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向T.S.艾略特致敬
T.S.艾略特
從希斯羅機場乘地鐵抵達倫敦市區(qū)。當我從羅素廣場地鐵口鉆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半了。這是二〇一九年的一個秋夜,平生第一次來英國。我在長長的地鐵扶梯上對自己說:這是他坐過的地鐵。扶梯上升到了地面,我對自己說:這就是他的倫敦了。對于我來說,這里不是狄更斯的倫敦,不是伍爾芙的倫敦,不是喬叟的也不是彌爾頓的倫敦,不是濟慈的拜倫的甚至不是莎士比亞或者其他什么人的倫敦,這里只是艾略特的倫敦,它是《荒原》。
夜幕下,拖著行李箱,背著雙肩包,踽踽前行。包里塞著打印出來的《荒原》《四個四重奏》的漢語版和英語版。漢語版都是湯永寬的譯本,比照著英語對比過所有譯本,還是最喜歡他的,因傳達出了作者舒展的語感和節(jié)奏。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我十九歲,開始讀《荒原》。山東大學圖書館文科閱覽室有一大套叢書《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八十年代初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袁可嘉等人選編,封面是抽象的幾何塊狀,以藍綠黃紫等不同顏色來區(qū)分卷冊,版權頁標注著“內(nèi)部發(fā)行”。這套書深深地吸引了我,它放在倒數(shù)第二排右上角最頂層位置,每次都要掂起腳尖兒來取書。這套書的某一本上有T.S.艾略特的《荒原》,譯者是趙蘿蕤,名字筆劃太多了,里面還有幾個草字頭,所以記住了。我把《荒原》讀了一遍又一遍,連注釋也不放過,頭昏腦漲,似懂非懂,但就是喜歡讀。我對這首長詩漸漸有了一種“不懂之懂”,我對這首詩的評論文章并不感興趣,一首詩原本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或者干脆不解釋,詩并不是用來解讀的而是用來感受的,那是一些幽暗的胚芽。那時候,作為一個書呆子,《荒原》恰好滿足了我對“博學”的莫名的向往,還有,里面某種東西模模糊糊地對應了我那青春期偶發(fā)的虛無感和躁狂感,當然,我更迷戀的是詩中的音響效果,雖然這已經(jīng)是譯成漢語之后的音響效果了,對于一首詩來說,語音的重要性并不亞于語義。時間到了一九九六年,我嘗試寫作相對長一些的詩,算小型長詩吧,寫了《洪樓》《舜耕路》《北井村》,詩中增添了敘事因子,并被統(tǒng)一在某種語勢之中。就這樣,在詩歌寫作的早年,我并未有意識地效仿過艾略特,但也不是絕對未曾受過影響。
得承認,多年以來,我缺乏一把通向艾略特世界的有效的鑰匙,一直都在門口徘徊,直到二〇一三年開始細讀《圣經(jīng)》。艾略特很多構思和詩句都與《圣經(jīng)》原文有直接的或間接的關聯(lián),有時二者幾乎一觸即發(fā)。那是他的精神背景,更是精神核心,我認為已經(jīng)找到了鑰匙,就像西方人要讀懂李白,就得懂一些儒釋道一樣。二〇一三年我偶得一張艾略特朗誦詩歌的CD,聽了許多遍,接著寫了一首長詩《T.S.艾略特的聲音》,二〇一九年春天完成了一篇兩萬字的論文《〈荒原〉〈圣經(jīng)〉對照記》。另外,我課上講艾略特,每學期都有不同的體會。
似乎沒有上面這些來作底,我就不好意思來倫敦,來看艾略特。
去牛津大學尋他的蹤跡,那些建筑有著真理的形狀,據(jù)說某學院的圖書卡上還留有他當年的簽名。那個普魯弗洛克的原型,那個青年,曾在這里研究他喜歡的哲學家布拉德利,哲學家對時間概念的看法,直接影響了這個對時間原本敏感的詩人的一生,幫助他在多年以后尋找到了解決時間問題的方法和途徑只能是“道成肉身”這一最高原則?!艾F(xiàn)在的時間和過去的時間/ 也許都存在于未來的時間,/ 而未來的時間又包容于過去的時間。/ 假若全部時間永遠存在/全部時間就再也都無法挽回?!保ā端膫€四重奏》之《焚毀的諾頓》),他在牛津時還沒有寫出這些句子,只是正通過研究哲學為將來寫這些詩句作準備。那時他只有《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這首沒有愛情的情歌,正為前途迷茫。在學術生涯和寫詩之間,在返美和留英之間,必須做出選擇,這對于一個像哈姆雷特一樣猶疑不定的天秤座人士真是一個大挑戰(zhàn),須有強大外力用切斷后路的方式來替自己下決心,于是他接受了龐德關于做一個詩人的教唆,又放棄了學位,最后還用一個老婆把自己牢牢地拴在了倫敦,導致父母斷了他的經(jīng)濟供給,就這樣他成了家族的反叛者和文化意義上的出走者,成了一個“倫敦漂”,在美國和英國都成了“局外人”。當我離開牛津時,天已黃昏,低氣壓中霧氣迷蒙,正是艾略特所說的那種“肺氣腫似的天氣”,腦海里響起了那熟悉的詩句:“那么就讓咱們?nèi)グ桑液湍悖? 趁黃昏正鋪展著天際/像一個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術臺上。”
在倫敦的雙層巴士上,恍惚覺得會突然遇見他。他正坐在頂層,拿一份《泰晤士報》,做著縱橫字謎游戲,去上班。他西裝革履,上衣口袋塞一方白手帕,還戴了禮帽,他高而瘦,眼睛明亮有神,形象超然,書生氣十足,卻沒有才子氣,更無江湖氣。還有,他看上去仿佛剛剛從傷風感冒中康復。
他處在最嚴肅的那一極,充滿罪感,壓抑欲望,過著純潔的清教徒生活,幾近圣徒,為整個人類文明操心,有著改良社會的藍圖,他還相當有社會責任感,戰(zhàn)時曾申請參軍做情報工作,朝九晚五地上班養(yǎng)家糊口,兢兢業(yè)業(yè)地勞作扶植青年作家,他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然而,與此同時,他又處于最不正經(jīng)的另一極,個人化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吸很多煙,喝酒,喜歡俚語,偶爾哼下流小調(diào)、往臉上抹綠粉涂唇膏,愛挖苦人,給別人起綽號,養(yǎng)貓畫貓寫貓,沉溺于紙牌,講鬼怪故事,對兇殺案興趣盎然且能大段背誦福爾摩斯,喜歡雜耍、爵士樂、交響樂和芭蕾,隔三并五地要搞一下惡作劇。沒錯,這兩極都是他,除了他自己,誰都定義不了他,他絕不板結,于是,從最嚴肅那極到最不正經(jīng)那極,處于這兩極之間的大片中間地帶,全都屬于他了,他天地遼闊。
平衡,是這個天秤座詩人的關鍵詞。他把創(chuàng)作和學術、世俗和信仰、肉欲表達和禁欲主義、懷疑主義和理想主義、神秘直覺和邏輯理性、親切友善和不近人情、身心脆弱與強力意志、遁世與聲譽、自我中心與慷慨大度、極度痛苦與天堂喜樂……統(tǒng)統(tǒng)放置在了翹翹板的兩端,靠著神經(jīng)末梢這個支點,在所有的這些兩者之間尋找著巧妙的平衡。另外,他在具體詩歌寫作過程中也體現(xiàn)出優(yōu)異的平衡能力,選擇、壓縮并加工材料,使之進入同一個空間并形成回音。他似乎從未野心勃勃,倒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枯竭感、疲倦感甚至僵死感,他不斷地否定自己又開辟新的道路,為失衡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尋找到新的平衡。
在倫敦,我找到了他去世時的故居、他與龐德去過的小酒館、他工作過的勞埃德銀行以及費伯-費伯出版社。找到出版社時是一個黃昏,盯著那幢維多利亞時代的紅磚樓,想知道哪個窗口是他的辦公室,為躲老婆而逃跑的防火梯在哪里,還想象“二戰(zhàn)”時他做空襲民防員如何在房頂上站崗……這時,有個自稱來自希臘的女孩過來搭訕,讓我為她在這幢全倫敦最沒特點的樓前拍照,我處于魔癥之中,以為她也是來尋訪艾略特的,全世界的人理所當然都愛艾略特,接下來她把我引向樓側面的昏暗角落,使我一下子陷入犯罪團伙包圍圈,我敏感預知且迅疾逃掉,一路狂奔。這個墮落的人世啊,艾略特知不知道,他離開之后的西方世界并沒有變得更好?這些搶劫犯在我看來似乎是從那首長詩《荒原》里跑出來的,而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們,看上去多么像《空心人》,“空心人”也是從《荒原》里溜出來的吧,“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并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去了圣斯蒂芬教堂,那是跟那首長詩《圣灰星期三》相關聯(lián)的地點。整整二十五年,詩人在這里做大主教委員會委員,還發(fā)揮銀行工作經(jīng)驗來管理那些奉獻賬目。一個像吃了搖頭丸一樣一直搖晃著腦袋的人把我引到一個角落,參觀墻上那有著艾略特夫婦照片的紀念銘文。如果說《荒原》是在地獄里,那么《圣灰星期三》就是在煉獄中,而《四個四重奏》則是從煉獄上升并抵達天堂。
接下來離開倫敦去往東南方向的坎特伯雷,那里的大教堂是艾略特的詩劇《大教堂兇殺案》的首演地及故事原發(fā)地,上演位置與大主教托馬斯·貝克特被刺殺位置緊挨著。對殉道者的興趣在某種程度上源于詩人自身的同類型氣質?!拔野盐业纳?交付給上帝的律法而不是人間的法律”“每一種恐懼都有它確定的意義/每一種憂傷也都有個盡頭”,這既是在寫那位大主教,也是在寫詩人自己,我的腳步就踏著這些句子的節(jié)奏,踏著里面的鼓點,步入輝煌而陰森的教堂地宮。詩人從這個詩劇的那個語調(diào)之中,順勢開啟了《四個四重奏》的寫作,后者的音樂性里當然還有艾略特偏愛的貝多芬某段奏鳴曲,但這個詩劇和這部長詩的那種聽覺想象力以及其中的演說意味,讀起來確實頗為相近,舒展而清朗,還有率真。
來倫敦的第五天,天不亮即起,乘上由滑鐵盧開往西南部的火車,車窗外可見正在開花的花楸樹。兩個多小時后,到達南薩默塞特郡的約維爾小鎮(zhèn)火車站,有一首英式搖滾就唱過《18點10分去約維爾火車站》。我從那里轉乘公交車去了東科克村。
東科克村美如明信片。這是艾略特的祖居地。見過一張艾略特當年騎自行車在東科克拍的黑白照片,若從同一角度看,景物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只不過如今在手機里變成了彩色。戴厚帽子的茅草房,排屋,小酒館,全都在呢。陽光正往高處升,一縷微云像一聲帶著贊美的輕輕嘆息,淡淡地抹在瓦藍的天上。他寫過的農(nóng)場還在,田野和深巷還在,木柵也在,真的有大麗花,果然有梟鳥在叫……他將自己定義為城市詩人,而詩里卻并不缺少大自然,光《四個四重奏》里涉及植物就可以列出一大堆,而在那首《干燥的薩爾維吉斯》里寫了他終生熱愛的河與海。他曾經(jīng)明確表達過要防止人類對大地的掠奪,他還預警未來將有高科技占主導地位的長時期野蠻時代。啊,詩人猶如先知。
在來英國之前不久,有一天一邊吃早飯,一邊溫習關于艾略特的課件。忽然,似有一道光照進了昏暗小屋,我茅塞頓開,從《東科克》中讀出了《傳道書》的意味和節(jié)奏。看艾略特那些詩句:“屋宇有生也有死:有建造的時候/ 也有供生活和繁衍生息的時候,/ 有給大風吹落松弛的窗玻璃/搖動田鼠在來回奔馳的護壁板/吹起繡著沉默箴言的破掛氈的時候?!币约啊坝兴募靖婧托浅匠鰶]的時間/有擠奶的時間和收獲的時間/有男人和女人匹配成婚的時間 /也有野獸交配的時間。兩腳提起和放下。/ 吃和喝。拉撒和死亡?!边@幾段的語調(diào)、句式和內(nèi)容與《傳道書》三章一至八節(jié)的意味何其相似:“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y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舍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zhàn)有時,和好有時?!睂Ρ人鼈兏髯缘挠⑽陌?,句式也是相同或相近的。
一條雪松和紅豆杉掩映的長長小徑通向那埋葬著艾略特骨灰的古老教堂。把門環(huán)輕輕一轉,門就開了。里面無人。墓在教堂內(nèi)部一個墻角,姜黃色銘牌鑲在墻壁上,銘牌上刻著名字和生卒日期,還有《東科克》里的句子“在我的開始中是我的結束”“在我的結束中是我的開始”,光從銘牌上方的高窗照進來,一直照到地板上,窗臺上倚放著他中年時期的照片。自印的小冊子《東科克》,標示兩英磅一本,把錢放在臺子上自取即可。我在那里呆坐了半個時辰。我終于來到了這里,我終于找到了他。
骨灰是埋在地板下還是砌在墻體中?村子里難以見到人,于是跑到一個小酒館里去問詢,服務生和正在吃喝的男女老幼要么表示無法確定,要么認定是砌在墻體中了。我上網(wǎng)搜,搜到的唯一線索只是一個聊天網(wǎng)站的某條留言,認為埋在地板下面。我不甘心,再次返回教堂,這次竟在教堂附近遇見一個園丁,一個清潔工,一個遛狗的,還有一個警察,加上我,五個人和兩條狗一起涌進了教堂,聚擾在艾略特墓前,大家議論了一陣子,堅定地告訴我:砌在墻體里了。我指著角落的地板,固執(zhí)己見:應該在地板下面。大家哄笑,嘲笑我。那會兒不知何時插進來的一個中年婦女,她聽明白原委,指著我,對眾人說:“她是對的!”她又作證,六七年前艾略特的遺孀瓦雷莉去世,來此合葬時,她親眼看見過的,就是埋在了此處的地板下面。最后她還補充:骨灰盒是銅的。
一個偉大的詩人埋在東科克村,而東科克的居民對這個詩人并不關心。
又過了兩天,依然以倫敦為根據(jù)地,向西北方向進發(fā),輾轉到達那個叫小吉丁的村莊。這就是《四個四重奏》最后一首詩《小吉丁》所寫的地方,是英國國教的重要地點。村莊小教堂的門楣上刻著金字,意思是“這里正是天堂之門”,繞過堵在門口的石棺,在由詩人寫過的山楂樹和蘋果樹下,在那“處于/生的和死的苦惱之間”的樹籬旁,我游蕩著。這首長詩中有一個段落我極喜歡,曾抄寫并張貼在書桌上方:“玫瑰飄香和紫杉扶疏的時令/ 經(jīng)歷的時間一樣短長。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不能從時間得到拯救,因為歷史/是無始無終的瞬間的一種模式,所以,當一個冬天的下午/ 天色漸漸暗淡的時候,在一座僻靜的教堂里/歷史就是現(xiàn)在和英格蘭?!眱H是里面的語感,就能讓我莫名激動,而如今我竟將自己整個人都搬到這首詩里來了。
附近有一個休息室,花木環(huán)繞。女主人有日頭般的熱情,體型胖大,大大咧咧,使我高度懷疑她是美國人而不是英國人。她主動提出領我去周圍轉轉。她指著不遠處一條稍有起伏的沙土路,告訴我在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三日下午,詩人艾略特就是從那條路上走過來的。我問:“他總共來過幾次?”她答:“只來過一次?!蔽覇枺骸白×藥滋??”她說:“沒有住下,當天就返回了。”我驚呼:“只來了這么一個下午,就寫出了那么長的一首詩!”她領我去看詩中寫過的農(nóng)場的豬欄,拐過一個谷倉,果然有一排小拱門被漆成深綠色的紅磚矮房,就是當年的豬舍或者說豬欄了,豬欄保持原樣,只是已沒有了豬,旁邊??恐惠v摩托車?!爱斈汶x開崎嶇的小徑/在豬欄后面拐向那陰暗的前庭和墓碑的時候”寫的就是這里。
花兩英磅買了一壺咖啡,透過落地窗望著明媚陽光下樹叢中的小吉丁教堂。休息室的墻上有根據(jù)長詩《小吉丁》所繪的一幅彩畫,上有摘錄的詩句,有“國王”“鴿子”“火”等關鍵詞以及示意圖,看這張圖可了解全詩大致思路。一邊喝咖啡一邊研究那張解析圖,我發(fā)現(xiàn),長詩《小吉丁》其實可以稱得上一部微縮版的《神曲》。聯(lián)想小教堂門楣上那關于天堂之門的銘刻,頓然覺得此時此刻站立之處,正是整個英格蘭的拐角,正是時間的樞紐。
二〇一〇年之后,我在理念和實踐上都開始了正式的長詩寫作,嘗試著處理一些更艱難的事物。從艾略特那里可以學習怎樣處理現(xiàn)代生活。生活中一些缺乏詩意的原生態(tài)資源,也可以成為詩之源頭,現(xiàn)代生活是碎片化生存,需要進行整合,那些性質不同相距甚遠的片斷和碎片可以進入同一首長詩,而詩的音樂性和語調(diào)會形成一個巨大壓強,這些片斷或碎片就在這樣的壓強之下被重構成一個有機整體,應該是亞里士多德“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那樣的整體。這時期我寫了《心臟內(nèi)科》《木瀆鎮(zhèn)》《蘭花草》《老城賦》《城南哀歌》《隨園》等長詩。這些長詩中的音響效果,當然是依據(jù)創(chuàng)作時的呼吸和情境而自然生成的,同時我在理念上也同意艾略特的詩歌三種聲音之說,也同意他所強調(diào)的散文體對于豐富詩歌層次的重要性。
曾經(jīng)我并不真正懂得他所聲稱的“文學上的古典主義者”是何意,后來,我終于理解他講的是要尋求“標準”和“秩序”,而這標準和秩序的頂點,在艾略特那里則是基督教。面對西方文明的衰落,艾略特以知識分子的方式表達憂慮,即使拯救不了這文明,至少可以守護它,他想用過去文化來滋養(yǎng)現(xiàn)代,想當一個傳統(tǒng)的搬運者,讓傳統(tǒng)來鼓舞現(xiàn)代,讓現(xiàn)代在傳統(tǒng)中復活?,F(xiàn)代性跟倡導傳統(tǒng)甚至古典并行不悖,真正的強有力的現(xiàn)代性必須從傳統(tǒng)和古典中才能生長出來。如果把接下來他那兩句關于政治上和宗教上的宣言放在一起來看,那么,他是為人類社會和西方文明構想出了一個藍圖吧。提倡“非個性”或“逃避情感”,是為反擊浪漫主義浮夸的自我表現(xiàn),與他對于人文主義的反思以及對于無限制民主自由進行批駁的社會主張也是相一致的,提及克制和自律,強調(diào)紀律和權威,這大概類似于一種西方人的“克己復禮”吧,猶如中國唐宋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實踐者們其實正是當時的文體改革先驅和社會改革先驅,是一個時代的先鋒派。為扼制人類的墮落,就得讓個體的虛無感、恐懼感以及粘連的欲望統(tǒng)統(tǒng)服從于一個外部秩序和至高主權,尋找到那個超越個人有限經(jīng)驗之上的絕對真理和宇宙法則的存在,這樣的最終結果是從審美和心理上都走向了上帝……這也可以看成是詩人艾略特當年的“時代性”或曰“當代性”吧。沒錯,在艾略特那里,明顯有一個從文學走向哲學又最終走向神學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又對他的詩歌寫作進行了反哺和饋贈。
中國當代詩歌其實面臨一個尷尬:世界上所有杰出詩人都離不開本民族傳統(tǒng)的根系,甚至靠挖掘本民族文化潛意識而創(chuàng)作,可是中國百年新詩恰恰是在五四運動打倒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向西方傾心學習的背景下才起步和成長的,那么對于現(xiàn)代漢語詩人,傳統(tǒng)究竟是什么呢?東方文化源頭和西方文化源頭,二者在至高處的相交點或交匯點又在哪里呢?作為一個現(xiàn)代漢語詩人,是不是也應該找到屬于自己的東科克和小吉?。?/p>
最后一站將是利茲大學。那是詩人生前最后一次演講地,圖書館存有艾略特近二百封親筆信。第二任妻子是利茲人,在生命最后幾年,他常到岳母家度假。
火車又從倫敦一路向北,駛往約克郡。車窗外是英格蘭的微雨的秋野,灰云有些低,牧場上黑頭羊在埋頭吃草。隨身背著的那些艾略特的詩,因源于隱秘的個人感受而略顯晦澀的某些部分似乎變得有些明朗起來,那些修辭正從紙頁上站立起來,成為一場行動。那個偉大詩人的魂魄依然縈繞在英吉利海峽上空和奔寧山脈間,那倫敦腔的詩句仍然飄蕩著,在清晨,在黃昏。
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