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向中國科幻研究新時代 ——科幻研究青年學者論壇述評
2020年10月17日,以“中國科幻研究新時代”為主題的科幻研究青年學者論壇在重慶拉開帷幕。本次論壇為期兩天,由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主辦,清華大學中文系、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協(xié)辦,來自國內外的30多位學者參加了論壇研討。重慶大學李廣益在開幕辭中簡要總結了中國科幻10年來取得的豐碩成果和長足進步,并表達了對中國科幻未來發(fā)展的熱切期待與對參會來賓的誠摯歡迎。
面向未來的中國科幻
什么是“科幻”,“科幻”是否存在邊界,一直以來都是科幻學界的一個重要話題。在以“穿越科幻的邊界”為主題的首場研討中,西安交通大學王瑤對1970年代以來關于“何謂科幻”的一系列重要討論進行梳理,認為我們應從中國自身歷史經(jīng)驗出發(fā),嘗試建構一種新的科幻批判理論。中國人民大學楊慶祥在評議中指出,王瑤敏銳地意識到了1970年代西方左翼理論的局限性,我們應當以此為出發(fā)點建構能與當代中國乃至全球歷史語境相契合的理論框架。重慶釣魚城科幻中心張凡對“未來小說”的源流進行了梳理,并討論了“未來小說”與“科幻小說”之間的關系。張凡認為,當代“未來小說”應當具有面向未來的先鋒性、擴展性,并作為一種“反對話語”體現(xiàn)“現(xiàn)代人”對未來的強烈沖動,描繪世界的多重可能性。對“未來小說”這一概念的梳理與辨析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科幻小說的特征與潛力,突破現(xiàn)有科幻寫作的陳規(guī),不斷探索新的敘事方法和審美形態(tài),激活科幻小說乃至小說整體的未來視野。
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許多科幻作品往往會與其他文學類型碰撞出奇異的火花。在“科幻創(chuàng)作的多元路徑”研討中,學者們便將目光投向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實踐。四川大學姜振宇以“工業(yè)種田”和“科學修仙”這兩種特殊類型的中國科幻網(wǎng)文為研究對象,重點分析了其審美與敘事邏輯。姜振宇認為,“工業(yè)種田”在對現(xiàn)實歷史中的現(xiàn)代化進程進行復現(xiàn)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批判意識;“科學修仙”則以現(xiàn)代科學知識為基礎,為我們提供了關于“另一種現(xiàn)代性”的想象。科幻作為一種文學、文化傳統(tǒng),已對網(wǎng)絡文學的敘事與審美產(chǎn)生了影響,而網(wǎng)絡文學又反過來為中國科幻提供了新的話語資源與創(chuàng)作題材,將二者相結合進行研究,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這個“未來已經(jīng)到來的時代”。澳門城市大學孫夢天對比分析夏笳的《百鬼夜行街》與《聊齋志異》中的《聶小倩》,認為《百鬼夜行街》通過對《聶小倩》這一鬼故事的科幻改編,揭示了現(xiàn)代城市發(fā)展過程中階級分化的加劇。
人工智能與未來人文
從1818年的《弗蘭肯斯坦》開始,“人造人”的形象便在科幻小說中經(jīng)久不衰,而隨著計算機、網(wǎng)絡技術的發(fā)展,“人工智能”(AI)也逐漸在科幻小說中占據(jù)重要位置。在“人造人的詩學”和“人工智能與未來人文”這兩場研討中,學者們圍繞科幻文學中關于這兩種形象的想象及其社會文化意涵展開討論。中國人民大學馮慶從感性學和政治哲學的角度剖析人們對于人工智能的恐懼感,認為人們之所以會對科幻想象中的“強人工智能”感到恐懼,主要是因為它具有一向為人類特有的不穩(wěn)定情感。這種情感,實際上是有限生存中的人類被文明理性壓抑的對神秘他者的直觀體驗。將這種情感暴露,并再度用理性將其化解,一定程度上反過來加固了人們對現(xiàn)有文明秩序的認同。
華東師范大學黃平從對“微軟小冰”詩歌創(chuàng)作的觀察與分析入手,對德國浪漫派的“個人”,馬克思機器論的“階級”,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的“民族”三個基本要素在新技術條件下可能呈現(xiàn)出的形態(tài),以及如何將其整合并完成對于“機器”系統(tǒng)的支配這一20世紀以來的歷史難題進行了思考。他認為,文學或許可以通過重新激活浪漫主義的文學傳統(tǒng),來抵抗抽象的算法邏輯。南方科技大學張峰認為,黃平的觀點偏于靜態(tài),隨著技術的發(fā)展AI很可能在未來創(chuàng)造出超越“人學”的“文學”。黃平在回應中指出,人工智能的發(fā)展背后始終是資本的驅動,人與AI的斗爭終歸是人與人的斗爭,AI對人的勝利事實上是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全面壓制。
楊慶祥關注圍繞人工智能展開的歷史、政治想象與敘事,認為對于AI的相關討論不應局限于技術層面,還應觸及人們對于“新人”、“新物種”乃至“新世界”的想象。AI的出現(xiàn)很有可能為當今時代漸趨枯竭的有關“新人”的政治想象注入新的可能性。評議人復旦大學余亮認為,當今時代,人工智能已逐漸滲透進了人們生產(chǎn)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與其將AI想象為一個類人主體,倒不如將其視為一種無處不在的彌漫性存在。
現(xiàn)實對科幻的新挑戰(zhàn)
隨著當今時代科學技術的迅速發(fā)展,科幻與現(xiàn)實之間的界線日趨模糊。在“高技術世界的多重博弈”專題中,中山大學陳頎結合2018年的“基因編輯嬰兒”事件以及科幻作品中的相關書寫,探討了基因編輯可能給當前社會體系與法律框架帶來的挑戰(zhàn)。科技立法應當超越當前對技術風險的被動“預防”,面向未來、拒絕“傲慢”,而在未來,我們甚至有必要在法律、倫理層面突破現(xiàn)有認知。針對陳頎的報告,中國藝術研究院李松睿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歷史上權力分配的變革往往伴隨著激烈的斗爭乃至社會的動蕩,“未來法學”是否有可能以和平的方式處理由基因編輯帶來的權力分配問題?陳頎在回應中指出,法律乃至社會結構的整體性變革很多時候確實難以通過自身的力量來實現(xiàn),需要外部強力打破原有秩序,但對法律進行批判性思考的意義在于,我們在突破原有秩序框架的同時,也需要一種面向未來的建構性努力。
科技發(fā)展在文化層面為科幻產(chǎn)業(yè)的興起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氛圍,“作為實業(yè)的科幻”專題中多位學者據(jù)此從不同角度展開了討論。張峰對“科幻產(chǎn)業(yè)”這一概念進行辨析,并概括了其基本特征和運作邏輯。張凡在評議中指出,中國科幻產(chǎn)業(yè)依然處于快速發(fā)展時期,因此難以用一個靜態(tài)的概念對“科幻產(chǎn)業(yè)”進行界定。簡單說來,“科幻產(chǎn)業(yè)”應當具有“強創(chuàng)意”和“高未來”等特征。印度學者商賢杰認為,中國科幻小說能夠幫助外國學生了解中國科技的發(fā)展狀況,并提高其在中文語境下學習科技知識的能力。重慶大學余澤梅認為商賢杰從接受者視角提出的語言學習與科幻相結合的建議,在對外科技漢語教學以及中國學生的外語學習中都有很大價值。
科技發(fā)展與社會形態(tài)展望
自從2015年獲得雨果獎以來,劉慈欣的《三體》便得到了國內外的廣泛關注,成為中國科幻的一部經(jīng)典作品,而韓松同樣是一位重要的獨具風格的中國科幻作家。在“說不盡的《三體》”和“韓松的科幻秘境”這兩場專題報告中,學者們分別圍繞《三體》和著名科幻作家韓松展開討論。福建社會科學院陳舒劼以《三體》中“長老的二向箔”為切入點,將科幻小說中的社會形態(tài)展望和科技發(fā)展想象之間的關系問題化。在他看來,科學技術與社會形態(tài)之間應當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匹配關系。當前科幻小說的科技想象可謂豐富多彩,但對社會形態(tài)的想象卻較為貧乏。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將馬克思主義引入社會形態(tài)想象會增添科幻小說的思想銳氣。
余亮在報告中認為,《三體》扭轉了“新時期”以來,中國人文知識界在西方“普世價值”的影響下,對于“星空”的“去政治”理想化想象,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充滿著殘酷斗爭的世界圖景,而在當今這樣一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小說家言似乎有了更為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此外,劉慈欣在《三體》等科幻作品中展現(xiàn)出的在人文領域被長期忽視的、“追求把事情做成”的“工程師思維”突破了主流“人文主義”的思維局限,豐富了人文思維的內涵。
李廣益重讀韓松早期科幻小說,重點分析了這些作品包含的文明論視野與虛無意識。他認為,“虛無”是韓松科幻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乃至關鍵的思想脈絡,源于歷史經(jīng)驗、現(xiàn)實感觸、個人經(jīng)歷等多重原因。韓松試圖在文明等級論視野中寄托自己的身心,但對“政治美國”的警惕和對“文化美國”的憧憬之間的矛盾使其始終無法“抵達安定而實在的彼岸”,擺脫內心的虛無。賈立元在評議中認為,韓松科幻小說的文明論內核對理解其作品至關重要,而其作品對中華文明的反思也往往與對人類文明的憂慮關聯(lián),并時常在無意中表現(xiàn)出一種預見性。
中國科幻史前沿命題
從晚清算起,中國科幻已走過了百余年的歷程,而中國科幻文學史也一直是科幻學界的一個重要研究方向。在以“中國科幻史前沿”為主題的兩場研討中,清華大學賈立元結合近代以來的思想潮流與政治運動,對催眠術在近代中國的傳播脈絡以及晚清科幻小說中的催眠術書寫進行了考察與梳理。日本學者上原香以高士其的《菌兒自傳》為中心,探討了高士其1930年代的思想轉變及其歷史背景。中國社會科學院任冬梅指出,當前民國科幻研究存在著史料發(fā)掘、整理工作不足,研究隊伍后繼乏人等問題。李廣益在評議中表示,可以嘗試通過民國科幻文學研究關注一系列現(xiàn)代文學與思想史中的重大問題,提升這一領域的影響力和吸引力。杭州師范大學詹玲認為,科幻小說應超越啟蒙現(xiàn)實主義和工具理性,激發(fā)讀者對科技的豐富審美體驗。華東師范大學張?zhí)┢煸诘谝皇植牧匣A上細致考察劉慈欣《超新星紀元》的版本演進,并結合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歷史語境,勾勒了劉慈欣思想發(fā)展脈絡以及“新生代”科幻作家在新的歷史時期尋求與時代對話的努力。
中國科幻研究的“可為”與“應為”
本次論壇還在首尾設置了兩場圓桌討論,以便學者們暢所欲言,總結此前研究的成敗得失,展望中國科幻研究的“可為”與“應為”。李廣益和中國科學院大學蘇湛均認為,當前中國科幻史料研究依然缺乏系統(tǒng)性。姜振宇提出,當前中國科幻史研究還存在許多未被激活的話語資源。陳頎從當前法律研究與實踐的不足之處出發(fā),認為科幻可以構成一種“未來法學”的思想實驗,使法學研究更具前瞻性。天津師范大學呂超結合比較文學的學科發(fā)展歷程,提出建制化的學科建設能使科幻文學在爭取、整合資源方面獲得更大優(yōu)勢。黃平則認為當前中國科幻研究的活力很大程度上源于其“非建制化”特征,將這一研究領域納入特定學科體系,也許會損害其特有的靈活性與多元性。
在論壇的結尾,與會學者們展望了中國科幻研究的未來。成都八光分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范軼倫表示科幻產(chǎn)業(yè)界和學術界應進一步加強交流,真正做到產(chǎn)、學、研相結合。張凡主張,中國科幻要始終保持開放的態(tài)度,積極跟蹤各學科前沿理論,加強同世界各國尤其是“一帶一路”國家的交流。李廣益指出,當前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和讀者審美需求之間存在著較大張力,我們的科幻創(chuàng)作與研究應認真考察、回應讀者的需求,在引進一些國際前沿科幻理論時有必要思考它們是否契合中國當下歷史進程與社會思想狀況。
在兩天的研討中,來自不同領域的學者分享了自己對科幻文學文化乃至科技發(fā)展的思考,充分展現(xiàn)了中國科幻研究的旺盛活力與多重面向。盡管當前中國科幻史料整理遠未完善,許多重要問題未能得到充分討論,許多核心概念有待深入辨析,但也正因如此,這一領域依然是一片擁有無限可能的藍海,呼喚各位優(yōu)秀學者揚帆遠航。