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怨你,思念你》
《愛你,怨你,思念你》
作者:劉進元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2月
ISBN:9787521210248
定價:48.00元
初到北大荒
火車哐當一聲就停了。
我被巨大猛烈的震動弄醒,看看車廂四周,多數(shù)人還在睡著,車廂頂上吊著的馬燈噗噗地冒著火苗,一時間,我弄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火車頭喘著粗氣,車廂外傳來人們的喊叫聲。我揉揉眼睛,一下記起今天是1965年9月6日,也記起了這列火車,似乎知道了現(xiàn)在是在什么地方。
這一年我十六歲,在到達了北大荒的火車上。這是一條農(nóng)墾系統(tǒng)自己修的鐵路,那時這里還不通正規(guī)的客車,來往的人們都是坐這種用貨車改裝的小火車。
這個地方叫“迎春”,是這條鐵路線的倒數(shù)第二站,再往前就是終點站“東方紅”。迎春站很小,卻是個“大站”,之前停車的不少地方不叫“站”,而叫“乘降所”,根本沒有站臺。十年之后返城,我也是在這里坐上火車,踏上回北京的路途。
我提著一個很小的手提箱跳到地上,站在迷蒙的黎明前的黑暗中。四周都是人,他們大聲地說著話,手電光柱掃來掃去,遠處有昏黃的電燈在閃爍。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只是隨著大撥的人往前走。漸漸地,眼前出現(xiàn)一排卡車。
“上車吧,還有五六十里就到家了!”到北京接我們的王干事精神百倍地說。
汽車開動了,穿過一個尚未完全蘇醒的集鎮(zhèn),很快進入了山林之中。這時天有些泛亮了,白茫茫的晨霧彌漫四周,繚繞在山巒和樹林之間。我們站在卡車上,迎著頗具寒意的晨風,面對著這片陌生的天地。
大約一個小時后,到了八五二農(nóng)場。按照安排,一放下行囊,大家就馬上進到作為農(nóng)場黨校的圈房子里睡覺。將近三天以來,在火車上不得休息,這會兒躺在大炕上,我瞬間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覺醒來,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據(jù)說還有半個小時吃飯,我就一個人走出了圈房子。所謂“圈房子”,就是一棟凸字形四面長長的草房,中間圍出了一個很大的天井。這種草房在當?shù)亟小袄限p”房,在以后的歲月里,我也蓋過“拉合辮”房,卻一直沒有弄明白它是鄂倫春語,還是滿語、赫哲語、俄語,或者干脆就是形象化的漢語。問過不少人,都回答不出來,也許這將是我終生的疑問。一走出圈房子,面前是一片令人驚心動魄的森林。這些樹幾乎都是一個品種,我雖然從來也沒有見過,但一下就知道了它們的名字:白樺。筆直挺拔的樹干,在陽光下閃耀著雪白的光輝,上面黑灰色的斑塊像睜著無數(shù)只眼睛,一蓬蓬巨大的樹冠,在秋風中抖動著黃綠相間的葉子,發(fā)出海潮般的嘩嘩聲。這片森林給我的印象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壯美”!白樺林中掩隱著幾棟用原木搭成的“木克楞”房子,它們很像俄羅斯小說中的林間小木屋。后來知道,這是農(nóng)場幾個師級領(lǐng)導的家。圈房子的西邊是一座高大的現(xiàn)代化建筑,那是農(nóng)場的俱樂部。我循著小路向林中走去,迎面走來一只狗,我有些害怕,它卻向我友好地搖著尾巴。一進入森林,我立刻覺得自己變得十分渺小,以至于膽子也一下變小了。高大的白樺樹下,是一叢叢灌木和一蓬蓬野草,我想象著那里面隨時都會躥出什么野獸,因此覺得頭皮發(fā)奓。還好,遠處有人在喊:“哎——吃飯嘍!”我給自己找到了臺階,轉(zhuǎn)身向來的方向走去。
八五二農(nóng)場總場的所在地叫“南橫林子”。十年之后,在我回到北京的歲月里,一想起北大荒,首先出現(xiàn)在腦海中的就是這片叫南橫林子的白樺林。它是我們農(nóng)場的象征,也是我們農(nóng)場的驕傲。這里曾作為電影《北大荒人》的外景地,崔嵬、張平等著名電影藝術(shù)家在這片林子里度過不少日日夜夜。八十年代初,這里還是另一部電影《我們的田野》的外景地,影片中那片令人難忘的白樺林就是我們的南橫林子!我去看這部片子,一半因為它是寫北大荒知青的,另一半就是為了去看那片白樺林。后來在《北京晚報》辦的電影座談會上,為了那片白樺林我說了一段話:“作為知青,我們和新中國一起經(jīng)歷無數(shù)苦難,同時也一起經(jīng)歷了鍛煉。因此,我們可以說,在今后的生活中,無論是那片白樺林,還是長安街,都是我們的田野!”回北京以后,我多次重返農(nóng)場,這片白樺林越來越稀疏,規(guī)模越來越小,它被伐得七零八落,再也不見了往日激動人心的壯美。我為此而悵然若失。
我們在總場學習了四天,離開的前一天,傍晚時分,我和幾個人一起順著大路走到白樺林的西面,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放眼望去,前面是一片無邊無際逐漸升高的慢坡,慢坡的頂端停著一輪巨大無比的太陽,它血紅血紅的,正像毛澤東的詩中所說: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我們站在路邊,注視著漸漸下墜的夕陽。逆著光,山林大地都像剪影一般,一隊南飛的大雁嘎嘎地叫著,扇動翅膀穿過落日,直飛入絢麗燦爛的晚霞中去。天邊有幾朵火紅的云彩,像一炬炬燃燒的火把。太陽落到慢坡的后面,天色一下暗了下來,周圍水墨似的山影漸漸淡了。世界變得無比的寂靜,身后白樺林中剛才還啁啾鳴叫的鳥兒也停止了歌唱,甚至連風聲都沒有,我們的身后只有一片靜穆的白樺林。
在那個時刻,我懂得了美。
9月11日中午,跟著來接我們的五分場于秘書,大家坐卡車到了五分場。一到場部,我們先在一個叫“小飯館”的飯館吃了頓飯,那是一場很豐盛的宴會。然后,我們到場部辦公室的草房子開會,場長陳海日和書記史瑞軒都講了話。由于要同剛剛混熟的新朋友分手,我前一天夜里幾乎沒有睡覺,漸漸開始打盹,根本沒聽到兩位分場領(lǐng)導說了些什么。后來有人叫我,我聽見于秘書說:“劉進元,你分到五隊。來,認識一下,這是你們的趙指導員?!蔽覜_趙指導員點了一下頭,他沖我笑了笑。和我同時分到五隊的還有兩個人:常萬福和柏林。
散會以后,我把鋪蓋和小手提箱裝上馬車,然后也把自己裝到馬車上。趕車的老板兒一甩大鞭子,馬車跑動起來。上了大路以后,順著一條紅砂石公路一直往北,我隨車顛簸著,奔向我命中注定要生活十年的地方……
十六歲的我內(nèi)心一片茫然,怯生生地看著這片陌生的天地。四匹馬拉著兩個轱轆的車一路小跑,馬蹄踏在砂石路面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是第一次坐馬車,顛簸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已經(jīng)是黃昏了,金紅色的夕陽懸掛在樹林的上方,把纏繞在林間的晚霧染成了玫瑰色。樹林里有一種不知名的鳥在叫,聲音特別嘹亮,我猜想它的個頭兒也一定特別大。突然,一只黃色的動物從樹林中躥出,跑到前面的公路上停了下來,向我們張望。
“鹿!”我驚訝地大叫,“一只鹿!”
趙指導員笑了,用一種我聽不大懂的口音說:“那不是鹿,是狍子。傻狍子!”剛才,他一直在跟常萬福說話,我卻沒有注意他的口音。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浙江人。那狍子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我們,一動也不動。我想也許能抓到它吧??墒?,它卻突然躥下了公路,朝著另一邊的樹林飛也似地跑去。它跑的姿勢真是棒極了,一躥一躥的,長著一塊白毛的屁股撅得老高,像飛起來一樣。
“這東西,有的是!”馬車老板兒說,“這是一只孤的。經(jīng)常能見到一群一群的,幾十上百只?!?/p>
我不由得心里充滿了向往。
過了慢坡和樹林,前面就是一片平平坦坦的大平原。路兩邊的耕地一望無際,有的種著莊稼,有的光禿禿的。趙指導員說,高的莊稼是苞米(這我知道,北京叫玉米或棒子),矮的是大豆,也就是黃豆;那些沒種莊稼的是麥翻地,麥子收完了,地也就翻過耙平了。他還說,再有十天半個月就該秋收了,掰苞米,割大豆。
馬車在公路上拐了一個S形的彎,趙指導員指著前面,說:“到了,還有三里多路就到家了?!?/p>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要有另外一個“家”了,心里不覺有一些惶恐和失措。
馬車慢了下來。路兩邊各有一排碗口粗的楊樹,之后我知道了,這兩排楊樹簡直就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標志。那時在整個農(nóng)場,只有我們生產(chǎn)隊才有林蔭道!暮色中,我看到前面有些房子,路上還有些影影綽綽的人。
車在那群人面前停了下來,最先上前的是一個個子很高的人。他把我們?nèi)齻€人一個一個地拉下車,笑著說:“來啦?歡迎,歡迎!大家在這兒等了半天了?!?/p>
趙指導員介紹說,這是李隊長。
李隊長叫李安厚,趙指導員叫趙相銀。來迎接我們的還有副隊長駱文仲、張智慶。
“來啦,小哥兒幾個!”一口純粹的北京話。
“別他媽傻啦,二哥,幫忙搬東西吧!”又是極地道的北
京話。
“孫子,誰他媽傻啦?我這不是拿著兩個行李呢嘛!”仍然是一點兒不錯音的北京話。
李隊長對我們說:“這幾位也都是北京青年,前年來農(nóng)場的?!彼謱δ菐讉€北京青年說:“你們先把東西拿到屋里,然后再自我介紹一下?!?/p>
那幾個北京青年手提肩扛著東西在前面走了。我們跟在他們身后,向路邊的第一棟房子走去。
這是一棟磚、石、瓦和“拉合辮”混合結(jié)構(gòu)的房子。地基是石頭壘的,垛子是磚砌的,墻是“拉合辮”的,房頂上鋪著瓦。開著三個門,我們被領(lǐng)進中間的門。進門是個小外屋,靠里又有三個門,李隊長說:你們住西邊那間。正說著,西邊屋里出來一個人,個子很矮,卻穿了一件很長的中山裝:“歡迎,歡迎!到里面來,到里面來!”
李隊長指著那個人說:“他叫隋學濱,跟你們?nèi)齻€新同志一塊兒住,照顧一下你們,也帶一帶你們。好了,進屋吧!”
我們進了屋子,那幾個北京老鄉(xiāng)也跟了進來。
李隊長在外面大聲說:“你們說說話,歇一會兒,然后一塊兒到食堂吃飯。我們先回去了,晚上再來?!蔽覍嵲谔哿耍B屋里是什么樣也沒看,就趕緊打開行李,想休息一下。正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鐘聲。
“走,三個小同志,咱們吃飯去吧?!彼鍖W濱說。
我無力地站了起來,要跟他走。一個北京老鄉(xiāng)卻說:“小隋,你他媽的別裝孫子了,這仨小哥們兒交我們了,你該干什么干什么去。瞧你那個德性!”
隋學濱不高興,卻沒敢說話,夾著飯盆出去了。
我們聽話地跟著幾個北京老鄉(xiāng)吃飯去。太累,一切都沒在意,只記得吃的是小麥米干飯和熬西葫蘆。
那幾個北京老鄉(xiāng)是吳長寶、張悅、趙光久、佟連友和劉國棟?;氐剿奚?,老鄉(xiāng)們和我們?nèi)齻€人熱情地說話,我卻穿著衣裳就睡著了,什么也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