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1期|?盤文波:你放手我就放手(節(jié)選)
一
開完庭,邵彬匆匆走到外面給五叔回電話:“你的案子我記在心里呢,誤不了事?!蔽迨彘_個小建筑公司,他從泥水匠成長為包工頭,又成長為小老板,眼下他碰上兩樁官司,一樁原告,一樁被告。
“今天我說的是第三樁官司?!蔽迨逭f。
邵彬的心像被東西擊打了一下那樣難受。給五叔打官司,邵彬得不到律師費,還要搭進時間、經(jīng)費,他特別不樂意。
“我要起訴邵強,他侵占我的土地?!蔽迨鍤夂艉舻卣f。
邵強是邵彬的親弟弟。“邵強怎么侵占你的土地了?”邵彬問。
“他在我的宅基地上建樓房,上個月封頂了?!蔽迨逭f。
邵彬不太愛回村里,他太忙,一年四季跑全國各地給人代理官司,瘋狂掙錢。不到萬不得已,他難得回村。村子在一個山區(qū)里,山多地少,得塊土地不容易。村里老人將每一塊土地都命了名,五叔告訴邵彬,被邵強侵占的是廟門底田洞前那塊荒地。邵彬離開村子二十多年,村里山林田地名稱有些模糊。村里的地圖在他腦子里放大,他想不起那塊荒地的樣子。五叔提示說,就是以前的草垛。邵彬腦中的地圖這才完全清晰。那草垛,不,不是一個草垛,草垛一個連著一個,是一群草垛。草垛群仰望古廟,一條溪流將草垛跟連片稻田隔開。古廟在林子里,早已損毀,小時候他就沒見過,據(jù)說墻基還在。林子太厚,邵彬長到十八歲離開村子到省城上大學(xué)都沒踏進廟山一步。草垛他記憶深刻,小時候跟同伴們在那里捉過迷藏,拆草垛時跟大人圍捕過老鼠。他第一次性愛就是在草垛完成的。那年深秋,他帶女友回村,游玩到草垛,兩人來了激情。依靠草垛的掩護,他們做完第一次,見沒人進來,他倆接著做第二次?,F(xiàn)在老婆想起來卻很生氣:“我的第一次怎么可以在那樣的地方給你呢!”
邵彬調(diào)出邵強的電話問他為什么要侵占五叔的地盤?邵強說:“不許你向著他說話,你跟我親還是跟他親?”“你是我親弟,他是我親叔,跟誰都親。我們得講道理?!薄罢l不講道理?你問他,問邵將鋒?!?/p>
邵強掛斷后再也不接邵彬的電話。邵彬三年沒回村里了,父親過世后他還沒回過,以前父親活著時他通常一年到一年半才回去一次,他常給父親寄錢。父親見錢眼開,便不責(zé)怪邵彬,父親理解他的忙。進村里的路特別難走,扶貧路扶不到村,村里沒一個當(dāng)官的,沒人幫村里說話。邵彬是村里公認(rèn)最有出息的,因為讀過重點大學(xué),又當(dāng)律師,以前村里人都指望邵彬為村里做些實事,邵彬沒這個能力,他無職無權(quán),雖然不缺錢,但他缺時間,也不想把錢花在為全村人攻關(guān)上。打官司得的錢也是血汗錢,東奔西跑,成天打嘴巴仗,每一分都是辛苦錢。道路太差,偶爾回村,車輛都受損,回城后要花掉一大筆修理費。
這次他沖動地決定回去一趟。他沒告訴妻子回村,他撒謊說去外地取證。妻子要是知道他回村,肯定會說三道四。邵彬開著車出城,下高速后,經(jīng)過縣城,再向東邊山區(qū)開。越往里走,路越難走。車到城郊接合部,前方堵車,車隊長長的,堵了好一陣了。不知前面什么情況,大家猜測說前面出了車禍,也有人說在修路,暫停放行。邵彬不著急,他耐心地看著車窗外。好些人走出車廂,大約知道還要堵許久,出來放風(fēng)。邵彬開庭坐了半天,又開了兩小時車,屁股坐麻了,他推開車門下車來松弛身子骨。
兩米開外的草地上兩個孩子突然打架,互相揪著頭發(fā)。無聊的司機們在一旁起哄,“打他,揍他!”他們不知道兩個半大小子的名字,自動地分成兩派,向?qū)Ψ桨l(fā)出挑戰(zhàn)。兩個孩子雙手沒空,腳踢對方時很快被對方化解,兩人相持著。一個披著外衣的中年男人趕來,“別打了,都放手!”孩子都不主動放手。
“順子,快放手?!?/p>
“不!”順子說。
“方煥,快放手?!?/p>
“不!”
“都不放手,你們倆要在這里打十年八年?”
“順子放手我就放手。”
“方煥放手我就放手?!?/p>
“都給我放手!我數(shù)一二三。”中年男人數(shù)到“三”時,都放了手,但順子迅速揪住方煥的頭發(fā),兩人又扭打在一起,互相揪住了頭發(fā),回到剛才的樣子。
路通了,司機們一哄而散。
回到村里,已到晚上八點。路況還是以前那樣,坑坑洼洼,車底盤不時被刮得砰砰響,前面幾響邵彬心痛,后面就麻木了,他不認(rèn)真選路,加快車速,倒是刮底盤時候少了。邵強不知道邵彬回來,正準(zhǔn)備吃晚飯。邵強一個人喝酒,見到邵彬,說:“我今晚不用喝悶酒了,快坐下來陪我喝?!?/p>
經(jīng)了解,村里草垛地塊一部分分給了五叔。邵彬離開村子的這二十多年,村里進行過多次土地山林分配和改革,他不知道,他對農(nóng)村一點不想了解。邵強在五叔地盤上建小洋樓是有意的,“邵將鋒欠我的工錢一分還沒給我,他還是我五叔嗎?”邵強十年前跟隨五叔在外打工,幫人建房子,據(jù)邵強講五叔欠他許多工錢。村里及附近村好些人跟隨五叔打工,他們也被拖欠工資,但后來基本拿到了。這些人采取了多種手段。五叔就是不給邵強,借口沒錢,借口項目工程款欠他的。
“親侄兒就白干了?”邵強喝了酒,情緒更激動。
邵強跟五叔的經(jīng)濟糾紛,邵彬從沒聽說過。邵彬不回村時,見不到邵強。邵彬在城里倒經(jīng)常見到五叔,五叔已經(jīng)在城里買了房,還在遠郊買地建了別墅。邵彬時不時邀朋友上五叔的別墅玩,邵彬以五叔為自豪,五叔以邵彬為自豪。邵彬在這座城里律師界名氣不小,“誰欺負(fù)了你,你跟他打官司,讓我侄兒為你辯護!”五叔到任何一個地方都說這話。邵彬的客戶有的是五叔介紹來的。邵彬不缺客戶,他缺的是重要的客戶,那種一場官司下來賺得盆滿缽滿的大客戶。“打官司是為了伸張正義嗎?不,是為了掙錢?!鄙郾?qū)ζ拮诱f。妻子厭惡他,她不是不想要錢,是邵彬的勢利令她反感。妻子一邊享受邵彬賺回來的優(yōu)厚的物質(zhì)條件,一邊骨子里看不起心術(shù)不正的邵彬。
了解到邵強侵占五叔土地緣由后,邵彬不再指責(zé)邵強。五叔電話還是緊追不放,他又打來了:“你抽個時間回村一趟,幫我打這場官司。邵強憑什么侵占我的土地?”
“我現(xiàn)在就在村里,”邵彬說,“你拖欠他工錢十多年,他侵占你的土地合情合理?!?/p>
“邵強把土地空出來,我就付他工錢?!蔽迨逭f。
邵強搶過電話說:“邵將鋒,對,我就叫你邵將鋒,不叫你五叔。你付清我工錢,我就還你一塊土地。欠款不到位,你讓我拔樓,做夢?!?/p>
留守在村里的人不多,只有一些老人和個別中年人。村子很安靜,晚上一絲聲音沒有。邵彬睡不著,這比封閉的容器還安靜的鄉(xiāng)村,他不習(xí)慣。天快亮?xí)r他才睡著。屋子里有聲音,弟媳起得早,她干家務(wù)的聲音很大。接著她用電話罵兩個女兒,一個在武漢上大學(xué),一個在縣城上高中。大清早的罵人,一定有氣不過的事情。邵強叫老婆小聲點,她顧不上,罵上了路,停不下來。這倒好,有了吵鬧聲,邵彬睡得更香。
九點多邵強一家吃早飯。這個早飯時間邵彬還記得,小時候村里人就是這樣,清早起來下地干活,九點多吃早飯,一兩點吃午飯。
早飯后邵強夫婦下地干活,邵彬跟在后面。邵強的菜地不成片,東一塊西一塊。土塊分割給不同的人,一些人不答應(yīng)讓邵強種,就這樣隔離著。無人種植的田地長滿雜草。
邵強給地里的西紅柿噴灑“甜紅素”,吃過這種藥水的西紅柿長得漂亮,賣相好。老板收購時價錢給得高,有多少要多少。弟媳在另一塊菜地上噴農(nóng)藥,邵強過來后接著噴第二遍。“我都噴過了,噴太多吃了會死人的?!钡芟闭f。
“我知道你噴過了,明天這菜采摘給縣種子公司的,我拉到鎮(zhèn)上,他們從鎮(zhèn)上拉到縣里轉(zhuǎn)賣給職工。”邵強說。
“你這不是自砸招牌嗎?”邵彬說。
“別擔(dān)心,種子公司的人信得過我。他們看過我的菜地,你看見那邊那塊地沒有?是種子公司的特供,我施農(nóng)家肥。可是,明天我不會全給他們特供菜,有一半是上過農(nóng)藥的。在我這里定特供的不止種子公司一家,都給特供,我們哪來那么多,拿什么賺錢?前年,種子公司賣假種子給我家的事我永遠記得?!鄙蹚娬f。
邵彬在村里停留了一天,他在村里到處看看。去了曾經(jīng)的草垛,草垛一個沒有了,除了邵強新建的洋房,別處空著。邵強說建這座樓房花掉二十多萬,邵強只有兩口子在家,住不了,建房就是為了占地,是對五叔的反擊。五叔在城里有事業(yè),他很少回村,但土地是他的,有再多財產(chǎn)他也不能丟土地,土地太珍貴了。有消息說,這一帶要搞旅游,將來會有好多游客進來,占地建餐飲旅館,是條發(fā)財路。五叔在村里沒有住房,從爺爺手上分到的那間房已經(jīng)倒塌。五叔清明節(jié)時偶爾回來一下,住在邵強家,或者別的侄兒家,第二天回城。邵彬不太記得當(dāng)年跟妻子第一次做那事的草垛方位了,但是第二次來到現(xiàn)場,他情緒激動,急忙給妻子打電話。妻子得知他回村了,勃然大怒。妻子反應(yīng)強烈,想起人生第一次是在野地里干的就傷心?!斑@是很浪漫的事,你干嗎將它當(dāng)做恥辱?”邵彬的話只能引起妻子更大的憤怒。
傍晚,邵強夫婦采摘回賣給縣種子公司和鎮(zhèn)政府干部的蔬菜,燈光下,沾水的蔬菜脆生生的,煞是喜人。第二天天剛亮夫婦倆分別開著電動三輪車、摩托車趕往鎮(zhèn)上。邵彬沒再停留,他帶上邵強送的一把蔬菜、一只雞往市里趕。
二
五叔叫邵彬去見他。那是五叔的公司,門面不大,在城郊接合部,兩間當(dāng)街的房。五叔公司小,實力不足,只能接些鄉(xiāng)間的活,或者“喝喝大建筑公司的湯”。五叔也不指望公司巨大,他無能力管理一家大公司。他公司三四十個人,水工、電工、泥水工,凡是建筑工地上用得上的都有。他們接農(nóng)村建房的活,或者城里別墅區(qū)建筑活,都是集體撲上去,用不了多久兩三層洋樓就建好了。建這類小型樓房,五叔特別有經(jīng)驗。農(nóng)村時興建小洋樓,五叔的生意不斷,他的建筑公司活躍在這座城市遠遠近近的郊區(qū)。
“五叔,你公司應(yīng)該搬到寫字樓去。”
“這里很好,我們是農(nóng)村建筑隊,落根城郊接合部,接地氣?!蔽迨灏逯樥f。他開罵邵強,罵他是強盜、不肖之子、豬狗不如,當(dāng)初還不如趁他未滿月掐死他?!八坏饺齻€月大的時候我就看出不是好人,我抱他他用手撓我眼睛。那時候我也應(yīng)該掐死他。”邵彬不接話,任五叔罵人。五叔沒完沒了地罵,邵彬聽不下去,說:“你錯在前,惡意拖欠他工錢十多年,他是沒辦法才這么做的?!?/p>
“我說了不給他嗎?別人的錢我都給了,說明我就不是一個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的老板。再說,給親叔白打工不應(yīng)該嗎?事事都跟長輩計較,不是畜生是什么?”
“五叔,我們兄弟倆前世欠你的好了!”邵彬說。
五叔最后說:“改天我回村里把邵強的樓炸掉?!?/p>
“五叔你讓我來是談案子的吧?今天談哪個案子?”
“談供電公司這個?!?/p>
五叔在遠郊買地,加上緊連的荒山,有好幾畝。五叔炸掉荒山,建別墅,原來的荒地上種樹。別墅占地面積大,三個成家的兒女都有獨立的套間。小兒子跟五叔干,兩個女兒嫁人后跟著老公發(fā)展。多余的地,沒有荒著,五叔種上杉樹、紅豆杉。如今十二年了,樹木都長得喜人,紅豆杉雖沒有杉樹高大,卻也有一個成年男人般高,每年結(jié)籽,紅紅的,可以生吃,最主要作用是用來泡酒,功效特別好。五叔泡的酒自己喝不完,邵彬每年可以獲得一缸,關(guān)系戶也能獲得一小缸。紅豆杉有很多醫(yī)用價值,全身是寶,五叔的院子及“林場”都砌了圍墻,安了鐵絲網(wǎng),重點保護。在林子?xùn)|北角上空有一根高壓線,這塊地成為五叔財產(chǎn)前,這里沒有高壓線。五叔最初是想在荒地上建兩三幢七層樓住宅出售,那時候雖然這里還很偏僻,但五叔有遠見,預(yù)料不出十年這里就成熱鬧之地,城市的觸角一定能觸碰到這里。五叔預(yù)見是對的,當(dāng)初的遠郊,現(xiàn)在外環(huán)路伸過來了,街道插過來了,遠郊的一切都翻番升值。五叔還沒來得及建商品房,一根高壓線橫空出世,架在荒地上空。五叔去找供電局交涉,摸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明白,供電的不是國有的,是一家叫MG電力公司。五叔讀不準(zhǔn)MG,別人聽來特別費勁。MG電力公司是家私企,政府管不著它,公司耍流氓,五叔拿他們沒辦法。五叔找黑社會的去搞MG電力公司,但他們請來的人還要黑,五叔的黑社會被他們的黑社會收買,五叔干不過他們。對方見五叔也是個不怕刀槍的人,私下就想和解,請五叔吃喝過幾回,五叔就不鬧了。地產(chǎn)是開發(fā)不成了,地不能荒著,五叔種上杉樹和紅豆杉。那時,樹木都是苗,離高壓線遠得很。樹苗在人工精心護理和大自然滋養(yǎng)下茁壯成長,十年成林成材。
十天前,五叔的林子被電力公司砍掉一大片,對方的理由是影響了高壓線,按《電力法》必須要砍?,F(xiàn)在的電力公司已經(jīng)不是MG,換了家叫永紅電力公司的,什么時候換的,五叔一家沒注意。永紅電力公司沿用MG公司的老線路。
“按我的脾氣,我非得鏟平永紅電力公司。”五叔說,“不過,我現(xiàn)在是政協(xié)委員了,是個有身份地位的人,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我要拿起法律的武器?!?/p>
隨著五叔掙錢越來越多,就越來越想要名聲地位,看到別人當(dāng)上政協(xié)委員,他也要當(dāng)一個。邵彬幫牽線,五叔最終如愿。第二屆他想當(dāng)政協(xié)常委,名額有限,邵彬幫不了他。在政協(xié)委員中,大老板多如牛毛,五叔要文化沒文化,要經(jīng)濟實力沒經(jīng)濟實力。按他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實力回村里當(dāng)個村長,倒是有競爭力,在這座發(fā)達的城市,五叔頂多也就是個中產(chǎn)階級。
五叔快要到六十歲了,過了打打殺殺的年齡。他感嘆自己不再年輕,一切都力不從心。林子被砍伐,邵彬讓五叔拍下現(xiàn)場照片,五叔沒拍。五叔說不會拍。“你不會拍,你兒女也不會拍嗎?”邵彬說。反正就是沒拍,責(zé)怪沒有用。邵彬說:“你約我到這里有什么用,應(yīng)當(dāng)約我到你家林子呀?!?/p>
叔侄倆轉(zhuǎn)場到林子。被砍倒的杉樹、紅豆杉倒在地上,很大一片。五叔蹲下來摸著紅豆杉輕輕哭泣。林子耗費了五叔很大精力,這幾年他的公司一半的事情交給兒子打理,他用余下的精力打理這片林子。五叔對這林子頗有感情。五叔的哭泣,鞭子似的抽打邵彬的心。
“他們事先跟你商量了嗎?”
“沒有,只是有一天那個巡線員對我說,你的樹撐著了電線,要砍。我說,誰擋了你的道,你就砍嘛。不用你們砍,我來砍。我原本的意思是斬斷撐著電線的那幾根,別的都不要動。沒想到,沒幾天,他們破墻而入,也不通知一聲就砍了一大片?!?/p>
“簡直就是強盜?!鄙郾蛘f。
五叔初步估計說:“樹木損失至少在二十萬元?!?/p>
邵彬用手機拍現(xiàn)場取證,拍了照片和視頻。他忽然想起,有一天帶朋友來玩,朋友給這片林子拍了照片、視頻發(fā)到朋友圈。這樣,砍伐前后的照片、視頻都有了。五嬸出現(xiàn)在林子里。五叔點著五嬸的腦袋說:“你是個廢物,人家翻墻砍樹,都不知道!”當(dāng)天五嬸的確在家看電視,林子雖然與住房連著,但是砍伐的是這頭,林子又大,不出來巡邏不會發(fā)現(xiàn)。施工隊用的是電鋸,不到一小時,這一大片就砍伐完畢。離開時他們從房子這邊出,五嬸聽到聲音,出門來?!澳銈儊砀墒裁??怎么進來的?”五嬸責(zé)問他們。施工隊為頭的說:“你家樹木擋著了高壓線,違了法,我們來砍樹。你家老頭子同意了的?!笔┕り爮募依锏拇箝T出去后,五嬸去林子查看,樹木被砍伐一大片,五嬸大罵五叔。
五嬸承認(rèn)自己護院失職,她不怪林子大,不推卸責(zé)任,批判她時,她檢討,自責(zé)。
“行了,五叔,你省省口水吧。那天換你在家,你也不一定能發(fā)現(xiàn)?!鄙郾蛘f。
“我當(dāng)然能,林子就像我身上的頭發(fā),誰碰我都有反應(yīng)。”
“讓你五叔罵吧,換了我,我也饒不了。毀樹容易種樹難,這都是種了十二年,已經(jīng)成材的樹木?。 蔽鍕鹂薜脜柡?。邵彬的眼淚被勾出來,他不知道怎么勸,怎么勸都沒有用。樹木已經(jīng)死亡,不可能再生??诚碌纳紭淇梢再u掉,但紅豆杉就賣不掉,紅豆杉的作用不是當(dāng)木材。
“官司用力給我打,打他娘的個傾家蕩產(chǎn)!”五叔對邵彬說。
任何一部法律都是公平公正的,不是只為某一類人立的。但五叔早兩天跟永紅電力公司論理,對方粗暴說:“擋了高壓線就必須無條件地砍伐,這是法律規(guī)定的??沉税卓?,絕不賠償。本公司成立八年來,架線無數(shù),逢山劈山,逢林砍林,從不含糊,從沒有賠償先例。在我們這里就沒有‘賠償’這兩個字?!?/p>
邵彬記下砍伐樹木那天的日子及五叔的賠償訴求,理論上說這個官司肯定贏,但作為律師的邵彬還是不愿打官司,這里面程序太多,要耗費大量的精力。對他來講這是一樁沒有收益的官司,不打為好。邵彬希望調(diào)解,只要對方賠償二十萬就完事。就算退一步,賠不到二十萬,也是勝利。他知道五叔估價肯定有水分。不過,這是五叔的心血,也是無價的,這里面不能完全用金錢來衡量。
五嬸準(zhǔn)備好了飯菜,邵彬不吃了,他徑直走到車上,還有好多事等著他去辦,最難的是為當(dāng)事人取證。有時候為了取一個證,要跑好幾趟,還要受許多氣,但看在錢的分上,受氣受累都不在乎了,而且這個職業(yè)就是代人受氣的。
遠郊的這片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進程比別的地方快,不到五年,這里變成一個繁華市區(qū)都不一定,五叔那片林子還能不能完全保住都是個未知數(shù)。如果能保留,在市區(qū)里有大片林子,倒是個極好的風(fēng)景。
“告訴邵強,讓他自己拆除房子,不要等到我們?nèi)フ?。到那一天,丟大臉的是他,損失最大的是他?!蔽迨迩瞄_邵彬的車窗說。
三
五叔還有另一樁官司,是被告,這官司不得不應(yīng)戰(zhàn)。五叔為啥成被告?還是建筑的事。五叔從小學(xué)習(xí)砌墻,一輩子都是個泥水匠。去年五叔的建筑公司在長方村建了好幾棟民房,都是三層半的洋樓,其中一棟出現(xiàn)質(zhì)量問題,墻壁開裂變形。這家男主人叫孟文軍,上門要求五叔賠償。五叔不承認(rèn)是質(zhì)量問題,說是孟文軍使用不當(dāng),拒絕賠償。幾番交涉不成,孟文軍狀告到法院?,F(xiàn)在雙方還在取證階段,還沒開庭。五叔接到傳票后,一切交由邵彬處理。邵彬氣得把傳票撕掉,不掙錢的官司是個大麻煩。邵彬初步寫了應(yīng)訴狀。房子是包工包料的,孟文軍只向五叔提供地塊,設(shè)計施工都由五叔完成。五叔公司中有設(shè)計人員,畢業(yè)于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土木建筑專業(yè),學(xué)業(yè)不精,但應(yīng)付鄉(xiāng)下民房沒問題。孟文軍對圖紙很滿意,要求五叔建最高質(zhì)量的房子,什么材料好就用什么材料。五叔向孟文軍推薦鋼材、紅磚等基本建筑材料,孟文軍沒接觸過建筑,他上網(wǎng)查了一下,這些都是好材料。雙方商量好價錢后,簽了合同。
孟文軍不在村里種養(yǎng),他到城里開洗浴城,公安局掃黃掃過他兩次,罰了錢,他繼續(xù)營業(yè)。孟文軍掙下不少錢。長方村在遠郊,這幾年城市擴容,村子離市中心越來越近。孟文軍在村里分有土地,農(nóng)村建房沒什么規(guī)劃,只要有塊地,到鎮(zhèn)里鄉(xiāng)里辦個簡單手續(xù)就可以建了。孟文軍那地有150平方米,可以建一座大洋樓。等到村子與城市握手,村里洋樓就值了大錢。孟文軍想來想去覺得那塊地用來建洋樓為最佳。孟文軍有錢,這套房總預(yù)算才32萬,這真是太便宜了。孟文軍就將建筑事宜全權(quán)交給五叔,他想在三個月后看到拔地而起的樓房。裝修是下一步的事情。孟文軍請五叔到洗浴城洗過兩回澡,過問洋樓建筑情況。五叔的回答,孟文軍滿意。
孟文軍洋樓建造開始后,長方村的村民都嗅到了一絲氣息,一時興起建造風(fēng)。村民大部分都不缺房住,都說建一棟多余的房并不多余,將來拿來出租。到那時城市與村子連成一片了,出租生意定是紅火的。村里的一些人也讓五叔公司建新樓,他們跟孟文軍不同,只包工不包料,材料自己進城挑選。有時間的村民天天盯著五叔的施工隊,使工人們偷不了工更減不了料。其實,他們都錯了,五叔照樣有辦法偷工減料。相對于建村里的民房,建孟文軍的房五叔就有更大的自由度了,五叔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孟文軍隔個把星期給五叔打個電話,稱兩人是好朋友?!澳惴判?,我邵某做事從來對得起朋友!”五叔每次拍著胸口說話。五叔這樣的生意人,除了兒子不坑,娘、老子都敢坑,何況孟文軍這樣合作式的酒肉朋友。孟文軍人爽快,合同一簽,就往五叔賬號打了16萬,剩余的一半完工后一次性打入。洋樓建到一半,那晚孟文軍喝了酒,趁酒勁把另一半提前打入了五叔賬號中?!澳氵@么信得過我,我就更要把質(zhì)量放在首位了?!蔽迨逶陔娫捓镄攀牡┑┑卣f。
因為都不是行家,村民以為五叔只掙了辛苦的工錢,樓房建好后都對五叔感激不盡,準(zhǔn)備向別的村推介,家家戶戶都請五叔去吃了大餐。五叔會演戲,吃了人家材料錢還裝出清白的樣子。這個村民信,因為材料是他們親自買的,送來后又親自驗貨??墒俏迨逵械氖寝k法,材料是村民自己挑選驗貨的沒錯,村民卻沒有親自將材料砌進房子里,這就是五叔的空間。
洋房三層半左右,算是低矮建筑,平時承重不大,一般情況下不會垮塌,即使比設(shè)計要求建得低些也不礙事。五叔并不擔(dān)心質(zhì)量問題,這么多年來,他偷了多少工減了多少料,主人住得仍然好好的。
孟文軍家這樓是個意外,五叔后悔不該把不合格的建材全用在一面墻,應(yīng)該搭配著用。五叔將暗中搞來的建材放到孟文軍洋樓來,和村民洋樓里的材料稀開來用。除了給工人開工資,孟文軍這樓五叔買材料花不到五萬。
五叔公司負(fù)責(zé)的長方村的這批洋樓前后建好,孟文軍的前后花掉75天。不到三個月交房,孟文軍對五叔豎起大拇指。孟文軍回村這里摸摸那里看看,說:“好,好,很好!交給朋友做就是省心?!?/p>
洋樓建好后,孟文軍不再管,讓它空在那里,計劃等到時機到來后再使用。半年不到村里豎起差不多二十棟洋樓,沒人專門注意長年不著村的孟文軍的那棟洋樓。誰也不知道那墻是什么時候開裂變形的。一個村民偶然的機會發(fā)現(xiàn)了,村里人當(dāng)笑話來說。他們沒說五叔建筑質(zhì)量不好,是笑孟文軍地塊風(fēng)水不好,又不舉行開工儀式搞祭祀,得罪了土地神,因此質(zhì)量出問題了。孟文軍在城里發(fā)了財,村里人多少妒忌,房子壞了,拔掉重建就是了,不拔掉也行,孟文軍在遠處還有塊地,建幢小洋樓夠地盤。這事在村里議論了好幾個月,一位堂兄從城里打工回村聽說后報告給孟文軍。堂兄拍了照片傳給孟文軍,照片里看不出質(zhì)量問題,孟文軍說:“這不是裂痕,是水印吧?”變形更是看不出,因為堂兄拍的照片就是變形的。孟文軍親自回村來查看。孟文軍找五叔,五叔不相信,不承認(rèn),拒絕到長方村看現(xiàn)場。
兩人鬧翻了。
“我要向法院告你!”孟文軍說。
“隨時奉陪,堅持到底?!蔽迨逭f。
五叔跟兒子、五嬸私下承認(rèn),出現(xiàn)質(zhì)量問題并不奇怪,他們的失誤在于忽略了建材的均衡使用。錢已經(jīng)進了口袋,絕不能輸官司,要從長方村的氣候地形以及孟文軍地基上找客觀原因,不能承擔(dān)一點責(zé)任。
邵彬叫五叔陪他去長方村,五叔不去,好像這個官司跟他沒關(guān)系似的。邵彬忍住怒火獨自前往。修路、架橋、建房,水深得很,不是行業(yè)中人,根本無法想象其中的套路。邵彬從五叔一家人閑談中發(fā)現(xiàn),五叔從沒交給過客戶一棟高質(zhì)量的小洋樓,他們從不遵循設(shè)計要求,圖紙都是畫給客戶看的,他們心中另有一張圖紙。這樣的洋樓,住進去固然不會有危險,但一旦遇到自然災(zāi)害,它的抗災(zāi)能力就差很遠;即便不碰上自然災(zāi)害,它的使用壽命也會大大縮短。
經(jīng)人指引,邵彬來到孟文軍洋樓前。墻壁裂痕比較明顯,墻壁也有明顯的波浪?!斑@房也太假了?!鄙郾蛐睦镎f。在城里,高樓大廈有專門的部門監(jiān)督,質(zhì)量問題都時有發(fā)生,更不要說鄉(xiāng)村里沒有任何質(zhì)量監(jiān)督。邵彬遠遠近近地拍了照,又去查看同村別的洋樓。主人見了,問邵彬是干什么的。邵彬說明來意。“全村就孟文軍家的出問題。”至少從外觀看,同村洋樓的質(zhì)量不錯。但孟文軍這樓,開始也好比穿著高檔衣服的亞健康人一樣,你看不到內(nèi)部的病灶。
邵彬回城后去五叔公司向他匯報。約好的,但五叔不在,公司關(guān)著大門。邵彬聯(lián)系五叔,好久他才接電話?!澳慊貋砹俗詈茫艺诟侠习辶R架,快到前面的郵局門前來幫我?!蔽迨逶臼窃诘壬郾虻模型境霈F(xiàn)了孟文軍上門討債,五叔來個先下手為強,數(shù)落孟文軍不講良心,把本不是他的責(zé)任栽到他頭上。五叔擔(dān)心在公司吵架影響形象,說:“我們到外面吵去,我是政協(xié)委員,代表政府批評你,教育你?!蔽迨鍖⒚衔能娨诫x公司三十米的郵局前,那地方寬敞,適合罵街吵架。街上人對他們吵架內(nèi)容不感興趣,看一眼就走了。五叔叫經(jīng)過的人評理,路人不評,搖頭走開。
邵彬叫兩人住嘴。“我剛從長方村回來,查看了孟老板的洋樓。首先那樓設(shè)計得很漂亮,鋼材是鋼材,磚是磚,水泥是水泥。”邵彬說,“要是我有這樣一棟樓多好。”
“你是誰?”孟文軍說。
“你不用管我是誰,有一點可以告訴你,我是公平人?!?/p>
“他是誰?說出來嚇?biāo)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邵大律師,我親大哥的兒子?!蔽迨逭f。
“你不是已到法院起訴了嗎?來呀,看看官司最后誰贏?!鄙郾蛘f。
“我不管你名氣大不大,反正我沒聽說過。我請的律師也很有名。唐飛東,你知道嗎?”
邵彬笑起來,大笑,笑聲好長一串。
“聽到我侄兒的笑聲沒有?笑談間踩死一只螞蟻。一個大律師,一個政協(xié)委員,還怕你個開洗澡池的老板?”五叔說。
“你最好的辦法是撤訴,我們坐下來談判。不然到了法庭上,你連反擊的機會都沒有?!鄙郾蛘f。
邵彬是真心不喜歡打這個官司,憑他的經(jīng)驗,官司準(zhǔn)輸。輸不是關(guān)鍵,他得不到一分收入,還要耗費大量的精力。
“撤訴,做夢吧你們!”
邵彬隨五叔去公司。邵彬說:“完全是質(zhì)量問題。官司打到哪里,世界王牌律師也打不贏?!?/p>
“有人說那洋樓出了質(zhì)量問題我就明白哪里出了問題,因為不合格的材料都用在那堵墻面,那天下大雨,不適合施工,為了趕進度,我命令工人們施工,所以墻面會變形開裂?!蔽迨逭f。
“重新建筑那面墻需要多少錢?”
“能返工,但難度大,資金不會太大,問題在于返工有危險,需要非常小心細(xì)致。工作量大,要花掉建半座洋樓的時間?!蔽迨逭f。
邵彬遞給五叔一支煙后說:“你是選擇打官司賠償還是直接私下談判賠償?”
“橫豎我都得賠償?”
“是這樣?!?/p>
“輸了官司不執(zhí)行,他奈何?人都這樣。我打官司?!?/p>
“對我不利,這官司我打不贏。倒不是不輸官司的律師才是好律師,是我時間耗不起?!鄙郾蛘f。
“原來你是想撤退,見五叔不救?!?/p>
“結(jié)果其實都一樣的,如果你主動返工,倒是個好結(jié)果。”
“我不干。你不出庭,我也不出,讓法院判去?!备蛇@么多年,五叔從孟文軍這座小洋樓獲得的利潤最高,他洋洋得意了一年,不想在這里出事了。五叔要保留這個紀(jì)錄,因此不選擇返工。
……
盤文波,廣西桂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北京文學(xué)》《十月》《花城》《上海文學(xué)》《鐘山》《當(dāng)代》《民族文學(xué)》《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選刊》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