掉一個。抽煙的太多了,她就抽個不停。當然,這都是她的想象。她能這樣想,說明她知道自己是瘋子,她在控制自己。如果她的大胸脯像海浪那樣起起伏伏,起伏得越來越大,說明她要失控了。這時還有最后一塊“壓艙石”,她將右手使勁壓在左胸脯上。如果這塊“壓艙石”不起作用,她的情緒會立馬“翻船”。這時,“電閃雷鳴”的情景出現(xiàn)了,左明明把插在嘴唇上的煙當成“火釘子”,而她的目光則是“錘子”,她發(fā)著狠,一錘一錘砸在抽煙人的嘴唇上,恨不得把“火釘子”都錘短了。左明明腳下突然刮起“龍卷風”,手則是“風頭”,迅雷不及掩耳,旅客嘴唇或手指縫間的煙頭就沒了。抽煙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龍卷風”已刮遠,刮出候車室外。
還有一種情況,左明明搶過煙頭后,啪地摔在地上,用鞋尖使勁碾軋,或者用鞋掌使勁踹。被她搶煙的人反應也不一樣,有的說“瘋子”,有的搖頭不理。有的女人急了,問左明明“怎么回事?”,也有的罵她。無論大家什么表現(xiàn),左明明都是一個標準答案:沒事了,沒事了。如果左明明已在犯病峰值上,她也會直奔主題,指著吸煙人說:把煙掐了!
有一回,左明明發(fā)現(xiàn)坐在凳子上的一排人個個吸煙,她憤怒了,如同警察同時看見一排小偷,她必須將他們捉拿歸案!左明明的胸脯大幅度地起起伏伏,她的右手沒有去按壓左胸,而是伴隨腳下突然旋起的風暴,手過之處,所有唇間和指縫間的煙頭全被摘了下來。右手摘了煙頭,左手拿著。左手都燒爛了。好幾個被搶了煙頭的人追上來,左明明以為他們要搶回煙,一下?lián)涞乖诘厣希衙盎鸬臒燁^全壓在腹下。那可是只穿單襯衫的夏天!一群火牙齒都在咬,左明明的肚皮被燒傷。一位婦女擔心左明明被燒壞了,她蹲下身,讓左明明趕快起來。左明明卻大聲訓斥:不能抽煙哪!我媽就是抽煙把自己燒死啦!旁邊的人聽了無不震驚。車站一位知情人說:這姑娘可憐哪!她媽手拿煙頭睡著了,掉地上的煙頭點燃了被子引起火災,她媽被活活燒死。
大家這才明白,左明明這么干,原因在救大家!在精神病院,知情人都讓著左明明。
這天,護工為趙小曼點上煙,左明明的目光暗器一樣甩過去,一看是趙小曼,沒理。身邊另一位瘋子問:你怎么不搶她的煙?左明明都不拿正眼瞅,而是斜眼雙刀似的狠狠剜趙小曼一下,她是卷煙廠做煙的,我為什么要救她?
更加令人吃驚的是,左明明不知從哪兒弄了半盒煙卷送到趙小曼跟前:給,抽吧,你使勁抽。
作者簡介
劉國強,遼寧省傳記文學學會會長,遼寧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中篇小說30部,出版文學著作21部。代表作《日本遺孤》(包括日文版)《羅布泊新歌》(包括英文版)《祖國至上》《鼻子》等。曾獲中國傳記文學獎、孫犁散文一等獎、北京文學獎、全國散文論壇一等獎、中國工業(yè)文學大賽一等獎、遼寧文學獎、遼寧省五個一工程獎、遼寧省優(yōu)秀圖書獎、遼寧最佳寫書人、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駿馬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