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策蘭《灰燼的光輝》:“你是那系緊歌聲的三角旗”
保羅·策蘭
在《不來梅文學(xué)獎獲獎致辭》中,德語猶太詩人保羅·策蘭曾抱以這樣的希望:“一首詩,是一個語言的例證,因此對話是本質(zhì)性的,它可以作為一個‘瓶中信’被投向海中,帶著一種希望——當然并不總是那么強烈:它可能什么時候被沖到什么地方,也許那正是心靈的陸地。”如今,這些“一路跋涉的嘴巴們”(《白色聲音》)終于在詩人誕辰百年之際抵達到漢語的陸地。它的譯者、詩人王家新經(jīng)由30年的傾心翻譯,將它們承接在漢語降生的陣痛和光輝之中。這是一個痛苦而卓越的詩魂在另一種詩性語言中的再度生還,帶著“船夫”也即一個詩歌擺渡人的“嚓嚓回聲”。
《灰燼的光輝:保羅·策蘭詩選》(王家新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1月版)輯錄了詩人360首詩篇,選自詩人一生十余部詩集,并附錄有策蘭重要文論與書信選。500多頁詩文,一頁頁將黑暗歷史間靈魂痛苦的呼吸重又置于我們之間,讓我們在“屈身之中”又迎來了那“飄游的光”(“光柱,把我們吹打在一起。/我們?nèi)淌苤@明亮、疼痛和名字”,《白與輕》)。這無疑是一場生命劫毀后的歌哭、相遇和對話,它發(fā)自詩人策蘭的心莖,而經(jīng)由王家新賦予了漢語筋骨般的質(zhì)地和光澤。它們是奧斯維辛之后“可吟唱的殘余”,而又獻給了我們這個時代。
保羅·策蘭(Paul Celan,1920—1970),20世紀下半葉以來在世界范圍內(nèi)產(chǎn)生最廣泛、重要影響的德語猶太詩人。納粹占領(lǐng)時期,策蘭父母慘死于集中營,他本人也經(jīng)歷了“強光統(tǒng)治”下的苦役和逃亡。1952年,輾轉(zhuǎn)流亡、定居在巴黎的策蘭在西德出版詩集《罌粟與記憶》,其中《死亡賦格》一詩在德語世界產(chǎn)生重大影響,“成為具有紀念碑性質(zhì)的時代之詩”(見王家新“譯序”)。
《死亡賦格》自問世以來,一直被人們廣泛談?wù)?,“清晨的黑色牛奶我們傍晚喝”到現(xiàn)在仍在到處傳誦,正如美國詩人羅伯特·哈斯所說,它是“20世紀最不可磨滅的一首詩”。王家新是第一個策蘭作品中譯本《保羅·策蘭詩文選》(收詩103首,2002年出版)的主要譯者,近20年后,在這部新出的策蘭詩選中,他不僅對早期所譯的《死亡賦格》等詩進行了修訂,而且收入了大量策蘭早期和后期未曾被譯介的詩作,全面而又充分地展現(xiàn)了策蘭作為詩人的一生。當然,不僅在于數(shù)量之多,王家新傾盡心血的目的,正如策蘭翻譯曼德爾施塔姆,是“使它存在”——在漢語中永久地存在。
策蘭的早期抒情詩以其“超現(xiàn)實主義”式的奇異意象和抒情風(fēng)格,至今讀來依然十分動人,如“她從你的睫毛上梳理出鹽,并與你分享,/她從你的時間里聽出沙子,然后端在你的面前”(《睡眠和進餐》),如“他用紅色的羽毛攜來雪花,/喙中含著冰粒,飛越了整個夏天”(《我獨自一人》)。但策蘭真正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要以他的《死亡賦格》和他在后期進一步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為標志,王家新的“譯序”和他對一部一部詩集的譯介,為我們清晰地勾勒出這種歷程。他的翻譯讓一位來自歷史暗夜的詩人在漢語中獲得了真切的、甚至是歷歷在目的“辨認”。
的確,讀這部詩選,我們會感到策蘭不是那種表面意義上的歷史見證人,他深入到了時代最為黑暗的核心和“內(nèi)在的絞痛”之中,既有發(fā)自命運悲切的見證,又以語言的脊骨聯(lián)結(jié)起了歷史亡靈的歌哭和跋涉。在他的詩中,無盡深淵的灰燼與喑啞之音,靈魂淬礪的穿越與逼問,每每令人驚異,并為我們展現(xiàn)出何謂“后奧斯維辛的美學(xué)尺度”?!独浰谂c記憶》之后的詩集《從門檻到門檻》(1955),詩人“躺在直立尸體的陰影間”(《揮動斧頭》),他要更為堅決地去除庸飾的詩意化,在詞語迸裂的黑暗縫隙中“把這種存在帶入語言,被現(xiàn)實壓迫并尋找著這現(xiàn)實”(《不萊梅文學(xué)獎獲獎致辭》)。在詩集《言語柵欄》(1959)中,我們可以感到詩人更痛切和孤絕的生命體認與領(lǐng)受,感到詩人是怎樣由亡靈領(lǐng)路,書寫著“無鄉(xiāng)的還鄉(xiāng)之詩”(見《在下面》譯注)。對此,王家新在譯序中引用的意大利詩人贊佐托的一段話,說出了我們很多人對策蘭詩歌難言的感受:“他把那些似乎不可能的事物描繪得如此真切,不僅是在奧斯維辛之后繼續(xù)寫詩,而且是在它的灰燼中寫作,屈從于那絕對的湮滅以抵達到另一種詩歌。策蘭以他的力量穿過這些葬身之地,其柔軟和堅硬無人可以比擬?!?/p>
《無人玫瑰》(1963)為策蘭極具轉(zhuǎn)折意義的一部詩集,它可能源于“戈爾事件”的傷害與戰(zhàn)后反猶的夢魘現(xiàn)實。這無疑加重了策蘭那難以愈合的精神創(chuàng)傷,同時又激發(fā)了他“驚人的語言創(chuàng)造力”,該輯中的《贊美詩》《帶著酒和喪失》《呼喝開花》等詩,在上帝的缺席中,策蘭不僅朝向了“無人”,還執(zhí)意于成為德語詩歌中的一個“偏詞”,更為絕決地朝向“語言的異鄉(xiāng)”。收入該輯最后的長詩《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堪稱是一首偉大詩篇,它為策蘭在讀到茨維塔耶娃詩作后所作,依循于同一“子午線”的命運指向與契合,它是令人驚異的“創(chuàng)傷之展翅”。它以“被踐踏的草莖”,以策蘭式的融鑄了多種語言文化的“混合詩韻”,“寫入/時間的心隙”,“寫入那/偉大的內(nèi)韻”。
到了《無人玫瑰》前后,大概就是為王家新所極為重視的策蘭的“晚期風(fēng)格”了。他多年來對策蘭的翻譯,一直伴隨著深入的研究。他對策蘭“晚嘴”“晚詞”“偏詞”的詩學(xué)闡發(fā),不僅為我們進入策蘭的后期詩歌提供了確切的角度,對于國內(nèi)詩歌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和啟示。同時,他也通過《雪的款待》等多篇解讀文章,引導(dǎo)一般讀者閱讀策蘭。策蘭是一位在語言中攥出血淚的詩人,但他的后期創(chuàng)作對于一般讀者,可能會像是一個“熾熱的謎”?!稛o人玫瑰》中的重要詩作《衛(wèi)墻》,初看上去猶如天書一樣難解,但是細讀了王家新的翻譯及其一條條注釋,我們就會感到:“《衛(wèi)墻》是策蘭一生的寫照,而又用了一種看上去是高度‘密封’的方式。一道堅固的語言衛(wèi)墻矗立在那里,既敞開又封閉,自成一個詩的世界?!睂W(xué)者孫郁在《詞語書寫的另一種標志》中就很稱贊王家新對策蘭的翻譯,他引用了《衛(wèi)墻》中的這一節(jié)詩:
經(jīng)由克拉科夫
你到達,在安哈爾特——
火車站,
你遇見了一縷煙,
它已來自明天。
策蘭早年在柏林安哈爾特遇見的那一縷煙,不僅是納粹分子瘋狂搗毀猶太人商店、焚燒猶太教堂的“水晶之夜”的煙,也來自于更可怕、更不祥的“明天”。讀了這樣的詩,我們就會理解為什么王家新稱策蘭為“先知般的詩人”。孫郁在文章中也驚訝于這種詩的“精確性”,他還這樣感嘆:“無論在什么時代,這樣的存在都是一個異端。逆俗的文本穿越了詞林,有了自己的所在。他們用一種本民族難以解釋的詞語寫作的時候,詩才真的誕生了?!?/p>
語言的“異質(zhì)性”、對“語言的異鄉(xiāng)”的執(zhí)意追求,這些也正是王家新翻譯的取向和譯介策蘭的一個重心所在。他拒絕那種庸俗的美文化、抒情化翻譯。他不僅要通過翻譯從事自我命運的艱辛“辨認”,還要通過策蘭的“晚期風(fēng)格”,為中國詩人和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提供一種“特殊的成熟性”。他早些年的重頭論文《阿多諾與策蘭晚期詩歌》已引起詩歌界和學(xué)界的廣泛關(guān)注,《灰燼的光輝:保羅·策蘭詩選》收入的大量策蘭后期詩作,將我們更深地引入策蘭獨異的“晚詞”的領(lǐng)域。策蘭的這些后期詩作,不僅如阿多諾所說,重構(gòu)出“從恐怖到沉默的軌道”,還像伽達默爾所描述的那樣:“這地形是詞的地形……在那里,更深的地層裂開了它的外表”,對現(xiàn)代詩歌的語言探索具有重要的意義。詩集《換氣》(1967)是策蘭晚期風(fēng)格形成的標志,顯露出奪目而逼人的成熟光輝,據(jù)說著名批評家喬治·斯坦納當年就是因為讀到其中的《在這未來北方的河流里》等詩,從而被策蘭的詩歌完全吸引住的。這是詩人“呼吸的轉(zhuǎn)換”,是痛苦喂養(yǎng)的生命結(jié)晶(“一叢冰刺”),它屬于寓居在語言肝臟內(nèi)的閃電,屬于永不可被剝蝕的精神見證。詩集《線太陽群》(1968)更是將詩性冥想的沉思,引向更為陌異化的無人畛域,“無名,就是那名字”,王家新特意將這首《無名》置于該輯之首,讓我們看詩人是怎樣以“本質(zhì)的殘骸”來跡寫生命無言的明滅,“穿過叛逆和腐爛的骨髓/追逐著十二頌歌”(《可以看見》)。而在這之后的幾部晚期詩集《光之逼迫》《雪部》《時間家園》,成為策蘭生命盡頭的最后光亮,“雪部,最后拱起,/在上升的引力里”(《雪部》),詩人“在黑暗的劈砍中”“把自己數(shù)進赭石”,以驚人的穿透力進入夜的腹腔呼吸,成為那“視聽的殘余”和生死燈標的收集者。令人感動的是,詩人又一直堅守他與他的苦難民族、與死去的母親的神圣“誓約”(“孤單的孩子/在喉嚨里帶著/虛弱、荒沼的母親氣息”,《什么也沒有》),讀到詩人生前編定死后出版的《時間家園》中收錄的耶路撒冷之詩,我們的耳邊又響起了詩人早期名詩《數(shù)數(shù)杏仁》中的“讓我變苦/把我數(shù)進杏仁”的聲音,這種誓言般的聲音伴隨了策蘭的一生,也為我們留下了無盡的歷史回音,用策蘭自己的話講,它把我們帶入了“記憶和忠誠的語義學(xué)的領(lǐng)域”(《不萊梅文學(xué)獎獲獎致辭》)。
無疑,策蘭的詩是極其難翻譯的。筆者曾聽過德國著名漢學(xué)家顧彬的一個講座,他說策蘭的詩對德國人來說也很難懂,他是通過王家新的翻譯和解讀才進入到策蘭的詩的。策蘭的詩之所以難懂難譯,不僅在于它們?nèi)缤肮腔耶Y之沙”,如同“秘密紡出的線”,還如同王家新在譯序中指出的那樣:策蘭的德語是一種流亡者的德語、非身份化的德語,它幾乎是一種“幽靈般的語言”。策蘭的詩是一種非主流化的“偏詞”,是一種“接頭暗號”般的語言。策蘭的詩遠遠有別于一般的“大屠殺文學(xué)”,王家新給策蘭的“定位”是“一位突入到現(xiàn)代詩歌最核心地帶的詩人”,但又是“語言的生成他者……是占優(yōu)勢的譫妄,是逃離支配體系的魔線”(王家新在譯序中引用了哲學(xué)家德勒茲的描述)。
像策蘭這樣的充滿了顛覆力、創(chuàng)造力和“語言癲狂”的詩,妙就妙在它無法翻譯和難以翻譯。令人驚異的也在于王家新的翻譯。許多中國詩人和讀者都曾為此驚異。首先我們感到,王家新的譯文具有高難度的精確性,他的譯文不是飄忽的、模糊不清的,而是確鑿到位的,如同“在現(xiàn)實的墻上和抗辯上打開一個缺口”。策蘭的“詩的見證”,充滿生與死的悖論、精神性的奇妙聯(lián)結(jié)。他的詩往往有著令人驚異乃至震悚的意象呈現(xiàn),這是獨屬于他的生命心象。王家新的翻譯讓我們感到一種深切的洞察和辨認,一種詩歌語言的“獨一無二性”,比如策蘭晚期詩作《馬普斯伯里路》中的這一節(jié):
整個
時間庭院圍繞著
嵌入的子彈,那毗鄰的,在顱側(cè)。
王家新在譯注中給出了一個重要說明:“策蘭在閱讀海德格爾時曾記下‘時間庭院’(Zeithof)這個詞”。這一下子帶出了詩本身所蘊含的反諷意義,道出了為海德格爾迷人的“哲學(xué)行話”所掩蓋的恐怖現(xiàn)實。王家新的譯語也十分精確:“嵌入”、“毗鄰”、“在顱側(cè)”,這也使我們更多地理解了策蘭為什么愛用地質(zhì)學(xué)、礦物學(xué)、解剖學(xué)的詞語。
當然,翻譯策蘭這樣一位詩人,如同王家新自己所說,還要求擁有“穿越巴別塔語言變亂的敏銳聽力”。讀他的一些譯作,我們甚至感到譯者擁有一雙“以細線恰好穿過/歌唱的灰燼針的/金耳”(《你,這從嘴唇采來的》)。似乎他在一步步叩響詞語的骨節(jié)與聲息,逼近那一道道為死亡所收割的生命光影,他不僅“咬準”了原詩的發(fā)音,而且讓它在漢語中“換氣”,于此奇跡般重獲了生命的節(jié)奏、活力和韻律:
——那時汲井的鉸鏈,和你一起
嘩嘩在唱,不再是
內(nèi)陸的合唱隊——
那些燈標船也舞蹈而來了,
從遠方,從敖德薩。
《港口》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如銀:
出疹之熱
圍著墓坑飛奔,飛奔……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
王家新曾稱策蘭的詩在出神入化之時和“語言的幽靈”結(jié)合到了一起,讀他這樣的譯文,我們感到同樣如此。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一個詩人的命運“再次為我們發(fā)生”,才能讓策蘭的詩魂得以“生還”,讓逝去的亡靈之嘴于漢語中向我們重又蠕動。至于翻譯的“創(chuàng)造性”,其例證在他的譯文中也比比皆是,如我們很多讀者都已知道的,他是怎樣把原詩的“在尊敬之中”譯為“在屈身之中”(《安息日》),把原詩的“你躺在巨大的傾聽中”譯為“你躺在巨大的耳廓中”(《你躺在》),我們認同這種“創(chuàng)造性”,因為它不屬于譯者的“任性”(王家新恰恰反對這樣),而是使策蘭成為了策蘭。
“一條弓弦/把它的苦痛/張在你們之中”,王家新曾引用策蘭《里昂,弓箭手》中的這句詩來談翻譯。也許,這道出了他的翻譯的最深奧秘。策蘭的詩作尤其是王家新的翻譯已對當代眾多詩人和讀者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但在譯序中,王家新仍用“結(jié)成杏仁的你,只說一半,/依然因抽芽而顫抖”(《結(jié)成杏仁的你》)來表露他的心情。對他來說,這是一位需要用一生來閱讀的詩人,自上個世紀90年代初與策蘭的詩初次相遇,這部策蘭詩選是他歷盡三十載持續(xù)的白發(fā)完成,仿佛他在踐行一個命定的精神約定(“我把你歸還給你,那是/雪白的安慰”,《極地》)。他懷著生命相惜的痛感和熾熱的心力燃燒,以源自靈魂深層的密接與呼應(yīng),以精湛而力透紙背的譯筆,以直抵本質(zhì)的語言精確性,帶給我們永久的震悚之力。
法國著名作家、哲學(xué)家齊奧朗稱策蘭是“一個視詞語生死攸關(guān)的詩人”。王家新對策蘭詩作的持續(xù)翻譯和鍛造,同樣讓我們感到了這一點。策蘭晚期有一首極其感人的《以歌的桅桿駛向大地》,王家新在譯序最后引用了這首詩。伽達默爾曾這樣解讀這首詩:“它從一開始就轉(zhuǎn)變成另外一種事故。它是天國里的船只失事”,而這意味著“所有希望的粉碎”,所以詩人在經(jīng)歷了這樣的致命重創(chuàng)之后,轉(zhuǎn)而要“進入這支木頭歌里”,并用牙齒“緊緊咬住”,詩人最后對自己說的是:“你是那系緊歌聲的/三角旗?!蓖跫倚虏挥傻冒l(fā)出了這樣的感嘆:“這是怎樣的一位詩人!他要系緊的‘歌聲’,我們在今天還要盡我們?nèi)康纳ハ怠薄?/p>
以歌的桅桿駛向大地
天國的殘骸航行。
進入這支木頭歌里
你用牙齒緊緊咬住。
你是那系緊歌聲的
三角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