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1年第2期|張二棍:沉默的煙火人間
編者按:本期《黃河》“對話”,對話者為著名詩人張二棍。近幾年,得天時地利人和,張二棍茁壯成長,“蔚然成林”,花香鳥語,氣象萬千。今天,我們走近張二棍,聽聽他是如何成“林”的?
張二棍,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縣,現(xiàn)就職于山西省地勘局。著有詩集《曠野》《入林記》,曾獲多種文學獎項。
王芳(《黃河》編輯):二棍好,你早已成名,我這才有機會來與你做一個關于詩的對話,雖然我們離得很近,卻覺得又很遠。N次擦肩而過,卻一直沒有想到從哪里開始??匆娔惬@得“第12屆聞一多詩歌獎”的消息,一是祝賀你,二是忽然發(fā)覺自己找到一個走向你的路徑,那就從這里開始吧。頒獎辭說:他的悲憫是有我的悲憫,他從來沒有置身事外,時常反轉向自己。那么,我想問,你的悲憫的原點來自于哪里?或者說,怎么體會到這個悲憫然后安置于詩歌中?
張二棍:謝謝《黃河》,也謝謝王芳老師,給我這樣一次與您筆下談心、紙上交流的機會。您說我成名已久,讓我誠惶誠恐。在這樣一個純文學,或者說詩歌被泛文化、俗文化步步緊逼的時代,我們這點薄名的價值與意義已經(jīng)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所謂的“名”,不過是鏡花水月海市云煙,一笑置之就好了。更何況,詩歌的本意就是催促著一個寫作者杜絕喧囂,回歸澄明,成為想要抵達的那個理想中的自己。
當“悲憫”這樣的詞,變成一個寫作者的標簽,其實并非一件值得炫耀和自以為是的事。也許,頒獎辭只是給一個詩人的鼓勵和鞭撻。我愿意把“悲憫”置換成更有廣度和深度的“愛”。我愿意自己寫出一些有大愛而無小我的東西。我想讓大家知道,我的內(nèi)心盛放和珍藏著無數(shù)飽含愛意的事、物、人。這一樁樁事,一件件物,一個個人,并非冷冰冰的他者和它物,而是與我們一起依偎在這世上,患難與共的同類?!叭祟惷\共同體”并非一句多么遙不可及的話,而是切切實實存在著。一個物種的消亡,一次遠方的災難,甚至一顆彗星的流逝,其實也意味著我們所寄身的世界又殘缺和磨滅了一部分。我甚至癡人般,希望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個圓滿的、完美的、秩序井然、人人自得其樂的環(huán)境中??蛇@樣的理想太艱難了,太幼稚了,也許它永遠只存在于我們無邊無際的幻想里……
那么多喜劇如同天使,那么多悲劇宛如惡魔,這些形形色色、光怪陸離、千差萬別的人、物、事,一直在我腦海里糾纏著縈繞著,而我像一座巨大的舞臺般,獨自表演獨自欣賞,獨自喝彩又獨自黯然離場。我越來越害怕這繁復的冷清,這喧囂的孤獨。我希望,有人能夠和我分擔這腦海里的一切。于是,我在適當?shù)臅r候,逐一把那些我無法承受的,不敢獨享的,用詩歌的方式講出來。也許,很多時候,我的詩歌是一場更糟糕的表演,一次更違心的撒謊,一把更血腥的匕首,一條更荊棘叢生的野徑。可我還是想用心,再用心一點,把自己的詩歌締造成一杯更醇厚的甜酒,一只更婉轉的云雀,一把更稱手的拐杖,一座更芬芳的花園。我想用自己詩歌之中所謂的愛與悲憫,來化解人間的戾氣、憤怒、怨懟、仇恨……
作為一個詩歌寫作者,我所有的努力就是把這人間的種種“愛”當成因,也當成果,是起點也是終點。也許,“悲憫”只是愛所包涵的一部分內(nèi)容。愛,是需要詩人用心血來供養(yǎng)的,悲憫也是。
張二棍詩集《入林記》
王芳:你談到的是一個宇宙,上下四方曰宇,往來古今曰宙,你談的是大的宇宙,也包含你自己和你的詩歌宇宙。在這樣的上下往來中,你用詩歌指向宇宙的終極,那個盡頭,是很美的,所有生物都可以相遇為安。而這個終極追問,在你看來,是要用心血和悲憫去抵達,甚至可能獻上生命。而這樣的詩歌追問,讓我更好奇你的人生經(jīng)歷,是什么樣的經(jīng)歷催生如此的詩歌和詩歌走向?那就談談你的人生經(jīng)歷吧。而一個人的第一步,一般開始于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對于你來說,是什么樣的存在?故鄉(xiāng)賦予你詩歌什么?
張二棍:慚愧至極。每次有人問起我的人生經(jīng)歷,我都像一個突然失憶或者窒息的人,會愣那么一會兒。我經(jīng)歷過的似乎別人也曾經(jīng)歷過,我目睹和耳聞的,似乎別人也曾知曉。我們活在一個透明的世俗社會,我的擔憂、我的喜悅、我的期待,其實也可能是大多數(shù)人的。像大家一樣,我也是一邊柴米油鹽,一邊寫下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更荒誕的是,我好像忘了自己曾經(jīng)有過什么經(jīng)歷,我也無法像很多記憶力超群的人一樣,把自己荒度過的那一個個年月日娓娓道來。我們個人隱秘內(nèi)心的世界,是永遠迥異與他人的。我們從小到大,所經(jīng)受的一切,所幻想的一切,所堅信和懷疑的一切,所實現(xiàn)和擯棄的一切,促使我們成為今天這個獨一無二的自己,乃至未來那個仍遙不可知的自己。
恰如您說的一樣,所有的經(jīng)歷,所有經(jīng)歷中微妙的差別,正在修改著我們的一生,也修正著我們一生的寫作。我的文字,注定有一天會遭遇別人的遺忘甚至唾棄。寫作,也許從來就是一件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的事??扇绻也蝗ピ囍鴵踯?,不去試著撼樹,我的消逝將是一件更加微不足道的事。我不想讓自己活得那么漫不經(jīng)心,那么恍若虛無,我不想讓自己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被自己日復一日的庸常慢慢抹殺。我借用詩歌,來述說自己經(jīng)歷過和目睹過的眾生世相,我借用詩歌,把自己固定成白紙黑字,來抵御這日漸逼近的衰老。文學本身就是羸弱的,何況它的關懷。文學遠遠沒有一個新聞,一筆善款,能提供給人們現(xiàn)實的幫助更多。但我們的書寫為什么還在前赴后繼?我想,文學的功用,從來不是當下、今天,甚至我們不會知道某時某刻,幫助到某人。文學,更多的時候,是解決自己的疑惑,解放自己的天性,解構自己的命運,解釋自己的靈魂。那么,當我們用文字讓自己干凈、透明、徹底了,就相當于給讀者提供了一面鏡子,一個法器,一張明信片。他讀到我們的文字,就會知道,也曾有人有一些情緒,有一些想法,和他如此貼近……甚至,那就是另一個他出現(xiàn)在另一個時空里,用著另一個人的身體,過著另一種生活,但卻擁有一樣的悲歡離合。我們的文字,乃至藝術,能夠做到這樣,也就足夠。
至于故鄉(xiāng),我也說不清對我意味著什么。但故鄉(xiāng)確實塑造了我對世界的認知,我心底的山川、河流、鄉(xiāng)村、百姓、田野等等一切,幾乎都是以故鄉(xiāng)為藍本。我肯定是個鼠目寸光的人,也是個冥頑不化的人,我總覺得別處的山水風物與我格格不入。而故鄉(xiāng)的種種,才是我魂牽夢縈的。僅僅是因為那里有著我的親人,是埋葬我先人的地方,就已足夠。我就是生活在我們之間,我目睹了我們的現(xiàn)在,如此而已。有人這樣生活,就應該有人這樣描述。有人這樣存在,就不應該被漠視、被遮蔽、被篡改。像現(xiàn)在轟轟烈烈的扶貧一樣,我們的土地上,確實還有很多無法優(yōu)雅和體面地生活的人。他們活著的初衷,就是我寫作的初衷,我希望自己的寫作是幸福的、快樂的,而不是疼痛的、卑微的、血淋淋的。我知道他們被理想支撐著又被欲望吞噬著,我知道他們對城市的向往與恐懼,我知道他們汗珠滴落下來的重和從腳手架上飛下來的輕,我知道他們的惡習與美德。他們也有割袍斷義,也有千里走單騎,也有他們的長恨歌、出塞曲……我們,不也是這樣的境況和際遇,不也一樣過著這樣的每一天么。所以,我不得不去寫這一切,這就是我們每個人真實存在的現(xiàn)世,也是我寫作的源泉。所以,我愿意用一首首詩歌,去復述和呈現(xiàn)我的故鄉(xiāng)。在我的詩歌里,故鄉(xiāng)也不盡完美,甚至我也寫下它許多讓人痛惡和值得反思的地方。是的,故鄉(xiāng)遠非天堂,而世界猶存險惡,我們能做的,就是如何用自己的文字,去偽存真,讓每一粒文字都攜帶著我們的體溫與心跳,給我們的讀者,一點溫暖、一點告慰、一點勸誡……
王芳:你說的經(jīng)歷,讓我驚訝,你與我對話過的所有作家都不同,你不說具象的經(jīng)歷,而是把它提純,而這樣純凈透明的人生感悟,才是注定你詩歌理想的入口,我懂了。既如此,又何須事無巨細地談每一年每一日。時間如箭,留下那些詩句,證明自己如眾生一樣經(jīng)歷過。確實已經(jīng)很好。每個人都有故鄉(xiāng),甚至不會只有一個故鄉(xiāng),你的故鄉(xiāng),是別人的他鄉(xiāng),在我的記憶里,你的故鄉(xiāng)有雁門關,有邊靖樓,有阿育王塔,有牧馬飲冰,有楊家征戰(zhàn)的聲音,也有高亢的梆子聲。而你更愿意用故鄉(xiāng)的這些帶有獨特符號的事物養(yǎng)育你的詩,而你本人用這些詩,關照你的山川河流以及普羅大眾。是啊,還有什么比詩句更能證明故鄉(xiāng)的存在呢?就如眼前的《入林記》?!度肓钟洝分允恰度肓钟洝?,是因為你曾經(jīng)有過一段地質生活,詳談一下你的地質世界吧。
張二棍:寫詩,是我作為一個寫作者的本分,地質隊員是我作為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的本分,僅此而已。如果要是聯(lián)系起來,那就是我的工作,讓我看到了更多比我們想象還要不幸或者微渺的生命,他們生活在我們不曾關注不曾抵達的地方,過著我們不曾經(jīng)歷的生活。他們的一生,是與你我天壤之別的一生。我想記錄一下他們,讓他們那一個個不為人知的一生,稍微顯得不那么單調和乏味。我怕他們在我們的同時代,轉眼就不見了,許許多多其它的藝術,比如電影比如繪畫比如音樂,也在做著這樣的事吧。在山野中待久了,就免不了成為大自然的粉絲,悠悠白云颯颯秋葉,皆賞心悅目,不絕的鳥鳴亙古的大霧,都值得留戀。在地質隊從事了那么多年的野外工作,必然會潛移默化地改變一個人的生命體驗,甚至會改變一個人對待自己、對待親人,對待山川樹木的態(tài)度。很多時候,我們住在山腳下、溪水邊、荒野中的帳篷里,很多時候沒有電視沒有手機信號沒有車馬喧囂。每天在云起云落風雨雪霜里,埋頭干活,儼然一個個蠻族,一個個被流放被發(fā)配在山林荒野中的人。而閑暇的時候,我會去山林里走一走,會從一座山谷翻越到另一座山谷,會在山泉旁假寐片刻,會采回一筐蘑菇……這時候,我是開心的。這樣的開心,仿佛整個世界攜帶著它美好的全部,蜂擁而至,饋贈于我。這也是我在詩集《曠野》《入林記》中想要實現(xiàn)的文本理想——向天地間有生命、沒生命的萬物,學習它們的神性與人性。
王芳:聽你說到這里,我忽然有點心酸,是悲憫帶來的心酸和傷痛,我們這些與文字為伍的人,總是在滿目琳瑯的世間,象古詩十九首寫到的一樣,“忽如遠行客”,有那么點格格不入。我們與自然世界為伴的時候,卻總是能獲得靈魂的舒展。蘇東坡黃州惠州儋州,寫下許多名篇,可能需要身體的流放,才能更深地體會到萬物的神性與人性,才能促成靈魂和詩情的飛揚,在這個意義上講,慶幸你在青年時候,上蒼便給你一個地質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你說“因為蒼天在上,我愿埋首人間”,你總是把自己放那么低,低到塵埃里,為什么呢?
張二棍:亙古無垠的蒼穹之下,萬物皆為塵埃蟻螻,皆為朝生暮死的囚徒。我絕不是個有神論者,但我仍舊會一遍遍幻想,假如在蔚藍的天空深處,有一雙無比深邃、無比冷靜的眼睛,默默注視著我們這顆星球,像注視著一粒泥丸。祂輕輕嘆一口氣,就是臺風,祂微微動一下身,就是地動山搖,就是滄海桑田。自然的浩大、神秘、不可逆轉、不可更改,遲早會叫我們忘卻人類中心主義,遲早會讓我們低下這跋扈的頭顱?!耙驗樯n天在上,我愿埋首人間”,是我的心里話,可以算作我一次次目睹了大海的遼闊、落日的輝煌、洪水的暴烈之后,對自己的一點認知。這認知里,沒有示弱也沒有幻滅,更多的是對自己的重新審視與站位。
張二棍詩集《曠野》
王芳:是的,浩大的世界里,我們甚至連塵埃都不是。今年《國家寶藏》節(jié)目里,故宮推薦一件藏品,“金嵌珍珠天球儀”,給我們一個上帝的視角,從距離地球64億公里之外拍攝,地球只不過是一個暗淡藍點,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我們所愛的人,都在地球上,都如暗淡藍點一樣,只不過如塵埃,在這樣的視角下,人類就像你剛才說的,是命運共同體。但愿你的詩歌讓人們警醒。而如你這樣的詩人,其實生來帶有上帝之心,上帝不會死。在閱讀你的讀者那里,大家都認為你善于觀察生活,詳細談談你觀察生活的方式或細節(jié),也許對于青年詩人來說,有可借鑒之處。
張二棍:我們每一個寫作者,也許終生都在解決從觀察到洞察的問題,也就是從表象到本質的問題。
我們想要拂塵去蔽、撥云見日的能力,我們想要微言大義,一語中的??晌覠o法擺脫自己的慣常思維,更無法破解那些陳舊知識、庸俗經(jīng)驗對我們的圍剿與搜捕。我們需要從眾多寫作者中突圍出來,我們需要從自己的無數(shù)小我中割裂出一個得見光明的大我。一個詩人或者一個作家終其一生,都應該是一個誠懇的檢討者,一個虔誠的禱告者,一個愿意與讀者患難與共的兄弟,一個懷璧的罪人。
我固執(zhí)地以為,當我們愿意在一個個作品中,一次次推翻自己的現(xiàn)狀,把自己的寫作當成一條狹路,一次冒險,一場搏斗。那么,我們的視角就自然而然會與眾不同,我們的寫作也自然而然是與別人迥異的。這不只是關涉到取材、技巧、手法,我覺得更是賦予每一個作品以元氣滿滿的新生。
所以,我們的觀察,不應該是一抹浮光掠影的鏡頭,也不應該是一頁淺嘗輒止的素描,更不應該是一次隔岸觀火的遠眺。我們寫作,要深入,要融入,要和自己的寫作對象滴血認親,成為莫逆。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在寫作時,必然如此。我也會努力!
王芳:存有與讀者患難與共、成為莫逆的心,是通向觀察到洞察的一條路徑,這一點很重要,而不重復自己,讓作品一次次新生,應該是作家詩人都要引起重視的問題。2018年,由魯迅文學院和山西省作協(xié)一起為你召開的詩歌研討會上,我看到專家說到你的詩的特質,這一點讓我玩味許久,由此誕生兩個問題,那就是,怎么解決抒情與敘事的關系?如何理解詩歌的技術與溫度?
張二棍:謝謝您的思考,其實別人的評價對我個人而言,只是“他言”,而我需要“自證”。我?guī)缀鹾V定地認為,所有的敘事是為了抒情服務的。甚至所有的藝術,其實都是以抒情為目的,包括音樂、繪畫、書法……這也就是說,許多時候,當直接、直白的抒情解決不了問題的時候,我們需要一些曲徑通幽的辦法,讓自己的作品更加立體,更加飽滿,更有感染力。
有時候,一味地自我抒情,會讓讀者逆反與膩煩。我們就必須動用一些敘述的手段,也就是一些活靈活現(xiàn)的細節(jié),可感可知的畫面,有情有義的故事,把讀者從我們的對面,一聲聲呼喚過來,讓讀者和我們并肩而立,一起完成一個作品最隱秘、最幽深、最動情的部分。我的寫作常常是灰心的、不安的、乃至狼狽的。我希望詩歌像一枚扔出去的石子一樣,能夠讓一些讀到它們的人,在心中蕩起一點點漣漪。我甚至希望詩歌是獠牙,是毒刺,是殺無赦。當然,我更愿意,詩歌是繃帶,是最后一根稻草,是抬高一寸的槍口,是大赦天下的仁君。所以,詩歌是最需要偏執(zhí)和異數(shù)的文體。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的“抒情”的困境,我只能努力用“敘事”來彌補自己的弱點。更多的時候,我就這樣心存僥幸地寫著,含辛茹苦地寫著。我希望我無論寫兒女情還是風云氣,都能夠充分調動自己的感官與意識,把這個我看慣了的聽膩了的世界,重新認識一遍,讓它鮮活、生動、誘人。您提到的技術與溫度,其實所有的技術都是為了讓作品更加火熱。技術,應當給溫度負責,為溫度加冕。
王芳:我認為抒情也不是目的,而是路徑,而文學藝術,應該有幾個層次,一是娛樂,二是愉悅,三是有效。可能,抒情、敘事、技術、溫度都是為那個結果服務的,不知你認同否。還有人說你的詩質是“溫柔的反諷”,是不是反諷是技術,溫柔是溫度,也或者反諷是敘事,溫柔是抒情?你如何理解并闡釋?
張二棍:我的有生之年與血肉之軀,我的軟弱與短視,我的茫然和草率,我的笨拙和狡猾,都在我的語言中阻擋著我,我注定在這一重重阻擋下,成不了通透堅硬的鉆石,成不了熠熠生輝的黃金,成不了百折不撓的鋼鐵……也許,我只是一捧散沙而已,我只好認命。我也愿意守護著這一捧散沙的自己,慢慢挑揀出那些自以為有用的部分,我把這有用的部分珍藏起來,在揮發(fā)出來,成為那些詩歌。我孕育這些詩句的過程,是快樂的,就足夠。我從來不是個白云悠悠的寫作者,也成不了一個心如止水的詩人。我知道,正是我的局限與狹隘,我的顧慮和膽怯,催促著我去寫下這些自我的反思與掙扎,愛與悔意。我希望我說出的這些情緒和心境,能夠抵達某些讀到它們的人。我希望,我們能夠在一首詩歌里,尋找、分享到彼此共有的那部分生而為人的歡喜與憂患。所以,我在自己寫東西的時候,就是用一種接近匍匐的方式,靠近著……
溫柔,反諷,當這兩枚貌似毫無關系的詞匯牢牢綁定在一起,彼此制約又相互成全著。也許,他們眼里的我,溫柔是一種姿態(tài),而反諷是一種態(tài)度。也許,我既不溫柔,也沒反諷……誰知道呢,誰有能管得了別人怎么評價呢。所有的定義,褒的貶的,都留給讀者吧。
王芳:是的,足夠,盡管擁有上帝的視角,咱也不是上帝,不承擔重大使命,簡潔是智慧的靈魂,簡潔到目睹詩句出生并成長就足夠了。文字完成便交給別人,它幾乎不再是自己的了。在這一點上,握手。而我是通過這樣的對話,觸摸到一個與庸常生活中不同的張二棍,他也有沖冠怒,也有溫柔笑,也有醉里看劍,也有小悲歡。也許以后看你的詩會有更多體味。我曾問過,二棍的詩為什么大受歡迎,許多人的回答指向一個方向,就是雅俗共賞,這是大家對你的詩的總體性認可,你認為這個詞對于你來說有什么意義?肯定或者否定一點什么?你又是如何認為這個詞的?怎么做到的?
張二棍:這是大家對我的抬舉。但自己的斤兩自己知道。歸類,大概是別人的事。許多時候,我自己無力審視自己,也不敢對自己進行剖析和辨認。我知道,如果我說出自己是什么什么詩人,可能是一件南轅北轍,貽笑大方的事。雅俗共賞是我的追求,但尚未實現(xiàn)。雅與俗,洋與土,事實上從來沒有定論和界限。我們早已習慣了置身在自己的語境里,沉溺在個人的認知里,像一個手持電喇叭的導游。殊不知,讀者并非一群上車睡覺下車拍照的觀光者。每一個讀者都是一個主動而且挑剔的尋釁者,他們不會甘心接受寫作者的教化,也不樂于沉溺在寫作者營造的狹窄空間里,更拒絕著一個作品對他們形成的桎梏。
所以,一首經(jīng)典的作品,必然是給讀者足夠多的想象空間,必然是一次次為讀者開門破壁的。數(shù)不勝數(shù)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成熟的詩人,一定要懂得按捺著心中表達的欲望,而是去傾聽讀者回音的人。詩人,不是哲學家也不是思想家,而是一個練習讀心術的人,一個格物的人,一個創(chuàng)世的人,一個與無盡時空中的讀者談心的人。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返鄉(xiāng)。當我們思考這句格言,會明白鄉(xiāng)關何處。鄉(xiāng),應該是非雅非俗,亦雅亦俗的。它指涉的,是心,是心中無限遼遠和深邃的一個個地址,那里居住著一個個古往今來的人,他們有人打鐵,有人當壚,有人臉上涂抹著油彩,有人腳下踐踏著白骨……無論如何,我們用筆墨讓他們在詩句里復活過來,雅俗何妨。
王芳:我明白了,其實你本心中是沒有雅與俗的概念的,雅或者俗,是眾人賦予你的,而不是你自己的本真。就像曹操,他在《觀滄?!窌r不會想雅俗的問題,就像李白,他在《將進酒》的時候,也不會想雅俗。二棍你知道嗎?與你談話,談著談著,你就消失了,我身邊會出現(xiàn)一株老松,仿佛已經(jīng)看透世相,明白宇宙運行的規(guī)律,只要安坐聽風聽雨就是。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意象呢?你這么年輕,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哲思?來源于你的閱讀嗎?你平時所讀之書有哪些?若讓你推薦,你會給青年詩人推薦什么樣的讀物?
張二棍:說不清來源于什么。我的閱讀談不上多么系統(tǒng),就是一些雜亂無章的碎片式閱讀。太多的人給我們推薦過太多的書本了,這個活兒我就不做了。我有時候反而想勸勸自己,放下手中的書本,去聽聽鳥鳴,去看看日落,去黃昏的街頭站一會兒,去拜訪一個老友,去追隨一只流浪狗奔跑過一條街道,去求簽算命……當我們真的深入這火熱的生活現(xiàn)場,去領受一次次蔑視,去感悟一場場洗禮。一旦讓自己一邊活著,一邊思考,一邊寫作,這幾乎就可以身心合一,也必將寫出忠誠、可靠的作品。
至于閱讀,應該是為我們服務,讓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增加一些路徑,掃清一些障礙。所以,我對自己的閱讀要求是,盡量細讀精讀,不僅要讀出一些書的好,也要讀出看法和質疑。我想,不能讓我們讀過的書,左右和操縱我們,而是讓那些書真正成為行軍糧、信號燈、良藥。所以,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去甄別選擇地閱讀,是一件美妙的事。在具體的閱讀上,我是個雜蕪的人。我自己喜歡讀的書,也是三教九流,從地方志到古蘭經(jīng),從《瓦爾登湖》到《本草綱目》,幾乎都會看一看。
王芳:極好,關于天人合一,極好,關于質疑,關于良藥,都極好。沒有質疑,你便成為別人,不是良藥,自己便病了。我想,不閱讀肯定是不行的。如果哪個作家,不閱讀也能成為一流作家,我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我們一樣,現(xiàn)在都做編輯工作,我想問,寫詩歌與編詩歌的界限、區(qū)別、分野或者受益處是什么?
張二棍:寫作,需要保持獨立,需要不斷強化個人的風格,需要讓自己迥異他人,做個一意孤行的人。所以,如果單純的寫作,我就會變得自私、刁鉆,甚至刻薄。我不希望寫出和別人千篇一律的東西,更反感自己成為一個人云亦云、亦步亦趨的跟隨者,一個蹩腳的模仿者。但當我同時從事文學編輯,我就不得不反思一些自己的審美缺陷,還得努力擯棄個人喜好,做到兼容并蓄。事實上,寫作或者編輯,就像兩只腳走路,只會讓我們更快更穩(wěn)地走向更遠。
王芳:寫作與編輯真是兩條路。確實,編輯工作會讓自己發(fā)現(xiàn)缺陷?;蛟S,拾遺補闕是治學的態(tài)度,也應該成為寫作的途徑。你在《黃河》所發(fā)散文《他山》(點擊可閱讀:他山)讓人驚艷,這是《入林記》的延伸還是改弦更張?抑或是其他?
張二棍:有點慚愧,也謝謝您對《他山》的贊譽。我把自己所有的文字,都看作是一次對自我的探險與嘗試。無論分行與不分行,都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詩意。詩意這兩個字,其實是所有文學甚至藝術甚至生命的核心。詩意,意味著空間,意味著神秘,意味著無形而有質。我渴望自己的所有文字,都可以無愧于詩意這兩個字??赡芪腋F盡一生,也不過如若一個擎燭晝行的盲者,沒有方向感,沒有目的地,沒有同行者,更沒有贊美與喝彩。我們所有作家或詩人,其實都在做著這樣無謂的行動,可有什么關系呢。只要抱有內(nèi)心的大光明與通天道,此身足可寄!
《他山》這樣的散文,我在寫作中,動用想象大于描摹現(xiàn)實,通往內(nèi)心大于走向人群。也許,就像您說的,它可能真的就是我詩歌寫作的延伸或舒展吧。無論怎樣,我都試圖讓自己的文章或者詩歌,攜帶著自己的基因、呼吸、心跳、體溫,我想讓更多的閱讀者理解我在思索什么,我有什么愛憎,我的悲傷何來,我的歡喜何往……
王芳:有思想的人都是獨行者,那有什么關系呢?也許今后大家對你散文的期待會大于詩歌,不過,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文體只是工具,那個精神世界里的“我”才是重點。還有,我并不同意底層寫作這個說法,文字沒有底層和高層之說,只是寫得好壞,是否有精神物質,你認為呢?
張二棍:完全同意您說的。
王芳:哈哈,大道至簡,只剩下一句話的回答。仿若關于你個人的訪談,差不多了,再來替眾多奔跑中的作家詩人問幾個問題。現(xiàn)在有兩種觀點,一是認為要全面學習西方文學,包括詩歌;一是認為應該從中國傳統(tǒng)中汲取營養(yǎng),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張二棍:不偏不倚最好。無論古今中外,都有浩如煙海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每一個漢語寫作者,都有使命去拓展語言的邊疆與深度,讓古老的漢語在我們的一次次書寫中,抽生新芽,綻放新蕊??烧f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是困難重重。傳承也好,汲取也罷,我們最終的目標,仍然是寫出一些新鮮的、異質的,有重量的文字?!对娊?jīng)》或《荷馬史詩》,《富春山居圖》或《吶喊》,《高山流水》或《命運交響曲》,都有值得我們沉湎其中的理由。
王芳:對,異質的,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觀點。今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沒有規(guī)劃或者新的方向?
張二棍:慢慢寫,寫著看。我從來不是一個有毅力,有想法的人。在寫作上,我從未勤奮過。有時候 ,我也會厭惡自己的懶惰與懈怠,但真的拿自己毫無辦法。只能為自己祈禱,但愿有一天會勤奮起來吧。可誰知道呢。
王芳:這是一個用我自己的知識驗證二棍詩歌的過程。二棍精神世界的堅硬,用溫軟的語言表達出來,對于我卻是一個征服的過程。就此把這樣的對話交給你們,見仁見智吧,那就不是我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