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之作,交響而成 ——讀楊海蒂散文集《走在天地間》
內容提要:本文以《走在天地間》一書為基本材料,研究楊海蒂的散文。通過作品細讀和比較分析,從五個方面論述楊海蒂散文的藝術特點。其一,歷史與地理的并包,增強了作品的分量;其二,思辨與敘事的兼容,彰顯了作品的風骨;其三,抒情與天趣的相融,豐富了作品的味道;其四,詩言志與文以載道的貫綜及調和,興起了作品的張力;其五,書面語與口語的交用,賦予了作品的語言的變奏。
關鍵詞:楊海蒂 散文 《走在天地間》 藝術
楊海蒂作品含納著密集的文化信息,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或歷史之謎處處呈現(xiàn),可是它并非所謂的文化散文。這些作品多具所謂的文化散文的內容,然而它更豐富,更生動,更顯藝術之魅力。
楊海蒂的視角當然是女性的視角,她的體驗當然也是女性的體驗,但她的表達卻能逾越女性的習慣。她也能細膩,難得的是她不拘于細膩,有細膩而不失情思的廣博和壯烈。
歷史與地理的并包,增強了楊海蒂作品的分量。楊海蒂的作品多種多樣,此書僅是她散文中的一元,寫山川河流的。雖然寫山川河流是中國散文的一大傳統(tǒng),可惜由于種種原因,這類散文現(xiàn)在寫得越來越寡淡無味,輕如煙云了。楊海蒂每寫一地,往往既寫一地的景物,又寫這一地的歷史,遂使作品有了交織感和立體感。
《歷史深處的涇川》,便是一篇將歷史與地理雜糅得頗為精彩的散文。涇川就是曩昔之涇州,楊海蒂在寫這里的涇河與回山的時候,依次注入許多文化信息。這些文化信息都很珍貴,更重要的是,作品行云流水,既沖淡,又興波,并因為歷史在地理上的投射,顯得意味深長?!稉P州慢》也是這樣,揚州之美在瓊花,在園林,也在瘦西湖,寫揚州,這些都不能少,但楊海蒂的出發(fā)點和興奮點卻仍是人文。唐詩人在揚州的活動及詠嘆,如李白、杜牧、白居易、劉禹錫和張若虛,作品都恰到好處地寫到了,宋文豪歐陽修、蘇東坡和王安石在揚州的經歷當然也寫到,如此,作品便豐盈妖嬈起來了。不僅如此,隋煬帝、康熙帝和乾隆帝對揚州的癡情也不能缺。揚州的繁華與詩人有關系,更與權力有關系,作品對這種道理也有得體的表達。在楊海蒂看來,揚州不僅是一個溫柔的城市,也是一個剛烈的城市,她所寫的徐敬業(yè)討伐武則天、岳飛和韓世忠率兵抗金、李庭芝率兵抵元、史可法率兵擊清,無不表現(xiàn)了揚州的英雄氣概。揚州可愛,也可敬?!妒菫槲某伞穼懻憬某?,寫這個地方,主要是寫劉伯溫,他的故鄉(xiāng)在文成。寫歷史名人一向不易,然而楊海蒂把劉的事功、民間傳說、帝王推崇及劉的詩文熔于一爐,產生了點鐵成金之效?!侗泵嫔胶印窇撌沁@類散文甚為典型的一篇,也當是楊海蒂的代表作之一。作品寫的是陜北橫山,然而她不是粗略地交代橫山或講它的幾個故事。在楊海蒂的作品中,橫山聳立于毛烏素沙漠南緣、黃土高原之上、無定河兩岸,聳立于她踏上這片土地的那個冬日的浩瀚的寒風之中,真是意象紛呈氣概豪邁。她發(fā)利刃斷物之力,把匈奴人、黨項人、蒙古人和漢人置于塞外沙場,讓闖進歷史的人物,包括李繼遷、沈括、范仲淹、李自成在此閃爍亮相。她歷數(shù)橫山信天游、腰鼓和說書的神奇,一再喟嘆這里的廟宇,匪夷所思,超出了想象。不僅如此,她還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凡是進駐或往來于斯的非常人物,甚至康熙帝、乾隆帝,皆會拜謁賜物。淋漓發(fā)揮,有如神助,從而鼓蕩著一股凌霜跨俗之氣。我以為歷史與地理的并包,使此書增加了思想的厚度、藝術的高度。人類在某種環(huán)境的活動就是歷史,這是常識,不過唯有散文視野宏闊的人,才會發(fā)現(xiàn)景物里的歷史,并挖掘出它的意義。
思辨與敘事的兼容,彰顯了此書的風骨。雖然沒有形象就沒有詩,不過缺乏思辨、見識短淺,也難有杰出之作。楊海蒂明白這一點,她的散文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
《懷美人》以靈璧為點,寫虞姬;以洛陽為點,寫洛神;以荊州為點,寫王昭君。楊海蒂說,在中國的古代美人中,“我敬佩虞姬,因為她最有氣節(jié),多情又堅貞;我最憐惜王昭君,因為她有絕世美貌和才情,卻‘不為妃而遠嫁匈奴’,受盡顛沛流離之苦、懷鄉(xiāng)思親之痛”①。她還認為王昭君的和親之舉對結束戰(zhàn)亂起到了重要作用,這也成全了王昭君,使其青史留名。如此,便從對美人之贊,提升到了價值判斷的高度?!队^音山》當然涉及佛教,她相信佛教傳入中國對國人的倫理道德和文化藝術影響遠大,甚至世界觀、價值觀和生死觀都被潛移默化。《北面山河》中有對李自成其人的欣賞,她也傾向于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質疑。她指出:“底層的人一旦掌權,難免把握不住自己,智識的盲點、道德的弱點、文化的缺點……”使李自成及其團隊很快失敗。
抒情與天趣的相融,豐富了此書的味道。楊海蒂是善感的,當然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除張愛玲以外,誰不是善感的?不過善感未必有天趣,缺乏天趣文章當然就干枯,而楊海蒂則多有天趣。一旦天趣盎然,作品遂味道十足,讀起來也輕松且愉快。
她在《古貝州之春》里寫喝酒,“蒙古族男人酒興更豪,并且一喝酒就唱歌,一唱歌就能把女人的心融化”,關鍵是“我在烏珠穆沁大草原上領教過”。心扉一啟,心跡盡泄。寫自己喝酒后果很嚴重,可能是醉了,怎么樣呢?“小命要緊,禮數(shù)就顧不得了?!痹诘轮荩慌笥褢Z恿得不喝酒不行,怎么辦呢?“把心一橫,喝!即便一命嗚呼,也是魂歸故里,也算死得其所?!焙浪畾猓缛砍??!兜屈S山記》寫到纜車站人多擁擠,每個人被前后左右的人夾成了面餅,狀態(tài)這般,她說:“當然,這種外力促成的緊密無間,對情侶來說正中下懷。我左邊的一對年輕戀人,就很善于因勢利導,竭盡纏綿之事,讓大家沒法不‘羨慕嫉妒恨’。右邊不遠處,兩位北京侃爺談笑風生,嘴皮耍得那個溜活像在說相聲,我豎起耳朵,聽得樂不可支,再不覺得時間漫長難熬?!庇哪矔屓溯笭枺贿^幽默常常會顯出幽默的技術性,而天趣讓人喜悅則是自然性的,幽默和天趣彼此的品質頗有差別。《錫蘭過大年》,寫到她參觀加勒古城,流連于多個宗教建筑之間,終于一個耍蛇的印度人吸引了她,問題是,她也吸引了耍蛇人,而且專門向她要錢。常人的態(tài)度是想給就給不給便走,各不相欠,然而,她寫道:“耍蛇人對其他觀者視若無睹,一味糾纏著我索要錢財,最終給了他十美元才得以脫身。被訛詐的感覺使得我心情沮喪了老半天 ,哪怕西方風格、南亞風情、阿拉伯情調共同造就出的美景,也難以喚回我初來乍到時的歡欣。”雖然這也算是一種脾氣,不過它何嘗不是一種讓人忍俊不禁且可以審美的嘉趣。此書中有三處寫到前世與宿緣,聯(lián)系起來看就很有雅趣。一是《古貝州之春》,她承認自己的前世在德州。二是《在美麗的黔東南》,她寫道:“鎮(zhèn)遠。光憑這兩個字,就讓我心動。來了,看見,愛上。莫非我跟鎮(zhèn)遠有宿緣?”三是《錫蘭過大年》,表示非常喜歡斯里蘭卡,讓她留戀,接著又以前世表達自己的心情,寫道:“據(jù)說人有三生三世,相信我的一個前世就在那兒,或許是康提湖中的一朵蓮花,又或許是菩提寺中的一片落葉。”此書好讀,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些像金子一樣處處爛漫的天趣,醞釀著一種抒情之余的味道。
難能可貴,我在此書中發(fā)現(xiàn)楊海蒂的散文既有言志,也具載道,彼此并不排斥?!陡咴希┥街隆?,她寫自己對西藏的向往,當然很是激動,說:“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西藏!”接著是拉薩之游,敘述得至情至性。觸景生情,情動于衷而發(fā)之于外,屬于言志,不過作品也肯定并推崇藏族同胞對信仰的堅守。聯(lián)系到自己,她指出:“至少這一刻,心靈至誠至純?!薄拔覍W著藏族同胞,用右手順時針轉動著巨大的傳經筒,喃喃著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弊髌芬匝灾巨D入對信仰重要的一種表達,多少有了載道的意思?!逗谥駵稀穼懽匀簧剿疅o窮無盡的魅力,它的奇觀,它的神秘,它的植被,它的珍稀動物,它的霧氣,它的危險的石門關,它的天堂與地獄之聯(lián),移步換景,目光流轉,盡是驚嘆,是為言志也?!稓v史深處的涇川》當然是一篇分量甚重的散文,其能將歷史和地理并包起來,不過分量之重,恰恰表現(xiàn)在這里的敘事多很宏大,誠如作品最后一段所言:“來到涇川,喝過涇水,從民俗角度探究過涇川百姓的生活,對于中國歷史的源遠流長,對于民族文化的博大精神,對于佛道共融、萬法歸宗的民間信仰,我有了更為深切的理解?!逼溲灾镜d道濃。楊海蒂的散文顯示,她的寫作對文學理念總體上不持成見,短處則避,長處則用。她的作品往往是言情與載道的合流和融匯。如此寫作,是一種可貴的探索,并改換著散文的面目。
書面語與口語的交用,賦予了楊海蒂作品語言的變奏。漢語寫作,其最大而最基本的問題是對語言要求極嚴。語言隨便、粗糙和簡陋,甚至是算不上作家的。
楊海蒂以散文寫作為志業(yè),語言當然有自己的追求。此書在語言上的一個特點是,書面語與口語的交用,產生了變奏之效?!陡咴希┥街隆穼懳鞑兀骸澳抢镉凶罡叩膶m殿,那里有最長的史詩,那里有最清的湖泊,那里有最深的峽谷,那里有最純的笑容,那里有最美的歌舞……”這樣的語言,準確、嚴密和完整,應該屬于書面語,是以文字為基礎的。此文還多有口語穿插。她寫道:“性格直率、出語潑辣的卓瑪,大費心思為村里推銷藏銀產品。她說祖父是藏醫(yī),長桌上堆砌的銀器全都是藏藥銀,‘銀代表健康’?!彪m然這段話仍是經過了提煉,不過總是靠近口語的。書面語與口語的變化,不僅豐富了語言的形態(tài),也增強了散文的可讀性,這當然是語言的變奏所帶來的?!跺a蘭過大年》寫道:“斯里蘭卡的形狀,恰似一枚寶石吊墜,也像一顆情人的眼淚,被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贊譽為‘世界上最美的島嶼’?!边@是書面語,然而又有“往日心儀而不可得的異域風情衣裙和首飾,終于能有機會一親芳澤了,太開心了。狂購”。此為口語。楊海蒂的每一篇散文都是書面語與口語的穿梭,它也構成了此書的一種語言現(xiàn)象。書面語平添一種典雅,不可失之;口語總是帶來生氣,得體而用,不亦快哉!書面語如何雜以口語,口語如何升華為書面語,從而出類拔萃,尤其是在一篇作品中,書面語與口語的比率到底怎樣為美,其學問大矣!
楊海蒂晨星閃爍似的引詩和引言,不僅增加了作品的知識性,也增加了作品的神采和風韻。尤其是她認為游走自然之間,可以抗衡紅塵、寧靜心靈、得到生命快樂,這就剖白了自己游走的目的,且如此想法,會使作品在境界上騰凌拔俗。
注釋:
①楊海蒂:《走在天地間》,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版。本文所有對原文的引用均出自該版本,下文不再一一注釋。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