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小說的文化闡釋 ——由《湖光山色》說開去
周大新(1952~),河南鄧州人。1985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西安政治學院。197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歷任中國作協(xié)第五、六、七、八、九屆全委會委員。出版有《周大新文集》20卷等。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老舍散文獎、中國出版政府獎等。長篇小說《湖光山色》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湖光山色》
周大新是個文如其人的作家,這是當下實屬罕見的品質(zhì)。我們已慣于將寫作與本人分開,那是小說、虛構,是職業(yè)與社會分工;作家在小說中“狂歡”、“放縱”甚至“窮兇極惡”,是再自然不過的了,他們一般不會為此愧疚、負罪或分裂。然而,這種“行規(guī)”卻被大新破例了。他的“小說”與“我”說、虛構與行事、美學追求與現(xiàn)實軌儀,從一開始就呈現(xiàn)出相當一致的底限、禁忌與內(nèi)涵。它們和德性有關——比如“善良”,這是對大新評論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字眼之一,可謂直觀、鮮明的“共識”了——卻又遠不局限于此。與其說那是有意為之、謹慎從事的結果(別忘了大新的軍人身份),不如說它更多源于本色和天性。
大新是河南鄧州(隸屬南陽)人,鄧州位于豫省西南盆地,南毗湖北襄陽(二者相距僅三十公里),境內(nèi)山水俊逸,氣候溫潤,宛然是河南的“小江南”。在當今豫籍作家整體偏于凌厲怪誕的風格背景中,大新屬于少數(shù)婉約派。他的文字平實舒暢,卻也自有一種秀媚勁拔之氣。這跟故鄉(xiāng)山水(尤其是水)的滋養(yǎng)與默默啟迪不無干系。大新獲茅盾文學獎的長篇《湖光山色》(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講述的就是一個發(fā)生在水邊的故事,小說中的丹湖即為南陽的丹江水庫。不少讀者還由《湖光山色》聯(lián)想到沈從文的湘西書寫,“水”在此成了不可或缺的文化中介與橋梁,而不單單只是背景。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如果說山象征著堅毅、原則、厚重、男性,那么水則是靈動、和婉、多情、女性的自然教誨與示范。有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河南作家大多寫不好女性,其作品中的女子要么干巴無趣,要么純粹符號化,寫女性似乎是江南作家或南方作家的特長,但大新例外。他善于也屬意刻畫女性,道不盡訴不完;說女性已成為大新測度社會、構想歷史的(價值)標尺和寄寓,這話絕不過分。什么是歷史?歷史就是女性的命運史、關系史,包括她們與男性、家庭、同伴、自然的關系。大新寫出了一道色彩斑斕的女性畫廊:除了《湖光山色》里的暖暖外,還有荀兒(《走出密林》)、蕎蕎(《伏?!罚?、環(huán)兒(《香魂女》)、盛云緯(《第二十幕》)……她們雖然大都遭際不幸、情路坎坷,但無不顧盼生姿,真性流露,光彩照人。這恍若“世外”、“例外”的書寫,莫非得自南陽水文地理的“天啟”、“真?zhèn)鳌?,就像江南作家寫女性,一出手便不同凡響。無獨有偶,大新的同鄉(xiāng)先賢姚雪垠也是個寫女性的高手,諸如《李自成》里的慧梅、費貞娥,《春暖花開的時候》中的羅蘭等,均讓人難忘。
《湖光山色》起首有個細節(jié),大概能解釋故鄉(xiāng)的水文地理與大新的女性刻畫之間的關聯(lián)。那是關于暖暖的來歷:娘在丹湖畔意外產(chǎn)下一個女嬰,倉促中奶奶用湖水給嬰兒洗身子,娘怕孩子凍著了,不停呻喚:“暖暖,快暖暖!”女主人公的名字即由此而來。作者還借當?shù)匾粋€法名天心的和尚之口補了一筆:“這娃娃特意挑在此處入世,怕是今生要和這丹湖相依了,命里注定多水,日后,會滋潤土的……”這愈發(fā)強化了暖暖與水彼此映射互文的感覺,暖暖分明是水的精靈。不僅如此,水的明澈、潤澤與靈動亦滲入了小說的肌理?!逗馍缴贩至?,以五行立章名,首末章名都是“水”,一個生于水又終于水的文學世界。它亦可看作大新鐘情于水、立足于水的文學告白吧。
一個人與故鄉(xiāng)的牽系以及他受故鄉(xiāng)文化影響的強弱,撇開潛移默化的方面,還有個主觀態(tài)度的問題。相對來講,后者更為關鍵。很少能見到比大新更具故鄉(xiāng)情結的人了。自18歲參軍離開河南,他的口音就沒變過。到北京這么多年,大新最愛看的還是《南陽晚報》,問他為何不看別的報紙,他淡淡一句:“那是人家的?!逼胀ㄔ捯参匆婇L進,偶爾冒點陰陽平上的普通話,那個別扭!還是說家鄉(xiāng)話吧。一口道地的南陽話,被大新講得溫煦而自信。
南陽處在中原文化與荊楚文化的交界地帶。楚文化天馬行空的浪漫精神與中原文化經(jīng)世致用的理性內(nèi)涵,在大新身上均烙下了印記。從1979年發(fā)表首篇作品《南方來信》以來,大新一直筆耕不輟。雖未大紅大紫,也算收獲豐富。有件事略可一提,20年前,大新耗時十載的三卷本長篇《第二十幕》(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入圍茅盾文學獎,從初評呼聲高最終卻出局,他的反應很平靜,就像無意間鞋帶松了,系上再走便是。迄今為止,大新的創(chuàng)作按題材可分三類:南陽盆地小說、軍旅小說和城市小說。這跟他的人生軌跡呈現(xiàn)出一致、呼應的步調(diào)。其中一貫的現(xiàn)實主義不僅體現(xiàn)在筆法、方法上,似乎也體現(xiàn)了他對自我的交代、打理和要求,是一種坦誠、務實的本色預設。無論數(shù)量和質(zhì)量,盆地小說在大新這里均居首位?!兜诙弧?、《湖光山色》都屬于盆地系列,前者記述古城南陽一個絲織世家在20世紀的沉浮變遷,后者聚焦曾在北京打工又折返南陽故里的主人公暖暖,從她白手起家發(fā)展鄉(xiāng)村文化旅游的奮斗經(jīng)歷與情感挫折中透視改革三十年來農(nóng)村的變化得失。惹人注意的是,暖暖所在的村子就叫楚王莊,而她命運的起落波折也注定跟楚長城(一個顯明的荊楚文化的借代)的現(xiàn)代發(fā)掘與重識認定綁縛一道。小說設置了一個外來的考古學家譚老伯來充當暖暖與長城之間聯(lián)系的橋梁:譚老伯和之后絡繹不絕的研究者紛紛留宿暖暖家,讓她驀地意識到巨大惶惑的商機,盡管她的第一感覺是,這墻頭已經(jīng)毫無用處了。
讀大新的作品,第一印象是,碰到講故事的高手了!他的絕大部分小說都依托于一個或幾個完整的故事,故事就是他的小說立場與敘述原則,以不變應萬變。對于作家時時面臨的“寫什么”、“如何寫”的難題與焦慮,大新的表現(xiàn)要坦然篤定得多。在被他的故事拉近、吸引的同時,又感覺一絲不安、不足:如此寫去,是否傳統(tǒng)、老派了呢?講大新文學“單純”(另一個高頻率出現(xiàn)的評論字眼)的人,我想原因主要在此。小說不該僅是故事吧?但就大新這邊亦可反問一句,撇開故事,小說還能是什么?是個性?是自我折騰的深刻?抑或捏腔拿調(diào)的出演?
此處涉及到大新文學構思的基礎或曰虛構的邊界問題。大新的創(chuàng)作起步于上世紀80年代,和標志著“文革”結束的“新時期”并轡而行。事實上,這也是他創(chuàng)作隨性發(fā)揮的激情時代。大新對復雜人性的刻畫講求,他的作家使命感,他對善的呼喚和頑強的理想色彩,無不與“新時期”倡導的人道主義、“大寫的人”天然相應。或者說,是“新時期”激發(fā)了大新的文學“天性”。其時,各種現(xiàn)代思想、理念及寫作技法紛紛涌入,作家們?nèi)琊囁瓶实亻喿x著,恨不得有個百般消化的“鐵胃”。大新按理也該沾點“現(xiàn)代氣”,但他的汲取卻相當克制。簡單說,即“故事為體,技法為用”,上來就是灑脫沉穩(wěn)的“拿來主義”。我很驚訝他對現(xiàn)代誘惑、傳染的“免疫力”,不是一朝如此,而是一直如是。倘非出于思維的隔閡,這就當屬于“內(nèi)功”的境界了。我以為,中原文化中理性實用的基質(zhì)——特別是講求人情倫理、禮儀和合的一面——于此發(fā)揮了重要的鎮(zhèn)定、過濾與凈化作用。
如果說典型的現(xiàn)代作品會給人以分裂、痙攣、酷派的刺激,多少有些神經(jīng)質(zhì),那么大新作品的底色則是健康、和諧、向善的。即便寫的是徹頭徹尾的悲劇,仍不脫此底色。他明明察覺到了某種不安危險的人性因子,但卻不會窮追猛打。像呂道景的性別錯位(《銀飾》)、郜二嫂與獨腿老公及任實忠間的三角畸戀(《香魂女》)、暖暖丈夫曠開田在飾演村莊離別戲(一種用來招攬旅游的古裝表演)里的楚王貲時所產(chǎn)生的角色恍惚和帝王欲望(《湖光山色》),等等,這些細節(jié)大可放手寫去的,探入無意識的深淵,攪個天翻地覆;但大新的筆觸卻止于含蓄與暗示。這是審美,亦是為人。我們在此可體會到本能樸素的“善意”、切實溫暖的“禮儀”以及中原文化的調(diào)諧與自律、體面與禁忌。說白了,人誰沒個脾氣?再怎么著,輕易也不要撕破臉揭人皮,以和為貴;那些下意識亂糟糟的念頭,不是長性,寫了也沒勁,任它去吧……這種書寫在文本局部可能犧牲了些“過癮的深刻”與“沉溺的跌宕”,但觀察的“視界”卻由此廓大敞亮起來。各種關系、諸多力量均被觀照到,那是古典、整體、有機的把握與呈現(xiàn)。感覺《湖光山色》具有歷史的氣度、格調(diào),即由此而來,雖然此書篇幅不大。那個自稱鄉(xiāng)村拯救者、宛然是資本教父的薛傳薪(省城五洲旅游公司的項目開發(fā)經(jīng)理),就是一個新穎別致的力量發(fā)掘與形象塑造。薛傳薪告訴暖暖,如今發(fā)展農(nóng)村,關鍵看它有沒有“被看”的價值。此話一度成為暖暖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經(jīng)濟的理論依據(jù)。于是,丹湖的綠樹青山、寧靜的村落,相對原始的耕作方式以及當?shù)氐某幕z存等,都被充作或妝點為“看”的材料。這仿佛是城市對鄉(xiāng)村的格外眷顧與幫襯,系鄉(xiāng)土躋身現(xiàn)代的絕佳方式,孰料“看”來“看”去,竟“看”出了皮肉生意,端麗的鄉(xiāng)村(連同它的文化、歷史)真要淪為娛樂現(xiàn)代的妓女么?
《湖光山色》寫的是改革浪潮中的當代農(nóng)村,這對作家來說屬于難啃的骨頭,因為離得太近,分寸不好把握,抒情、審美不好展開;更棘手的是,如何寫出當代農(nóng)村的歷史?它的常與變體現(xiàn)在哪里?衡量的標準是什么?對此,大新的處理舉重若輕,那就是故事。確切講,他把常變探討、歷史壓抑的緊箍咒化解為楚王莊年輕女子暖暖的奮斗傳奇。一切都是在暖暖交往的可能性、可行性中自然照面、展開的:除了狂妄自負的薛傳薪,還有地方權力的代表,村主任詹石磴、凌巖寺慈悲的天心師傅,那個曾經(jīng)深愛暖暖最終又傷她極深的曠開田……等等。
就大新而言,文學對歷史的感知、顯現(xiàn)與傳達,不是像茅盾那般通過階級歸類、各就各位的強悍運籌與概括,它取決于世事洞明的睿智、容讓與承當。這是中原人的文學信條,既固執(zhí),又博大。熟悉大新的朋友常說“大新人好”,這里還可加一句:大新人好,筆法周到(道)。
在《漫說“故事”》一文里大新提到,他的文學啟蒙得自幼時鄉(xiāng)間老人們的“說瞎話”,那一個個多彩動人的瞎話故事開啟了他的文學夢?!肮适率切≌f的母親,一個做兒子的,倘若他身上沒有母親遺傳下來的任何特征,他恐怕就不是親生兒子。”這略感過激、情緒的話表明,故事之于大新,絕不僅是敘述的手法、慣性或偏好,亦是存身之道,是一個作家被拋向世間的“天命”格局,沒有轉圜的余地,只能如是,必須如是。在故事的運作與延續(xù)(包括那看似平實的講述語言、節(jié)奏及向往)中,大新捍衛(wèi)了對鄉(xiāng)土記憶及地方文化的牽系與忠誠,這或可提煉、簡稱為中原“人情”、“人道”。當然,捍衛(wèi)的目標與結果中,也包含了自我人格的統(tǒng)一、篤實與純粹。
讀大新的小說,常會想起古老、睿智的說書人。事實上,大新文學的存在,也的確為這種久違、傳統(tǒng)的“中國之聲”在現(xiàn)代續(xù)留了一脈香火與奇跡。有件事值得一提,大新的軍旅作品比較少,這是本職工作、必須的文學任務,但他似乎一直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角度來切入軍旅題材,見諸文字的多為散文和短篇小說,最具影響的軍旅長篇要屬《戰(zhàn)爭傳說》(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了。從題目上即可看出,只有依托于傳說、故事、說書人的語調(diào),大新才能煥發(fā)出會心、獨特的文學風神。小說開頭的“告白”證實了這點:此書旨在研究明朝中期的北京保衛(wèi)戰(zhàn),但“我”依據(jù)的并非通常權威的史書方志,而是從民間聽到、搜集的口頭傳說,它們“有趣”而“逼真”。在記錄傳說時,“我”只做了些文字的加工修正,將其更換為常用的當代詞語而已。這不正是說書人的形象嗎?不僅是《戰(zhàn)爭傳說》,大新的其他作品里亦能感覺到類似說書人式的主體在場與調(diào)度。小說整體敘述與人物內(nèi)心獨白在言語風格、口吻上相對一致的質(zhì)樸明快,不斷印證、加深著上述感覺。它們被“講述下一步”、“說此后怎樣了”的故事驅(qū)動融合起來。個性固然重要,但更為要緊的是“整體”。對故事整體的優(yōu)先照看不僅是文學審美的選擇,亦透出中原人個體生存的文化“矩度”與“本分”,那是千百年來中原文化對有序、和諧、大同社會強調(diào)、熏陶的結果。對故事的圓滿化訴求也是對社會的承讓與參與,對他人的包容與呵護。它務實而內(nèi)秀,理性而親和,浪漫而有度。
其實,《湖光山色》又何嘗不像“傳說”呢?暖暖的降生,丹湖上的鬼霧以及那彌漫全書的楚王貲的幽靈,在在提示著“傳說”的特質(zhì)。小說明明寫的是近在咫尺的當代史,卻又帶著傳說的味道。這種雜色與斑駁本身,實為作家的地方歷史感與文學感的標示與佐證。對他來說,可能并不存在界限分明的“當代”客體,歷史是渾然的。對當代的追蹤、記事,也是凝望、撫摸傳統(tǒng)的契機。重要的是要找到那個能接通二者的“故事的小徑”,文學的魅力與慰藉就在于此吧。對古老說書技藝的承繼或借鑒(有意無意的),讓大新在當下的職業(yè)承諾(軍人)、文學創(chuàng)新以及他的中原素養(yǎng)、故鄉(xiāng)皈依之間找到了平衡、安和與踏實感,寫作由之延續(x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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