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1年第1期|甫躍輝:錦上(節(jié)選)
這樣一個小小的院落,竟然如此密集地栽種了這么多高大的滇樸,不能不說是奇事一件。然而不容阿各多想,伊嫫妮繡已經(jīng)將阿各引進院中小屋。屋子倒無甚奇異之處,屋當中也是一個老火塘,火塘上懸著一把黑黢黢的水壺。相比阿各家里的,只是略微大一些?;鹛吝厙蝗θ?,都是女人,個個容顏美艷無比。阿各又數(shù)一數(shù),一共八個,加上引路的伊嫫妮繡,再加上自己,剛好也是十個。正胡思亂想著,伊嫫妮繡已經(jīng)介紹完了阿各。女人們都盯著阿各。
阿各不由得有些緊張。這時,在座的女人們無聲地讓出一個位置來,阿各一看,那位置緊挨著一位老人。老人戴黑布包頭,衣裳也是黑色的,通身花繡不多。黑布包頭底下,露出幾綹白發(fā)。老人指一指身邊的位置,阿各像是被誰推著,來不及推讓,便坐到了那位置上。女人們不說話,仍然笑笑地看著阿各。
阿各看她們,在火光的映照下,真是一個個光彩照人。個個頭戴公雞帽、著右開襟窄袖衣、齊胸或包胸圍腰。別的不說,單說那公雞帽,這么多人的,竟沒有兩頂是相同的。帽子前檐以或紅或藍的絲線繡出牡丹花瓣層疊紋,兩側對稱繡鳳凰、蝴蝶、雙魚、纏枝花卉等,帽頂部繡一“壽”字,外檐繡魚鱗紋、羽紋、如意、齒紋等,無不色彩艷麗,層次分明,栩栩如生。此外,還配以毛線瓔珞、彩帶、銀泡、銀鏈、銀鈴等作為點綴裝飾。
這公雞帽和彝人的傳說有關:古時候曾有一對彝人青年彼此深愛,在森林中約會時遇到魔王,小伙子被魔王殺死,姑娘不愿遭受魔王的凌辱,急急忙忙往寨子里跑,跑到寨子邊,寨子里的公雞剛好打鳴,一下子把魔王嚇跑了。小姑娘見魔王害怕公雞,就抱了公雞到樹林里,公雞一叫,小伙子復活了。由此,公雞帽成了彝族少女的標志。
同時見到這么多女孩兒頭戴繡工如此精致的公雞帽,對阿各來說,還從來沒有過。阿各想,莫不是進了黑彝族的家里?聽阿奶說過,早在明朝崇禎年間,彝人中就有李氏土司崛起,沿襲了近四百年。
女人們看著阿各發(fā)愣,有人打破沉默:“小姑娘,聽說你喜歡彝繡?”
“我從小就喜歡,現(xiàn)在幫同學在做一家服裝店,服裝不好賣,無心插柳,倒是賣了一些彝繡的服裝和飾品,最近才開始到山里收彝繡……”阿各一面說著,一面注意眾人的表情,看眾人點頭,心中才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我們這兒,也有不少彝繡,你要不要看看?”
“那再好不過了!剛才我在路邊那飯店吃飯,老板娘就說,你們這兒有我喜歡的東西。”阿各看到眾人臉上閃過不易覺察的表情。
女人們一個接一個離開,又一個接一個進來,她們手里拿著各自的繡品,有衣裳(云南話,衣裳指上衣)、褲子、裙子、披風、鞋子、頭帕、裹背、兒童肚兜等,無一不讓阿各嘆服。
且這些繡品,看上去似乎都還沒怎么穿過,嶄新的氣息仍然沉浸在每一根絲線的脈絡里。阿各撫摸著上面的花紋,順滑細膩,自然天成,仿佛不是繡出來的,倒像是將山野里的花卉剪切了,拼貼上去的。
看過這些彝繡服裝,又有人遞上一卷布軸,幾個人緩緩展開來,漸漸看清,繡的是山茶花,卻不是一朵一朵擺置在一起的山茶花,而是一整株山茶花樹。這不就是進到小院前看見的那一株山茶花樹么?枝葉扶疏,光影斑駁,光影的變化帶動著每一片葉子的色澤變化,淡綠、淺綠、濃綠、墨綠,綠和綠的細微差別在一根一根絲線間體現(xiàn)著。一朵一朵山茶花碩大,飽滿,汁水淋漓,正綻開著的仿佛正要開得更大,垂著頭的仿佛正要掉下一瓣兩瓣來。只要輕輕一陣風,那些碩大殷紅的唇,便會緩緩墜落,幾乎聽得見那落地時的一聲:“啪——”
山茶花樹下,隔著一段距離,站著一位身著全套彝繡服裝的少女。頭戴公雞帽;衣裳和褲子以黑布為底,在衣環(huán)肩、衣尾、袖口、胸襟鑲貼了三四道彝繡花邊裝飾,領口鑲一圈綴須銀泡,紋飾是火焰紋;圍腰上則繡著花卉紋,邊沿鑲嵌著一圈銀花泡,與衣裳、帽子上的銀飾連綴成一片;褲子自膝蓋以下繡有六七道花邊裝飾,上面挑繡著人形舞蹈紋,與衣裳上的圖紋遙相呼應。女孩兒背對著觀者,從側臉看,仿若引阿各進來的女孩兒伊嫫妮繡。她微微仰著頭,注視著一朵搖搖欲墜的山茶花。山茶花的紅,少女臉頰的紅,遙遙呼應。
阿各看著這大幅繡品,生怕一呼吸,那枝頭的山茶花便會撲簌簌落下,墜入少女的眼眸深處。
夜風不知從何處吹來,火塘里的火苗亂亂地卷動,吹動布面上的山茶樹,一朵一朵山茶花,遲緩地晃動著,轉瞬之間,落英繽紛,而樹下的彝人少女,仿佛轉過臉來了,如水的眼眸正瞅著阿各……阿各低低驚呼一聲,從布面上抬起頭來,看到少女伊嫫妮繡正看著自己。
“這是我們大家一起繡的,各人手藝難免不一樣,你還沒看到我阿奶繡的,那才真叫做好呢?!币伶颇堇C微微一笑,語氣里有難以掩飾的驕傲。
“小娃家家,瞎說什么。”有人嗔怪伊嫫妮繡。
女人們七手八腳,很快卷起了長卷。阿各看著那么長的布幅一點一點被卷起來,仿佛看著一個浩大的世界消失在眼前。伊嫫妮繡的話讓她難以相信,心想,這世界上怎么可能還有比這更精彩的刺繡?
“你不相信嗎?”伊嫫妮繡見她不言語,又說。
“不是……我相信……”阿各被看穿了內(nèi)心,不禁有些慌亂。
“其實你還是不相信?!币伶颇堇C嘟著嘴。
“我相信,我怎么會不相信呢?”阿各連忙辯解。
“只是呀,你相信也看不到?!币伶颇堇C的語氣里透著失落。
“看不到嗎?我是真想看看。”阿各被伊嫫妮繡激起了好奇心。
“阿奶……”伊嫫妮繡語帶撒嬌,目光轉向阿各身邊的老人,“你就讓她看看嘛。我也想看看。好多年沒見你拿出來過了。”
自從進到小屋里后,阿各一直忙著看各種繡品,一直沒怎么注意身邊的老人。老人始終沉默著,黑包頭黑衣服,黧黑的臉皺紋堆疊,整個人仿佛是暗夜的一部分。只有火塘在夜風偶爾的吹拂下,才會將她照亮。
老人轉過頭來,看著阿各。
阿各看到她的目光,仿佛一座漆黑的山里射出的兩道光亮,幽幽地籠罩在阿各身上。老人朝火光攤開一只手掌,阿各下意識地伸手握住。
“阿奶,我想看一看伊嫫妮繡說的那件繡品??梢悦??”
半晌,老人悠悠地點一點頭。
“哎呀,太好了!”最先喊起來的,是伊嫫妮繡。
伊嫫妮繡和兩個女人出門去了,腳步聲很快消失在門外的黑暗里。再看余下的眾人,一個個攥著拳頭,臉上顯出期待的神色。阿各的好奇心越發(fā)被吊了起來,不知她們會拿來一件怎樣的繡品。
不一會兒,腳步聲近了,伊嫫妮繡走在前面,身后跟著兩個女人。女人手里捧著一只長方形的白羊皮匣子。匣子傳到老人面前。阿各看到,匣子四角嵌著藍色盤花。這是用布條盤出的紋樣,再用針線釘牢。盤花的繡法源遠流長,雖說技藝不算繁雜,但看似簡單的剪布條、編帶子也絕非一日之功能夠成就。匣子里隱隱傳出一股異香,阿各的心怦怦跳著,迫切地想讓老人趕緊打開匣子。
老人卻慢條斯理地,將匣子擱在腿上,兩只布滿老人斑的手,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匣子,手掌和匣子摩擦的聲音,在這靜夜里,仿佛一陣又一陣細雨。眾人似乎都屏著呼吸,只有柴火燃燒的呼呼聲應和著這聲音。
好一會兒,老人兩眼凝神,打開羊皮匣子的盤扣,掀起蓋子,兩手托出一個藍色布包,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塊男性肚包。
阿各略略有些失望。阿各自然是見過肚包的,知道這是女子繡給心愛的男子的,寓意著瓜瓞綿綿、清潔平安、吉祥如意、福壽綿長。再看老人手里的肚包,色澤有些暗了,顯見得年代久遠了?;鸸鈸u曳,在肚包上倏忽晃過,肚包上閃過一層光亮。這讓阿各頗有些吃驚,肚包上由一條瓜瓞串聯(lián)起山茶花、牡丹花、石榴花、卷草花、八角花、馬纓花等,圖案雖然密集,卻各有位置,彼此呼應,在這方寸之地,絲毫不顯得擁擠。除此,阿各似乎沒看出什么特別的,但看眾人注目著肚包的表情,都有些沉重。
“阿奶,這肚包有什么故事么?”阿各說。
“這肚包啊……”老人托著肚包,微微靠近老火塘,伸手摸了摸肚包正面的一只口袋,又摸了摸側面一只隱藏的口袋,這倒是奇巧之處,若非老人將手伸進去,阿各絕對發(fā)現(xiàn)不了肚包側面還會有一只口袋。阿各看看肚包,又抬頭看著老人,等著老人說下去。
“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剛結婚,年紀還沒你這樣大。小姑娘,你有喜歡的人了吧?”老人轉頭看看阿各,阿各臉上一熱,好似一條火苗舔到了臉上。
“還沒呢?!卑⒏鞣裾J著,腦海里卻迅速浮過一個人的臉。
“我們那時候結婚早喲,”老人說,“那時候不太平,到處打戰(zhàn),到處抓壯丁。我讓丈夫少出門,他確實也很少出門,只偶爾出門一趟,拿家里的東西到街上去,換些必需的東西回來。哪里想得到,就在一個街子天,他走了就再也沒回來。等了一夜,到第二天一早,才有寨子里的人來和我說,他被抓了壯丁了。我眼前一黑,忙問是什么部隊,到哪兒去了?寨子里那人一問三不知。那年我剛生下第三個小娃,還在喂奶,常常一邊抹眼淚一邊喂奶。第三個小娃不吃奶了,會爬了,會跑了,丈夫仍然沒回來。我越來越著急,越來越心冷,又覺得那樣下去不行, 要好好活下去,就開始做這個肚包。從養(yǎng)蠶開始,從種麻開始,所有的布是我紡的,所有的絲線是我搓的,一天一天,肚包一點兒一點兒成形,我想著,肚包做好了他就回來了。所以我想快快地做。我又怕肚包做好了,他還沒回來,所以我只能慢慢地做。我又想快又不敢快,又想慢又不敢慢,這就這樣做了十年。整整十年,做好了這只肚包,他還是沒回來……”
夜風不知從何處吹來,火塘里的火苗亂亂地卷動?;鹈缇韯又?,仿佛要延燒到肚包上面。色澤暗沉的肚包,一時間金光耀眼。
阿各聽完老人的故事,再看肚包,才漸漸看出不凡之處,嘆之贊之,都覺不足。那連綿的瓜瓞,仿佛是漫長歲月里的千回百轉,而瓜瓞上盛開的花卉,仿佛是一個一個充滿期盼的日子。阿各轉而想起阿奶的故事,不由得怦然心動。
一個想法,在阿各心里萌生出來。這想法嚇了她一跳,然而,一旦萌生了,就再也根除不盡了。阿各坐不住了。
……
甫躍輝,1984年生,云南施甸人,現(xiàn)居上海。著有長篇小說《刻舟記》,小說集《少年游》《動物園》《魚王》《萬重山》等。2017年起,在《文匯報》開設散文專欄“云邊路”,2020年底首次結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