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生活的生活——“窗外燈”的一些隨記
有一天,我中午上班去早了,同事們出去午飯還沒回來,我又從不帶鑰匙,等得無聊,和一樓的保安攀談起來。在這里,我要說明一下,單位搬進這座新樓已經(jīng)一年了,平時匆匆進出,最多和他點個頭,笑一笑,問聲,吃過了嗎?之前從來沒有說過話。也就是說,這是我第一次和他正式聊天。
隨便扯了幾句,他竟然和我父親同一個廠出來的,我報出父親的名字,他更為得意,他們曾經(jīng)在一個車間工段工作過,平整車間的打包間。問題來了,整個平整車間不過七八個工人,而我整個小學中高年級階段,幾乎放了學就去那里做作業(yè),然后和父親一起回家,他完全有理由記不起我,畢竟當時我還沒發(fā)育,我怎么會完全想不起來面前這個人。我竟有些惶恐,不過我沒表現(xiàn)出來,我們接著聊關(guān)于那家廠的事情。比如我一直牽掛的,廠破產(chǎn)后,圖書館的書后來去哪了?我上小學五年級時,國慶節(jié)廠里搞聯(lián)歡,那個唱歌的廠花的名字?
沒想到這些我父親已經(jīng)忘掉的事,他一一記得,我趕緊問及車間里最年輕的一個陳姓小伙——他的事我父親講過一些。他給我慢慢道來,小家伙剛進廠是跟他的學徒工,怎么不學好,又怎么犯事,搶的多少財物,如何法網(wǎng)恢恢,判決時父母如何痛苦。然后他就提及了窗外燈里的故事雛形,被執(zhí)行兩個月后,有一個武警拎著水果上門了,后來這個武警退伍留在無錫,還和小陳的父母偶有走動。他又談及了廠里其它一些逸聞。
他下崗二十五年了,我父親也是。他們談及自己時,往往會很籠統(tǒng)地說,回城幾年了,下崗幾年了,當保安幾年或者退休幾年了,人生被極其簡單的分割,一目了然,一眼到頭。當然,大多數(shù)的人生都可以進行這種簡單的分割,幾個關(guān)鍵詞而已,可是有些人的關(guān)鍵詞下,是有細節(jié)來填充的,而另一些人,如我父親的關(guān)鍵詞下,空空如也,他的生活消失在一種命名之中,他從來就不在意這一點,因為生老病死之迫,他無暇深慮。
所以,有那么一種生活,它既沒有任何讓人心羨之處,也遠遠沒有達到底層可書之慘,甚至因沒有獨特性,而不具備記憶的價值,它仿佛是復制一樣的生活,如晨起街景,夕降天空,單調(diào)統(tǒng)一,那是一種做為背景的生活,讓人忘記了這是平庸的平庸,且有別于青春期帶著苦悶的平庸,它幾乎沒什么情緒,因為最終連苦悶也在這樣的生活里迷路了。
我把它稱之為沒有生活的生活。
文學意識、技術(shù)進入到現(xiàn)實有多種方式,但就其本質(zhì)而言,套用克羅齊的一句話,所有的寫作,都是現(xiàn)實主義寫作。在“算法”時代,一個寫作者面對和可供使用的信息已近無限,也許因為經(jīng)驗、材料、處理方式相近,引起寫作者本身的困惑,一種語言埋沒到相同的語言之中,一種敘事掙扎在相近的敘事之徑,那么對于我這樣的寫作者而言,不免氣餒,自拷個人寫作的意義幾乎可以等同于“沒有生活的生活”,這中間最關(guān)鍵的一點,還是在于個人,以文學切入現(xiàn)實的入口選擇。形式、語言、結(jié)構(gòu)流派,題材(故事),類型可以讓寫作者各擅其長,而當這一切嘗試無法讓一個寫作者抵達“刺點” 的時候,那么情感,仍然是重要的源動力。
重新審視沒有生活的生活,或許我們都在其中,文學以情感考古的方式,挖掘出其切片的時候。沒有希望的希望,如窗外之燈,隱約發(fā)光,它無法照亮這種生活所在之處,卻可讓生活看到一種超脫于社會評價判定,甚至超越生命經(jīng)歷的暖意,若即若離,因漠然而持久,因持久而接近于終極。
當我寫下沒有生活的生活之時,我在嘗試復原這種生活應該“有”的樣子;正如,當我說出自己之時,也正在努力說出人群的十四億分之一。
父親工作的無錫市第四棉織廠圖書室之所以讓我難忘,就是因為它書架上的整整一排《十月》,里面有“黑駿馬”,也有“晚霞消失的時候”。感謝《十月》,讓《窗外燈》,亮在我的寫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