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1期|梁鴻:梁莊十年
第一章 房屋
小字報
2020年7月,在連續(xù)十幾天的暴雨之后,和其他任何一個年份的這時刻都一樣,湍水又漲了。
只不過,這一次,湍水有魚。在前面將近三十年間,湍水一直重度污染,大魚幾近消失,只有在一些分散的小水洼里,能夠見到像小棱子一樣的野魚苗,一段時間后,這些野魚苗也會消失不見。這幾年,湍水漸清,站在水邊,經(jīng)常能看到水中大魚躍起的身影。
湍水的水位暴漲到河道中那條沙土主路的位置,浩浩蕩蕩,一路翻滾下去。梁莊的男人們非常興奮,舉網(wǎng)提桶,幾人結(jié)伴,從村莊后面的路下去,到南水北調(diào)大河和湍水交叉的那個大橋下面,布網(wǎng)逮魚。那個位置沙少石子多,易于站立,也易于逃跑,萬一上游漲水過來,幾十步遠,就是護河堤,可以很快爬上去,而其他地方,是一望看不到邊的平坦河坡。
技藝高超且膽大的人很快就抓到了魚。大魚足有五六斤,小魚也有尺長,鮮嫩無比。一般情形是,抓到幾條魚后,回村聚在其中一家,煎炒烹炸,吃著魚,喝著啤酒,聊著大天,到下午四五點鐘,又到河里去抓魚。一時間,村莊人聲鼎沸,簡直像過節(jié)一樣。
一天早晨,韓家一個年輕媳婦清晨起來洗臉,洗完臉,端著臉盆往院子門口潑水,突然發(fā)現(xiàn)門口的電線桿子上貼了一張傳單。她以為又是上面出了什么通知,就湊過去看。這一看,她給嚇住了。家里男人已經(jīng)下河抓魚,一時找不來人商量,就撕下那張傳單,急匆匆往村口紅偉家那邊跑。紅偉①家是梁莊的新聞交流中心,從早上六七點鐘到晚上八九點鐘,都有人聚在一起,喝茶聊天。
在路上,她又碰到另外一個年輕媳婦,也一臉慌張,還有點莫名興奮,手里拿著同樣的傳單,說是在她家門口的電線桿子上發(fā)現(xiàn)的。她們兩家都在梁莊村中心的主路上,一個在東,一個在西。
她們一路往村前跑,邊跑邊注意觀察路邊的電線桿,沿路沒有發(fā)現(xiàn)同樣的傳單。
紅偉家門口,一群人圍在一起,正聚精會神地看一條魚。
那天早晨,紅偉在河里抓到一條二十來斤重的大草魚,大家都趕過來參觀。那條大草魚躺在水泥地上,翻著白眼,大張著嘴巴,艱難地一呼一吸,但是,魚尾仍用力撲扇,試圖把身體帶起來,可只徒勞地攪起水泥地上的灰塵。人們嘖嘖感嘆。有多少年了,湍水沒出現(xiàn)過這樣大的魚了。
紅偉家隔壁的鳳嫂家門口,石凳四角已經(jīng)擺上茶杯,中間放一副撲克牌。幾個老牌友坐在那里,正慢悠悠喝茶,等著牌場開始。
兩個人拿著傳單,一頭扎進人堆里,嘴里嚷著,趕緊來看,這是咋回事啊。其中一個小媳婦眼尖,看到張香葉坐在鳳嫂家的牌場邊,就跑過去,說,香嬸兒,你快看,這說哩都是啥啊?
張香葉拿起傳單看,約有兩分鐘的樣子,臉色突然變得煞白,身子晃了晃,有點站不住似的,她把傳單揉成團,裝到口袋里,眼睛垂著,扒開人群,往外走??熳哌^紅偉家門口時,另一個年輕的媳婦追過去,把另一個傳單遞給她,她默默接住,也揉成團,也裝進口袋里,往家的方向走。
人們目送著張香葉,直到她走過村口的那條拐彎路,人不見了,才像突然醒悟過來,爭相說起話來。
另外有兩個人,從口袋里各掏出一張傳單,和剛才那兩張一模一樣。
人們頭挨著頭,碰在一起,開始認真研究傳單上的內(nèi)容。那條大草魚被遺忘在一邊,它的尾巴早一動也不能動了,兩只眼睛,還偶爾翻一下,露出里面的眼白。
揭發(fā)信
你張香葉干了什么事,不要以為過了這么多年大家忘了就當沒事了。
當年你和韓天明的丑事全村人都知道,你不守婦道,和韓天明眉來眼去,在家茍合,你的三兒是誰的孩子,大家都清楚。
你看韓天明家里有錢,你好吃好喝好沾光,就往人家身上貼。1974年冬天,你和韓天明在你家做的啥事村里人都知道,你丈夫不在家,你就天天領(lǐng)人回家,你叔伯哥知道了,堵了好幾次門,把你們堵在床上,打得你鼻青臉腫。你說你改了,以后再也不會了。你丈夫從部隊回來,看見你給韓天明做的衣服、鞋,跑去找韓天明,韓天明都要承認了,你還不承認。后來,部隊上要定性你是破壞軍婚,你害怕了,還寫了保證書,這事×××、×××都知道,當年,他們都是證人?,F(xiàn)在,他們都死了,死無對證了,你以為事情就過去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個人道德敗壞,就該叫大家知道,別想著老了就變好人了。
張香葉,今年七十五歲。在梁莊,她以無可挑剔的品行,大家閨秀般的舉止,干凈整齊的裝扮,多年來助人為樂的精神,而被大家所贊頌。她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懂得婚葬禮儀的老人,無論哪一家嫁姑娘,她都會默默在場,幫著裝箱,準備各種禮儀上所需的東西,教姑娘怎么應(yīng)對,從準備姑娘出嫁到一直把人送走,張香葉會一直都在,每天最早到,最晚離開。如果梁莊的老人去世,張香葉更是從開始到結(jié)束,全程在場。每天半夜離開,早晨四五點就來。她教親屬怎么清洗老人的遺體,老人的壽衣,她也一層層幫著穿,孝子的孝布怎么疊、怎么戴,老人口里放的東西,手里攥的東西,她都幫忙去做,讓親屬不落下任何禮數(shù)。有她在,大家的心就不慌。
聽村里年齡稍大一些的人講,早些年,張香葉家里有縫紉機,她會剪衣服做衣服,一到春節(jié),去求張香葉的人排成長隊,張香葉基本上不拒絕。曾經(jīng)住在她家隔壁的霞子①媽說,每年那時候,她家的縫紉機咔嗒咔嗒徹夜響,但是,從來沒收過誰家的錢。
小字報里所說的事情,至少就我而言,從來沒聽說過。韓天明作為梁莊的傳奇人物,我們倒是從小到大一直聽說。他的女兒和我同歲,小時候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我很小就知道她父親找了另外一個女人,不要她媽了。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到過他和張香葉的事情。
那天,我和霞子順著韓家那條路往村里走,一邊數(shù)著旁邊坑塘上蓋的新房。在梁家和韓家交界處的那兩個坑塘早已被填滿,左右兩個坑塘上蓋了七座新樓。
在我少年時代,一到夏天暴雨季節(jié),水漲得很高,這兩個坑塘中間的那條路被完全淹沒,人們都小心翼翼地從中間蹚過,坑塘的一邊,有一個溝渠,水往河坡方向流。據(jù)老人講,這條溝渠一直就有,它連通了村里六七個坑塘,否則,村莊早被淹沒了。
現(xiàn)在,這條溝渠上面,也蓋上了房子。
遠遠地,張香葉沿路走過來,低著頭,往左邊自己家方向拐。我剛要揚手打招呼,霞子媽趕緊攔住,說:“別叫了?!?/p>
在霞子家老屋的前面,是韓萬杰家。梁莊最神秘的一家人。他們一家很少和村莊里的人交往,好像自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進過他們家院子,雖然這里離我家只有五十米遠。韓萬杰的媽媽,傳說中梁莊最厲害的婆婆,我也從來沒有見過。據(jù)說她家的五個兒媳,在她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從清晨起來到晚上睡覺前,一天不停忙碌,屁股從來都不敢沾一下凳子。
張香葉是這家的四兒媳。她丈夫韓萬勝早年被送養(yǎng)給別人,長大后自己又回來,所以,兄弟情義并不是很深,張香葉早早和大院分了家,在大院前半部分挖出一個正方形,蓋了房子。
霞子媽突然朝大院方向努了努嘴,示意我看。韓萬杰家的院門大開著,有人正從院子里往外走,看見我們,那人吃驚地“啊”了一聲,說:“早啊?!?/p>
霞子媽說:“喲,清輝啊,啥時回來了?”
“前天。招待幾個朋友。”
“小清你還記得嗎?”霞子媽指了指我。
他看了看我,搖搖頭,笑著說:“還真沒印象,太多年不在家了?!?/p>
“光正家四閨女?!?/p>
清輝做恍然大悟狀,但看表情,其實還是沒什么印象。
我也不認識他。韓萬杰家的孩子從來不和村莊的其他孩子玩。記憶中,他們每天從院子里出來,去上學(xué),放學(xué)再回到院子里,從來沒有在院子以外的地方出現(xiàn)過。即使一家之長韓萬杰,也只是偶爾在晚飯之后,從院落里踱步出來,看見人,微微笑著點頭,并不多說。在極少的時刻,我從他家院落外經(jīng)過,透過開著的院門,能看到院落里面盛開的月季,一畦畦碧綠的青菜。那里面的空間很深,很靜。
清輝邀請我們進屋坐一會兒,話里話外透著客套,可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了,直接就進去了。我太想看看了。
一棟兩層樓房結(jié)結(jié)實實矗立在院落的左后邊,樓房前面的空地,做了水泥硬化,院子里擺著朱紅實木的圓桌、椅子、柜子,棕色皮質(zhì)沙發(fā),有工人正在忙著安裝。院落的右后邊,是一棟老房子,就是當年威嚴無比的青磚大屋,被樓房擠得像個佝僂失勢的老人。老屋前面,是一方菜地,茄子、西紅柿、莧菜、小青菜,長得正旺,可以看出主人的精心打理。再前面,是張香葉家的后墻。后墻左側(cè),一條窄窄的小路,通往張香葉家的院落。
清輝已經(jīng)退休。這次回來,是想把院子好好收拾一下,把屋里的家具、設(shè)施再完善一下,他打算以后每年都回來住幾個月。
從清輝家出來,霞子媽發(fā)出感嘆:“都是有錢燒的,年輕時一次都不回來,老了老了說要回來住,還不是想顯擺一下?我要是有地方去,我是一天都不住這兒。”
霞子在一旁反駁說:“就讓你去街上我那兒住兩天,你都不去。連夜都不隔,吵著要回來?!?/p>
大家都笑起來。霞子媽牙尖舌利,活躍異常,可也是一個死硬派,除了自己的那座老院子,兩兒一女,誰的家都不去。
霞子媽低聲說:“院里的菜園子,是張香葉的,清輝上次回來讓張香葉把菜園平掉,張香葉不愿意。別看張香葉、韓萬勝是清輝的四嬸四叔,可他們關(guān)系很不好,他爹韓萬杰那時候?qū)λ牡芏疾缓茫剿麄冞@一代,也看不起他四嬸四叔。”
梁莊的年輕一代被小字報的內(nèi)容震驚著,他們心目中的張香葉是梁莊的道德楷模,是最理想的老人形態(tài)。那些年輕的小媳婦都渴望自己的婆婆有著張香葉的性格,而男孩則想著要是自己的親媽有張香葉那么能干、那么明理就好了?,F(xiàn)在好了,一記重棒擊過來。他們追著老人問當年的事情,或往老人堆里湊,想多了解一星半點真相。
老人們則一心只追問一個事情:誰寫的小字報?
老人們掰著手指頭算誰家和張香葉有仇,也大約拼湊和還原出當年的事件過程。
大約在1967年或1968年,張香葉嫁給梁莊的韓萬勝,當時,韓萬勝在部隊當兵。在那個時代,姑娘嫁給當兵的男子是非常不錯的選擇,少一個人的口糧不說,隔幾個月還能寄點錢或軍裝什么的回來。張香葉個子高大,白白凈凈,不愛和村里其他婦女家長里短,轉(zhuǎn)年就生了大兒子,也是本本分分下地干活掙工分,閑時在家剪衣服做衣服。
她和韓天明什么時候開始偷情的,沒人知道。但是,有蛛絲馬跡的是,韓天明在吳鎮(zhèn)上班,回來后沒事就愛往張香葉家鉆,“寡婦門前是非多”,雖然張香葉有丈夫,但也形同沒有,其他男人也瞅,也想往張香葉屋里鉆,可是,都被張香葉轟出來,只有韓天明進去了,好久才出來。
當時,韓天明在吳鎮(zhèn)供銷社上班,吃商品糧,手握各種生活資料,在計劃供應(yīng)的年代,那是絕對權(quán)威。張香葉一人帶兩個孩子,掙不來工分,日子過得也緊緊巴巴。有“留心”的人發(fā)現(xiàn),韓天明經(jīng)常往張香葉家去,進去時手提包鼓囊囊的,出來時手提包癟癟的。一天晚上,韓萬勝的三個哥哥埋伏在墻頭,韓天明進去不久,三個人就破門而入,抓了個現(xiàn)形。其中,韓萬勝的大哥韓萬杰狠狠踹了張香葉襠部幾腳,二哥拽著張香葉的頭發(fā)扇她的臉,韓天明趁人不備,溜之大吉。
韓天明的老婆趙梅枝早就忍不下這口氣,這下逮住機會,繞著張香葉的門口,直罵幾天幾夜。張香葉關(guān)門閉戶,自始至終沒有應(yīng)戰(zhàn)。可有眼尖的人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過去后沒多久,韓天明就又開始出入張香葉家。這一次,韓萬杰拉著張香葉去了韓萬勝所在的部隊,逼韓萬勝和張香葉離婚,并且,上告到部隊領(lǐng)導(dǎo),說張香葉是在破壞軍婚。據(jù)說,張香葉寫下保證書,保證不再犯錯。
事情傳回梁莊,趙梅枝又到張香葉家門口狠罵了幾天,說部隊替天行道,替她出了惡氣。韓天明到張香葉家門口,拖趙梅枝回家,趙梅枝不走,兩個人在張香葉家門口打了起來。張香葉一直沒出來。韓天明賭氣離開梁莊,到山西一個親戚的礦上干活。
如果細究的話,也只有趙梅枝和張香葉是死敵。韓天明到山西后,很快又有新的女人,并且,堅決要和趙梅枝離婚。
但是,貼小字報這件事不可能是趙梅枝做的。首先,她不可能懂得到街上打印這些東西,她老得都快走不動了,本來就不愛和人交往,自從和韓天明離婚后,更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其次,她兒媳也不可能幫她去做這件事,趙梅枝和兒媳的關(guān)系向來不好,同住一個院子,但從來都是各吃各的。
“那就捋捋現(xiàn)在村里七十歲往上的人,看有哪些?!?/p>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生病躺在床上的,村里七十多歲的人大部分都在現(xiàn)場。
“要不是有深仇大恨,誰會翻出五十年前的事情來惡心人?”
峰叔躊躇著說:“也不知道你們注意了沒?清輝這次回來有啥變化?”
大家問:“有啥變化?”
“往常清輝回來,都會到前院他萬勝叔家借電動車,這次好像沒有?!?/p>
倒是啊。確實沒借,他每次出來都是騎自行車。
峰叔對旁邊的霞子媽說:“你還記得不?上次清輝回來,咱們?nèi)ニ鹤涌矗瑥埾闳~在那個院子里種的菜被他毀了一半,打的隔斷也被推倒了。你說,清輝一年就回來幾次,他毀人家張香葉的菜園子干嗎?”
“回來幾次?一次也不會回。要不是為讓他奶奶有個落棺材處,那個樓房應(yīng)該也不會蓋?!?/p>
這個事情梁莊的人都知道。清輝奶奶,也就是這個大院的第一代女主人,韓萬杰去世后,她跟著清輝又住了好多年。活到九十三歲那年,老太太終于扛不住了,隨時都有可能過去。她告訴孫子,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回梁莊,她要在梁莊辦喪事,要埋在梁莊??闪呵f的房子早已坍塌,無法住人,更無法辦喪事。奶奶又極不喜歡韓萬勝這個兒子,不愿意把棺材停在他家院里。賢生③的棺材最終放在野地里的事情成為全村人的教訓(xùn),許多長年在外地的人都因此又回來蓋房。于是,幾個孫子一商量,趕回梁莊蓋房。房子落成,又緊趕著把老太太接回來。回梁莊三天后,老太太去世。這件事在村莊傳為美談。
“那可說不準。房子一蓋起,他就當個事兒了。你沒見清輝這幾年回來更勤了,退休了,沒事了,也想回來住,他看院子里的菜當然不舒服了?!?/p>
人們像打開了一個新思路,紛紛發(fā)現(xiàn)清輝這次回來不同于往常的地方。譬如這次院子常常開著,和過往的村人聊天時,會提到他要把這院子抹平,再蓋三間平房,譬如他這次回來根本就沒去張香葉家。往常,除了借電動車,他還會在她家吃飯、喝酒。不管怎樣,在梁莊,他們血緣關(guān)系最近。
是啊是啊。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我猜啊,早年清輝他爹打過張香葉,結(jié)有仇氣,這兩年,因為清輝又回來蓋房子,要收回院子,還要再蓋,估計又鬧矛盾了,張香葉也在其中說啥難聽話了。清輝就生氣了,寫了這個小字報。不然,誰會費恁大的事做這件事。再說,他平時都住在大城市里,家里肯定有打印機之類的,自己就可以打印,連兒女都可以不知道?!?/p>
是啊是啊。霞子媽分析得頭頭是道,所有人都點頭稱是。
這件案子算有了眉目。所有人都默認是韓清輝貼的小字報,其目的就是再蓋幾間房子。
“萬勝和清輝雖是親叔侄,可是,在房子的事情上,清輝那可是牙撕口咬、毫不留情的。再說,萬勝是從小送給別人家,長大之后才回來。大家一直不親,早年張香葉的事情其實也是一個由頭,當時就是想把他們趕走?!?/p>
不管怎樣,七十五歲的張香葉,在生命最末段,經(jīng)過一生的漫長贖罪之后,突然間,又回到了年輕時代的原點。她大概要背著這沉重的包袱入土了。
“不檢點就是不檢點,也不怪別人。這種事,從頭到尾都不應(yīng)該做?!卑凑绽先藗兊淖h論,那時候都窮得要命,張香葉家實際上還算是條件比較好的,不至于為點糧食出賣自己,更何況,像韓天明這樣的溜光蛋,哪家媳婦會隨隨便便和他說話,讓他進屋?還是自己不檢點,誰也不怨。
也有人埋怨那兩個年輕媳婦不懂事,像這樣的事情,看見了就看見了,把它撕掉就行了,不撕掉就算了,還專門拿到人堆里讓人看,拿到人堆里也就算了,看到張香葉在那兒,還專門讓張香葉本人看,這不是專門添亂嗎?那兩個小媳婦有口難辯,轉(zhuǎn)過頭來罵自己家男人:“都是你嘴賤,欠吃魚,大早起就往河里跑,逮住啥魚了?!”
在我離開村莊的時候,張香葉已經(jīng)開始又出現(xiàn)在文哥家的門前。她安靜地坐在凳子上,面帶微笑,和大家在一起聊天、喝茶、打牌,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大家覺得張香葉平白受了這么大的磨難,反而對她更好了。
義?生
“你看,你往前面看,看見那棟樓了嗎?那是韓家義生蓋的,四層樓,裝修豪華得很,周邊可多人去看?!?/p>
我和霞子從吳鎮(zhèn)第二初中的后面下河,沿著河坡往梁莊方向走。今年夏天的雨量比往年要大得多,我回來之前,連下十幾天暴雨,上游的洪流沖過來,過往幾十年挖得縱橫交錯的河道,東一個西一個的水洼、溝渠,被抹平了很多,河面寬闊,頗有浩浩蕩蕩的意思。河岸兩邊的芭茅、蘆葦、野灌木,那些承租戶所種的桃樹、蘋果樹,隨處可見的東一塊西一片的花生地、西瓜地、芝麻地,瘋了一般野長,葉秧肥大密實。
這不是什么好事。雨水太大,往往只長秧子不結(jié)果。
路過當年吳鎮(zhèn)最大的挖沙廠,那些大沙堆已經(jīng)失去原來沙堆的外貌了,被密密麻麻的雜草覆蓋,變成一個個小山丘。沙堆中間扔著一些挖沙機,像鋼鐵時代被廢棄了的巨型機器人,灌木、野藤層層纏繞它們沉重而又龐大的身軀,只剩長長的鐵臂高高伸向天空,仿佛經(jīng)歷過內(nèi)部的漫長的搏斗,最終窒息而死。
這些機器在湍水上下游統(tǒng)治了幾十年時間,以其冰冷無情的外表和改變河流的能力而讓人臣服。而今,隨著新政策的實施,這些沙堆和機器被徹底遺棄了。從2017年開始,穰縣就不允許私人開采河石了,理由有二,一是私人亂采造成河道嚴重受損,二是,私人在河坡里圈河圈地,坐地起價,給老百姓的生活帶來不良影響。因此,政府紅頭文件下來,所有湍水沿岸的私人挖沙廠一律停辦。如發(fā)現(xiàn)私人繼續(xù)開采,不但沒收機器和沙石,還予以重罰。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就不開采沙石了。畢竟,老百姓還要建房,還需要沙石。于是,穰縣成立了一個專門的開采公司,正式的國家單位。如有愿意參與的私人挖沙廠可以繼續(xù)開采,但必須先把沙賣給開采公司,開采公司再賣給老百姓。有許多私人挖沙廠想著就繼續(xù)干,但后來發(fā)現(xiàn),開采公司根本沒有給他們留下多少利潤,同時,老百姓也發(fā)現(xiàn),他們到河里買沙,不只是手續(xù)多了,沙價和原來比起來有增無減,還不如從私人那里買。于是,穰縣老百姓笑說,這哪是整治河道,分明就是多安排幾個人吃國家糧。
走過當年施工一半的垃圾填埋場,那層薄薄的磚墻已經(jīng)完全不見蹤跡了,如果不是霞子指出給我看,我根本意識不到這就是當年出事故的地方。當年,不知道哪一任領(lǐng)導(dǎo)一拍腦袋,要在河坡里面,離河道并不遠的地方,建設(shè)一個大型垃圾填埋場。完全沒有想到,如果有一天,湍水漲水了,漲到填埋場的位置該怎么辦。并且,因為層層轉(zhuǎn)包,等到最后一任包工頭手里的時候,已經(jīng)幾乎沒有利潤可言。所以,墻壘得特別薄。四個工人正在墻下干活,那邊的推土機推過來,人一下子全被窩了進去。四個工人全是梁莊人。
再往前,快到南水北調(diào)大河和湍水交界的地方,那兒有條小路,從那兒上去,就可以到梁莊后面的墓地了。
野構(gòu)樹瘋長,樹林子所有縫隙都被占滿,原來人們踩踏出的小路完全消失,我和霞子來回找了好幾次,找不到往坡上走的路,又不敢貿(mào)然進入樹林子,就原路返回,從梁莊通過河坡的那條大路進村。
這時,霞子讓我抬眼往村莊方向看。
一幢高大的歐式建筑物屹立在遠方的地平線上,那是從河坡方向唯一能看到的梁莊房屋。
義生,韓家韓立挺④的孫子,韓立挺夫婦親自撫養(yǎng)的孩子。當年義生媽媽和義生父親離婚,從穰縣專門回梁莊,請求兩位老人把義生帶在身邊,她不放心義生父親,更不放心將來的后媽。從此以后,六歲的義生回到梁莊,和韓立挺夫婦一起生活,直到二十歲到西安投奔剛下海經(jīng)商的七叔。
人們都說義生媽媽有長遠眼光,韓長老一心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那必定要成大氣候。
韓家大院,在當年的梁莊,就是梁莊人向往的地方。
霞子說:“你比我小一點,可能沒跟上,我還進去過。一進到人家院子里,和咱完全就是兩個世界。院子干凈又整潔,我記哩可清,有個長花架,花架上有可多吊蘭,開著小紫紅花,院子左邊的那排房子是一個福音堂,韓立挺在布道,人們都可安靜,頭仰著在聽講,非常肅穆,有書香氣息,中間他還去彈風(fēng)琴,真是好聽極了。我是后來上大學(xué)又聽見這聲音,才知道那是風(fēng)琴。他老婆是個醫(yī)生,長得可好看,寬臉龐大眼睛,笑瞇瞇的,會接生,咱們村里好多人都是她接出來的。我小時候沒地方玩,常趴在人家門口往里看,韓立挺老婆看見,就朝我招手,讓我進去,給我拿點心吃。點心我忘了是啥,那味道到現(xiàn)在還記得。后來,我聽村里人說,他們家從韓立挺爺爺那一輩就發(fā)達了,定了很多家規(guī)。譬如,吃飯時不能說話,不能掉飯粒。當時韓立挺的四個弟兄沒有分家,幾個媳婦分工明確,該你值班就認真服務(wù)大家,不該你值班也可以坐下吃飯,也很平等。幾個兄弟有在外經(jīng)商的,有當官的,也有在梁莊的,像韓立挺,就信教,兼教育下一代的孩子?!?/p>
我和霞子掰著指頭數(shù)韓立挺一家后輩的發(fā)展。韓立挺七兒三女,七個兒子均在外工作,醫(yī)生和教師職業(yè)居多。20世紀90年代下海潮時,韓立挺的七兒子從大學(xué)辭去教職,開始經(jīng)商,生意做得很大,把下一代孩子全部帶了出去,這些孩子中有相當一部分都發(fā)了財,在西安、南陽、鄭州等地買房開店,發(fā)展很好,也有另外一部分孩子考上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鄭州大學(xué)、廈門大學(xué)等重點大學(xué)都有。
其中,韓義生生意做得最大,大有超過七叔的趨勢。
從2016年開始,義生回到梁莊,把早已破敗的大院拆掉,重建地基,開始蓋房的宏偉大計。沒有人在意這件事情。因為在外打工掙錢,回來蓋房起屋,這是梁莊大部分人都在做的事情。
說話間,我和霞子已經(jīng)上坡,進到村內(nèi)。
正是早飯時間。人們照例端著碗,坐在院子外的小凳小桌前,邊吃飯邊和鄰居聊天。
義生的房屋就在梁莊最靠近河坡的那排房中間。周邊有新建的兩層小樓,有平房,也有仍能勉強住人的土坯瓦房。
從外觀來看,這棟樓即使放在北京、上海,或世界上任何一座大城市,也絲毫不落伍。經(jīng)典的歐式建筑,灰色花崗巖圍墻,上面一圈黑色雕花鏤空柵欄,鐵制大門也是同款的黑色雕花。沿著圍墻外面,一圈月季、凌霄花綠意盎然,紅花開得正旺。小樓一共四層,一層二層,灰花崗巖包墻,三層四層紅磚打墻,五層是一個圓拱形的塔樓,四面挑頂,威嚴瀟灑。
看到我們回來,大家紛紛打招呼,并告訴我們,義生不在家。疫情以來,全家人都沒有回來過,不過鑰匙放在隔壁的本家韓立兵那里。
立兵已經(jīng)聽說了,正急急忙忙往這邊跑。我們叫著不慌不慌,他笑著,腳仍然沒停。
立兵比我們年齡大些,他一直沒出門打工,聽說是身體不大好,不能干重活。他的房子還是那種老式瓦房,在這棟樓房的后面,要是不仔細看,簡直就是看不到,要矮到地底下的樣子。
立兵一邊開大門,一邊說:“你是不知道,這段時間有可多人來看這房子,一撥一撥,有開車的,騎摩托的,還有走路過來的,看西洋景似的。”
院落里面更顯典雅、大氣,門廊由四根粗大的花崗巖立柱支撐,花崗巖上的雕刻非常精美。院落右側(cè)是一個大型的假山瀑布。
立兵說:“光這個假山,就花了小十萬,不知道是啥材料做的,你看那上面的植物,據(jù)說也是貴到不得了。”
環(huán)繞著小樓,四周種滿名貴的景觀樹,有磚路、石子路,休閑喝茶區(qū)、健身器材區(qū),功能區(qū)隔清晰,又很好地兼顧了美感。
“這應(yīng)該是找專門的設(shè)計師做的吧?”
“可不是專門找人設(shè)計的?!绷⒈f,“整個院子,總頭到尾,都是義生和梁安兩個人做的,哪有啥設(shè)計?倆人一商量,就干起來。大前年,有多半年時間,他都待在家里,一點點盯著人做,還全國飛,到處去找材料,花了不知道多少錢。這四層樓,九間房,他叔們和姑們每人一間,床、柜子、沙發(fā),家里一應(yīng)東西都準備好,誰回來都有地方住。去年春節(jié)他們都是在這里面過的,那熱鬧勁兒,可真是?!?/p>
立兵打開門,左邊是一個挑高幾乎七八米的大廳,全明落地窗,早晨的陽光剛好灑進來,照在墻上。墻上是三個老人的巨幅照片。除此,沒有任何裝飾。
霞子說:“呀你看,左右那兩個就是韓立挺和他老婆,我還記得他們的樣子,韓立挺就是留一個小胡子。最中間的那個可能是義生曾奶奶的照片?!?/p>
立兵說:“可不是,義生曾奶奶活的時間長,義生還見過。這看著是照片,其實不是,是在鄭州專門找人畫的像。也花了可多錢。”
照片是黑白的。左邊韓立挺面容清瘦,不大的眼睛里透著睿智和慈愛,右邊韓立挺的老婆微胖,寬眉大眼,戴一個金絲眼鏡,看起來非常明理。中間那位老人的照片略微高于韓立挺和他老婆的,穿著舊式的對襟棉襖,眼睛更深一些。
客廳是水磨大理石地面,擺一組墨綠色真皮沙發(fā),角落有邊柜、茶幾、雕像和各種擺件,每樣家具都是極貴的品相,非常時尚,透著內(nèi)在的奢華。
可是,不管是坐在客廳正中間的沙發(fā)上,還是到角落處欣賞雕塑,都能感覺到墻上那三雙眼睛,它們似乎能轉(zhuǎn)動,我們走到哪兒,它們就跟到哪兒。在這樣的關(guān)注下,莫名地,大家說話的聲音變得輕了很多,行動也莊重起來。
沿著轉(zhuǎn)角樓梯,我們一層層上去。從第二層開始,每一層都有客廳和三間客房,客房有床、衣柜、衛(wèi)生間,客廳有沙發(fā)、茶幾,靠著陽臺是一個書房,書房里擺著實木長書桌、書架和文房四寶。書房直通陽臺,陽臺是一個大露臺,站在露臺往外看,可以看到東邊層層疊疊的綠樹和平坦廣闊的河坡,沒有任何遮擋。
毫無疑問,這是梁莊的制高點。
一個世紀過去,他們家族仍然是一個制高點,只不過,從前他們是以某種象征秩序而被敬仰,今天,這個被爺爺奶奶撫養(yǎng)大的孩子以最物質(zhì)的方式顯現(xiàn)自己的力量。
霞子說:“本來這個地方地勢就高,義生把院子推平之后,又向下挖很深,從下往上墊,光這個地基就墊有兩層樓高,你往下看,全部是石頭壘起來,中間填土,活生生做成一片高地,再在上面蓋好幾層,那可不是制高點?聽說義生還想買下這片桃林,你想,把這十幾畝地再改造一下,那不成大莊園了?可前面那家不同意,也都是他們本家。你想啊,地氣都讓你們占盡了,我好端端的兩層樓,突然啥也不算了,對比著看,咋看咋寒酸,估計心里也很不舒服。”
蓋好房子后,義生專門趕到穰縣縣城把父親和繼母接回來住,每天陪他們散步,給他們做飯,甚至還端洗腳水,搞得繼母非常不好意思。她沒有養(yǎng)義生一天,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享受這等孝敬。
她給村里的人這樣講,大家聽了直笑,說你就受著吧,放你這里,說不定還養(yǎng)不出來呢,人家韓立挺那是啥人,方圓幾十里的唯一長老,大能人,他精心培養(yǎng)出來的人能會差?
確實,你在梁莊村里碰到義生,你絲毫察覺不出他在外面干多大事業(yè),也絲毫察覺不出這座房子和他本人有任何相似之處。他是地道的梁莊人,行為、舉止,都是一個在梁莊生活很多年的人的那個樣子。
可是,他走進那座豪華大屋,你也不覺得有多不協(xié)調(diào)。他融進這座房子里,就像他融進梁莊,就像這座房屋融進梁莊,都是極自然的事情。
鼻子眼窩都是房子
從吳鎮(zhèn)沿公路進梁莊原來有兩條路。
一條通往韓家。這條路的右邊是一個莊稼地和磚瓦廠,莊稼地過去就是緩慢下斜的河坡。磚瓦廠當年就建在下坡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留下一個巨大的深坑,被人用木板圈了起來,放置許多廢品。路的左邊是梁家的自留地,自留地再過去,就是另一條往村中的路,這是通往梁家的路。
這個路旁有一個小房子,那個小房子從我記事起就在,是清立⑤父親蓋起來的,據(jù)說當年是想在路邊開個修理鋪,不知何故,一直沒有開起來。2012年的夏天,連續(xù)幾場暴雨之后,那個小房子徹底坍塌,只剩下一個高臺,上面長滿了豆角秧和野草。
一棵高大的桑葚樹,孤零零地高懸在村頭。一到夏天,上學(xué)的孩子走到那里,都要撿塊瓦片往上扔。然后,仰著頭,等著桑葚下來。紅紅的桑葚砸下來,砸到灰塵里,根本沒法吃,極少數(shù)落到草叢里,吹一吹,還能吃上一顆。
過了桑葚樹,就是路兩邊的兩個大坑塘。小時候,在這兩個坑塘里游過泳,逮過魚,捉過泥鰍。
現(xiàn)在,桑葚樹早已不見。兩個坑塘也已經(jīng)被填。
清立弟弟清紅在青海校油泵,回來專門為侄兒,清立的兒子,蓋了兩層樓房,想著能以此給他找個老婆。可是,房子已經(jīng)蓋起來了五六年,清立兒子還沒有找到老婆。
這棟房子剛好就蓋在坑塘往外流的溝渠上,其實就是村莊的水道。下大雨時,梁莊全憑這個溝渠往外疏通水流。
霞子說:“你看,原來這里是坑塘的出水口,坑塘蓄滿了,水就沿著這個溝渠往河坡下流,這樣,自然實現(xiàn)了排水功能??涩F(xiàn)在,坑塘一填,出水口一堵,村里的水就沒地方去,一下雨,水滿村跑,路都泡在水里。各家各戶都要只為自己。房子地基一家比一家高,就連房頂,后蓋的人家也一定要比周邊的高出一兩寸,要壓過別人??蓻]意思?!?/p>
但其實,坑塘早就在被填了。
2000年以后,村中坑塘水越來越少,沒有干涸的也變成一個水上垃圾場,惡臭難聞,有想蓋房但又沒地方蓋的人就去隊里申請。在當時看來,也不是一件壞事,一個大垃圾場放那兒,像個大疤一樣,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于是,坑塘上的第一座新房建了起來。
很快,梁莊小學(xué)門前的兩個坑塘也被填起來,一邊蓋了一連六間的簡易房做家具廠,一邊被王家兩戶人占了去,蓋了兩棟房子。幾家人都只填到自己需要的地方,這兩個坑塘就留下兩三個深陷的水洼地,變成了垃圾場和蒼蠅蚊子的滋生地。
韓家的那兩個大坑塘也被韓家人填埋了蓋上新房。這兩個坑塘在梁莊的正中央,也是梁家和韓家的分界。漲水的時候,水漫過坑塘中間的那條小路,人們涉水而過,端著碗,卷著褲腿到對面霞子家門前的飯場吃飯,都似乎格外珍惜彼此的關(guān)系。對于我們這些孩子而言,這兩個坑塘,及這兩個坑塘所形成的通往河坡的溝渠,都是非常美好的回憶。
梁莊村的六個坑塘,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全部消失。除了曾經(jīng)在村莊生活過的、三十歲以上的人知道,年輕一代根本就不知道還有坑塘的存在。
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有村莊規(guī)劃一說。⑥按梁莊人的話,就是“趟上”,也就是說,從那以后,誰家再蓋房子,都需要在“趟上”,這樣,長久下去,老房慢慢消失,新房整齊劃一,村莊就會有行有趟,有路有車??墒?,“趟上”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橫趟”還是“豎趟”,總共幾趟,卻沒有人知道?!疤松稀敝皇橇呵f閑話中的詞語,漫天飛舞,從來沒有落地過。只有在鄰居發(fā)生糾紛,或有人要強行蓋房時,村干部才會拿出來使用。但這種情況極少發(fā)生。人們唯一知道的是,要想在村里任何一個地方蓋房,必須要找村干部,只要找到村干部,趟不趟上,就不重要了。至于具體哪個干部,問到誰,誰都閃爍其詞,語焉不詳。
如果對梁莊近十年所增新房稍作調(diào)查,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新房的主人并非都是那些在外打工的農(nóng)民工,也包括久離家鄉(xiāng)、在外已經(jīng)有穩(wěn)定工作的人,譬如張香葉事件中的清輝一家,他們?nèi)叶嗄觌x開梁莊,在外都有穩(wěn)定且體面的工作?;蛘?,更確切地說,即使是打工者,他們也多在當?shù)爻鞘匈I房買車,有戶口。譬如義生一家,早已落戶襄陽,并且在西安、鄭州、穰縣均有房產(chǎn),清紅一家,在青海也有房產(chǎn)和戶口,像賢義的小弟賢仁,在南陽更是早已落戶。
梁莊不在城郊,沒有拆遷升值的可能。也不是風(fēng)景多么優(yōu)美的地方,不說和南方比,就是在本地,也是人多地少,頗為貧瘠的一個地方。
清輝借著奶奶病逝回鄉(xiāng)舉辦葬禮,在自家宅基地蓋了兩層小樓,村里人并沒有預(yù)期他要長住??墒?,這幾年下來,清輝回來越來越勤,每次回來,都在置辦家具,請人吃飯,現(xiàn)在的最新動向是,要把張香葉的菜地毀掉,再蓋幾間偏房。我在村莊閑逛時,幾次遇到他騎自行車(確實是自行車,不是電動車)出去采買,也進到院子里的房屋看過。房子收拾得干凈整潔,是要長期居住的樣子。言談中,清輝雖然沒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意味,但也頗為篤定,似乎每年回梁莊住一兩個月是非常重要且自然的事情。
回農(nóng)村蓋房,圈個院子,種上花、草,種幾行蔬菜,閑時回來避暑休假,正在逐漸成為城市人的一個時尚。對于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人而言,這幾乎是一個難以驅(qū)除的夢,雖然知道這夢一旦試圖實現(xiàn),必將會有千瘡百孔的現(xiàn)實來打擊,但也忍不住要做。我和姐姐、霞子稍微整理了一下,僅僅梁莊附近的一些村莊,丁莊、崔村、李營就有十幾個在城市工作回來蓋房的人,房子都蓋得非常講究,外觀多是傳統(tǒng)的中式建筑,青瓦白墻,畫梁飛脊,房內(nèi)是抽水馬桶,空調(diào),大理石地板,廚房有洗碗機、消毒柜,院子里有花園、假山(當然沒有義生那么大的規(guī)模),等等,各樣現(xiàn)代產(chǎn)品、現(xiàn)代景觀,非常齊全。
像賢仁這樣,早年到南陽打工,在哥哥賢生的幫助下,很快就在南陽落戶、結(jié)婚生子,早已習(xí)慣了城市生活,但人到中年以后,就開始琢磨著回梁莊。村中的老宅基地已經(jīng)被他媽賣給了錢家,他媽媽為此曾在大兒子賢生的葬禮上哭死過去,但也沒有辦法,賢生還是在野外辦的葬禮。所以,賢仁只能琢磨新的地方。他看中了梁莊小學(xué)門口那個大坑塘所遺留的地方,那個大坑塘早在多年前就成為又臟又臭的垃圾坑,沒人管,又污染環(huán)境,所以,賢仁到村領(lǐng)導(dǎo)那兒說這塊地時,并沒有遇到太大阻礙。
賢仁的蓋房工程長達一年之久。蓋出來的也就是平常的兩層小樓,但對于賢仁一家而言,意義重大。最起碼,這意味著,他的媽媽,我親愛的二嬸,百年之后,有地方放棺材了。
再沒有比賢仁更熱愛回梁莊了。他的皮鞋生意本來是在南陽周邊,他專門回到穰縣開拓市場,在吳鎮(zhèn)和周邊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大型超市都設(shè)有專柜,這樣,每月總有幾天時間,他都可以回梁莊住。賢仁愛熱鬧,他一回來,和他相仿的年輕人會聚在豐定⑦家,一起喝酒,聊閑天。
2020年春節(jié),疫情剛剛嚴重,南陽也開始嚴格把控出入人員。賢仁在南陽度日如年,急著回梁莊,老婆不讓回,他也不能開車,早在年初,他就因為醉駕被吊銷了駕照。
大年初一早晨,天陰沉沉的,夜里下過一場小雪,賢仁推上自行車,給老婆說去串個門子。出得門,直奔城外,從小路出城,上公路,準備騎行回梁莊。一路上雪越下越大,中間不時有檢查站,他不得不走小路,又多繞了幾十公里,賢仁頂風(fēng)吃雪,從早晨騎到下午四點多鐘,騎了一百多公里,回到梁莊。
第二天,賢仁的屁股紅腫疼痛,不得不到醫(yī)院去看病。就這樣,也不妨礙喝酒,從早到晚,賢仁每天在村里各家打牌、聊天,吃飯喝酒,開心得真像是在過年。那一陣子,人們一見賢仁就打趣,問他屁股好了沒。
我給賢仁打電話問他在哪兒,電話里的賢仁一聽到我的聲音,馬上提高了聲音,問我:“你住多少天?我辦完事馬上回去?!?/p>
我說:“我聽說了你的壯舉,不得了啊,都啥年齡了,還騎自行車跑長途呢,屁股還疼嗎?”
賢仁哈哈笑起來,說:“就這也開心,回去哪怕躺在屋里不動也開心,就是美啊。后來才知道疫情恁厲害,幸虧當時跑得早,再晚幾天就出不來了,那才要把人憋死了?!?/p>
梁家學(xué)軍是方圓幾十里地唯一在國外打工,且站穩(wěn)腳的農(nóng)民。他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打工,一次偶然機會,他選擇了對外勞務(wù)輸出,一輸出就輸出到了西班牙。最初幾年在船上當海員,后來,上岸學(xué)料理,在日本餐館打工。在最初十年,學(xué)軍從未回過家,也很少跟家里聯(lián)系。學(xué)軍父親天天愁眉苦臉,還去找中介機構(gòu)鬧過,擔心孩子在外面出事。
有一年春節(jié),學(xué)軍施施然出現(xiàn)在梁莊,在聊天之中,才知道,學(xué)軍已經(jīng)加入西班牙籍,并且已經(jīng)學(xué)成出師,工資相當?shù)母撸叩绞裁闯潭?,大家并不清楚,學(xué)軍也笑瞇瞇地,從不說確切數(shù)字。那次學(xué)軍回來,住了好幾個月,在鄰村找了一個老婆,帶著老婆又返回西班牙。接下來的又十來年,學(xué)軍一家來來去去,有時為送孩子回國,有時為接孩子出國,在這期間,學(xué)軍在村子中間蓋了兩層小樓,非常樸實,但里面的東西據(jù)說相當有品質(zhì)。學(xué)軍和他父親一樣,沉默寡言,很少明白點頭,而是任憑別人議論,很有城府的樣子。
現(xiàn)在,他的三個孩子都是西班牙籍,享受西班牙的國家補貼。但是,到了孩子們上學(xué)的年齡,他回到南陽市,讓孩子在南陽的私立學(xué)校讀書。平時,他老婆在國內(nèi)照顧孩子上學(xué),他在西班牙繼續(xù)工作。
那天下午,我正在村頭閑坐,一輛銀色奔馳過來,從車里下來的正是學(xué)軍。他也是隔一段時間就從南陽回來。聊天之中,他說他這幾年每年春節(jié)都要回國,今年春節(jié)也是同樣。他和那邊的餐館是合伙人關(guān)系,他入的是技術(shù)股。人在股在,人走了,這個股等于就沒了,所以,比較靈活。今年更是有驚無險。本來他們老板想讓他晚點走,他說不行,他已經(jīng)一年沒見孩子們了,他一定要早點回去。結(jié)果沒想到,西班牙竟然一度發(fā)展到成為疫情最嚴重的地方。
我說:“學(xué)軍啊,為什么想著讓孩子回來接受教育,西班牙不好嗎?”
學(xué)軍看著我,雖然在笑,眼神卻有點捉摸不定。看不出他是在嘲笑我這一問題,還是不滿意我這樣發(fā)問。
他說:“好是好,肯定好,可是孩子還是中國人,到時連中國話都不會說,我養(yǎng)他們干啥?”
有人在旁邊插言說:“人家西班牙就是好,仨娃都不在那兒上學(xué),每月還是發(fā)錢,花都花不完。”
我說:“孩子們愿意回梁莊嗎?”
學(xué)軍摸摸頭,笑起來,說:“可愿意,從小就在這兒長,咋不愿意,玩著美。”
學(xué)軍和他哥哥完全兩個類型。他哥哥學(xué)民是20世紀80年代村里最早出現(xiàn)的大學(xué)生,可后來工作之后幾乎從村莊消失了。據(jù)說是他老婆回來一次,覺得農(nóng)村太臟,覺得學(xué)民媽給她專門做的棉花被子太厚,喘不過氣,覺得廁所進不了人,當天就要回穰縣住賓館,生了孩子之后,兩口子就都不回來了。當著學(xué)軍父親梁萬秀的面,村里人從來不提學(xué)民,梁萬秀也不提,就好像沒這個兒子一樣。從外面回來的梁莊人向梁萬秀要學(xué)民的電話,梁萬秀也不給,說都是他們打回來,自己從來不存。
相形之下,初中沒畢業(yè)的學(xué)軍,顯得更可親一些。站在梁莊村頭,如果不是他的奔馳車,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個在國外待了二十多年的人,更不會相信,他們?nèi)叶紦碛形靼嘌兰?/p>
因為學(xué)軍,大家的話題就圍繞著學(xué)軍一家聊了起來,卻突然又聽到一個爆炸性的秘密。學(xué)民和燕子談過戀愛!
村莊就是這樣,你以為窮盡了,每天都聊,哪還有什么沒聊的?可是不,總有新的秘密出來,就像張香葉事件。引子不知道在誰手里,在非常偶然的時刻就爆炸了。
燕子的事情也是這樣。它忽然勾出了我們這一代梁莊孩子心中藏的一道光芒,因為這道光太燦爛,而成為村莊的禁忌。我們不知道這一禁忌為何形成,可是,在談起她時,也不自覺地放低聲音,頭湊到一起,仿佛涉及她的一切,都是見不得光的,包括她的美麗。這么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這里面包含太多要探討的話題。
梁莊的新房在不斷增加,老房也遲遲不愿離場。它們以日落西山的姿勢頑強地支撐,幾面破敗的山墻,一段殘垣,腐朽斷裂的屋架,點綴著梁莊的風(fēng)景。新房和舊房,共同造成了梁莊越來越擁擠、越來越混亂的內(nèi)部空間。之前村莊往外走的老路,有的被攔腰截斷,說是按“趟上”蓋的,有的被院墻圈了進去,在不在“趟上”,誰都不知道,各說各的理。從我家出門向左,原來通往村莊外面的那條路被一棟房子生生截斷,向右通過村莊后面的路則被沙土堆、垃圾場堵上,而雪上加霜的是,鄰居老老支書家兒子,多年在安陽打工,忽然回來,半年之內(nèi),在他們老宅基地的最前端,也就是我家的出路口,蓋了兩層全封閉的樓房,說是按“趟”蓋的。這樣一來,我家?guī)缀醣蝗υ谒拿娣课葜?,只有一條狹窄的出路,要想進車,就得貼著他家樓房的墻根進去。
像這樣的情況非常多,村莊內(nèi)部的道路幾乎被毀掉。
梁莊內(nèi)部空間,如同一個錯綜復(fù)雜的網(wǎng)絡(luò),不在其中,很難摸清楚其路徑。政府工作報告中的景象,似乎還沒有出現(xiàn)過。⑧與此同時,梁莊的私家車在不斷增加,一到春節(jié),梁莊內(nèi)部經(jīng)常會發(fā)生堵車現(xiàn)象,要錯車,要互相避讓等,有些住在村莊內(nèi)部的人家只好把車停在村口,徒步進去。
如果只是一個旅行者,他所看到的,完完全全是一個雜亂無序的北方村莊。
大?勝
我忍不住想把他寫下來。寫他和他的花園。
他家就在我家后院隔一條路的位置。小時候,我家沒有壓水井,右邊隔壁二嬸家沒人的時候,我們只好提著水桶到后面他家打水。我們姊妹互相推托,誰都不想去,不去不是因為他家里的人對我們不好,而是覺得不敢貿(mào)然踏進那頗有點神秘的院落,女主人又太容易臉上帶著同情的眼神看我們。
在我的記憶里,很少見到這家的兒子,韓大勝。我十幾歲的時候,他應(yīng)該是二十多歲,先是當兵,然后到外地參加工作,每年也就回來一兩次的樣子。他皮膚黝黑,五官端正,腰挺得筆直,偶爾眼神碰到,和他一臉微笑的父母相反,非常嚴肅,還有點犀利。他很少主動和人搭話。當然,也可能是當時我們太小。就這次回家的感覺而言,他還是很愿意和人說話的,但并不主動出去交往。
2010年左右,大勝向礦上請假,父親生病了,他得回家照顧一段時間。父母就他這一個獨子。沒想到,這一回來,就是十年。
大勝的父母親是村莊里面最和善的老人。他家門前的那條路是村莊內(nèi)的主路,每天吃完飯,早、中、晚,他們都會站在院門口,看到路過的人就打招呼,那臉上洋溢的笑容,善良、關(guān)切,并且沒有探聽任何消息的意味,任誰都會被感動。但好像他們很少去別人家串門、停留,更別說聊什么天了。
在得了食道癌之后,大勝父親變得極為衰弱,每日需有人攙扶才能走動一兩步,大勝母親自然無法勝任。大勝回來伺候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父親根本不能離開人,就辦了停薪留職,回來照顧老人,他老婆留在廠里繼續(xù)工作。
大勝拆掉原來的瓦房,那紅瓦青磚的房子曾經(jīng)是梁莊最結(jié)實最豪華的房子,也是他父親一生最引以為豪的作品,縮小比例,改成一個三間平房,留出的空地開辟了一個花園。
大勝延續(xù)了父母的習(xí)慣,見人點頭微笑,但很少主動去找別人聊天,或到哪家喝酒、交往,也很少邀請別人到家。每一天,大勝都忙著做各種家務(wù),打掃、做飯、喂飯,做各種瑣事,隔幾天推著輪椅帶父親到醫(yī)院看病、拿藥。在不多的閑暇時刻,大勝就待在他的小花園里,挖溝翻地,拔草除菌,種花栽樹養(yǎng)魚。他從院子里接出水管,修一個方形池子,在池子里裝上凈水轉(zhuǎn)換器,種上荷花,養(yǎng)上金魚。他一點一點整理花園里的土,揀出石子、草根,找有機肥,種上花籽,插上枝,吊上花盆。兩三年過去,花園初見形狀。一到春天,沿著花園三面籬笆栽種的月季抽芽開花,園內(nèi)的大麗花、荷花、星星草、地錦草,一層層花鋪過去,把地面鋪成花地毯,把花園襯得雍容華貴,又繁復(fù)熱鬧。
又幾年過去,大勝的花園變成了梁莊一景,越來越精細,越來越美了。
父親還沒去世,大勝母親又突然中風(fēng)。辦完父親葬事,大勝又去礦上,這次辦了早退,踏踏實實回梁莊,一心一意照顧母親。妻子一有假期,也會從外地趕回來。大勝母親一開始連人都不認識,整個腦子都糊涂,這兩年有所好轉(zhuǎn),偶爾有村人到他家里去,她還努力睜著眼睛,一一喊出名字。
人們都說,不光梁莊,就是方圓幾十里,誰能找出大勝這樣的孝子?更何況,大勝還是抱養(yǎng)的。為了照顧父母親,自己連孩子都不生。“生孩子”的細節(jié)我們當然無從得知,但是,作為一個“抱養(yǎng)”的兒子,這里面蘊含的意義可就多了。在梁莊和周邊村莊,很多抱養(yǎng)的孩子往往比親生兒女更照顧家里,他們從小忍受閑言碎語和莫名的歧視長大,一當家里需要回饋時,付出不止一倍兩倍的辛苦,甚至因此自己的小家破碎掉,好像一定要證明什么,這里面有著不為他人所知的道德包袱和壓力。
此時正是深夏。
大勝家左邊院墻的兩排月季花開得艷麗異常,旁邊的一棵桃樹上,每顆桃子上都罩著粉色紙?zhí)?,緊靠路的位置,是一個長方形的荷花池,荷葉亭亭,隨風(fēng)搖擺,荷葉中心還存有昨夜的雨水,橢圓形的清水隨著荷葉的擺動而左右滑動,卻并不掉下來,好像荷葉下面有什么磁場一樣。花園里面,大麗花開得正濃,牡丹只有旺盛的綠葉,還有一些開著細小粉花的,貼在地邊,像是花環(huán),陽光透過玫瑰、月季,照射到這些小花小草上,生出一種耀眼的美。花園正中央,是一個小小的荷花池,一枝粉色的荷花從肥大的荷葉里伸出來,深綠色的池水倒映著藍天白云、荷花、荷葉,周圍瞬間變得安靜,蟬聲遠去,大地清涼無比。
村莊的每戶人家,都會在自家門口種幾株月季,幾棵鳳仙花、雞冠花,靠院墻栽一些牽?;ɑ蛄柘?,但是,像大勝這樣,如此精心打理,仿佛要把自己精神的某一部分融入其中的,還真是不多。
也許是聽到了我們在外面的喧鬧聲,半閉的院門打開,大勝從里面走了出來。他的臉更黑了,眼睛非常疲倦,人很瘦。他老了很多。
大勝招呼我們進院子里坐坐。
院子里,一個極瘦小的老太太坐在輪椅里,頭向一邊歪垂著,一只胳膊也軟綿綿垂向地面,她脖子上圍著個嬰兒用的小圍巾,接住不斷往下流的涎水。看到有人進去,她努力想把頭抬起來。
大勝走過去,扶著她的頭轉(zhuǎn)向我們這個方向,對我們說,現(xiàn)在比以前強多了,以前誰都不認識,有人來了,一動不動,現(xiàn)在總想試著認人。
這是大勝母親。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這是當年那個笑瞇瞇的白胖老太太。無論怎么看,也沒有絲毫相像。她瘦得完全脫形了。
我們走到她身邊,大姐握住她的手,大勝扶著她的頭,讓她看著姐姐。大勝母親盯著大姐辨認良久,最后猶豫著說,這是梅?
是啊,是啊,你認出來了?大勝和姐姐激動地叫。
梅,梅啊,大勝母親伸出另一只手,使勁握住大姐,梅,梅,你看我啊,成這樣子了。
你看,她能認出人了,之前兩三年誰都認不得。我每天給她做康復(fù),她也可努力,手一抓住單杠就不松。
大勝邊說邊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牛角梳子,一下一下梳母親的頭發(fā)。
大勝指著旁邊的二姐三姐,大勝母親一一認了出來。到了我,她直直地盯了好長時間,眼睛里一片茫然。
這是小清啊。
大姐把我拉到她身邊,蹲下來讓她看。
她抓住我的手,手像枯枝一樣,瘦得只有骨頭,卻非常有力,她使勁看著我,最后無望地搖搖頭,眼淚從眼角浸了出來,說,我是一點用也沒有了,一點用也沒有啊。
大勝安慰她說,小清一直在外面上學(xué),要是走在街上,我猛一下都認不出來,別說你了。
姐姐問大勝單位那邊怎么辦?
大勝說以前停薪留職是一分不給,辦早退后,按照他的工齡,還可以發(fā)個基本工資。不過,老婆還在上班,倆人加在一起算勉強夠,老太太現(xiàn)在吃的都是維持的藥,也不是很貴。
那你一個人能撐下來嗎?
也沒辦法啊。人病了,誰都沒辦法。我老婆是每幾個月回來一次,回來也能幫一下。
大姐拍著大勝母親的手說,嬸子,你看你這兒媳婦,又給你掙錢,又回來伺候你,以后可別再說人家了。
大勝母親不喜歡自己的兒媳婦,周圍的鄰居都知道。當年大勝帶老婆回來,大勝母親覺得她長得不好,人看著又不機靈,配不上自己兒子,就愛理不理,還經(jīng)常挑刺,批評人家碗刷得不干凈,地掃得不好,說話不得體,把一個小姑娘說得哭了一遍又一遍。
旁邊的一個老鄰居也哈哈笑,說,就這,大勝爹活著的時候還在說人家哩,說人家照顧得不好,你看現(xiàn)在,全梁莊,就你最享福,老嫂子,你還說不?
大勝母親頭歪著,使勁往下點,她想說話,可是嘴太慢,急得直流眼淚。
大勝扶著母親的頭,說,逗你呢,別急。
整個院子水泥鋪地,地面平整光滑,物品簡單有序。大勝母親身上的棉布碎花上衣、褲子、脖子上的圍兜都很干凈,輪椅的把手、輪子閃著锃亮的光,一切都是經(jīng)過精心打理過的。沒有放棄,沒有衰敗,沒有一絲贅物,簡潔到幾乎讓人不適的地步。
大勝母親后面,有一個低矮的類似于單杠的東西,這應(yīng)該就是大勝所說的母親恢復(fù)臂力用的器械。輪椅前面,架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個有吸盤底的碗。大勝說母親每天吃飯像打仗,她的手不能協(xié)調(diào)動作,拿勺子非常艱難,大勝要在一旁鼓勵加幫助,一頓飯從熱到?jīng)觯贌釤?,又涼,往往需要一兩個小時。
我們要走了。大勝母親緊抓著大姐的手,她不愿我們離開。在她眼睛里,我清晰地看到死亡的陰影,看到她的恐懼。這是我從小到大在許多村莊老人眼睛里看到的。在村莊,死亡就是一次次公開的教育,讓你對生命產(chǎn)生敬畏,同時,也慢慢習(xí)慣這樣的無常。
大勝站在母親旁邊,目送我們出去。
在快到門口的時候,我看到院子角落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幅牌。牌分成幾行放,有長有短,周邊圍著四張牌,看樣子是在算命。我很想過去看看,大勝算出來的是什么命。
那張桌子充溢著寂寞,這寂寞釋放出來,覆蓋整個院落。
就像大勝。他臉上潛藏著憂郁,這是他長年孤獨和辛勞所累積出來的氣息,和他的花園一樣,非常美,美得讓人傷心。
……
注釋:
①紅偉:《出梁莊記》中“閑話”一節(jié)出現(xiàn)過。紅偉家住在老公路旁邊,是進出梁莊的必經(jīng)之地,紅偉好客,梁莊人經(jīng)常湊在這里打牌、聊天,所以便成為梁莊新聞中心。臺海出版社2016年版。以下文中所引用的版本皆來自此版本。
②霞子:我的童年伙伴和同學(xué),在吳鎮(zhèn)工作。《中國在梁莊》中第四章“離鄉(xiāng)青年”“菊秀”那一節(jié)。臺海出版社2016年版。以下如涉及《中國在梁莊》,皆出自此版本。
③賢生:《出梁莊記》中在南陽打工并落戶那里的人,是兄妹中的老大,帶著姊妹六個在城市闖蕩,據(jù)說黑白兩道通吃。
④韓立挺:《中國在梁莊》中“往事”一節(jié)中出現(xiàn)過。
⑤清立:《中國在梁莊》中“刀不離身的人”。清立砍了梁莊的老老支書梁興隆,后被診斷有精神躁狂癥,被釋放出來。每天帶著刀在村莊行走。
⑥1990年始,穰縣開展以加強農(nóng)村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為重點的村莊建設(shè),以點帶面,整體推進,村莊建設(shè)發(fā)展迅速。在道路建設(shè)方面,群眾按照“想要富,先修路”的思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1997年,打通所有村莊的主次干道和進戶道。2000年,全縣1008個自然村打通主次干道3094條,全長27萬米,實現(xiàn)了村村通汽車。隨著農(nóng)民對改善住房條件的要求日益提高,建設(shè)局村鎮(zhèn)辦自1995年始,在各鄉(xiāng)鎮(zhèn)推廣農(nóng)村建房通用圖紙12種3200套,實施村鎮(zhèn)規(guī)劃,建起排房,修通了村內(nèi)道路。群眾住房結(jié)構(gòu)由過去的土木結(jié)構(gòu)變?yōu)榇u混結(jié)構(gòu),不少農(nóng)戶蓋起了樓房,部分農(nóng)戶還建起了商業(yè)用沿街門店房。至2006年,穰縣共修建鄉(xiāng)村水泥(油)路1493.36公里,578個建制行政村實現(xiàn)了“村村通”?!娥h縣志·村鎮(zhèn)建設(shè)》
⑦豐定:早年和老婆在廣州中山市打工,于2002年回到梁莊。《出梁莊記》第一章“梁莊”中“離開梁莊”一節(jié)。
⑧至2006年,穰縣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初見成效。全縣所有行政村實現(xiàn)了通油路。積極推進“村莊整治”,修建道路910公里,治理坑塘179個,興建村級游園118個、文化茶館300個、沼氣池3800座,安裝有線電視5700戶、太陽能熱水器8700余臺。投資3400萬元,扎實推進信息村建設(shè),建設(shè)信息村330個。村級幼兒園、衛(wèi)生室、商業(yè)網(wǎng)點、治安室、村民活動場所等公共服務(wù)體系逐步配套完善,村容村貌煥然一新。
——《2007年穰縣政府工作報告》
梁鴻,作家,學(xué)者,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出版非虛構(gòu)文學(xué)作品《出梁莊記》和《中國在梁莊》;學(xué)術(shù)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新啟蒙話語建構(gòu)》《外省筆記》《“靈光”的消逝》等;學(xué)術(shù)隨筆集《歷史與我的瞬間》,小說集《神圣家族》。2017年11月出版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曾獲第十一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2010年度新京報文學(xué)類好書”、“第七屆文津圖書獎”、“2013年度中國好書”、“新浪網(wǎng)年度十大好書”(2011、2013)、“鳳凰網(wǎng)2013年度十大好書”、“《亞洲周刊》非虛構(gòu)類十大好書”(2010)、“廣州勢力榜”(2010、2016)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