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倫理學批評學派給學界建構了一個旨深意遠的文學理論體系。聶珍釗與蘇暉為總主編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研究》五卷本著作，近期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該學派的這個重大成果抓住了文學研究的一個最吃緊的核心點，即文學與倫理關系中本真的規(guī)律，值得稱道。

深諳規(guī)律大于思潮

聶珍釗認為：“文學在本質(zhì)上是倫理的藝術?！边@套《文學倫理學批評研究》，以令人信服的文獻資料闡發(fā)和證實了這個觀點。該定義不僅抓住了文學的本質(zhì)，即抓住了文學內(nèi)在諸要素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而且揭示了文學與倫理道德之間本真的規(guī)律。文學倫理學批評所揭示的規(guī)律有三個原理：一是自然選擇，“自然選擇解決人的形式問題”；二是倫理選擇，“倫理選擇解決人的本質(zhì)問題”；三是科學選擇，“科學選擇解決人的科學化問題”。三種選擇在每個人身上都有體現(xiàn)，但是從全人類發(fā)展的方面講，各有其對應的時間段。自然選擇與類人猿到智能人進化的階段相對應，倫理選擇是人猿揖別后原始文化向文明文化以至今天的發(fā)展階段，科學選擇是人類的未來發(fā)展階段。這套書以深切的筆觸，刻畫出了文學倫理學批評的基礎理論。憑借宏大的視野和富若府庫的文本細讀，展開了對文學的深度解析。聶珍釗與王松林主編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研究》是對上述三大規(guī)律剴切的學理闡釋。蘇暉主編的《美國文學的倫理學批評》、李俄憲主編的《日本文學的倫理學批評》和黃暉主編的《中國文學的倫理學批評》，各從相關國別文學的深度解讀方面，把文學倫理藝術的規(guī)律揭示得相當清晰。

在《文學倫理學批評研究》的整個文本當中，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看點，那就是對古今中外文學及其倫理意蘊的圓觀宏照。幾位杰出學者對各國文學思潮的掃描，真正做到了摘其大要、萃其精華，揚清去濁的功力見諸字里行間，令人感受深刻的是這樣一個學術道理——規(guī)律大于思潮。近100多年來的西方思想文化包括文學藝術均以思潮見長。即便是哲學，要么束縛于主客認知藩籬中的自我主義言說，要么裹挾于詩性思想或非理性的無端崖大潮。文學更不待言。西方文學如江海橫流，向世界各國漫延。如何深層次地吸納和融解乃至改造這些思潮，如何擘肌入理地研讀外國文學，始終是擺在我國學人面前的大課題。聶珍釗及其團隊成員從文學細讀和理論鉆研的結合方面，完成了其創(chuàng)造性的建設，具體地講，是從現(xiàn)象追蹤內(nèi)質(zhì)，進而提煉抽繹理論，并由此把握思潮所掩蓋的規(guī)律。

如果將文學倫理學批評最成功的經(jīng)驗概括成一句話，那便是審讀文學文本以探求其倫理學批評的規(guī)律，根據(jù)文學規(guī)律去吞吐和消化文學思潮。深諳規(guī)律大于思潮便是該派學人成功的奧秘之一，《文學倫理學批評研究》就是該奧秘的理論結晶。

重申文學倫理的權重

近代以來，道德成為一個沉重的話題。作為道德經(jīng)脈的倫理也一度在全球范圍內(nèi)被淡化。雖然西方高校也有一些倫理學的聲音，然而居多的仍然是宣講資本世界的觀念。人世滄桑，道德式微，真正的倫理思想也成為文教的花邊點綴。這里說的提升文學倫理的權重，正是緣于100多年來世界性的人文蛻變。

如果說談文學道德成為西方文藝領域的“笑料”，那么嚴肅的哲學家們也多少有點王顧左右而言他。舍勒、韋伯、羅爾斯、勒維納斯等社會倫理哲學家，幾乎對文學藝術沒有產(chǎn)生直接介入性的影響。間或有個別文學理論家做過倫理學批評的努力，但大都是局部評述或?qū)唧w文本的解讀，本源性、全局性和系統(tǒng)性的理論建構付之闕如。社會的良知缺失，人們的臉皮變厚。文學原本涵攝的那么一點道德意蘊備受質(zhì)疑。好文學缺少應有的得力的倫理支持，壞文學在社會各個方面泛濫成災。文學理論本身的失職很值得人們深思。文學理論落后于文學，遑論引導文學。

倫理修養(yǎng)是文學人靈魂的夜行燈。文學家如何使自己的作品臻于上乘而不沉于下層，有無倫理學批評的意識確實關乎創(chuàng)作的成敗利鈍。批評家是否能秉持倫理學批評立場，也是衡量其理論造詣高下精粗的尺度。蘇聯(lián)的國體持續(xù)了70多年，一朝崩潰，劃一性的文學理論積累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隨之倒塌。當年曾有那么多的理論家，發(fā)表的著作車載斗量，此刻仍留存著影響的所謂成果少得可憐。反倒是大半生沉陷于流放和冷藏中的巴赫金，一旦透光，立刻被東西方學界廣泛認可。他的文學研究既有創(chuàng)新，也有人文深度，而且有倫理正氣。他的詩學思想卓然一家，除理論開掘戛戛獨造之外，倫理大旨滲透在字里行間?？駳g節(jié)思想與極權主義格格不入，復調(diào)藝術把多元合成的觀念發(fā)揮到時代的高度，而其對話理論實際上已經(jīng)拉開了邀請他者入圍的序幕。作家也是如此。索爾仁尼琴是著名的文學大師，也是一個怪人，是一個在什么體制中都不滿意和不自在的天才異類。他在蘇聯(lián)揭露國家社會不自由，到美國譴責美國民主很虛偽，晚年返回俄羅斯大罵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毀了俄羅斯。這個刁鉆古怪的作家，似乎與世界很不協(xié)調(diào)，其實于道德正義處頗有童心。太陽有黑子，赤子心里也有陰影，索爾仁尼琴不是完人。他報復，偏激，嫉妒。因肖洛霍夫批判過他，他也以激烈的方式攻擊肖洛霍夫，污蔑后者的《靜靜的頓河》以及其他作品都是剽竊他人之作。肖氏遺失的手稿于1999年重見天日，確實令索爾仁尼琴無地自容。文學倫理學批評的尺度是嚴峻的，是各類標準中不可摻假的尺度。作家、作品、團體、社會、國家、世界，都不能逃脫這個尺度的衡量。

在一個國家或一個區(qū)域，有無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思想意識非常重要，有此觀念，各種思潮不至于江海橫流。一個世界或一個時代，倘能產(chǎn)生文學倫理學批評的學術體系異常難得。有此規(guī)范，眾語喧嘩不致流于惡濁泛濫，極權主義、唯道德主義、極端自由化因此而有了相形見絀的借鏡。在世界文學去道德化的大趨勢下，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話語不啻鼓舞人心的信號，它不僅是中國文學理論家力挽狂瀾的擔當，而且也是國際范圍內(nèi)道德重登文壇的一個標志。文學倫理學批評在國際范圍內(nèi)的影響，可以說是一次壯麗的日出。

作者的膽識才氣

對于文學研究而言，作品文本先于理論研究，理論研究須與作品閱讀密切結合。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對于文學倫理學批評研究來說，文化良知、思想觀念和學術理性與文學活動交織滲透，不僅難分軒輊，有時還比創(chuàng)作先走一步。此處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即學人的品學資質(zhì)參數(shù)。文學倫理學批評以倫理學化了的文學批評為基準，這個標準不是只針對文學界的他者，首先要檢驗的是以此為圭臬的批評者自己。在這方面，聶珍釗和蘇暉以及該團隊的學者們，用品性修養(yǎng)和學術精進給學界交出了一份出色的答卷。

文學倫理學批評對于文學對象是帶刺的玫瑰花。這樣的文學批評利器難免會讓被批評者不快。文學倫理學批評對于批評者自己是帶刺的紫荊冠。這頂花冠是用荊條編織，戴之必然受刺，批評者自己最有體會。文學倫理學批評對于歷史是帶刺的考古探條。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重新評估，必然會對彼時的評判給予還原和更為客觀的美刺。文學倫理學批評所面對的這些人文考察，首先便是對批評者自身的考驗。一眾學人在這方面的識見、勇氣和擔當殊堪稱道。

識見需要學養(yǎng)才氣，也需要胸襟膽略。敢于直面國際文學理論批評的僵化局面，是需要膽魄的。千百萬人的習慣勢力是可畏的，逆其勢，不亞于在舉步維艱的莽林中穿行。在西方文藝界像魔幻鋼琴狂響不已之際，文學倫理學批評敢于給亂象叢生的危局，畫出而且持守一種文學倫理學批評的底線，其勇氣很值得追仰。文學倫理學批評敢于抗聲直言，疾呼倫理學批評才是文學的本質(zhì)，這又是何等的膽氣？

文學倫理學批評是文學天地的一束亮光，是詩學領域的一座燈塔，其理論成就對社會相關方面的貢獻相當出色。同時我們也看到，該學派可開發(fā)的空間仍然非常廣袤。還有許多后續(xù)性的問題可做深入研究。諸如，語言哲學轉向后的靈魂出竅是否有待招魂？在本體思想與主體主義都有成為權利話語或狂人托詞的趨勢下，批評性的思考能做點什么？在科技選擇和選擇后的時代，人類歸宿何處？這些問題都提上了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議事日程，而且都有開發(fā)價值。人類的命運坎坷，道路漫長，但是前景光明，文學倫理學批評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