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0年第12期|玄武:里屋
我很早習慣獨處,后來需要獨處。幾歲的時候,我有一個里屋,我一人住,可以在枕頭旁放一只松鼠,是我從野外樹洞掏來的,有時上學,把它籠在袖里。我不在時它并不亂跑。我還可以盡情地尿炕,不用擔心別人。常常是做夢,著急撒尿,好不容易找到隱蔽處,夢里想,哎呀,這下可不是做夢,放心尿吧。背下熱乎乎,于是醒了。沮喪地躺在原處,靠體溫把褥子暖干。這時會望紙裱的窗戶,黑沉沉的。大姨家的表哥告訴我,睡不著就數數。我于是數窗欞,聽外面風聲,慢慢迷糊了。但往往是窗紙泛白時才真正一枕黑甜。
我后來漸漸知道,一個獨立的物理空間,對人的心智成長多么重要。人一生欲求再多,貪念再多,最終真正需要的,不過是一間房子,一個無人干涉的里屋。
暑假我就去大姨家,那里有表哥,大表姐已考到省城上學。那里有許多書,鄉(xiāng)村其他地方沒有的東西,現實中探險探不到的東西,是想象的延伸,心的拓深。我在那里習慣了白日做夢,想入非非。表哥說:“他嘎,給他一本書,他就坐一天不動。”
我愛大姨家,愛表哥,表姐。有一年春節(jié),我竟跑去大姨家過年。但是渾身的不舒服,不適應,還有疏離感。我隨時想離開,想逃跑,但又覺得逃跑不對,硬著頭皮待了初一一天。這事讓我知道,任何地方再好,都不是我家。我需要我的里屋,那才是我的。
十一歲,小學畢業(yè)。我當然是成績最好的,但在村小學上學,成績竟不夠上鄉(xiāng)里初中。家里找了關系讓我上學。我媽媽給我做了新衣、新書包,還找來小桌椅。桌椅要自己帶。
我媽媽說:“你上初中了,吃、住,到你大姨家,我和你大姨說了?!?/p>
我姐已經在大姨家住。我很高興。
我媽媽說:“你老是咳嗽。大姨家娃多,病了可沒人管你。你要好好上體育課,鍛煉身體?!?/p>
我知道我要從里屋,我時常鉆著的里屋,出來了。去外面,仍是我一人?,F在想,穿著新衣去大姨家吃住上學,是我離開家的開始。
每周回一次家,來往步行。回家是上坡,去學校是下坡。去學校我就背了書包,一路狂奔五里而去,到了渾身濕透。書包礙事,拍打屁股。我讓我媽媽弄個帶子,讓我可以把書包綁在腰里,不知為什么一直沒有做。我知道我跑得快。跑得快而且跑得遠,我能做到,也必須做到。小學時每到冬天,我咳得老師講不成課,只好讓我去太陽底下曬暖暖,打針屁股疼得不能走路得我媽媽背回來。我離開家,到了初中,可不能那樣。我得身體好,也得不讓人欺負我。
一跑三年。
有三個表哥、一個表姐和我同班,后來又多了一個表姐。上初一第一天,選座位,那個座位不好,我不愿坐。班主任過來,劈頭蓋臉打了我一頓,把我桌椅扔到教室外。他說:“你不是考來的,是找來的,就這成績你還敢拽!”
我站在教室外,到中午。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淚水直冒,咬牙切齒。我從未受過如此羞辱。我委實有殺人之心,想過他的家,想過我藏在里屋的刀。
正午,我回大姨家,若無其事。學校的事,我得自己解決。我吃了許多飯。我不能因學校的事不念了,返回自己家。我想明白一個道理:我只有成績好,才能洗掉羞辱。
初一,期中,我全班第七名。升初二,第二名。班主任說,你做班長吧。
但是他讓我做一件事:點名。凡遲到的同學,就罰一張粉連紙,他再放到他開的小鋪里,賣掉。我不肯這樣做,覺得可恥,但不能反抗,就消極地應付。我自己遲到不點名。我從這事開始,學會用自己的方式反抗錯誤。
學校的事,我不跟大姨說。每周回一次我家,我也不跟我媽媽說。我知道誰也幫不到我,我只有靠自己。
這個班主任,是我在成人世界遇到的第一個惡人。他讓我知道,人可以非常壞,壞到無法理解。我從來不提他,因為他是我老師,為尊者諱是頑固的傳統(tǒng),也嚴重影響到我。但我終于決定說出來。人們都知道,他以前強奸了自己學生,使那女生成家后不能生孩子,每年向他索錢。他每到過年就愁眉苦臉四處借,有一次他還找我大姨父。我上初二時國家搞嚴打,大姨的村子也捉了幾個惡棍。我很興奮,幻想這老師被捉去。但是最終沒有。我在上下學的路上,總有悵然。也隱約知道,有些不平,我是沒有辦法的。這個世道原本就不平。
許多年后,她女兒同學在他家過夜,他又強奸了那不幸的女孩子。他如今已是老人,一個很老的惡人,一個一直未受到懲罰的很老的惡人。
大姨沒有讀過書,是我媽媽的姐姐,和我媽媽酷似。她沉默,溫和,從不埋怨什么,她個子稍低于我媽媽。許多年后我發(fā)小騎自行車去我家,走錯路到了大姨的村,他見過我媽媽。他問路,敲開的院門里走出我大姨。他吃驚地問:阿姨你怎么在這里!
他以為是我媽媽。
大姨父是個寬厚的長者,做過這個大村的村長,又做過一個廠的廠長。大姨父又是我奶奶的妹妹的長子。他飲酒,豪量。每逢年節(jié)大姨家總有酒場。大姨父不劃拳,他是那種酒到他跟前,他飲畢再斟滿的那種人。我沒有見他醉過,幾乎沒有見過他喝多了吐。
我在大姨家成長為陰鷙的糾糾少年。有大姨每頓飯的滋養(yǎng),有他們的溫厚,我心中燃著怒火,幻想,漸漸有了氣力。漸漸有了青春期逼近時抗爭的氣力。
在大姨家,我也得到了彌足珍貴的東西:一個里屋。拉道簾子,外面住著兩個表姐和我的姐姐。
在大姨家,我學會了寫字。已經上大學的表哥,是我最早的文學老師。大姨家里屋的格局已變,我住的炕也拆了,但還有一張百感交集的舊桌子。桌子有點高,略有不平,我記得坐在桌邊讀表哥帶回來的《紅樓夢》,摘抄里面所有的詩詞,背誦《葬花吟》。賈寶玉這個角色,是我當時討厭的,詫異世間怎有這樣的男子,娘里娘氣?,F在想,把賈寶玉當作青春期的象征形象,似乎可以理解。他有類于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少年維特。青春期的少年,多愁善感,都有些中性特點。
在大姨家吃住三年,我飛快地長身體。初二第二學期某夜,我發(fā)現又尿床了,羞慚不已。后來才知道,是夢遺。
在大姨家的日子,我和親姐姐都生疏了,和小表姐最好。時常一起寫作業(yè)。初二,她留了一級,我們同班,于是生分到回家不說話的地步。
青澀而暗昧難言的青春期啊。如今我們都已涉世間悲歡,來到中年。我們經歷過八十年代的狂歡和理想,經歷過九十年代兇猛的物質化,經歷過新世紀以來越來越嚴重的粗鄙化。我們的理想灰飛煙滅,內心灰暗,被物質怪獸苦苦追趕,而不知何故如此。我們一日日變得冷漠,市儈,精明,利己,自私,而不能自拔。我們周身皆毒,踩在浸透農藥的大地上,為重重陰霾籠罩而不知為何。我們被拘禁在地上,拘禁在自己半生辛苦才購來的房子里,多數人一生沒有走出過國門,即便走出也不過是匆忙一瞥像在國內旅游區(qū)拍照撒尿,不能從容享受世界之美而倉皇如賊。我們站著的地,在自己國家走過的地,甚至我們的房子,我們死后的葬所,竟無一寸土真正屬于自己。忽然醒悟的時候,大半生已去,檢點一生,內心空空,仿佛一無所歷,仿佛沒有活過。
而即便如此,每見到大姨家的表哥表姐們,我也總宛若重歸少年,并一一審視自己有過的歲月……
我飯量越來越大,直到如果大姨父不在家,我一人吃的可以抵得上其他包括大姨在內的四個女性飯量的地步。吃面條,我得三碗,因為太不好意思,不吃了,但臨上學,就悄悄去籃子里拿三個餅子。籃子懸空掛著,我拿走餅,要扶一下籃子,讓它不再搖晃,讓別人看不出來。
我也不知為何那么能吃。氣力變得很大。初三時割麥子,可以把成捆的五六十斤的麥垛一把抓起,扔到高高堆積的車頂上去。
大姨,大姨父,從來沒有責怪過什么。從來不說什么。只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祟。吃三年飯,我碗都沒洗過。沒人責怪我懶。我也想為大姨做點什么,但我是鄉(xiāng)村說的那種沒眼色的孩子,眼里沒活,我不知道該做什么。我是男生,好,水缸沒了水,那是我的事,看沒了就挑滿,我小表姐幫著我壓水。院子蕩了落葉,我就掃掃,小表姐也拿個笤帚。夏天,大姨父回去,習慣脫了上衣,打一盆水用毛巾蘸著擦擦。他喊:學疙瘩,來。
我就跳出屋子,給他擦背。
我現在想起來,這是一生最溫馨的場景之一,旁邊站著我的小表姐,她也拿著毛巾。她乳名叫小胖,每頓只吃半碗飯。
我大姨父,如今七十八了。和大姨同歲。
村里年節(jié)逢會唱戲,村里發(fā)的免費戲票是有限的,但是親戚們多。大姨要招呼許多來看戲的親戚。于是我開始搗鬼,找來些和戲票顏色、厚度一樣的紙,用了黑色墨水的鋼筆,畫戲票。我畫了許多,拿幾張真票夾在里面給大姨看,她辨不出真假,但疑惑地說:學疙瘩,這能行嗎?
我于是帶她去。我拿一張假票先進。燈光昏黃,人群熙熙攘攘。驗票的人接過票一晃,示意快進別礙事。我進去,再得意地出來。
大姨把真票給親戚們用,我們拿假票。我很開心。我喜歡讓我大姨開心。這少年頑皮之下,所為的一件逾規(guī)之事,我大姨并沒有夸獎我,也沒有表現得開心。她可能覺得不應該鼓勵。有一年夏天,麥收時節(jié)。周日,我去山溝采叫破瓣子的野果,一種極為美味的東西,像桑椹然而不是。它很小,而我爬高下低采了很多。汁液染紅了手,那東西特別易破,我小心翼翼,渾身汗透,很渴卻不舍得吃,輕輕放在袋里,還要用手托著,怕它們墜破。這是我當時認為的世上最好吃的東西,我想給大姨,給大姨家的表哥表姐吃。我采了一整天,天黑才回到大姨家。袋子放到第二天中午,我看見沒有人動。里面的果子破了洇出,袋子臟兮兮的。我胳膊被刺劃破的傷仍在疼,手在疼,腿在疼,我腳上扎的刺還沒有挑出來。我竭力不去看袋子,不去想。但是做不到。沒有人知道我有多難過,又難過了多少天。
我也喜歡鄰居婦女們來大姨家串門,她們紛紛說:你外甥聰明,學習好,將來考大學沒問題。
我大姨就笑笑,慢慢地說:
我那個里屋住的,考上兩個了,女兒,兒子。這一個小子,應該也能行。
那一個里屋住過的,都是能考中學校的!許多年后,我發(fā)小的妹妹,我大姨父朋友的女兒,也住在那個里屋,也考中了學校。大姨為她做了一整年的飯。如此,我大姨四個孩子中的三個,我姐弟二人,我姨父朋友的孩子,我大姨以她樸素的糧食,喂養(yǎng)出了六個大學生。以一個不識字的中國婦女,她幾乎是創(chuàng)造了奇跡。在十四億人的國家,在農業(yè)人口十億的廣漠農村,有幾人可以做到!
我其實不知道我有多愛我大姨,只是時常記她,念她。古人講一飯之恩,因為那時,一飯就是命。在我,大姨以飯喂養(yǎng)了我的青春期,喂養(yǎng)了我的學業(yè),那時不知道,她也喂養(yǎng)了我的文字。而那時我們家很窮,村里旱地,產糧很少。
我們姐弟倆在大姨家吃住,我媽媽有時送一點糧到大姨家,有時不送,錢是一分沒有。倒是有數次我推車,表姐們在后面幫推著上坡,把大姨家的糧食送到我家。
人經一點事,方知為人不易。我后來在高中,家里給我的一個月五塊錢的菜票,被一個教工子弟偷走了。我已經養(yǎng)成習慣:家里已經給過我,我自己弄丟了,那我自己承擔。我不說,我不向家里再要,我吃了一個月干餅子,看到別人吃剩的菜湯都香。有一天發(fā)了高燒,我想去城里的親戚家吃頓飯。我一路騎自行車,車子變得很重,路搖搖晃晃。我心里想著一碗炒面片。我進了親戚家,坐了很久,廚房那邊像有爭吵聲。一會兒親戚進來,說,我給你五塊錢,你到街上飯店吃碗飯吧?
我忽然有了氣力,一把推開他,一言不發(fā),出門推車就走。我怎么可能要你五塊錢。我不想人看到我涌出的淚水。我心里喊:怎么這樣對我!我小時還過繼給你。我給你做過兒啊。
那時候,我知我大姨多么不易多么好。我后來也理解那親戚工作忙,不見怪。但是難過,仍然是有的。
我大姨是那樣溫和的一人,從來沒有要求過,批評過我,責怪過我,也沒有縱容過我。連臉色都沒有過,她什么都不要求,而我知分寸,不敢逾越。她不是我的媽媽,我有生疏感和畏懼感。
她只是無怨無求地喂養(yǎng)了我。她是這世上,除了我媽媽之外我最要感恩的女人。這個世上除了我大姨,誰,還能那樣喂養(yǎng)我姐弟二人七年?
沒有過,也不會有。
我有時想,這世道再污穢,一個人再難,也曾有這樣的人無怨無求地給予你。一個哪怕有罪孽在身的人,也有親愛的家人給予的懷抱。那么我們?yōu)楹尾桓屑み@個世界的廣大,感激這個世界的恩情?
我的大姨,她就是我命里的菩薩,寬容,微微冷漠的溫和,以及平和的距離感。
作者簡介
玄武,山西人,1972年生,1989年開始寫作。作品見于當代各種文學刊物。著有《種花去》《物書》《逝書》《更多事物沉默》《遺失的血性》等十余種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