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妻》
作者:董啟章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2月
ISBN:9787510893339
定價:58.00元
在開車的時候收到妻子的電話,是比較少有的事情。那大概是黃昏六點左右,我剛去沙田買完面包,正在回家的途中,在吐露港公路上,收到長途來電。我的手機是跟車子音響系統(tǒng)連接的,我只要一按鍵,就可以直接和來電者對話,無須使用耳機。小龍的第一句便問:
你在哪里?
我正開車回家。
她的聲音像是剛睡醒。我把時間扣減八小時,英國應是早上十時。
方便說嗎?
說吧。
我剛做了個夢。
遲來的夢啊!
她沒有理會我的取笑,繼續(xù)說:
應該說,我又做了那個夢。
又?
這個夢,或者差不多的夢,我最近已經做過很多次。說來頗長的,你在開車沒問題嗎?
沒問題的,你說吧。
夢是這樣的。每次都是我要去坐電梯,但那電梯卻總是出問題,不是高速地上升,就是高速地下墜。我想去的樓層,卻總是去不到。下墜的時候,感覺很恐怖,好像玩跳樓機一樣。每次我在差不多掉到最底之前,便刻意地跳起,去緩沖撞擊的力度。聽來有點滑稽吧!有點像卡通片的樣子。不過好像真的有用,從沒有出現(xiàn)受傷的情況,只是覺得驚恐而已。后來,驚恐卻變成了憤怒。我想,為什么我每次來搭電梯,它總是壞掉?為什么沒有人來把它修好?我事后把問題向管理員報告,卻沒有人理會和跟進。這令我很生氣!而且,不知為什么,每次剛巧也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搭,沒有人跟我一起。所以,就算是驚慌或生氣,也沒有其他人有同感。我說出來,好像也沒有人相信。這次也一樣。我又去了搭那部電梯。雖然每次的具體情境和外觀未必一樣,但感覺上,就是“那部電梯”。奇怪的是,這次一進去,就發(fā)現(xiàn)電梯里面的裝潢,跟我小學的時候住過的一幢大廈的電梯一樣。是那種7、80年代興建的舊式電梯,按鍵在門的右邊,垂直兩排,每個鍵是正方形的,中間是金屬,刻有樓層數(shù)字,周邊是透明塑膠,按著了的會亮燈。這種觸碰式的按鍵,在當時應該算是新式的吧。在門口上面橫向的燈箱,由左至右順序有G至20的發(fā)光字樣。墻壁是咖啡色的,中間鑲有垂直的狹長鏡子。左右兩邊有橫向的扁平銀色金屬扶手。地板則是深綠色麻石紋的。天花板上有一個圓形的通風口,縫隙間積滿了灰塵。我按了當時住的十八樓,但是,電梯卻突然加速上升,像火箭發(fā)射那樣,一下子超過了十八樓,向上飆升。不知怎的,電梯內部的裝潢也忽然不同了,變成好像很現(xiàn)代化的大商場的升降機,樓層數(shù)目竟然去到幾百!我就這樣上到很高的頂層,一開門,外面是個大型超級購物廣場。這明明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于是我便回到電梯里去。今次我按了G,因為我想離開,回到原先的地方。電梯急速下墜,我感到它快要掉到底層撞得粉碎,于是我又像從前一樣,看準時機跳起來,以抵消撞擊力。雖然很可怕,但我同樣沒事。我發(fā)現(xiàn)電梯又變了樣。電梯門變成了更古老的,像舊式工廠大廈或者舊唐樓的那種橫拉式鐵閘。按鍵變成了那種黑色圓形棋子狀的,上面刻著已變得模糊的白色數(shù)目字,邊緣也磨損得有點變形。我拉開鐵閘,再推開那道上面有狹長的磨砂玻璃窗的厚門,看見外面是一條陰暗的通道。通道頂有兩三盞很昏暗的舊式烏絲電燈,空氣里有潮濕的發(fā)霉的味道。再深入一點,就一絲光也沒有了。所以,根本沒法看到通道的盡頭。我不敢走進去,也害怕沒法離開,便立即躲回電梯里去,連忙地按了G字。我心里還打算,回去之后,要再向管理公司投訴,為什么電梯出了這么大的問題卻一直沒有維修。然后,我才察覺到,每一次面對壞電梯的情況,也只有我自己一個。那么,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是電梯本身有問題,而是我自己有問題?即是別人搭也沒事,只有我搭才出事?所以才沒有人理會我的投訴?。∥依^續(xù)猛按G鍵,但是,電梯還是完全不動,至少我感覺不到它在動。它胡亂動,是一種恐慌,它不動,又是另一種恐慌。我困在那狹窄的空間里,通風機好像已經停止轉動,空氣令人窒息。突然,連電燈也閃了一下。我害怕會發(fā)生停電,陷入徹底的黑暗。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個電梯的情境,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然后,我又意識到,這一定是一個夢。那么,既然它是一個夢,它就一定會完結吧。又或者,既然它是虛假的,我便可以任意控制它,因為它根本就發(fā)生在我的腦袋里。于是,我再一次用力地往G鍵按下去,而且一邊按一邊想: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離開這里!果然,電梯在動了,去到G層,門緩緩打開。然后,我就醒了。
小龍在那邊像夢囈似的講述著夢境,我一邊在高速公路上開車,一邊嘗試專注去聽。車子已經過了大埔,往粉嶺高速駛去。天色陰郁,西邊沒有夕陽,擋風玻璃窗上有橫斜的細雨。我開動了水撥,兩條黑色的桿子像拍子機般規(guī)律地搖擺,定時發(fā)出“波蓬”的聲音,令人有昏睡的感覺。我發(fā)現(xiàn)小龍已經停了下來。我思考著回應,但腦袋卻有點不靈。我一直想著面包的事,想告訴她我買了她喜歡吃的面包。但是,她既不在家里等著,也大概沒有心情談論面包。結果我說:
是不是因為工作沒有進展,所以產生壓力?
車廂繼續(xù)陷于寂靜中,隔了一會,才聽到小龍的聲音:
我想說的是……為什么,在夢里回到小時候住的地方……你是不是到家了?
嗯……差不多。
那,遲點再說吧!
小龍掛了線。
我回到家里,安頓下來,嘗試給她回電,但她卻沒有接。也許是在做別的事吧。畢竟那邊已經是大白天了。我沒有太著意,弄了個罐頭湯,伴著面包作晚餐。
當晚臨睡前,我再給小龍傳了個訊息,但還是沒有回應。我關上電話,在床上躺下來,閉上眼睛,嘗試想象她說的那個夢是怎樣的……電梯……上升……下墜……
沒有。我沒法進入那樣的夢境。也許做了別的,零零碎碎的,完全想不起來的夢。整晚多次醒來,呼吸困難,坐起來,順了氣,又再躺下。
第二天早上,我想起余哈。我想找他談談。上次他在餐紙上寫下了他的手機號碼,我可以直接打給他??墒?,我卻找不到那張餐紙。我明明把它折起來插在書桌上的一個瓷杯子里。杯子里還有書簽、名片、單據(jù)、優(yōu)惠券等等東西。但就是沒有餐紙。我嘗試回想起我當天穿的衣服。那件經常穿的灰色毛衣沒有袋。襯衫和西褲已經清洗過。難道在洗衣的時候毀了?如果是這樣,洗凈的衣物里至少也會有廢紙的痕跡。我再翻遍了書桌抽屜、桌面雜物、最近看過的書、平時用的背包等等地方,但是也沒有。就好像從來也沒有這東西一樣。我當時覺得是一件重要的東西,明明很小心地放好了,怎么可能丟了呢?
我死心不息,決定上網去查。我搜尋了中大所有理科學系的教職員名單,又找了看似有關的單位,但都沒有字首是YH的人名。余哈說過,他的研究中心并不隸屬大學研究資助委員會,那么,會是科技園那邊的合作單位嗎?于是我又查了科技園的公司和機構。那些公司的名稱,聽來都好像可以扯上關系。問題是,我不知道余哈從事的實際上是哪門子的研究。我記得他說過,“電腦加人腦”之類的形容,但似乎幫助不大。在網上亂碰亂撞了一輪,毫無頭緒,便不得不放棄了。
失去余哈的聯(lián)絡,似乎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但是,心情卻十分沮喪。我竟然還不甘心,午飯的時候去了康本國際學術園的Cafe 330。我買了燒牛肉長通粉和熱檸蜜,挑了個窗邊的座位。那里可以把路口的空地、整條寬闊的階梯和旁邊的扶手電梯一覽無遺,也可以看到咖啡店旁邊的書店的狀況。我有點神經緊張地四處張望,務求不會走漏余哈的身影。冷不防有人用手搭在我的左肩上。我抬頭一看,忍不住驚喜地說:
嗨!余哈!我正想找你呢!
找我?那我們真是心有靈犀了!
嘩!你的中文好勁!
沒有,只是很普通的用語吧!
我看見他手里拿著紙杯裝咖啡,沒有食物。
你不買點吃的嗎?我問。
他搖搖頭,說:
不用了,今天腸胃有點不舒服。
今天他穿了件深灰色長絨褸,圍了條泥黃色頸巾,頭上戴著黑色有邊西式帽。他把帽子摘下來,放在桌子上,露出了那像一枚巨蛋般的腦殼。我沒有問他為什么腸胃不舒服還喝咖啡。他坐直了身子,雙手放在桌上,做好了等我發(fā)問的姿勢。我便說:
我想問你,“還原”一個作家的可能性。假設我想設計一個運算式,把一個已經死去的作家“復原”,除了輸入他的所有作品,分析他的寫作風格和思想特征,還輸入他的日記和書信、他曾經看過的書本和材料,以及跟他同時代的重要作品和歷史資料。你認為,有沒有可能“復原”這個作家,讓他創(chuàng)作出他未曾寫出的新作?
在理論上,絕對是可以的。在實際上,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實現(xiàn)。
那么,如果我想去實現(xiàn)它呢?比如說,我和你或者你的中心合作,提出一個這樣的研究計劃,你覺得可不可行?
你想“復原”哪個作家?
你可能沒有聽過,是葉靈鳳。一個20世紀中國作家,早年在上海開始從事文學,戰(zhàn)前來到香港,一直待到1975年去世。他年輕時是寫小說的,頗有特色,但后來沒寫下去,轉而寫書話和雜文。他是個書癡,愛買書和讀書,特別是讀很多西方文學作品,對現(xiàn)代美術也有很深的認識。晚年又寫了不少香港地方風物的考證文章。我們大學圖書館的特藏室,有一個葉靈鳳書庫,存放著他在香港時期的藏書,可以知道他一直受什么作品和思想影響。
我一五一十地把葉靈鳳的生平,以及可以找到的相關資料,向余哈作了簡單的介紹。他摸著下巴,滿有興趣地聽著,不時點頭和微笑,不像在敷衍我。因為心急,我說得有點氣喘,停下來休息,他便說:
看來材料相當充足和全面,要把這個人的內在精神世界重建出來,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對!就是“精神世界”!肉體的葉靈鳳已經不能重生,但是,他的“精神世界”應該可以不滅,甚至是活生生地再現(xiàn)出來。
不過,單純的數(shù)據(jù)是沒法產生出活的作品的。這個過程必須有某些引導。在這個例子之中,這位葉先生年輕時寫的小說是一回事,但到了中年以后,閱讀和生活會對他造成改變。淪陷期在香港的經驗,戰(zhàn)后時局的變化和他自己的取向,也會是決定性因素。你剛才說,他晚年曾經想寫一部關于長江和黃河的長篇,那似乎跟他年輕時的趣味有很大的分別。所以,要重建出怎樣的葉靈鳳作品,怎樣的葉靈鳳精神世界,其實,亦有賴于研究者的判斷和介入。不是輸入所有資料,新的作品就會自動產生出來的。但我也不是說,這完全是主觀地由你或任何研究者任意塑造出來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必用上電腦科學了,一個做過深入研究和富想象力的作家,就可以做到。所以,我說的是一個“觸媒”的必要,也即是一個跟葉靈鳳的精神相交接的另一個精神,去把那已經失去實體(也即是肉體)的葉靈鳳精神重新實在化(或者肉體化)。
但是,你之前不是說,在古典音樂方面,現(xiàn)在已經可以由人工智能獨力創(chuàng)作“巴哈式”的樂曲嗎?
對的,在音樂上已經可以這樣做。但是,文學卻比較復雜。文學不是純數(shù)理的音位的組合,而是具有表意功能的抽象符號的組合。表意功能的抽象符號,指涉的可以從內在的個人幻想和記憶,到實際的感官經驗,以及更外在的人和事,以至于群體、社會的狀況,或者純粹一種思想,一種信仰。它的指涉面實在太闊了。純資訊的運算和重組極可能只會產生出一堆前后矛盾,或者各不相干的零碎片段,而談不上一個完整的“精神世界”。我不是說“精神世界”沒有內在矛盾和混沌,沒有斷裂和縫隙,而是絕對地一致的。不。相反,矛盾和混沌、斷裂和縫隙,肯定是“精神世界”的重要特征。不過,這種種不一致的特征,又同時“一致地”納入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體系中,這才有所謂的“精神世界”。又或者,退一步說,可以稱之為“精神現(xiàn)象”。維持這個“精神世界”或者“精神現(xiàn)象”的相對一致性的,是肉體,或者相等于肉體的一個人造的載體。暫時來說,我們還未具備能力造出一個相等于人的人造載體,但是,我們正在研究,把資訊下載到另一個自然載體,也即是另一個人的肉體的可能。
我聽得有點迷惘,不肯定地說:
你是說,把人體本身變成硬件?
沒錯!就你提出的計劃來說,就是把匯集起來的所有關于葉靈鳳的資訊,也即是數(shù)據(jù)化的“葉靈鳳精神世界”,下載到假設是你的腦袋里,由你把它“還原”和“再造”,寫出新的“葉靈鳳作品”。但是,到時出來的,究竟是單純的“葉靈鳳作品”,還是融合了你的精神世界的“葉靈鳳-佘梓言作品”,就很難說了。
你相信“精神融合”這回事嗎?
我就是在做這方面的研究和實驗。簡單地說,那有點像我們的手機或電腦。我們可以上載資訊,也可以下載資訊。應用程式也一樣。將來我們人體,也可以把資訊上載到云端或伺服器,或者從云端或伺服器進行下載。那意味著,首先,你剛才提到的“精神融合”的必然出現(xiàn),因為個體的意識或精神已經不再固定地存放于單一的肉體內,而是可以傳送和轉載的。其次,人的意識也可以“暫時性”地離開特定的肉體,加以存放,等待下載到另一個肉體內。這也意味著意識不滅或精神不死的可能。當然,這牽涉到被復制的意識可能出現(xiàn)復數(shù)的存在,到時哪一個才是原本,哪些才是復本,可能會出現(xiàn)難以解決的爭議,而且也會造成意識的獨特性的消失?!皞€體”的概念將會完全被改寫。另一個未知之數(shù)是,當一個外來的意識或精神下載到一個肉體去的時候,原有的意識或精神,跟這個新加入的意識或精神,可以建立怎樣的關系?究竟是互不干擾的并列,還是不分彼此的融合?如果是前者,會否造成精神或性格分裂?如果是后者,會否造成精神混亂和失序?這些,都是必須通過實驗才可以驗證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我們的意識可以轉化為數(shù)據(jù)?
余哈用力地點了點那仿佛有什么要破殼而出的腦袋,說:
包括一個人的知識、感官記憶、性格、情緒、想象等等,所有不同的神經元連接和互動方式,也可以被掃描、復制和保存。
那么,夢境呢?夢境可以復制嗎?
為什么不?問題只是,夢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神經元活動。在理論上,在做夢的當下,夢境是可以被捕捉的。但是,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們的所謂夢境,其實只是對夢境的記憶而已。所以,連同整個的“精神世界”被上載的,往往只是夢境的記憶,而這種記憶的特點,是特別零碎和模糊。當然,當中也有異常鮮明的部分,例如一些經常重復的夢境。不過,正如我上次說過,就算是一般的清醒的記憶,也已經是局部流失和經過刪改的資訊,是必然殘缺不全的重構物,某程度上甚至可以理解為虛構物。至于夢境,作為意識的產物,本身就是一種虛構。那么,夢境的記憶,就是對于虛構的虛構了。有人可能會問,這種和現(xiàn)實本身隔離了不止一層的東西,還有什么價值?我倒以為,正正是因為它經過多重虛構,意識的真正本質,才在其中顯露無遺。意識,說穿了,就是虛構的能力。人類就是靠著這虛構的能力,超越地球上所有的物種,成為地球的主人。而人類若然要進一步的演化,創(chuàng)造出人工智能和人造肉體,并且把兩者結合,成為不朽的存在,最關鍵的不只是最常關注的運算能力和學習能力,而是人類獨有的虛構力—包括創(chuàng)造虛構物和相信虛構物的能力,以及通過共同的對虛構的信仰,而互相連接合作的能力。所以,話說回來,夢境是虛構力在自動運作的意識狀態(tài)。在夢境中,蘊含了“創(chuàng)作”這回事的根本原理。
余哈像個演說大師一樣,以娓娓而談的語氣,排山倒海的邏輯,把一些我沒法完全明白的概念灌進我的意識。那倒不如說,他是個善于運用暗示的催眠師。他沒有在大學擔任教員,實在是十分可惜的事情。我的心猶如無主的旌旗,隨著他的思潮的涌動而晃擺,在推論的關節(jié)眼兒,甚至仿佛發(fā)出“蓬蓬”的拍擊。我不期然暗暗按著左胸,仿佛隨時抵受不住刺激了。
他似是察覺到我的不適,以他那溫婉的眼神望著我,仿佛想安撫我心靈的過度起伏。他突然轉了口吻,體貼地說:
試想想,你和你的妻子接受了這樣的實驗計劃,把自己的意識上載到我們的中央處理器上。假設某方發(fā)生什么不幸,肉體的生命面臨終結,所下載的意識的版本,卻還依然被完整保存起來,并不會消失。只要有一天,而我相信那肯定是不久的將來,我們能找到替代的真人載體的方案(例如清除意識再載入),或者建造出機器的感官載體,那儲存起來的意識就可以下載和復原,而那個生命,基本上就可以說是重生了!這比有些人冷藏自己的肉身謀求復活,更切實可行千萬倍呢!
你的意思是“借尸還魂”?
余哈雙眼閃閃發(fā)光,像是受到靈性啟迪似的,說:
你這個想法很有意思!不過,這種單一的上載和下載,也只是技術上的初步構想。長遠來說,我認為人類還是必須拋開肉體或載體的局限,尋找無限制無邊界的存在。那時候,一個意識能進入的載體可以是眾數(shù)的,而一個載體能容納的意識也可以是眾數(shù)的。甚至乎,無數(shù)的意識,也可以在某個或者某些延展性和連接性的載體群上,自由地停駐或轉移,結合或分離,同步或異化,并且演化為更不可思議的生命形態(tài)!這終極的大融合的生命形態(tài),就是神。而神的狀態(tài)本身,就是所謂的天堂了!
不知為什么,我想起了岸聲。我有點顫抖地問:
你聽說過一個叫作德日進的法國耶穌會神父嗎?
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嗎?當然!你知道我們的計劃叫什么?就叫作Project Omega!我們在研發(fā)的意識復制技術,叫作Noosmapping,而整個范疇,稱為Noos Computation and Engineering。在未來,NCE將會是人類的頂尖科學。
我發(fā)覺我的下巴在抖動,牙齒在格格作響。我沒法說出半句話來。余哈關切地用他修長的手指抓著我的手腕,說:
我看你的身體有點毛病。聽我的意見,看看醫(yī)生。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我只是睜著眼,不懂反應。他諒解地拍了拍我的上臂,呼氣式地笑了一下,拿起紙杯裝咖啡,慢慢站起來。我花了全部的勁兒,說:
不好意思,可以再留個聯(lián)絡方法給我嗎?你上次寫下的電話號碼,我不小心弄丟了!
他有點驚訝地望著我,說:
我有留電話給你嗎?相信是你記錯了吧!
然后,他彎下腰來,在我耳邊小聲說:
我的工作,其實是機密的。我們要見面的話,總會有機會見到。剛才我跟你說的,請不要說出去。Keep it a secret! Thanks!
余哈站直,戴上帽子,向我微微點頭,轉身走開。我追蹤著他穿著長褸的灰黑色身影。那身影推開玻璃門,拾級而下,經過大樓前空地,把手中的紙杯拋進垃圾桶,過了馬路,往火車站方向走去。風起來,周圍的樹木一起擺動。他用手按著頭頂?shù)拿弊?。脖子上圍著的泥黃色頸巾,在風中幡然揚起。
我像是搭上了一部從頂層高速墜落底層的電梯,粉身碎骨,躺在那里不能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