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樟樹下烹鯉魚》
《大樟樹下烹鯉魚》
作者:雷默
出版社:寧波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1月
ISBN:9787552637922
定價:56.00元
祖先與小丑
父親得了食道癌,生命倒計時的時候,他還在惦記著吃的。他說最好過年的時候能殺一頭豬,豬尾巴做成醬肉,切成小段,放飯鍋里蒸,會唆哦冒油。事實上,膨脹的腫瘤讓他 咽口水都非常困難。我很難過,如此熱衷于吃的人偏偏生這 樣的??!
也是在那個月,母親偷偷跟我說,你爸活不到過年了,應(yīng)該為他準備后事了。我去喊了村里的木匠,讓他為我父親打口棺材。木匠是我遠房表親,平日里看不出是個木匠,大部分時間他都扛著鋤頭游走于路上,慢吞吞的像只烏龜。他問我,娘舅怎么了?我說快不行了,大概就這幾天。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帶上工具就來了我家。
樓下伐木的聲音傳到了樓上,父親就知道是在給他打棺材。他問我用的是什么材料,我說浸池塘里的幾段木頭都撈起來了。父親又問,那段陰干的檀木呢?我說也用了。父親 遲疑了陣,陷入了沉默中。我知道他是心疼那段木材,當初找到這棵碗口粗的檀樹時,他欣喜不已,說留到以后可以 派大用場,那時候他絕沒想到是為自己打棺材用的。我說, 一段木頭而已,用就用了。父親沒有再吭聲。
我猜沒有那口棺材,父親可能早幾天就走了,他一直在等那口棺材。村里也有這樣的老人,奄奄一息,挨著挨著又挺過難關(guān),活過來了,等棺材打好,又用不上了。所以木匠的活干得不緊不慢,他還時不時地去探望一下我父親,在床頭跟我父親聊一會兒天,告訴他,棺材打好還需要一段日子。他看多了彌留之際的老人,知道哪些老人還能挺一挺,如果真不行,他也會加快進度,絕不會發(fā)生人過世了,棺材還沒打 好的情況。
每天吃晚飯的時候,木匠都會言之鑿鑿地留下一句話: 娘舅一時走不了,你們放心。十天后,他給棺材上完漆,收拾著工具要走了,我真有點舍不得他。我說,你空的時候多來看看他。他笑嘻嘻地答應(yīng)了。事實上,后來他再也沒來過。
樓下安靜了,父親的胃口突然好了起來,他喝下了滿滿 一碗粥。陳小秋在床邊高興得像個孩子,她說,爸爸要好起來了。那時候,父親臉色紅潤,精神也好像回來了。喝完粥, 他讓我給他捶背,我觸到他的后背,發(fā)現(xiàn)他瘦得嚇人。那仿佛是一具空殼,我特別留心力道,生怕下手重了會捶疼他。
捶了一小會兒,他示意我停下,我從他后背伸出脖子去看他, 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光澤變淡了。
父親指了指床邊的櫥柜,讓我去拿上面的種子。我竟然 不知道櫥柜上還放著種子,那些種子都用舊報紙包著,包得很規(guī)整,形狀和大小都差不多,握在手中像個面包,打開后, 種子光鮮亮麗,一顆顆都飽滿而圓潤。父親語氣低沉,不容商量,他說,你仔仔細細,用手捋一遍!我不明白,他為什么 讓我這么做,他說那都是他留下的種子,活人的手不摸一摸, 他擔心來年發(fā)不了芽。
那時候,我挺沮喪的,母親卻出奇地順從,她跟我說,你都答應(yīng)了去,不要讓你爸不痛快。我只好都依著做,捋完種 子,我又重新用舊報紙包好,每一包都包得小心翼翼,仿佛那是我父親全部的心血。
父親的精神徹底委頓下來,他躺在床上跟我們說,你們?nèi)バ菹⒁幌拢砩峡赡軙]得睡。我激靈了一下,母親卻湊到他的跟前,問他大概什么時候走。父親猶豫了一下,指了 指窗外的夕陽。我轉(zhuǎn)過頭去看,通紅的落日如同老人的一聲 嘆息,正緩緩地往西邊隱退下去。
他眼睛中的光變得微弱,仿佛隔著一層輕薄的霧氣,一 直看著我和陳小秋,我想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認出我們了。 我喊了他一聲,他微微地點了點頭,陳小秋哭了起來,我看到父親臉上的愁容像波紋一樣擴散了開去,他的臉色變得恬淡而安詳。
晚上,嬸子、堂哥他們都來了,床前站滿了人,我恍惚間明白過來,父親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原來,送終跟送一個出遠門的人情形是差不多的。大家都站著,伸長了脖子,依依不舍地看著他。父親躺在床上,只剩下出氣的聲音,聲音很 大,仿佛在干一件重活,看上去十分吃力。
母親跟我說,你去抱抱你爸,送他一程。眾人都上來幫忙,把躺著的父親上身抬了起來。我盤著腿坐到了父親的背后,感覺像抱著一個大孩子。那一瞬間,我感覺發(fā)生了一些奇妙的事,最早的童年記憶發(fā)生了偏移。我清楚地記起小時候父親抱著睡得朦朦朧朧的我往樓梯上走,我的兩條小腿露在外面,時值隆冬,小腿肚那里涼絲絲的,木樓梯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之前,我一直以為最早的記憶是在五歲的時候——我手上拿著一塊南瓜餅,在堂哥家的黃狗面前晃了 晃,被它一口叼走了,我哇哇大哭起來,那動靜是如此之大, 以至于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憶猶新。
我恍惚出神的時候,周圍的哭聲響了起來,所有的女人都開始號啕大哭,我的眼眶也濕潤了。母親湊上前來跟我小 聲叮囑,要忍一忍,千萬別把眼淚滴到父親臉上,不然他會走得不安心的。我應(yīng)了下來。那時候,母親在父親的身邊不停地講寬慰的話,意思讓他放心地走,家里她會照顧好的,再過 些年,等孩子大了,她就下去陪他。這個過程很漫長,母親一直絮絮叨叨地講著,我好幾次想把父親放下來,因為我的腿坐麻了,但我也不想放下還未徹底咽氣的父親,我知道這一 放下,就永遠地放下了。盤著的雙腿由麻木變成針扎般的刺痛,這讓我尷尬不已,我起不了身,又不能跟人講述我的感受,就這樣一直抱著父親,直到他的身體開始慢慢變涼。
堂哥率先看到了我的六神無主,他把我從床上扶了下 來,我險些跌倒在地,他以為我是傷心過度,我低聲跟他說, 腿坐麻了。他趕緊挪了一條凳子,讓我坐下。片刻之后,我的腳恢復(fù)了知覺,悲傷的情緒如同輕柔的潮水,一寸寸地淹 上來,淹沒到脖子那里,我?guī)缀蹼y以呼吸。這一晚,我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精神處于游離的狀態(tài),很多人叫我,我都沒聽到。
第二天清晨,堂哥變成了最忙碌的人,我看著他進進出出,理著千頭萬緒的雜事,恍然間有點心疼他。我也跟了出去,發(fā)現(xiàn)家里來了很多人,哭聲如同號角,一響,四面八方的人都趕過來了。堂哥問我,請哪里的道士?我蒙在那里,不 知道該如何回答。堂哥說,算了,還是我去請吧。說著,他匆匆忙忙地往外趕,走不了幾步,又停下來吩咐租賃碗筷的人。我看到堂哥手里拿著一本污垢很厚的小筆記本,還有一支鵝毛圓珠筆。他麻利地記著賬,那些字又粗又大,筆跡還挺難看。他記賬的時候,特別專注,蓬松的頭發(fā)會微微地顫抖。
那時候,我感到很丟臉,一個人站在門外,不停地有人過來安慰我,我卻記不清到底是哪些人,腦袋中突然浮現(xiàn)出傻子馬勒的樣子,哪里有熱鬧他就往哪里湊。很奇怪,在鬧哄哄的人群中竟然沒見到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